萬人敵手上有兩大精兵︰一是「蛇鼠一窩」,一是「黛綠嫣紅一潑風」。
「蛇鼠一窩」負責暗夜行動。
「黛綠嫣紅一潑風」則負責白天任務。
在前個黑夜里,他們已遇上「蛇鼠一窩」。
那是一場殘酷的斯斗。
是令他們畢生難忘。
而在此際,他們就遇上了︰「黛綠嫣紅一潑風」。
看情形,像一陣風的倒是沈虎禪。
烈風。
狂飆。
沈虎禪一直從樹與樹之間飛躍跨越,他始終未曾飛身上樹,但也足不沾地,他掠起了一陣陣猛虎掠撲般的烈風,更銳烈的急風卻來自他手上的刀光。
刀光過處,有人輕呼,有人嚎。
被削斷的兵刃紛落。
血也灑落。
——但就是沒有人摔落下來。
這使得蔡可饑心里不覺升起了一個疑問:究竟在樹叢間的,是不是人?
——雖然不肯定是不是人;但已可確定是敵。
——又是一些「看不見的敵人」。
然後蔡可饑又發現了一個事實。
一個不幸的事實:
沈虎禪縱高伏低,但他身上的傷口,包括被張十文暗器所傷、譚千蠢、姚八分暗算所傷之處,全滲出了血跡。
不僅是滲出,而且是淌出。
不僅是淌出,更且是流出。
傷口顯然因劇烈的動作而崩裂,更加嚴重了起來。
他因而又看到了另一個事實:
沈虎禪不是不想停下來。
而是他停不下來。
他既不能停下來,而且也無法縱上樹去,更不能落到地面上來,他就像單槍闖入敵陣的大將軍,已陷于敵人的重重包圍里,前後均無去路,只有強敵,他唯一的辦法,就是沖殺。
不停的沖殺。
——一停,只有花。
——死也不能停。
蔡可饑終于明白了沈虎禪的處境,也等于了解自己所身處的險境。
可是他不知怎樣才幫得上沈虎禪的忙。
——是幫忙,而不是愈幫愈忙。
他連敵人都認不清,這使得他更不敢貿然出手。
徐無害的情形,似乎也是這樣。
就在這時,沈虎禪的刀勢忽然變了。
他大吼一聲,一刀就砍倒了一棵大樹。
那是長得特別茂密、亮的紅鮮的綠美得像整棵都在燃燒著綽約風姿的樹。
這楓樹響起一聲坍落了申吟,斷了、折了、倒了。
倒得像一個英雄。
倒的時候似一位美人的輕吟。
第一棵樹倒了,第二、三棵樹也相繼而倒,驚呼疊著驚呼,樹疊著樹。
然後是四五六七八棵……
刀光飛掣。
刀似鏟除巨人的電殛。
樹是巨人。
樹葉似巨人的飛血。
血是白刃的飛洙。
才不過是轉眼功夫,戰斗已止息。
樹已倒了十來棵。
那麼美麗的樹。
這般殘狠的摧折。
沈虎禪立在當中,已可見一片天光。
他的刀在他背後,刀柄依然高他一個頭。
「煮鶴焚琴……」沈虎禪浩然道︰「是你們要逼我出手的。」
然後他跟徐無害和蔡可饑說︰「你們一個在我前面,一個在我後面,我說走就走,不要回頭。」
他再次的說︰「記住,不可以回頭。」
蔡可饑曾經听過一個童話故事,那是她妹妹蔡嘉緋告訴他的︰英勇王子要救美麗公主逃出魔窟,但在逃亡的過程里決不可以回頭。他幾乎要問︰為什麼不可以回頭?難道同頭就會變成一顆石頭?
