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阴,飘着细细小小的雨丝,要停不停,要大不大,就这样不干不脆的下足整整一日。
按九九的话来说,就是“简直琐碎”。
春亦寻这次受到打击过大,以致高烧不退,后来又让医大夫下令要仔细休养,九九接获医大夫的指示之后更是严格执行,春亦寻在一整月里从一开始的体力不济难以动弹,到后来终于能喘着气下床走动,再到后来的精力十足,满心想要出去溜溜逛逛,却被九九冷眼狠瞪回床仆倒。
有了力气之后却仍然被限制行动,春亦寻心中真是无比心酸。
但面对九九气急败坏的担心与难过,春亦寻也只能老实低头听话,不敢有所反抗,更别说阳奉阴违。
她乖巧听话的养着身体。
窗外细雨,已经连下五天。
她抱着薄毯窝在床上,手里的刺绣已经完成大半,她不时转头望望窗外细雨,心里深深觉得这雨再下下去,她都要崩溃了。她无比的想念温暖阳光。
九九端着食盘走进来。
“红豆糯米粥。甜的,吃吗?”九九一边问,一边拿着汤匙舀了,也不理会春亦寻回答与否,便递到她嘴边去。
春亦寻几乎是哀怨的盼了九九一眼,张嘴吞下。
“九九,我想晒太阳。”
“等放晴吧。”
“九九,我们出去走走吧,嗯,例如到聚星阁去?”
九九瞥她一眼,抿着唇,“主子,觉得和九九一起待在阁里很乏味吗?”她轻声细语的,说得很委屈。
春亦寻立刻垂头认错,“没有没有,九九最可爱最宝贝了,我巴不得整天都在房里和九九一起啊。”
“可是,主子刚才还想去聚星阁的……”
“哪里呢,九九一定是听错了。”
九九满意的眯着眼,“再吃一口甜粥吧,主子。”
春亦寻只能张嘴了。
九九一边喂着,一边像是漫不经心的开口,“听说,古二少爷拒绝了罗家嫡小姐,那罗老爷都气坏了。”
“……他真的直接拒婚?”
“是啊。”九九神色自若,“悦悦跟我说,那罗家嫡小姐想嫁得不得了,一听说古二少爷拒绝长辈安排,还气势汹汹的带着府中下人冲到古府里,说是要去教训狐媚了丈夫的狐狸精呢。”
“二少爷自己就是只狐狸了,她要去逮哪个迷惑丈夫的妖精?”春亦寻笑了起来。
绑里知晓秋舞吟与古家二少爷往来细节的姐妹们,听见这消息,都不免抿嘴一笑,要说自家的秋舞吟有本事迷惑古家二少爷,这样长自己威风的厚脸皮话,还真是说不出口。
九九也笑了,“但这么一件事实,罗家嫡小姐却一点也不知道啊。”
世人都以为是手段妖娆的青楼女子迷惑了古家二少爷,才让二少爷又是拒婚,又是反抗家中长辈,甚至不惜放言要与青楼女子私奔。
但事实却恰恰相反。
将青楼女迷得神魂颠倒的是古二少爷,对罗家嫡小姐不屑一顾,又兴致勃勃的策划离家大计,甚至毫不在意的将离家意图透露给族里长辈知道的,也全都是古二少爷的主意。
“秋舞姑娘太冤枉了,平白便背了狐媚的黑锅。”九九笑盈盈的,“不过既然古二少爷这样胸有成竹,想必是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让秋舞姑娘受委屈的。”
春亦寻几乎要翻个白眼,“谁那么没眼色,敢去动那狐狸少爷叼在嘴里的猎物?我敢跟你打赌,秋舞的出阁费用,一定是金钗姐妹之间最合理的。”
九九抿着嘴笑,“主子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在说,阁主把其他金钗姑娘的出阁费抬高得让人倾家荡产呢?”
