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剛說出「好劍」這兩個字,他才猛然想起宇文松清對他說過的話——「你能躲著他時,就最好莫要去惹他!」
但這個時候才想起來,好像已經有點晚了。
老人已經扭過頭,一雙昏黃的眼楮靜靜地凝視著楚留香。
他的神色平靜如古井,沒有有絲毫的波瀾,並沒有因為這很少有人涉足的地方突然有外人到來而感到吃驚。
你只要看到他額頭上那一道道飽經滄桑的皺紋,你就應該看得出,這個世上能夠令他吃驚動容的事情已經不多了。
楚留香的心突然猛跳了一下!
他突然發現這老人並不銳利的目光竟似帶著可以穿透人心的懾力,他身上的一切細微的變化,竟似都暴露在這昏黃的目光下!
他已感覺到這老人真正要看的,並不是他的臉,也不是他的心,而是——
他的破綻!
楚留香的破綻!
這老人的目光雖然並沒有敵對仇視的表情,但這目光卻似在觀察著楚留香身上任何一絲微小的變化,任何一絲可以侵入的空隙!
沒有人願意自己的這種破綻被別人發現的,正如沒有人願意自己的隱私被別人看穿!
因為這很可能就意味著你即將身敗名裂,劍毀人亡!
楚留香也實在不願意這種目光在自已身上久停,他只有笑了笑,道︰「不知前輩如何稱呼?」
老人的目光雖然還是停留在楚留香身上,但這時目光里終于已經沒有了那種「觀察探測」的意思,神色漠然,用一種低沉而生硬的聲音緩緩說道︰「我誰都不是,我只是一名劍奴。」
他顯然久未開口說話,所以此刻聲音听來難免有些生澀。
他在藏劍山莊的身份雖然只是一名劍奴,可值得驚奇的是,他此刻給人的氣勢,卻絕不比那些一派宗主低,甚至還要高出許多!
楚留香忽然發覺這老人絕不僅是一名劍奴那麼簡單。
他目光凝注著老人清 的臉和昏暗的眼。
他想從老人漠然的眼中找出老人昔日時的輝煌,他想從老人平靜的臉上找出那被埋藏于深深皺紋下的已經逝去的青春的痕跡。
可是這個時候,老人忽然微微側身,劍光流轉間,他的臉和眼都已被劍的光芒所遮住。
——他是不是害怕楚留香看出他的過去?
對于有些人來說,他的過去往往就是他的傷疤,這傷疤並不致命,但卻足以令他崩潰!
老人忽然道︰「你也懂劍?」
楚留香道︰「在下也只是略知一二而已。」
老人道︰「那你可看得出此劍好在何處?」
楚留香道︰「願聞其詳。」
老人目光凝視著手中如雪似玉般晶瑩剔透的劍鋒,道︰「此劍乃是用霹靂火、寒冰水,再加上百年難尋的上古雪鐵,經過了長長的三年時間,才終于冶煉而成!此劍不長不短,不輕不重,寬窄適宜,厚薄得當,該粗則粗,該細則細,其色如雪,其利斷金,看似脆薄,實則堅硬,不動時若無形,動時卻如水銀流動!縱然是本莊至寶寒冰玄鐵劍,也難與其相媲美!」
楚留香嘆道︰「要煉成這樣一把劍,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老人慢慢地點了點頭,道︰「確實不容易,我經過了幾十年的時間,不停地模索,不停地鑽研,經過了不知多少次失敗,一直到今天,才終于讓這把絕世的寶劍出爐——!」
楚留香笑了笑,道︰「幸好前輩的心血總算沒有白費。」
老人忽然輕輕嘆息一聲,語氣中卻露出一絲惋惜,緩緩接著道︰「只可惜,劍如猛將,若沒有遇到真正能夠常識它的人,縱然是最鋒利的寶劍,最終也將被無情的埋藏于地下!」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但這柄劍卻不會的!」
老人道︰「哦。」
楚留香道︰「因它已經找到它真正的主人了。」
老人昏暗的目光似不經意的瞧了楚留香一眼,道︰「哦——」
楚留香道︰「劍是劍中劍,人乃人中龍,前輩偑上此劍,正如當年有萬夫不擋之勇的關雲長偑上赤兔馬,縱橫沙場,肆意叱 ,普天之下,放眼江湖,又有何人堪稱前輩之敵手!」
老人的目光再次投向手中的劍,他的神色依舊平靜,可是深邃的眼楮里卻情不自禁的突然閃過一抹劍鋒般的寒芒!
