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柴千金 第一章 作者 : 春野樱

出租车抵达山下的村子口,司机便告诉她一个坏消息。

「小姐,车子不能再开上去了。」

「咦?」他的意思是,她得自己走上去吗?

「妳应该知道祖谷的落合聚落是文化财吧?妳要去的地方好像在很里面,出租车恐怕是上不去了。」

听见司机这么说,她呆了一下,下意识地往窗外一看,妈呀,好陡的山坡!

「真的不能开上去吗?」她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司机。

「抱歉。」他为难的皱起眉,然后抱歉的摇了摇头。

「唉。」既然如此,她也不好强人所难。

付了车资加小费,她下了车,拉着两箱行李往上坡的黄土路走去。

与岐阜县白川乡的合掌屋、九州岛宫崎县的椎叶村被称为日本三大秘境的德岛县三好市祖谷聚落,此刻就在她眼前。

要不是为了争一口气,她是绝对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

陡峭的山坡上,一间间茅草屋顶的农舍跟民居沿着陡坡错落着,江户中期至昭和初期所建造的民屋、石墙,以及一块块在山坡上开展的田地,交织成一片怀古的山村景象,令人发思古之幽情,却也荒凉落寞得让她望而却步。

一路上观光客并不多见,又被称为秘境,但志穗一点都感觉不到它的神秘,也许是因为文明早已进驻此地。

据说十二世纪,两大武士家族——平氏及源氏为时六年的源平合战,在年仅五岁的安德天皇跳海身亡后便画下句点。平氏一族四处逃散,日本从南到北都流传关于平氏一族的传说,而祖谷便是传说中平氏后代躲避追杀及落脚的地方。

「妳是谁?」突然,有个稚女敕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微怔回头,说话是个穿着朴素旧洋装的女孩,约莫十二、三岁上下。

「我没见过妳,妳要做什么?」女孩戒慎的打量着她,好像她是什么奇怪的生物一样。

「我来找人。」

「找谁?」

「找一个名叫三桥静马的人。」

女孩微微瞪大了眼睛,「妳找静马做什么?」

静马?好亲昵的称呼,看来这女孩认识三桥静马。不过,她为什么直呼他静马?以她的年纪,就算不叫他一声叔叔,至少也得喊他一声大哥吧?

「妳知道他住在哪里吗?」先压下心中的疑惑,志穗笑得十分亲切的问。

「不告诉妳。」女孩突然板起脸,一副「妳是敌人」的防备表情。

志穗愣了一下,「为什么?」

「就是不想告诉妳。」女孩用任性到不行的语气说着,然后转身就走。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志穗怔愣在原地。

「妳要找三桥?」这时一旁的屋子里走出来一位约莫四、五十岁的太太。

「是的。」她回过神看着那位衣着朴素的太太。

福泽太太打量着眼前一身名牌服饰,脚踩高跟鞋,手上拉着行李箱的志穗,满脸狐疑,「妳是……」

「我是东京来的姬宫志穗,有要事找三桥先生。」志穗有点担心,这位太太该不会也像刚才那丫头一样对她说句「不告诉妳」吧?

「这样啊,」福泽太太温和一笑,「妳沿着这条黄土路往上一直走,沿途妳稍微注意一下电线杆。」

「电线杆?」

「是的。妳只要看见电线杆上贴着写了『秘』字的红纸时右转,就会找到三桥住的地方了。」

「那是他自己写的吗?」

「是美保写的。就是刚才那个女孩。」

「喔?」呵,原来是那个丫头写的呀。那是她自制的导航系统吗?

「她刚才对妳很无礼吧?」福泽太太笑问。

「呃……」是很无礼,但她不会跟一个小丫头计较。

「她大概把妳当成情敌了吧。」

「情敌?」

「美保很喜欢三桥,还说要当三桥的新娘呢。」

志穗愣住。还真是个早熟的小鬼,三桥静马应该年纪大到足以当她的爸爸,她居然说要当他的新娘

「马上就要下雨了。」友善的太太好心叮咛,「妳还是快点走吧。」

「谢谢妳。」志穗向她道了声谢,然后继续前进。

果然走了一段路后,天空开始飘起了毛毛雨。

她发现第一根贴着「秘」字红纸的电线杆后右转,走了大概几十公尺,又看见「秘」字红纸,她再次右转。

因为飘雨,黄土路慢慢变得泥泞,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高跟鞋,上面已经沾了黄黄的泥水。

「天啊,真是一场灾难。」雨虽然不大,但黄土路已渐渐变成黄泥路。

她爬得气喘吁吁不说,鞋子、行李及牛仔裤上都沾上黄泥,实在有够脏的。

妖鬼为什么要住在这种连条象样的柏油路都没有的地方

一样是烧陶,他大可以选择陶瓷重镇大谷村落脚,不是吗?

