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還是黑暗!
時間在黑暗中看起來,竟好像是完全靜止的。
只是這地下室的寒意卻越來越濃重了。
黑暗與光明交替的那一刻,也正是天地間最寒冷的時候,何況他們此刻還在地下!
是的,地下——
這個時候,地上面會是什麼情況呢?誰知道?
他們的救星南宮斬仍然還沒有來——他為什麼還不來?莫非是遇到了什麼意外?
宇文慧已經漸漸在楚留香的懷中睡著,宇文松清在打坐沉思,楚留香呢?
楚留香忽然想到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要是他們的救星南宮斬永遠都不會來,那他們應該怎麼辦?」
難道他們就真的一直在這里等著,等死?!
但現在除了在此等候之外,又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呢?!
沒有食物,沒有水,如果真的一直這樣等下去,他們能撐得了多久?
雖然還是黑暗,但是楚留香卻知道時間並不是靜止的,時間一直在悄悄的流逝,在這如水般流逝的時間里,這個世上的事也一直在默默的變化,只是誰也無法預測是變好,還是變壞?
滴、滴、滴……
楚留香忽然問道︰「這是什麼聲音?」
宇文松清道︰「應該是水滴在地上的聲音。」
楚留香道︰「這個時候,怎麼會有水從上面滴下來?」
宇文松清道︰「應該是外面正在下雨吧——當雨下得一定程度時,雨水就會滲過土地落下來。」
楚留香似乎精神一振,道︰「這麼說,外面此刻正在下雨?」
宇文松清長長嘆息一聲,道︰「江湖本就多風雨,楚香帥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楚留香笑了笑,忽然用力道︰「看來,我們有救了!」
宇文松清道︰「哦?」
楚留香道︰「剛才我去尋找有沒有別的出路時,曾發現甬道里上方有一塊石板掉了下來,想必是他們用炸藥炸毀出口之時,被炸藥的余威所震下來的,于是我本想以自己的功力試看看能否從這里打出一條出路,但可惜上面的石板雖然被震下,土地仍然十分堅實,所以只得放棄——此刻這雨水卻幫了我們大忙!」
宇文松清沉吟著,忽然大悟,道︰「雨水一旦滲進土地,再堅實的土地也會變得柔軟,這個時候香帥要再想從那里打出一條出路來,就不會再那麼困難了,是不是?」
楚留香微笑道︰「正是如此!」
——如果沒有出路,那就用你的拳頭去打一條出路來吧!
——不是有人說過,「路本是靠人走出來的」,但現在我要說,大多數人的路都是靠自己打出來的——用自己的血汗,淚水,甚至是生命!
本來只有十斤重的棉花,經過水的浸泡之後立刻會變得重逾百斤,再堅實的土壤經過雨水長期的浸泡之後,也會變成一堆爛泥的。
但要等到這上面的土地變成一堆爛泥,至少還要等一百年。
宇文慧本來最討厭下雨的,因為一下雨她就什麼都不能做,只能老老實實呆在閨房里瞪著雨發呆。
可是此刻她若是看見雨下成一片汪洋大海,她一定會笑得合不攏嘴。
只可惜現在的雨下得——唉!
一滴,兩滴,三滴,四滴,五滴……
就像吝嗇的老太婆給工錢似的,每一分錢她都要戴著老花鏡,扳著手指頭看清楚、數清楚,也不知是怕多給了一分,還是擔心少給了一分,讓人看了忍不住想要一把將她的口袋給搶過來、給撕爛。
楚留香靜靜地站在那里,直到此刻他還是沒有出手。
宇文慧忍不住小聲嘟嚷著道︰「這雨是不是下得太小了一點?」
宇文松清道︰「不,雨下得很大,只是滲進來的少。」
宇文慧沉默了一會兒,終于又忍不住輕聲嘀咕道︰「爹,你猜香帥為什麼還不出手?」
宇文松清道︰「因為現在還不是時候。」
宇文慧道︰「要到什麼時候?爹,你就說清楚一點嘛,我听不懂。」
宇文松清只有嘆了一口氣,苦笑道︰「現在這上面的土地仍然十分堅實,楚香帥若是此刻冒然出手,必定徒勞無功,于事無補,只是白白浪費力氣而已。」
宇文慧道︰「他現在是不能白白浪費一絲力氣的,是麼?」
宇文松清道︰「因為現在這里的一切都只能靠他一個人了,我們什麼忙也幫不上,就算我們能從這里出去,接下來恐怕還有一場惡斗……」
宇文慧也不禁輕輕嘆了口氣,道︰「要是我……爹爹你沒有受傷就好了!」
其實她本是想說,「要是我之前能夠多學點本事就好了」,但仔細想了想,「我」立刻就變成了「爹爹」。
——願上帝原諒她!