這抹劍鋒般的寒芒,也正告訴著楚留香,這老人的確曾經有過一段輝煌絢爛的過去!
他若沒有一段輝煌絢爛的過去,就絕不會因為楚留香這句話,而令他古井般的心再次掀起波瀾!
所以楚留香更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甘心放棄他曾經擁有的一切絢爛和榮耀,而在此孤獨一生呢?
難道就因為劍?
一個人因為自己所追求的「道」,而心甘情願付出一生,這是否正確?是否值得?
楚留香心里不禁輕輕嘆息。
只見老人右手握劍,輕輕一劃。
一道水銀般的劍光自上而下,流動不息。
這只不過是老人輕描淡寫的隨手一揮,普通人根本看不出什麼玄妙,可是在楚留香的眼中,這一揮之勢卻幾乎已凝聚了一位真正高手畢生的精華!
在楚留香的人生經歷中,最可怕的用劍高手,自然首推薛家莊有「血衣人」之稱的薛衣人,其劍之快,你也許還來不及看清,劍鋒已經刺入了你的咽喉!
——☆★如果你覺得這個「你」字用得不太合乎你意的話,那就改成「我」好了,如果這個「我」字也不能讓你滿意,那就改成「他」吧,如果你覺得這個「他」字還是有可能造成誤傷,那就換成「別人」「負心人」「仇人」「最討厭的人」「最恨的人」,這一下應該心情舒暢了吧?!^+^這老人的劍雖然並沒有薛衣人那麼快,但卻是變幻莫測、難以捉模的,就像是水。
你雖然無法捉住它,但只要你稍有縫隙,它就可以滲進去。
水是無孔不入的!
老人眼楮里的寒芒卻已一閃而逝,所有的壯志豪情全都化作淡淡的一笑,道︰「我不行,這把劍不適合我——」
他淡淡的笑容里,帶著淡淡的苦澀。
多少年的心血,才終于鑄成這樣一把絕世寶劍,但他卻忽然發現這柄劍卻並不適合自己。
楚留香皺起眉,道︰「不適合?為什麼不適合?」
老人緩緩道︰「從某些方面來說,劍亦如衣服,一件衣服即便剪裁得最好,穿在某些人身上很合適,但穿在某些人身上就未必合適了。」
楚留香點了點頭,道︰「這是因為每個人的身材體形都不同,有的人高,有的人矮,有的人胖,有的人瘦。」
老人道︰「除此之外,人還有許多其它的區別——譬如說,有的人天生神力,那麼他只有配上重劍,才能完全發揮他的優勢;有的人臂力較弱,那麼他就應該用那種比較輕盈且鋒利的劍,這樣才能彌補他的先天不足;有的人身法輕盈,劍勢多變,那麼他就應該用短劍,他若是使用重劍的話,必將令他的劍法阻滯,並陷入不利的局面;有的人身法笨拙,劍勢沉猛,那麼他就應該使長且寬的劍,以劍之長來補自身之短,這樣一來,又何愁不能克敵制勝!」
他頓了一頓,又道︰「劍雖選擇人,人亦選擇劍,一個人要想成為一名絕世的劍客,他就必需要擁有一柄完全適合自己的劍,這柄劍必需能夠將他的武功、他的思想、他的脾性、他的心境完全的發揮出來——這,也就是所謂的人劍合一,當一個人達到這種境界時,他才能真正的不敗!」
楚留香不禁嘆息,道︰「听前輩一番高論,在下實在受益非淺——只是在下此來,卻另有要事——」
老人點了點頭,淡淡道︰「我知道!」
楚留香怔了怔,道︰「前輩知道?」
老人道︰「我知道你是來找一個女人的,而她此刻就在竹屋內地下的藏劍宮里——我也知道你就是名動江湖的楚留香,雖然我沒有見過你,但有個人卻告訴我,你一定會到這里來。」
楚留香忍不住問道︰「是誰?」
老人道︰「是一個叫俞怨風的年輕人。」
楚留香道︰「前輩已經見過他了?」