艺术家就是这样,好像不搞得自己与世隔绝,就称不上是艺术工作者似的。难道住在文明一点的地方,就创作不出好的作品吗?

又看见一个「秘」字时,志穗右转进一条小小的泥路,两旁是树林,往路的那一头望去,隐约看见一个茅草屋顶,她拉着行李,朝着前方继续迈进。

这时,雨势突然大了起来。

「天啊,雨这么大,该不会是什么坏预兆吧?」

可恶,她原本想美丽又优雅的出现在三桥静马面前,向他释出善意及诚意,让他知道他们姬宫家是如何重视并期待他的作品,没想到……

黄泥路更湿更烂了,当她行李底下的小轮子滚动时,黄泥不断喷溅,她根本闪都闪不掉。

「可恶,哎呀,痛!」突然她脚踝一扭,整个人跌坐在湿烂的黄泥路上。

她脑子有几秒钟的空白,但旋即又气又无助的大叫,「气死我了!」

望了一身黄泥,她气急败坏的拨开脸上的发丝,异样的触感,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也都泥泞不堪。

刚才那么一拨,她的脸……吼,真是呕死人了!不用照镜子,本来是精致瓷女圭女圭的她,现在成了脏兮兮的泥女圭女圭了啦。

这时,她发现不远处有个朦胧的身影正缓缓朝她走来。

当那身影越来越近,她清楚看见那是个撑着伞的高大男人。

他头上摆着蓝染头巾,身上穿着蓝染的工作和服,脚下则是一双夹脚拖,样子十分随兴。看见跌坐在地上全身黄泥的志穗,他有一点讶异,但并没有大惊小怪。

「妳是谁?」站在她面前,他把手上的伞稍稍前移为她挡雨。

他的声音低沉好听,她因此愣了一下。「我……我是姬宫志穗,有事找三桥静马先生。」

「喔?」他微顿。

她纳闷的看着他。他又是谁?他从那个方向走来,莫非他是三桥静马的助理还是学生?

「妳在搞笑吗?」突然,他唇角一撇问道。

「搞、搞笑?」志穗一怔。

「妳知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滑稽?」

「滑稽?」慢着,他是在嘲讽她吗?天啊,真是个没有绅士风度的野人!看见弱女子落难,他没扶她一把就算了,居然还说她滑稽秀眉一拧,她杏眼圆瞪的看着他,「你凭什么说我滑稽?」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妳滑稽。」打量她一下,他一脸理直气壮回话,「到这种地方来,居然穿高跟鞋。」

「谁知道这个鬼地方连条象样的路都没有。」她懊恼又气愤的嘀咕,「被称为妖鬼就得住在这种鬼地方吗?」

她话才说完,就被突然蹲下来并近距离端详她的男人吓了一大跳。

「那家伙被称为妖鬼之前,就一直住在这种鬼地方了。」

「你认识他吧?」听他说的,他似乎真的跟三桥静马有关系。

「嗯,我们认识很久了,而且一直住在一起。」

闻言,她愕然。他跟三桥静马认识很久,而且还一直住在一起两个大男人朝夕相处,形影不离,莫非是……

「你是他的……伴侣?」当她这么问时,她清楚听见他低声一笑。

「妳还真是个直接的女人。」他扬起一抹兴味的笑意,伸出手,「起来吧。」

她想伸手拉住他的,但突然想起自己双手都是烂泥。「我的手很脏……」

他微怔,两只眼睛直勾勾看着她,三秒钟后,他的大手抓住她的胳臂,把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啊!」志穗发现他的力气很大,大到给她一种就算天塌下来站在他身边也一定很安全的感觉。

不知为何,她的脸颊及耳根倏地一热。

「走吧,不赶快换掉湿衣服,妳会生病的。」说罢,他转身就走。

看他自个儿撑着伞走在前面,志穗又一愣。

不会吧,他居然让她继续淋雨,而且连帮她拉一下行李的意思都没有?