“我可不敢。”春亦寻吐着舌,缩了缩脖子。
一碗甜粥喂得见底,九九放下汤匙,又转头去看看天色,自语道:“雨好像真的不会停了。”
“是啊,再这样下下去,我都要长霉发毛了……”
“悦悦说,雨蝶姑娘约了古二少爷在红花酒肆,说是要向二少爷讨教一番,因为阁主迟迟不肯松口让雨蝶姑娘嫁给蓿大人。”九九回头,看着茫然的春亦寻,“秋舞姑娘和悦悦也会去。”
“真好,可以出去逛逛呢……”春亦寻呆望窗外,叹了口气。
九九瞪着她那副委靡样子,也差点跟着叹气,“悦悦还说,二少爷应邀前往,又难得的问候了一声:‘春寻姑娘是不是也来散个心?’这样贴心的话哪……”
“我要去!”
不过眨眼之间,春亦寻已经跳下床来,满屋子的开始转着,哪里还有一星半点的无聊模样。九九好气又好笑,将空碗放在几上,也跟过去梳妆更衣。
她们乘软轿出去。
原本九九坚持自己是侍女身分,要撑伞走在轿旁的,但春亦寻不由分说,以一种掳走幼童的人口贩子气势,将九九一把塞进轿里,自己随后坐了进去,跟着一旁的抬轿汉子极有默契,也不给九九逃跑的空隙时间,立刻起轿。
罢抬起身的九九又摔回去,刚好让春亦寻接个正着。
“……没有主子样!”九九恨声责备。
“哎哟,我们是姐妹嘛,哪里是主仆。”她噗嗤一笑。
春亦寻养了这么一段日子,比起整日担心受怕的九九,她更多了饱满精神,不只将九九抱在膝上,还将下巴搁在她肩窝,一边若无其事的吐出这样一句反驳。
九九气极,偏偏又让她哄得欢欣,脸上表情可精采了,只能扭过头去,不让春亦寻有偷看的机会。
一路轻摇慢晃。
春亦寻在轿里掀起窗帘一角,窥视着轿外景色,九九坐在她膝上,昏昏欲睡。抬轿汉子保持稳定速度,从人群中越过。
一边低声向轿里的春亦寻报讯:“雨蝶姑娘在前方不远。”
“我等与雨蝶姑娘并行。”
“雨蝶姑娘展颜一笑以示招呼。”
“我等已越过雨蝶姑娘。”
春亦寻哼地一笑,邪恶无比的下了指示:“去,掳了她家暮霭入轿,再全速往红花酒肆,就让她两条腿追不着!”
抬轿汉子自此刻起深深体会到“沉默是金”的道理。
前后四人步调一致转身,潜行,逼近,与菊雨蝶打一照面,右列轿夫向菊雨蝶身后护卫打出“金钗姑娘太无聊”的手势,左列轿夫同时刻伸手掳走暮霭,甩入轿中,轿内传来惊呼的声音——
然后抬轿汉子步调一致绕过菊雨蝶与其身后护卫,在旋过一圈之后,回到前往红花酒肆的应行路道,四人往目标奔去的速度更快了。
春亦寻一手抱一个,没空去掀窗帘,九九还头晕目眩着,只有被掳来的暮霭没好气的瞥她一眼,伸手揭开窗帘,已经见不到菊雨蝶身影了。
她偷笑起来。
眼角余光,她见到另一个缓行的软轿旁边,紧跟着一个少女身影,少女腕上绑着一朵橘黄小花,翠绿茎身绕成一个手环,发上虽然还是少女的双髻,却别上一只相当华美的银钗。
那少女看上去很眼熟……她垂着眼思考起来。
直到红花酒肆门前,轿子停下,暮霭掀帘,九九扶她起身,在她们身后不远,是菊雨蝶全速奔来的身影……
才侧过脸,春亦寻就看见菊雨蝶张扬的身影,立刻把她还在思考着的事情忘光了。一左一右,她拉着九九与暮霭,飞也似的奔上了红花酒肆直达三楼包厢的长阶。
包厢里,秋舞吟与古二少爷已经到了。