老人沒有否認,道︰「我本該殺了他的,任何人敢闖入藏劍山莊的禁地,都只有死路一條!」
楚留香道︰「可是前輩沒有。」
老人不說話了,漠然的眼神中卻忽然現出一抹深邃的痛苦之意,所以他垂下頭去,不願讓楚留香看見。
楚留香沉吟著,又忍不住問道︰「不知前輩可曾與他交過手?」
老人搖了搖頭。
楚留香目光閃動,仿佛在沉思著什麼。
他心里的確很疑惑,既然這老人自己也說本該殺了俞怨風的,為什麼後來他又沒有出手呢?
老人嘆道︰「看見你到這里來,我總算可以放下心了,因為我知道此時藏劍山莊的危機一定已經因你而解決,所以我本該好好的謝你,可是——」
楚留香神色一動,道︰「可是前輩卻還是不會讓在下輕易的去那藏劍宮,是麼?」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只因我答應過俞怨風,除非我死,否則就絕不能讓你踏進藏劍宮一步!」
楚留香道︰「前輩自是言出必行的人。」
老人道︰「但我也知道,除非是你死,否則你今天無論如何也要進去藏劍宮不可。」
楚留香承認,他忽然明白俞怨風為什麼要把蘭花仙子困在藏劍宮了——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把楚留香引到這里來,他自知自己無法勝過楚留香,所以才想借這老人手中的劍來取楚留香的命!
他自然也早已知道這老人手中劍的可怕!
楚留香沉默著,終于忍不住問道︰「前輩莫非有什麼苦衷,不然為何要答應俞怨風?」
老人神情微微一變,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這件事你以後自然會知道,至于現在……你我一戰,卻已勢在必行!」
楚留香長長嘆息一聲,勉強笑道︰「前輩劍術之強,世屬罕見,若非萬不得已,在下實在不願和前輩交手。」
老人道︰「但你能眼看著她為你而死麼?!」
——不能!
——可以為了千千萬萬個人而死,卻絕不能讓任何一個人為他而死,這,就是楚留香!我們的楚留香!千千萬萬人心目中的楚、留、香!
楚留香忽然發現自己又已別無選擇!
老人瞧了楚留香一眼,突然劍尖指地,力聚劍身,猛地單臂一揮,竟發出一股強勁而凌厲的劍氣!
這道劍氣卻不是向楚留香發的。
只听「轟」的一聲,不遠處隆起的一座土墳突然四裂,然後又是「錚」的一聲,金鐵交鳴,一柄鮮紅如血的劍自土墳中應聲而起,帶著一片美麗而燦爛的彩虹般的光芒,向著老人飛了過來。
這把劍雖然被深埋于地下久矣,但卻並不因為歲月的流逝而稍減它的鋒芒!
它的光彩依舊照人!
老人看見這把劍,竟似也換了個人,深深皺紋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種奇異的光彩。
他左手一抄,已將那把全身紅如血的劍握在手中,痴痴的凝視著劍鋒,良久良久,一雙昏黃的眼楮里竟漸漸有了一層淚光,也分不清是歡喜,還是悲傷,喃喃自語道︰「烈血,烈血……這十幾年來,你一定很寂寞吧?」
烈血劍似乎听到了老人的低語,發出一陣輕輕的龍吟,也不知是在回答老人的話,還是在反問老人︰「你問我是為是寂寞,可是你有沒有問過自己,這些年來,你自己是否寂寞呢?」
老人也似乎听到了劍的申吟,不禁垂下頭去,目光中露出一抹痛苦之色。
快樂的往事,能夠令人開心,可是當你想起那些悲傷的往事時,你是否還能笑得出?