等,還是等……
但此刻他們不再是等南宮斬來救他們了,而是在等這上面的土壤能夠變得再松軟些。
因為這很可能是他們月兌離困境的唯一的希望!
盡管他們即使離開了這里,也還會陷入別的困境。
——是的,困境!一帆風順,只是針對個別的幸運兒,大多數的人一生中總是剛解決了這個困境,又要去迎接下一個困境。
也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突听楚留香一聲大喝,緊接著勁風激蕩,激蕩的勁風聲中,但听衣袂舞動,然後就是「轟隆」一聲巨響,甬道上方的土壁已被楚留香集全身內力發出的一擊震塌!
這一擊之威,誰又能形容得出來!
豆大的雨點從洞口傾泄而下,落在楚留香的臉上,他的臉上雖然帶著一絲疲倦,卻終于露出了微笑。
一道閃電劃破天際,照亮了整個陰晦的宇宙。
宇文慧一雙明亮而美麗的眼楮看著楚留香的臉、臉上的微笑——這是一張堅毅不屈的臉,這是永遠充滿自信的微笑!
宇文慧忽然間痴了。
她忽然間明白,一個人真正的魅力,並不是來自他的外表,而是來自于他的精神!
閃電一閃而過,但這已經不重要。
楚留香的臉、臉上的微笑已經深深地印在她的心底,她知道自己永遠也不可能忘記了!
陰天。
大雨如注。
明明是早上,但是看起來就像是夜晚,寒風冷雨,天色陰晦,再加上這東邊一道西邊一道的耀眼的閃電,震耳欲聾撼天動地的雷聲,就好像忽然到了世界末日,每個人的心里都難免有些惶恐不安!
尤其是宇文宵閣。
今天本該是他的好日子,應該解決的事情都已經解決了,甚至連無所不能的楚留香也解決了,他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但他的心卻偏偏不能安靜下來。
是因為這風?這雨?這電?這雷?還是因為他多年來一直想等到的一天終于來臨了,所以他的心才會如此躁動不安?還是因為一個人實在不應該因為一已之私而去謀害自己的親人的?!
是的,親人,他們的血是相溶的!
但現在他卻親手將自己的親人埋藏于地下!
宇文宵閣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絲悔意,但瞬即又有一個念頭在他的心里閃過︰「你也是人,沒理由你要比別人低下!你付出的比他多得多,沒理由他總是站在你頭上!這是不公平的!你沒有錯,一點錯也沒有,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拿回本來以屬于你自己的東西,所以你根本沒有必要因為這件事而後悔煩惱!現在你應該放松自己,你應該愉快大笑,因為你的人生到今天才真正開始!」
大廳里燈火明亮,聚滿了人,有的是藏劍山莊的弟子,有的是江湖中有頭有臉的武林豪杰,滿身紅彩的宇文松清正在含笑招呼,只是經過這風雨一沖,每個人臉上的喜氣都淡了些,笑容也少了些。
宇文松清忽然高聲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已,老夫闖蕩江湖半生,早已厭倦了江湖上的恩怨廝殺,今日既得美妾,更生退隱之心,借著今日諸位在此,老夫將這藏劍山莊莊主之位傳給——」
突听門外一人打斷了他的話,厲聲喝道︰「你是何方鼠輩,竟敢冒充老夫,在此胡行!」
大廳里的人紛紛一震,扭頭望去,只見一個人緩緩走了進來,蒼老、憔悴、疲倦,雙手和雙腳還帶著鐐銬,全身的衣服已被冷雨濕透,可是他的神色莊嚴而凝重,沒有一絲的狼狽。
他的一舉一動都給人一種說不出的威嚴,一種只有真正的武林大豪才有的威嚴,令任何人都不敢小覷!