一旁倒酒的小悦悦眨着眼,“春寻姑娘,你怎么脸上红扑扑的?是做了坏事,让人在后头追吗?”她问话的口吻又天真又可爱。
九九扑到悦悦身前已经搂成一团,暮霭正和古二少爷见礼,被这么一句话问得好气又好笑的春亦寻,还没来得及去找悦悦麻烦,就听到身后响起的脚步声。
“哎呀哎呀!”她立刻飞逃到秋舞吟后头去。
冲进门来的正是菊雨蝶。包厢门在她身后让护卫关起,门内立刻上演鸡飞狗跳互挠痒痒的小打小闹戏码。
让秋舞吟护着,远离战圈的古二少爷在旁看得津津有味。
但悦悦上酒的时机不太好,一只手倏然拨来,那盛满酒水的大碗眼看着飞上半空,九九已经将人带开,那碗掉下来的时候让暮霭稳稳的接着了,里头的酒水却让春亦寻淋了一身。
就站在她身侧,却毫发无损的菊雨蝶笑得趴下。
春亦寻一身狼狈,泪光盈盈的含怨看着救走了悦悦,却没救她的雏儿九九。九九面无表情的回看她。
“真没良心。”春亦寻呜呜的哭着,一边绕到架起的屏风后头去。
她湿了外衣,里衣倒是没沾上,外头秋舞吟穿得多了,正在嫌热,刚在心里琢磨着理由好把衣服月兑下,这边春亦寻便被酒水给泼了,她立刻喜孜孜的将闷得她冒汗的袍子月兑下,并迅速交到春亦寻手里去。
全程无视一旁古二少爷险恶眯起的狐狸眼。
菊雨蝶趁机开口,转移古二少爷注意力的向他讨教起如何摆平阁主,并顺利让自己出嫁的好法子。
厢房里热闹得很,气氛欢欣。春亦寻在屏风后头换着衣服,正低着头在打绳结,眼里扫过自己的手腕,她脑子里模模糊糊的想起不久前看见的少女,梳着双髻,绑着黄色小花,那让她很眼熟的……
她觉得她应该要想起来。
但厢房里这样气氛欢欣,吵吵嚷嚷的,她又觉得闷,便绕出屏风,又往门边去,九九看她想出门,才站起来要跟,就被她挥了挥手。
“跟悦悦玩去,我在门边吹吹风就好。”
于是九九偏头想着,门外还有阁里跟来的护卫守着,这里又是红花酒肆,算起来也是自家地盘,总不会春寻姑娘吹吹风、散散步,也能惹出什么见血的事来。这么一想,她也放下心来,便又坐回去。
这边九九还在心里挣扎的时候,春亦寻已经漫不经心的踏出门去了。
她没想下楼,就只是绕着三楼厢房的廊道上走走。
变过一半,才从一扇悬着红色短烛的门前走过,春亦寻就听见身后传来拉门的声音。她头也不回,依然慢悠悠的继续她的散步吹风。
但身后却跟着响起细碎的疾步声。
她的衣摆被扯住了。
“秋姑娘!”
“嗯?”她愣了一下。
拉住她衣摆的少女绕到她身前来,春亦寻见她腕上系着黄色小花,是方才在街上看见的那个侍女。
侍女表情有些不安,“您是金钗秋舞吟吧?”她迅速的瞥一眼春亦寻容貌,却越发不安,只得又打量起她外袍,“我、我见过的……上次,跟小姐到古府去时,您就是穿这件袍子,这袍子,很特别……”
春亦寻听着,心里也琢磨起来。这件外衣确实是秋舞吟常穿着的,她美腿纤长,姿态美妙,于是以雪纺纱为底,上头再绣金色云纹,间隔缀上透明晶石与铃铛,相当别致,也是很得古二少爷偏爱,秋舞吟更是仔细留意,只要是会见到古二少爷的地方,她就会穿上这件外衣。
要说这小侍女以衣物来认人,倒也不是太过荒唐……
但是,这侍女找秋舞做什么呢?