「喂!」她喊他。

他停下脚步,「什么事?」

「你不帮我拉一下行李吗?」她语带不满及抱怨。

他挑了挑眉,哼地一笑,「我像是饭店门房吗?」

话落,他转过身自顾自的向前走去。

尽管不满到了极点,但志穗还是不得不乖乖跟在他身后,来到一间旧民房前。

这房子没有门,屋里暗暗的,要不是看见他往里面钻,她会以为这是个没人住的破草房。

他收起伞,随手搁在墙边,走进没有门的屋子里,把手往上一举,扭亮了从天花板垂下来的一盏黄色灯泡。

站在门口的志穗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打量房内。

她所站的地方是个土间,这通常只在极旧的建筑才看得见;屋子的正中间有个地炉,炉边有柴,但没有火;四周的墙边摆着几只老旧的桐木柜,柜上及地上则可看见一些形状奇特的陶器。

木造的房子显然已有年纪,隐约还闻得到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味道。

可恶,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来了。

不行!她不能这么想,更不能这样就被击倒,甚至落跑。

就是为了证明自己,她才不顾妈妈的反对,自告奋勇前来的不是吗?如果这样就退缩的话,那就真应了二嫂那番话了。

「把高跟鞋月兑了,在这里等我一下。」男人说完,月兑掉了夹脚拖,随手拿了一块布擦了擦脚底,然后踏上垫高的地板,径自往里面走去,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志穗心里忐忑不安,但还是月兑掉沾满烂泥的高跟鞋。

他进去里面做什么?啊,应该是去叫三桥静马出来吧?

不一会儿他走出来了,手上还拿了一条大毛巾。「拿去。」

她愣了一下,狐疑地问:「干么?」

「推开那一扇门就是浴室,妳先把自己弄干净。」

什么?他要她在这里洗澡「村里没有民宿吗?」

「没有。」他斩钉截铁的回答,「妳怕什么?怕我会偷袭妳吗?」

「呃!」她并没那么想,不过经他这么一提,她倒觉得自己该有点危机意识。

人生地不熟,她又不知道他是谁,要是在她月兑光光的时候他突然破门而入,那岂不是……

「三桥先生呢?」她直视着他问:「他在哪里?我可以先见见他吗?」

他唇边挂着一抹促狭又兴味的微笑,「妳想这样子见他吗?」

「呃……请让我先跟三桥先生打声招呼吧!」其实这不是她原本预想的状况。但计划追不上变化,事到如今就算她再怎么不愿意,也得先确定三桥静马是否真的住在这里。

他沉默了下,「妳非得先见到他,才肯进浴室去把自己弄干净?」

「是。」她点头。

他挑挑眉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摘掉他头上的蓝染头巾,黑色的长发随即散落,接着,炯亮的黑眸盯住她。

「妳已经见到三桥静马了。」

「嗯?」她一时之间还回不了神,当她迎上他带着一丝狡黠的眼睛时,恍然大悟,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叫,「啊——」

幸好这个鬼地方有「热水器」这种来自文明世界的发明,让她在淋成落汤鸡之后得以洗一场热水澡。

但热水器是不是该换了?忽冷忽热的,真让人受不了。

换上干净的T恤及七分牛仔裤,志穗走出那间有着老旧磁砖浴缸的狭小浴室。

此刻屋里已明亮许多,挂在屋子两侧的灯泡已经亮了,而地炉的火也已升起。

一头过肩长发披散在宽阔肩上的三桥静马,正坐在地炉旁烧着开水。

看见她走出来,他淡道:「过来喝杯热茶吧。」

她微顿了下,才踏上木头地板朝地炉走去。

他看了她一眼,「妳应该把头发擦干一点,离这里最近的诊所需要半个小时的车程。」

「我抵抗力很好。」她倔强的说。

「是吗?」他唇角一撇,「那真是恭喜妳了。」

他动作娴熟的将吊在地炉上方的铁壶取下,将烧开的热水倒在一个素雅朴拙的陶壶里。不一会儿,他将茶水倒在一只浅钵里端给她。

她接过浅钵,跟他道了声谢,然后浅浅啄了一口。

只一口,她微微皱起了眉头。这茶,并不温润顺口。

「你真的是三桥静马?」她搁下浅钵,怀疑的看着他。

就她所知,他在天皇一句「这是只有妖鬼才做得出来的绝品」而得到「妖鬼」的封号后,作品便受到许多收藏家的青睐并竞相以高价购买。

这样的他,应该不会连象样的茶叶都买不起吧?