他還沒有問出口,徐無害就說話了︰「我一向貪生怕死。」
沈虎禪回首,看著他,心平氣和。
他知道對方一定會說下去的。
「我當然也很想能活下去,不過,我也知道,你一個人闖出去,還有希望,如果你帶著我們兩個人,到頭來可能三個都活不下去;」徐無害果然說了下去,「你為我們做的已經夠了。我們只是無名小卒,你犯不著為我們喪命,不如你活著回去,請將軍替我們報仇,或者,你還記得咱們的話,殺萬人敵的時候,多替我倆砍多一刀。」
蔡可饑忽然覺得很感動。
他一向都不了解徐無害。
他知道徐無害是舒映虹的部下。
他一直都以為徐無害只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將軍府」里人人稱他為「徐四哥」,彷佛除王龍溪、沐浪花、楚杏兒、宓近秋之外,這「徐四哥」也是一個特別值得敬重的人。
蔡可饑本來並不怎麼明白。
也不如何服氣。
現在他明白了:
——一個人的武功不算太高、膽子也不算太大、智謀也不算太高明,只是,為大局可以不惜犧牲,臨大義可以不怕死,辦大事可以無私,這種人,就算是個不會武功的白痴和懦夫,在大關節上,仍算得上是名漢子!
他幾乎要為徐四哥喝采。沈虎禪卻緩緩的吐出了三個字。
「你錯了。」
「第一,我殺人,一刀了事,殺得了就殺,殺不了就人殺我,從不為人、也不為己多砍一刀。」
「第二,在我眼中,沒有達官貴人,也沒有無名小卒,人人都是人,你是、我是、他是,人人都有活下去的權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傷我,我就傷人。」
「第三,我不帶你們走,也未必走得了。帶你們走,就算走不了,我也可以無憾。我一生能夠無悔,就是因為我從不做使我遺憾的事。一個人于其寄望將來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倒不如現在就不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我不喜歡與我一起逃出來的朋友,不能跟我一起走,所以一起走,就是我們現在要做的事。」
「你,听明白了沒有?」
「我明白了。」徐無害吞下了一口唾液,狠狠的道︰「承你盛情,咱們就一起去拼條活路吧。」
「出得了這林子,就有活路。」
「如何離開這林子?」
「只有闖;」沈虎禪道,「人生有許多局面都必須要咬牙闖一闖,闖了再說,沖了再算徐無害又問︰「如何闖?」
「在那朵雲,」沈虎禪指著那朵已經接近他們頭頂上的沈甸甸的鉛雲,說,「還沒到我們頭上遮住了陽光之前,我們要從最靠近我們的一棵樹,殺到最後一棵樹去。」
「好!」
「你呢?」沈虎禪霍然盯住蔡可饑。
「我!」蔡可饑覺得渾身的意志鄱在沸騰了,被奮亢斗志燒得每一根骨骼都在吶喊:我這兒有熱血有人頭有肝膽,隨便你取那樣去!」
沈虎禪厲目看了蔡可饑一眼,又銳目瞪徐無害一眼,忽然嘆道︰「像你們這樣子的部屬,將軍到底有多少個?」
他自行笑了一笑,用手搭住腦後的刀柄,喃喃地道︰「張炭、寶牛、恨少,咱們都在一起說多好!」
話一說完,他已沖了出去。
闖了過去。
沖了前去。
殺了上去。
這是一場慘烈的戰爭。
因為看不見敵人。
——看不見敵人,並不等于沒有敵人。
——相反的,看不見的敵人,比可以看得見的敵人更可怕。
沈虎禪一動,自然帶動著一股力、一股氣、促使蔡可機和徐無害一前一後的隨他殺出去。
像殺入顏彩里。
殺入仙境里。
一陣風吹來。
風起長城遠。
風吹落花香。
風中有刀聲。
風過不留痕。
風甫至,沈虎禪就變了臉色。
如臨大敵。
——仿似那著不見、模不著的風,就是他最大的敵人似的。