“你是哪家侍女?”春亦寻低声问。
“你果然是秋姑娘!”侍女脸露喜色,“上回去到古府,只匆匆见到秋姑娘背影而已……我、我是服侍罗府嫡小姐的丫鬟,我叫喜儿。”
“你是罗家嫡小姐的侍女?”春亦寻脸色微变,她想起那时街上的轿子,“嫡小姐也来到这红花酒肆吗?”
“小姐说,秋姑娘今日将来此,她想与姑娘一见,以偿前次未见的遗憾……”喜儿有些慌张的回应。
“她怎么会知道阁里金钗行踪?”春亦寻还要再问,就听身后不远,那拉门的声音一响,一道尖锐的高音破空而来。
“喜儿!你跑哪里去了?要你去唤个跑堂小二来问话,怎么去这么久?慢吞吞的!再偷懒,回去你就彻夜跪在廊下!”
春亦寻被那尖刻声音吓得寒毛直竖,忍不住回头去看,眼角就见那喜儿脸上惨白,居然怕得伸手去抓春亦寻,像在捉着唯一能救她性命的稻草。
“小姐,小姐别恼,喜儿,喜儿没有偷懒……”那喜儿居然连拉带扯,就将呆在原地的春亦寻往拉开门扇的厢房拖去,“喜儿找到秋姑娘了……”
秋姑娘?
春亦寻直觉地头皮发麻。
她刚才没有纠正喜儿的误会,现在改正还来得及吗?
别拉她啊!这小侍女个头这么小,怎么力气这么大啊——
她在心中哀号,还没有思考出什么对策来,下意识想找救兵,但拚命扭头去看,才发觉菊雨蝶订下的厢房位置偏在角落,又有隔板挡着,几乎让人难以发觉。
但春亦寻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以引来护卫援手,她就与站在门口的罗薇薇正面对上了。
“你便是那狐媚子?”被拒婚的罗家嫡小姐冷冷一笑。
“哎,还真是罗家小姐……”春亦寻虚弱的打声招呼。
苞着她就被扯住手腕,活像让毒蛇咬住脖子的小兔子一样,毫无反抗余地的拖进门里去。
一进门,她就瞪大眼睛。那坐在桌旁的,正是许久未见的罗永晋。
他也愣了愣,“春……”金钗春亦寻?
“这就是那狐媚子了!”恨恨的将她用力一甩,几乎要让春亦寻趴跌在地上的罗薇薇,用下巴指了指她,对着罗永晋这样说。
罗永晋一时反应不来,以为罗薇薇是在指他上青楼召妓的事。
罗薇薇高傲的坐回椅中,睨着春亦寻,“你别以为你迷惑了二少爷,就真的能嫁进古府去!我才是老爷子属意的媳妇。”
春亦寻还头昏脑胀,只能伸手扶住桌角,“……罗小姐从何得知秋舞的行踪呢?”
误会不误会的,她也不想去解释,这种场面,她也不想让秋舞吟来面对……春亦寻一手扶住脑袋。
罗薇薇扬高一眉,“你一个下贱女人,竟敢来质问本小姐?”
“质问倒是不敢……”春亦寻站稳身体,“罗小姐一个良家女子,却出入如此酒肆,又对青楼姑娘的行踪掌握分明,这让人不得不对罗小姐的往来关系,有所疑惑啊……”她笑了笑。
罗薇薇脸色变了,“你这话是暗指什么?”