所以有人不願意回想起那些悲傷的回憶,甚至拼命地想要忘記——為了忘記,有的人拼命的喝酒,有有人發了瘋,有的人離家出走,有的人在夜深人靜時忽然用腦袋去撞牆,有的人將所有能夠令他回想起來的東西全都拋棄、燒毀。
他自己以為自己這樣一來,就將那些痛苦的回憶也都拋棄毀掉了,卻不知回憶早已深深刻在他的心里,他永遠也休想甩得掉的!
——是不是就因為不願回想起那些悲傷的往事,所以老人才會將手中的烈血劍長埋于地下呢?他是否也想將自己的悲傷的回憶同時埋藏?!
楚留香心里不禁一陣嘆息,突見一道水銀般的光芒在空中一閃,然後輕輕地插在自己面前地上。
老人竟將自己新鑄成的利劍讓給了楚留香。
楚留香怔了怔,抬起頭,凝視著老人。
老人也正凝注著楚留香,一雙原本昏暗的目光,此刻竟已變得宛如閃電般銳利逼人!
楚留香忽然覺得一股無法形容的壓力襲來,他卻分不出這股巨大的壓力是從老人身上發出的,還是他手中的烈血劍!
他只感覺這股壓力越來越強大,幾乎足以令人窒息!
這並不是殺氣,但卻比殺氣更凌厲,任何人在老人如此灼灼逼人的目光注視下,都很難再有舉劍之勇氣!
只听老人沉聲道︰「你我一戰,勢必公平,此刻我手持當年縱橫江湖之利器,你不妨就試試這把新成之劍,如若可以,老夫願以胸中之熱血以忌此劍!」
楚留香只有拿起插在他面前的劍。
他知道一個真正的絕頂高手,是絕不願去佔人便宜的,而他楚留香雖然武功高絕,但此刻卻也自知自己無法以空手去接老人手中那把銳不可當的烈血劍!
除非他想死。
老人目光凝注著他,緩緩又道︰「劍之運用,存乎一心,其心若正,劍氣浩然,其心若邪,劍必入魔!自古以來,邪不勝正,是以,只有當一個人胸中浩氣凜然時,他掌中之劍,才會破魔斬邪,無所不摧,無敵不克!」
楚留香拱手道︰「多謝前輩指教!」
老人道︰「你手中之劍,名曰‘破邪’,自古名劍皆有主,今後香帥就是‘破邪’之主人!」
楚留香動容道︰「在下何德何能,竟令前輩如此厚賜?!」
老人神色凝重,道︰「你解藏劍山莊大危,我理應以此劍相謝,何況,此劍不遲不早,偏偏在你到來之時才出爐,足見與你緣份深厚,你若不能受此劍,天下還有何人配!」
楚留香還要謙讓,老人卻不等他開口,忽然一字一字地、沉聲說道︰「何況——若無令敵喪膽心寒之利器,又如何能夠殺妖斬魔!」
他的話里,仿佛還有別的意思,可是卻沒有說出。
楚留香沉默了一會兒,終于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厚顏收下了,但願在下能夠不負前輩之望,更不辜負此劍!」
老人的臉上這才露出一絲笑意,道︰「很好——」
他銳利的目光盯著楚留香的眼楮,忽然慢慢又道︰「我只出一劍,這一劍若不能勝你,便算是我敗了!」
普天之下,還沒有人敢說自己僅一劍就能勝得了楚留香!
可是此刻楚留香听到了老人這句話,他非但沒有笑,臉色反而變得更加凝重!