大家忽然驚奇的發現這老人竟和滿身紅彩的宇文松清長得一模一樣!
這赫然就是另一個宇文松清!
于是有人忍不住驚呼出聲!
宇文宵閣的臉色更變得變得慘無人色。
他當然認得出這個人是誰——只是這個人本該已是個死人了的!
跟著這個人進來的,還有兩個人,一個是宇文慧,另一個正是——楚留香!
于是又有人忍不住驚呼!
只不過這次呼聲中卻還充滿了喜悅之意。
有種人無論走到哪里,都會有人忍不住要為他歡呼,而楚留香正是這種人!
這個世上自然絕不可能有兩個宇文松清,所以他們當中自然有一個人是假的。
但哪一個才是真的,哪一個才是假的呢?
每個人的眼楮都紛紛不由自主地瞧向楚留香,楚留香的俠義和為人,足以令任何人相信他的判斷和決策!
只要楚留香還在身邊,每個人都心甘情願以他馬首是瞻。
現在楚留香雖然沒有說話,但卻顯然是站在蒼老憔悴手腳還戴著鐵銬的老人那一邊。
——莫非這老人才是真正的宇文松清?!
他們本該都已被活在在地下的,但他們此刻卻偏偏都活生生的站在宇文宵閣的面前!
一時之間,宇文宵閣忽然有一種暈眩幻滅的感覺。
他實在不明白他們是如何死里逃生的,但他卻忽然相信了一件事——這個世上,絕沒有任何地方能夠困住楚留香!
大廳里的人大多是經歷豐富的老江湖,這個時候自然多多少少看出藏劍山莊必定發生了什麼驚人的變故!
只是誰也沒有再開口。
不到十拿九穩的時候,老江湖是絕不會隨便開口的。
突然間,大廳里變得安靜得異常,只有外面的風雨雷電聲,不時觸動著人的心弦!
「完了嗎?就這樣完了嗎?……不——!」
宇文宵閣怒瞪著楚留香,厲聲喝道︰「楚留香!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找人來冒充我大哥!」
楚留香微笑著,沒有說話。
他絕不做任何沒有意義的爭辯。
蒼老而憔悴的老人眼楮一眨也不眨地瞧著宇文宵閣,黯然道︰「在你的眼里,還有你的大哥嗎?」
宇文宵閣不禁垂下頭,竟似不敢去接觸這老人的目光。
只听宇文慧扶著老人,大聲道︰「那個人是假的,他才是我爹,才是這藏劍山莊的大莊主!二伯,你只怕沒有想到我們會死里逃生吧?!若不是義薄雲天、機智過人的楚香帥將我們救出來,此刻我們早已死在你的毒手下!」
宇文宵閣面上陣青陣紅,似乎再也說不出話來。
只听這老人忽然沉重的嘆息一聲,緩緩道︰「每個人都難免做錯事,但只要能夠知錯就改,他以後仍然可以重新開始,即使倒下去的人也同樣可以重新站起來,但若一再執迷不悟,那就真的無可救藥了!」
一向笑容溫良的宇文宵閣听到這句話,竟似受到了什麼極大的刺激,形同野獸般瞪著老人,厲聲狂呼道︰「我沒有錯!我沒有錯!錯的人是你!——藏劍山莊的人都給我听令,將這個假冒大莊主的惡徒給我擒下!」
老人目光一閃,沉聲道︰「老夫在此,誰敢妄動!」
沒有人敢妄動!
這老人雖然看走起來重傷未愈,虛弱不堪一擊,但這目光一掃之間所顯露出來的威嚴,任何人心里都不禁為之一凜!