就在這時,漫天落葉紛紛下……
黃的、綠的、棕的葉子,輕柔而曼妙的徐徐落下…:這一陣風,把萬葉千樹的艷麗顏色全混在一起了。
何止于風情千萬,簡直是比死亡更美,美得令人想到死,如等待再生,彷若等待一場美麗的驚喜……
美麗的令人等待死亡溫柔的復蓋。
沈虎禪揮刀舞鞘,兀地虎喝道︰「別讓樹葉沾著——」
徐無害和蔡可饑這才想到閃躲。
閃不了的便用劍去搪格。
——這才發現,劍踫上了葉子時,發出了「叮」、「乓」的聲響。
——這才看見,美麗的葉沿,閃著鋸齒一般的厲芒。
沈虎禪凌厲的功勢突然變了。
他抱刀歸元,岳停峰峙。
風掀起,萬樹千葉搖,黃和綠,紅和郁,沈虎禪一刀一步,每一刀,重若千斤,但他又舉重若輕,每一刀砍出,只走一步,有時候,只是一小步,小小的一步,一步一為營。
這樣的刀。
這樣的步伐……
然後前面豁然而開——
已到了林外。
沈虎禪一步跨出去,蔡可機和徐無害心中一喜,正要緊躡而上,忽然,眼前一花,他們看到樹動了……
一點兒也不錯,有兩棵樹,花葉特別燦麗,竟「動」了起來。
他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然後整個入就被沈虎禪扔了出去。
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們都听到沈虎禪的一聲大喝。
刀芒一盛。
即沒。
他們跌在地上,頭仍往後強擰著,去看沈虎禪。
沈虎禪包林子里走了出來,一身都是泥濘。
臉上多了一道傷口。
頭上也淌著血。
傷痕令沈虎禪更強大。斗志,已燒痛他的眼神。
他用手指在臉頰上一抹,然後放到嘴里,舐了舐了,吮了吮。
他們知道又欠了沈虎禪一次恩情。
這時侯,那朵奇怪的雲,已到了樹林之上。
雨,便下了。
再退一步,他們便雨困林中——林中遇雨的情形會是怎樣?
他們不知道。
但他們從沈虎禪的神情便了解︰這場雨下著的時候,他們是萬萬不可以仍留在林中的。
雨,把楓葉林洗刷得更新亮,更清欣,更艷絕人間。
他們都在雨中。
雨水群起而喧,像一場箭的歡歌。
听到這里,將軍忽向沈虎禪道︰「你到後來,用的是‘不惑之刀’?」
沈虎禪點頭。
燕趙一仰脖子,把杯中烈酒一乾而盡。
雨細山色清。
雨後山色新。
在遠處眺望那鋪滿楓樹的山坡,一族簇沁人的黃,一族簇醉人的紅,一族簇明媚的綠,一族簇追回的棕,美得就像是一場回憶。
不再擁有才會回憶。
將要逝去總想挽留。
蔡可饑歡悅的說︰「逃出生天了!」
沈虎禪沉重的搖了搖頭。
他說︰「逃亡現在才剛剛開始。」
逃亡剛剛開始。
他們一直在逃,也一直听到一種聲音。
雷鳴。
——不是雷鳴。
初听以為是雷鳴,其實是馬蹄聲響。
——馬隊正在搜索著他們。
——李商一顯然已控制不住局面。
——萬人敵是要在沈虎禪突破他的地盤、進入將軍所控制的陣地前,要把這心頭大敵鏟除。
沈虎禪已傷重,且已力戰而疲。
敵方高手如雲,不是蔡可饑和徐無害所能應付的。
馬蹄聲近了,像蒼穹里的一陣雷,天塹似的劈到腦門上來了。
沈虎禪等人急急的走著。
——任何作戰,要獲勝,都得要天時、地利、人和。
——人已負傷。
——不可戀戰。
——只好有求于天時、地利。
沈虎禪眼前一亮。
地上都鋪著藥材。
——剛才的那一場雨,並沒有下到這兒來。
這院落顯然是揉藥人家的,地面上鋪著要經日曬雨淋的藥材。
院子里後門旁還有幾籮藥材,這戶人家可以算得上是豐收。
馬蹄聲已逼近了。
近得像一場夢魘。
這兒空蕩蕩的,連一根長得比較高的萸草都可以一覽無遺。沈虎禪只有決定藏身到藥材筐子里,先躲一躲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