只因他看得出這老人絕不是喜歡說大話的人,若非對自己的武功和掌中之劍有著極度的自信,他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何況他還明知對手正是名揚四海,至今還從未敗過一次的楚留香!
天地間忽然沒有了聲音。
甚至連風聲都已停止!
風,是否也因這即將到來的驚心動魄的一戰而驚恐地閉上了嘴巴?!
兩個人靜靜地對峙著,一動也不動。
沒有風,但他們的衣襟卻在飛舞!
他們是否已準備將畢生的功力,融入這一戰?!
高手相爭,本就半點也大意馬虎不得的!
他們雖然看似沒有動,卻又仿佛在不停地動!
只不過,他們這種動,惟有真正的高手才能夠看得出來。
楚留香右手持著破邪劍,劍尖垂地。
那一道水銀般的光芒看似靜止,但又仿佛在不停的流動,只是這種「流動」也唯有真正的高手才能感覺得到。
老人左掌握著烈血劍,劍指南天。
那鮮紅如血的劍光在空中看起來,就像是一團烈火,隨時都可能發出令天地變色的一擊!
左手!
這劍術超強的老人竟然是用的左手劍!
楚留香看著老人拿劍的左手和拿劍的姿勢,心中微微一震,腦海中突然想起一個人來——
一個二十年前就已名震江湖的人!
但就在這時,他知道自己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高手對決,絕不能因任何事分心的,無論你的眼中,還是你的心中,都只能注意著你的對手,你絕不能再去看其它的地方,想其它的事。
——因為任何一絲細小的疏忽,都將很可能成為對手的機會,都足以致命!
可是現在,身經百戰的楚留香竟犯了這樣的錯誤——!
他相信老人一定已經看出了他這一絲微小的錯誤,他也相信老人絕不會放過這難得的機會!
——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這句話每個江湖人都听過,也許有人敢違抗聖旨,但卻絕沒有人敢違背這句話!
楚留香沒有猜錯——
滿是陰狸的天空,突然雷聲隱隱!
就在這時,老人身形閃動,手中的烈血劍已挾著風雷之勢,向著楚留香疾刺而去!
雷聲更隆!
但楚留香的耳朵卻已听不到這震耳的雷聲。
他只听到老人掌中烈血劍發出的「哧哧」聲,這老人顯然已將自己幾十年的功力貫注于劍身!
這一劍雖然快得驚人,但最可怕的,還是這一劍上所貫注的勁力!
這一劍之剛勁凌厲,足以擊石成粉,無堅不摧!
楚留香縱然能接住這一劍,只怕最後也得被劍上所凝聚的內力,震得虎口裂開,破邪劍月兌手。那個時候,僅憑楚留香雙手,是萬萬再接不住老人一劍的!
那個時候,楚留香就非敗不可!
而敗的後果,也許就是死!
楚留香不是不能敗,也不是不能死——但現在他卻絕不能死!
就在這一殺那,楚留香突然足弓一彈,身子已神龍般向後倒掠而去!
楚留香的劍法也許不是天下第一,但楚留香的輕功,若他的輕功還不能算天下第一,那麼普天之下就再也沒有人敢當這四個字!
楚留香一掠之勢,自然快得驚人,但老人劍出在前,他起掠在後,這中間雖然只是近乎毫秒的功夫,但是高手相爭,爭的本就是這近乎毫秒的一剎那!
就在這一剎那間,老人手中的烈血劍已經到了楚留香胸前,凌厲寒冷的劍風,似已將穿透楚留香的胸膛!
就在這一剎那間,楚留香由單手持劍,突然改為雙手,運起全身之勁,以破邪劍之劍背迎向老人烈血劍之劍鋒!
只听「鏗鏘」一聲,火星四濺!
楚留香整個人忽然向後飛了出去!
老人銳利的目光中竟忽然閃過一抹贊賞之意,他當然看得出楚留香並不是被他的劍所震飛的,而是要借這後掠之勢卸去老人劍上凌厲沉猛的內勁。
否則縱然楚留香也好,此刻必已傷在這一劍之下!