這正是多少年來他們看慣了的大莊主的眼神!
宇文宵閣怒發沖冠,狂呼道︰「反了,反了——!」
只听一身喜袍的宇文松清面上全無表情,雙目中卻露出狠毒之色,憤聲道︰「你們還不依命行事,難道真的想要造反麼?!」
他的話還未說完,突見一條人影神龍般從空中掠下!
沒有人能形容這飛掠的速度!
更沒有人能形容他的出手!
但大家都看見一身喜袍的宇文松清竟似根本毫無還手之力,剎眼之間,一下子就被這人制住。
除了楚留香,還會有誰!
楚留香左手輕輕一揮,一張制作精致細巧的人皮在具就從這個宇文松清的臉上撕下,露出一張瘦削邪惡卻又滿是驚惶恐懼的臉龐來!
——這個宇文松清竟果真是假的!
大廳里忽然有人驚呼道︰「魔鬼邪神!這廝竟是塞外第一用毒高手魔鬼邪神,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人欲啖其肉,三年前他卻忽然銷聲匿跡,想不到他此刻竟會出現在這里!」
宇文宵閣的臉色已變得如死灰一般,怔怔地立在那里,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楚留香微笑著站在那里,仍然沒有開口。
這個時候,還用得著多說什麼呢?
只要不是太笨的人,只要稍微把這件事的前前後後想一遍,就應該猜得出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宇文宵閣為了藏劍山莊大莊主之位,竟和江湖中聲名狼藉的魔鬼邪神合謀,不惜想要害死自己的大哥,以達到自己的野心!
每個人的目光都看著宇文宵閣,惋惜、憎惡……
就在這一刻,宇文宵閣再也不是平時受人尊敬的二莊主,他已和一個卑鄙小人沒有什麼兩樣!
就在這一刻,宇文宵閣終于已經明白,他的人生並不是從今天開始,而是要從今天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他並沒有得到他想要得到的,卻失去了本來屬于他的尊嚴、榮耀……
——為什麼會是這樣子?為什麼?!
宇文宵閣站在那里,一張臉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猛然抬頭,一雙充滿了怨毒的眼楮盯著楚留香,咬著牙,一字字道︰「楚留香——拿命來!」
他把自己的一切失敗都歸根到楚留香身上,他認為楚留香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是的,如果沒有楚留香,他現在已經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藏劍山莊大莊主了,如果沒有楚留香,他現在也不會陷入這難堪的萬劫不復的局面!
是楚留香毀掉了他的理想、他的人生、他的一切!
就算他今天能夠逃離這里,就算宇文松清願意放過他,可是他今後在江湖中卻再也休想抬起頭來做人,他這一輩子都必將永遠被人看不起!
這樣的人生還有何意思?
這樣的人生簡直不如死了的好。
但就算是死,他也絕不能放過楚留香!
一聲驚雷擊下,宇文宵閣突然朝著楚留香發瘋般撲過去,右臂一抖,一道閃電般的劍光疾刺楚留香的心髒!
這一劍之凌厲迅猛,實在令人咋舌!
但楚留香身形一閃,已避開這致命的一劍。
只听一聲悶哼,卻是魔鬼邪神發出來的!
原來宇文宵閣這勢若瘋狂的一劍,由于用力過猛,劍至魔鬼邪神胸口時已無法收回,以魔鬼邪神的武功,本來也並不是避不開這一劍,只是剛才全身穴道已被楚留香制住,此刻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冰冷鋒銳的劍鋒刺透自己的胸膛!
——死亡原來竟是這麼可怕的事!
宇文宵閣將劍從他胸口抽出,鐵青冰冷的臉上竟沒有因為誤傷了自己的同伙而露出一絲頭一絲歉疚悔恨之意,倏然轉身,手中的利劍再次帶著吞吐不定的寒芒朝著楚留香揮去!