「怎么了吗?」他搁下手上盛着热茶的碗,神情平静的反问。

「如果你是三桥静马的话,应该不会穷得连茶叶都买不起吧?」她完全没有恶意,虽然她话说得很直白。

「妳真的是姬宫志穗,姬宫保昭先生的千金?」他那两只深邃幽黑得给人一种模不透、看不清感觉的眼睛直视着她。

「那当然,为什么这么问?」她微怔。

「因为姬宫先生是个温暖又体贴的人,而妳不像是他所养出来的女儿。」

「什么」慢着,他在批评她是个没礼貌又现实刻薄的人吗?她是实话实说,又没有蓄意嘲讽他。「我真的是姬宫志穗,我可以给你看我的身份证。」

见她真的动怒了,他蹙眉一笑,「妳还真容易被激怒。」

「那是因为你言辞刻薄。」她没好气的反击。

「妳也不遑多让。」他淡淡回应,听不出他是不悦还是不在乎。

「既然你就是三桥静马本人,应该知道我这趟来是为了什么吧?」她是个直截了当的人,不喜欢拐弯抹角。

他安静了两秒钟,「应该知道。」

「那废话不多说。」她直视着他,俨然一副债主架式,「你答应交给我爸的东西做好了吗?」

「还没。」他想都不想就回道。

「那……应该有雏型了吧?」

「没有。」

「什么?连雏型都没有」他是打算不给吗?好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他还是个无名小卒时,在后面支持他、资助他的可是她爸耶。

现在只不过要他烧个陶艺品让她爸可以送给友人之女当结婚礼物,他竟拖拖拉拉、爱做不做?

不行,冷静点,她不能发怒,她得耐着性子。

「那么……你画草图了吗?」

「我从来不画草图。」他悠哉的喝了一口茶。

「那……总该有想法了吧?」她努力挤出一丝谄媚讨好的笑。

「没有。」他看着她,神情认真。

「什么」听见他这么说,又看见他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她简直气炸了。「三桥静马,你会不会太没有道义了?」

「道义?」

「我爸帮了你那么多的忙,你连随便烧个什么给他都办不到?」

「随便?」他浓眉一拢,神情凝重的直瞅着她,「我的东西从来不随便。」

迎上他冷肃的目光,她心里微微一撼,但随即不服气地回瞪着他,「你答应过我爸是事实吧?」

「是。」

「那你也应该知道,两个月后就是我爸友人之女出阁之时?」

「就算如此,我也不会随便烧个东西敷衍令尊。」

「反正外国人又看不懂,你就……」她话未说完,已经被他那利得像生鱼片刀般的眼神震慑住。

「妳根本不懂。」

她无话可说。是的,她对艺术品不只一窍不通,还全无兴趣。

「是令尊要妳这么对我说的吗?」他语气严厉的逼问。

她皱起秀眉,讷讷的道:「不是……」

她没说谎,她爸确实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事实上在她出发之前,她爸还千叮咛万交代要她别给妖鬼任何压力。

他说艺术是急不得、逼不得的东西,得有灵感,得花时间。

志穗,妳得有耐心慢慢等待,千万别强迫三桥做出会让他后悔的东西来。

虽然爸爸是这么跟她说,但在知道三桥静马根本连个想法都没有的此刻,她还是忍不住。

「姬宫先生要妳来这里监督我的进度吗?」

她摇摇头,「如你所了解的,我爸不是那种人。」

「那么妳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想帮我爸的忙。」她抿紧唇,有些艰难的吐出这些话。

「帮他的忙?」闻言,他顿了一下,然后用一种难以理解的眼神看着她。

「是的。」她老实道:「我希望因为我在,你能稍稍感受到一点压力,然后尽快完成作品。」

听完她的话,他冷哼一声,「看来,妳只能帮倒忙了。」

「什么」可恶,他是在否定她的价值吗?他也认为她是个什么事都做不了、办不到,甚至只能帮倒忙的废人吗?

此时,他站了起来,眼神睥睨,「没事的话,妳还是尽快离开吧。」

「不要。没看见成品,我是不会离开的!」她直视着他,态度强硬又坚定。

他挑挑眉,不以为然的一笑。「随便妳。但请记得,我这里可不是饭店或是民宿,如果妳要留下来,凡事自理。」

语罢,他头也不回的转身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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