但若無絕頂之輕功相配合,又怎能輕易卸去老人劍上幾十年的內力!
楚留香的心卻忽然抽緊。
剛才他雖然借著後掠之勢,將老人劍上之力卸去了十之六七,但這僅余的三四分力道,卻仍然震得他虎口發麻。
這老人內力之強,實在比他曾經遇到過的「水母」陰姬更可怕!
只不過,更令楚留香吃驚的還是,他剛才盡全力一擋之下,竟仍然無法令老人掌中之劍為之一緩!
老人掌中烈血劍此刻竟仍然長驅直進,氣勢不衰!
楚留香身法雖快,但老人掌中之劍還是如影隨形,鐵血劍就宛如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烈火突然爆開,竟仿佛有千萬點火焰同時向著楚留香全身要害襲來!
這一劍竟還有如此不可思議的變化!
這變化非但突然,而且實在神奇!
若是換成別人,此刻一定已經驚呆了——就算還沒有驚呆,也一定嚇呆了。
楚留香面色也不禁為之一變,他人還在後掠之中,避無可避,只有再次雙手運劍,集全身之力,舞出一片劍幕。
只听一陣「鏗鏘」之聲,一連串的火星飛濺,烈血劍和破邪劍在空中已不知交鋒了多少次!
每一次交鋒的激烈,又豈是言語所能形容得出來的!
楚留香人又向後飛了出去!
但這一次卻是被老人劍上所蘊的內力給震飛的!
「撲」的一聲,楚留香後背已撞在一棵樹上,樹身一震,本還留戀著樹枝的黃葉終于也紛紛落下。
楚留香暗中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壓制住心中狂奔的氣血,凝目望去,只見老人掌中烈血竟仍緊逼而來,竟似乎不洞穿楚留香的胸膛,絕不罷休!
但此刻這一劍的氣勢卻終于有了衰竭之象。
楚留香雖然雙臂都已發麻,可是這時卻由不得他有半點了猶豫,突然躍起,雙足猛地在樹桿上一彈,人已借著這股勁如離弦之箭般射了出去,雙手舉劍,全力刺出一劍!
只見楚留香手中的破邪劍,帶著一道無與倫比的光芒,迎向老人掌中那把氣壓千鈞的烈血劍!
雙劍相交,金石擊鳴!
這一聲「鏗鏘」,足以拉動任何人的心弦!
劍光一閃間,楚留香手中的破邪劍終于被震飛月兌手,腳步蹬蹬蹬連續後退幾步,雖未跌倒,但右臂下垂,滿頭熱汗,涔涔而下。
而老人那勢不可當的一劍,也因楚留香這全力一擊,而終于停止。
老人瘦削的身形如山岳般屹立在那里,掌中的烈血劍已垂下,劍身卻猶在不停地顫抖!
楚留香全力的一擊,其力道又是何等的驚人!
老人皺紋深深的額上也已沁出汗水,那嚴峻的神色中卻露出一絲難以描述的表情,也分不出是傷感,還是欣慰!
這個時候他若再舉劍乘勢而進,楚留香必再無余力接擋。
但他說過——只出一劍。
他若再出手,就已是第二劍,這一劍縱然能夠殺得了楚留香,帶給他的也中只是恥辱,而不是光榮。
滿布陰狸的長空,隱隱雷聲,依然未歇!