就在這時,真正的宇文松清忽然沉聲道︰「天罡十二劍!」
大廳里立刻有十二個神色剽悍,身手矯健的黑衣劍客走出來,正是上次用天罡劍陣幾乎令楚留香喪命的那十二個人。
宇文松清目光看著正情急拼命的宇文宵閣,心里不禁一陣嘆息,微微闔起眼皮,緩緩說出兩個字︰「拿下。」
兩個字剛剛說出,十二把寒光四射的利劍已流星般飛向勢若瘋虎的宇文宵閣!
人群中傳出一聲輕輕的嘆息——這聲嘆息似乎預示著,叱 江湖半生的宇文宵閣已經完了!
楚留香剛閃過宇文宵閣猛烈的一劍,突然身形一縱,用一種無法形容的速度朝著嘆息傳來的方向飛躍而去。
同時之間,他的右手已閃電般向一個年輕英俊,風度翩翩的白面書生抓去!
誰也不明白楚留香為什麼會突然對這個看起來好像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出手,但每個人都知道,而且相信,楚留香既然這樣做了,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白面書生似也吃了一驚,顯然也想不到楚留香會對他出手。
在任何人眼中看來,楚留香這個時候就算出手,對象也只該是宇文宵閣,而不是他這個不相干的人。
等到他反應過來時,楚留香的手已經到了他的身前!
一個以輕功著稱的人,他的出手自然也必定快得驚人!
何況這人還是身經百戰的楚留香!
但這看起來好像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面書生此刻在吃驚之下,竟還能閃避。
就在楚留香的手快抓到他的那一瞬間,他頎長的身形突然平平的向後飛了出去!
誰也沒有看清他的動作,他竟似沒有任何動作,但他的身體就好像被鬼從後面拉著似的神奇的飛了出去!
這個時候,縱然瞎子也看得出,這個看似文弱的書生,武功竟一點也不弱!
只不過,他再也不會想到楚留香的手竟會如影隨形一般,仍然極快的朝他抓來。
白面書生雙掌斜斜劃出,欲去楚留香這一抓之勢。
但楚留香的手忽然變得有如風中落葉一般飄忽不定,其手法更是變幻莫測,無法捉模,突然一閃,已牢牢地扣住了白面書生的右手脈門!
楚留香的手若是抓向一樣東西,從來沒有抓空過!
白面書生的臉色這才終于變了,失聲道︰「我又沒有得罪你,你抓著我的手干什麼?」
楚留香還是牢牢扣著他的手腕,微笑著看著白面書生,道︰「你真的不知道為什麼?」
白面書生立刻搖頭。
楚留香笑了笑道︰「俞公子也是聰明人,又何必在這里裝糊涂。」
白面書生眨了眨眼道︰「誰是俞公子?」
楚留香道︰「當然就是你。」
白面書生好像還是不懂,道︰「我?我什麼時候說過我姓俞?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楚留香微笑道︰「也許我會認錯人,但這聲音我卻絕不會听錯的——一個人就算能夠自己的容貌,也很難改變自己的聲音;就算能夠改變自己的聲音,也還是有許多東西是無法改變的。」
白面書生道︰「譬如說……」
楚留香道︰「眼楮。」
這白面書生的相貌雖然和那晚楚留香見到的俞怨風完全不同,但眼楮卻同樣犀利、冷酷、無情,偏偏又帶著一種野性的吸引力。
白面書生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冷冷的笑了笑,道︰「看來我不承認好像已經不行了!」
楚留香沒有否認。
白面書生突然一把撕下臉上的人皮面具,傲然道︰「不錯,我就是俞怨風,就是一直想要害你的人,你想怎麼樣?!」
楚留香道︰「我只想要你做兩件事。」
俞怨風道︰「說來听听。」
楚留香道︰「第一,我要你交出藏劍山莊的寒冰玄鐵劍;第二,我希望你能去少林拜覺悟大師為師,覺悟大師佛法精湛,慈悲為懷,你若是能夠跟他潛心修練,終有一日會成為棟梁之材,造福武林!」
俞怨風冷笑道︰「我若不去呢?」
楚留香淡淡的笑了笑,沒有回答這句話。
他從不願說那種威脅別人的話。
可是每個人都應該明白他的意思。
俞怨風盯著楚留香的臉、臉上的微笑,他的目中忽然閃出一片熾烈的光芒,一字字道︰「楚留香,老實說,你的武功的確高得可怕,但你若以為以你的武功就能夠留住我,那麼你就錯了,大錯特錯!」
楚留香道︰「是麼——」
就在他說這兩個字的時候,他突然發覺他牢牢扣住的俞怨風的手腕竟變得又滑、又軟,簡直就像是沒有骨頭似的。
任何人想要抓住這樣一只手,都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好像男人都想緊緊抓住一個女人一樣不容易。
楚留香剛覺得不妙,這只手已從他鐵箍般的手掌掙月兌!
不等楚留香反應過來,俞怨風已在長笑聲中,袍袖一拂,一股強勁的袖風已朝著楚留香當面拂到,他的人卻借著這股勁風像風箏一般飛出了大廳。
大廳外,風雨蕭蕭未歇……
楚留香一直不明白俞怨風為什麼想要害他,現在他忽然明白——這不僅是因為楚留香在江湖中的聲望如日中天,更因為在俞怨風的心里,真正存有顧忌的人,只有楚留香。
他若不是對楚留香有著很深的顧忌,以他高深莫測的武功和桀驁不馴的個性,此刻就絕不會逃走了。
一個人若是心中對自己的敵人存有顧忌,那麼他的武功就很難完全發揮。
這一點楚留香自然比誰都明白。
所以他追了上去。
因為這也許是他唯一能夠擊敗俞怨風的機會,這機會若是一旦錯失,也許就再也不會有第二次了!
——絕不放過任何機會!
這不僅是楚留香的原則,也是許許多多江湖人的原則。
一個人要想在這個世上生存,而且還想要生活得更好,那麼他就最好牢牢記住這條原則。
風雨蕭蕭,電閃雷鳴。
他們的追逐也是驚心動魄的。
一排排屋脊自他人瓣腳下掠過,一座座庭院被他們拋在身後……陰沉的天色里,只見俞怨風在前,楚留香在後,楚留香雖然無法追得上俞怨風,然而俞怨風也始終無法甩掉楚留香。
他的輕功之高,實在連楚留香也不能不為之動容。
突然間,俞怨風在一堵高牆上停下來,轉過身。
他身上的衣衫雖然已被雨水打得盡濕,但他臉上的神色卻依舊冷靜,生像是無論多麼大的風雨也絕不可能讓他有一絲的狼狽。
楚留香也隨即停了下來。
楚留香也依舊鎮定、從容。
俞怨風盯著楚留香的臉,他刀鋒般的眼楮里竟忽然露出一抹冷酷惡毒的笑意,道︰「你可知我為什麼要停下來?」
楚留香搖搖頭。
俞怨風道︰「那你可曾听說過‘幽冥草’?」
楚留香道︰「听說誤食了此草,一天之內若不得解藥,魂歸幽冥,必死無疑。」
俞怨風道︰「你明白就最好。」
楚留香目光閃動,道︰「哦?」
俞怨風冷笑道︰「我停下來,就是因為我忘了告訴你,你的那位蘭花仙子此刻早已服下了這幽冥草,如今最多也只剩下半天的命,你若是去得即時,或許還能夠見到她最後一面!」
楚留香變色道︰「是你逼她服下的?」
俞怨風盯著楚留香的臉,冷冷一笑,道︰「當然是我,否則誰還會跟自己的命過不去!」
楚留香道︰「她只不過是個局外人,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俞怨風道︰「誰叫她偏偏是你的女人?!只要是你楚留香的女人,她就絕不是局外人!只要有一絲打擊你楚留香的機會,我就絕不會放棄!」
楚留香目光閃動,沉吟了半晌,忽然道︰「這麼說,以我之名偷走震威鏢局的一百萬兩鏢銀和華玉軒主人的紅玉飛龍的人也是你?」
俞怨風道︰「除此之外,還有綠湖山莊的‘九天補氣大力神’,轟天堡的‘金蟬衣’,慕容世家的傳家寶‘金象璽’,保定府當今皇帝頒發的九道聖旨……哦,還有關東落日馬場主人馬大老板最寵愛的如意夫人妖姬。」
楚留香道︰「你做這麼多事,就是為了對付我?」
俞怨風道︰「是!」
楚留香道︰「我跟你有仇?」
俞怨風道︰「你要對付一個人,並不是一定要跟他有仇才可以的。」