老人卻突然將掌中烈血劍插入地下,緩緩說出三個字︰「我敗了。」
楚留香長長呼吸了口氣,笑了笑,道︰「前輩何敗之有?前輩此刻若再舉劍,在下又豈還有命在!」
老人沉下了臉,道︰「但我說過,我只出一劍,這一劍若不能勝你,便算是我敗了——難道你以為老夫是個言而無信之人?」
楚留香笑道︰「前輩若真是言而無信之人,在下剛才也不會冒著破邪劍月兌手的後果,行此險著了!」
老人道︰「哦?」
楚留香道︰「前輩一劍在手,氣勢逼人,而前輩之內力修為,更非在下所能夠相抗,所以在下一開始就只有先避開前輩之鋒芒,再擇機而動。所謂一而衰,再而竭,剛才在下實已陷入死地,避無可避,也只有死里求生,孤注一擲了!但若非那時前輩劍勢已隱有衰弱之象,後力難續,在下那冒險的一劍,也只能是飛蛾投火,自取滅亡而已。」
老人道︰「但其實那時你根本已算準那一劍必能阻止我的劍勢,是不是?」
楚留香笑了笑,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楚留香這一生做的冒險的事雖多,可是他心中若是沒有一定的把握,他也絕不會白白陪上自己一條命。
他自然也算準了老人一劍之後,就絕不會再出第二劍。
他此刻雖然勝了,心里卻忍不住苦笑,只因他一連用了三劍,才破了老人的那一劍!
他雖然「勝」了,但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其實是「敗」了。
老人雖然「敗」了,但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卻是「勝」了。
「勝」與「敗」,有時候誰又能說得清?!
楚留香不禁嘆了口氣,道︰「其實這一仗真正敗的人卻是在下,但能敗在前輩劍下,在下也心服口服,毫無怨言。」
老人道︰「哦?」
楚留香笑了笑,道︰「只因在下知道,普天之下,能接得住黑龍神劍一劍的人,還沒有幾個!」
說到「黑龍神劍」四個字時,楚留香有意無意間加重了語氣。
老人神情果然微微一變,道︰「黑龍神劍?!」
楚留香道︰「二十年前,江湖中出現了一位奇劍客,據說,他總是一身黑衣,而且總是在黑夜出沒,其行蹤如天際神龍般,只見其首而難見其尾,沒有人知道他姓什句誰,也沒有人知道他是從哪里來的,所以江湖人便稱他為黑龍神劍!據說,他的劍術之強,曠古絕今,縱橫天下,莫遇敵手,只是後來不知為什麼,他卻突然銷聲匿跡了,江湖中再也沒有他的任何一絲消息。」
——有人說,這位絕世劍客已死在某一位不知名的劍客之下;也有人說他厭倦了江湖生涯,退隱田園;還有人說,他愛上了一位美麗的女人,但這女人固執的父親卻不允許他們交往,于是兩人情急之下,便一起私奔了……
這當然是關于這位大劍客的一些傳聞。
老人道︰「若非你認為我就是黑龍神劍?」
楚留香笑了笑,道︰「在下本不敢妄加猜測的,一直到看見前輩竟是使用左手劍,在下才不能不這麼想——只因近幾十年來,江湖中使用左手劍的高手並不多,而有前輩如此修為的,除了黑龍神劍外,在下實在再也想不出還有何人!」
——而黑龍神劍,使的正是左手劍!
听到這里,老人那挻直的身軀突然仿佛變得說不出的萎頓、頹喪、蒼老,額上的皺紋竟似也更深了,甚至連目光也變得黯淡無神,竟似充滿了無可奈何的痛苦和悲傷,沉重的從楚留香的臉上移開,慢慢轉過身去,慘然一笑,道︰「我不是黑龍神劍,你認錯人了——!」
——他若不是黑龍神劍,又怎會有如此大的反應?!
——他若是黑龍神劍,又何必不承認?!
楚留香雖然好奇,卻沒有再問。
他也無法再問。
因為這時老人已緩緩遠去,那瘦削蒼老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一株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枯樹後……
他已看出老人曾經必定有過一段悲傷的過去,他也看得出老人一直想要忘記,他忽然後悔剛才實在不應該一語道破老人來歷的。
為何一定要去刺探別人的悲傷呢?!
人生的痛苦已經夠多,為何還一定要去從已然逝去的回憶中尋找曾經悲傷的痕跡?
為什麼我們不能快快樂樂的活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