楚留香道︰「那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俞怨風一字一字道︰「因為你是楚留香!因為只要你在江湖存在一天,我俞怨風就永遠得活在你的陰影下!我二十多年寒暑不斷的苦練,為的就是要出人頭地,所以我一定要從你的陰影中走出來,我要讓天下人的心中都刻下我俞怨風的名字,而不是你楚留香!」
——「所以我要千方百計不惜一切的毀掉你!」
楚留香只有沉默,倏然問道︰「她此刻在哪里?」
俞怨風道︰「藏劍山莊後山禁地有一座藏劍宮,她就在那里等著你。」
他瞧了楚留香一眼,突然轉過身,伸出雙臂打了個哈欠,聲音已冷如刀鋒︰「但你若是再跟我糾纏不休的話,也許再見到她這位好管閑事的女俠客時,她就不再是活色生香的美人了——而是一具冷冰冰的尸體!」
楚留香的雙拳不禁握緊。
俞怨風淡淡道︰「還忘了告訴你,如若不是她昨天晚上偷听了我們的秘密,而且還想要去救你,她大概也不至于落得這個下場!」
楚留香忽然道︰「你說這麼多,只不過是想要我放你走,是不是?」
這句話說出來,俞怨風的身子竟似一震,就好像內心的隱秘被人一眼看穿。
他雖然不願承認,可是也無法否認。
他雖然一心想要毀掉楚留香,可是他也無法否認,他內心一直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就是他總覺得自己無法勝過楚留香。
不是勝,就是敗。
他不想敗。
所以若非萬不得已,他絕不願意和楚留香正面交手。
他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有這種奇怪而可怕的感覺的,但他卻知道,他若不能從心里擺月兌這種感覺,那麼他就永遠不可能勝過楚留香!
因為楚留香的心里是絕不會有這種感覺的。
所以楚留香出手也絕不會有他那麼多顧忌。
過了很久,他才冷冷道︰「你也可以選擇讓她死!」
身後久久沒有回音。
俞怨風緩緩扭過頭,回望了一眼,風雨淒迷,他這才發現楚留香已不知什麼時候走了!
——可以放過一萬個仇敵,可以讓自己陷入一萬次危險的境地,可是絕不能放棄一個朋友。
——這,就是楚留香。
俞怨風從牆頭上跳下來,腳步沉重的走在泥濘里,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身上,他仍然毫無所覺,但卻突然抬起頭,一道耀眼的閃電正好劃破蒼穹,照亮了他血紅的眼楮,他似再也無法控制內心激動的狂潮,忍不住仰天狂吼道︰「楚留香——總有一天我會超過你的!總有一天我要你在我腳下,跪地求饒!哈哈哈——!」
「禁地」,通常是指一般人不能進去的地方,更深一層的意思,是指只有某種比較特殊的人才能夠進去的地方,否則,殺無赫!
藏劍山莊的禁地自然就屬于這一種。
但此刻楚留香于藏劍山莊有大恩,而且又是為了救人,他要去藏劍山莊任何地方,都絕沒有人會反對的。
楚留香並沒有向宇文松清詢問有關宇文宵閣的事。
現在無論宇文宵閣是生也好,死也好,對于楚留香來說,都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要如何才能救蘭花仙子?!
「幽冥草」雖然也並不是沒有解藥可解的毒,但一時之間,要到哪里去找它的解藥呢?
「這件事情倒是容易,唐門有解毒聖手唐無影此刻正好在敝莊上,只要香帥能夠即時將那蘭花仙子送過來,相信僅憑幽冥草的毒性,還難不倒他——問題是……」
「老莊主有話盡管直說無妨。」
「自從藏劍山莊有史以來,就已訂下鐵規,若不是藏劍山莊發生了什麼驚人的變故,任何人等都不得擅自進入後山禁地,甚至包括我在內!所以這次香帥只能一個人獨自前往。」
「一個人已經夠了!」
「但香帥進去之後,還是請萬分小心!」
「哦?」
「因為……藏劍宮的入口,是在一間竹屋里,而你要去這間竹屋,卻勢必會踫到一個人……」
「哦?」
「他是一個怪人……嗯……你能躲著他些,就最好莫要去惹他,若是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你不妨告訴他是我讓你來的,這樣他說不定就不會再為難你了!」
「他的武功很高?」
「江湖上的人都以為我才是藏劍山莊的第一劍客,其實,藏劍山莊的第一劍客卻是他!其劍術之精,甚至已經達到了隨心所欲、以氣馭劍的境界!只是他一直守護著後山禁地,所以幾乎沒有什麼人知道。」
——他是誰?他既然有著如此精湛的劍術,又為何不到江湖一展鋒芒,卻偏偏要在這禁地里孤獨的耗盡一生呢?
宇文松清卻什麼都沒有再說。
楚留香也沒有再問。
他知道每一個大家族,都必定有一些不願為人所知的隱秘,宇文松清能夠告訴他的已經夠多了,他若是一定要想來個「打破沙鍋問到底」,豈非是不知好歹?
大雨已經停了,但天空還是布滿了陰狸,陽光就像是害羞而矜持的小姑娘的手,你總想去模,她卻總是躲著你。
空氣清新而寒冷,楚留香一個人如飛般行走在這狹窄的山道上,面對著這滿山的枯木和滿地的落葉,這里曾經有過百鳥爭鳴的場面,可是此刻卻靜寂若死,這里曾經繁榮昌盛,可是此刻卻是說不出的冷清和蕭條!
楚留香心里不禁輕輕嘆息……
就在這時,他的前面已出現一片山坳。山坳里一間簡陋的竹屋,不遠處,一個雙鬢斑白的布衣老人,正用一雙長滿老繭的手不停地拉動著風箱,旁邊一個火爐中的火也隨著他的動作越燒越旺,烈火中的劍也越來紅。
這布衣老人深深皺紋的額頭上已滲出熱汗,但他的神情卻是異常的冷靜,竟像是這熊熊的火焰也無法燃起他心中的熱情,普天之下也再無任何事物能夠令他動心。
他心中的熱情,許多年前就已化作了寒冰。
在他的周圍,還放著一把大鐵錘、一把火剪、一缸水、一塊大鐵石……幾乎所有能夠在鐵匠鋪看見的東西,在這里都能夠看得見。
這老人此刻莫非正在煉劍?
他的神情沉靜、莊重、嚴肅、專注,就像正在做一件天下最為神聖的事,昏黃如天色的目光不時投向火爐中的劍——要經過多少千錘百煉,才能鑄成一把利劍?
他始終沒有去看楚留香這邊一眼,他也許根本就還不知道已經有外人闖到了這里。
但楚留香卻不能不去看他。
他忽然發現這布衣老人衰老的軀體里,竟似藏著極可怕的力量,甚至連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可以震撼人心!
只有真正可怕的高手,才能夠發出這種可怕的氣勢!
——這布衣老人莫非就是宇文松清所說的那個怪人?
爐中的火越來越旺,劍在火中,紅如透明。
布衣老人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喜色,忽然走過去,用火剪將劍夾出,然後放入缸中的清水里。只听「哧」的一聲,一股青煙直上雲霄,倏然,又是「轟隆」一聲,驚動天地,滿是陰狸的天空竟平白無故的打了一個響雷!
老人臉上的喜色更盛,自水缸中取出劍來,橫握掌中,只見劍身如冰玉,不動時,就像是透明的,微微晃動間,便有如水銀般流動不息!
老人喜動顏色,竟忍不住月兌口而呼︰「成了——終于成了!」
忽听一人也忍不住月兌口贊道︰「好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