春亦寻目光轻瞥一旁闷不吭声的罗永晋,“虽说小姐与罗公子有兄妹之名,却无兄妹之实……小姐又有婚约在身,却与未婚男子独处一室,这话要是传了出去,恐怕对小姐的名声有损。”
罗薇薇手里一抖,气得将酒杯砸向春亦寻。
“你嘴里不干不净,在胡嚷些什么!”
“小姐清白名声,可是非常重要的。”春亦寻闪了一下,却没完全闪开,让杯缘划过脸颊,立刻便一阵热辣的疼,她只是垂下眼睫,“小姐与罗公子私会于酒肆,难不成是让罗公子去阁里探问金钗行踪?”
“你这下贱女人,还不住嘴!”
“薇薇!”罗永晋开口,是难得的吓阻。
罗薇薇被这么一喝,愣了一愣;春亦寻目光一颤,不由得瞥向罗永晋。
……多日未见,永晋公子一如往昔的伴在嫡小姐身侧,全心意的都是嫡小姐吧……她目光恍惚了点儿,黯然移开,却恰好与罗永晋略带点焦灼的目光错过。
罗永晋还记得那日酒醉后,在三千阁里的失态。
他一开始,的确是抱持着无所谓的心态与春亦寻往来,他知道春亦寻喜欢他,他在心里洋洋得意,他在春亦寻恋慕的目光里,重新建立了被罗薇薇轻易践踏的自尊心,他看不起春亦寻青楼女子的身分,但他又陶醉于春亦寻小心翼翼的侍奉,他很满意她的小女儿娇态。
他在春亦寻眼里,看到自己温柔的姿态。
他的一举一动,都能令春亦寻目不转睛。
他很得意。
因为这份恋慕获得的太轻易,也不是他长久以来一直朝思暮想的,于是他在酒醉过后,想起将他逼得狼狈不堪的种种压力,又见春亦寻就在眼前,那像是随便他怎么对待都无所谓的柔顺,他便随心所欲的伸出手了。
就像明知眼前的是再脆弱不过的瓷器,但既然与己无关,又是自动送上门来的,那么任由自己怎么粗暴对待,都是理所当然的吧。
他这样想着,便在酒精的催化下,使出粗暴的手段。
他没想过她会反抗,没想过她也会痛,也会受伤,也会哭泣。
他只想把她弄坏。反正,她说过喜欢他。
他喜欢罗薇薇,而罗薇薇待他这样轻忽随便,就像在使唤一个下人一样,那么,春亦寻说她喜欢他,不就代表了,他也可以随便的对待春亦寻吗?
于是他出手了。
……然后,他便失去她了。
被三千阁拒于门外,见不到春亦寻,再也看不到她发亮的眼眸,听不到她含笑的声音,罗永晋呆立在阁门外,感到震惊,以及狼狈。
最后的记忆,是春亦寻惊讶又恐惧的脸庞。
他忽然才意识到,自己是怎样的随意践踏了她的恋慕。
“……薇薇,你请金钗姑娘来到这里,不是想和她好好谈一谈的吗?”罗永晋目光眷恋的望着春亦寻低垂的脸庞,嘴里的话却是安抚的对着罗薇薇说。
罗薇薇敏锐的留意到他的视线,又见春亦寻脸色发白,像是不愿与罗永晋对视一般……她眯起眼睛,觉得这两人之间有种不清不楚的氛围。
懊不会,这狐媚子不止勾搭了古二少爷,还上了罗永晋的床?
她早就知道罗永晋有上过青楼,甚至有个交好的青楼女人,她也一直没有去理会,也没有查过那青楼女人的名姓,但她知道那是个金钗……秋舞吟也是个金钗……该不会,罗永晋也是秋舞吟的入幕之宾?
她撇了撇嘴,稍微挪开点位子。
这罗永晋也不嫌脏吗?竟然碰了那种下贱女人……
但是,发现这点,也是件好事。她想了想,又琢磨着那两人之间像是想要遮掩什么的气氛,她想,让这秋舞吟与罗永晋滚上床去,她再让喜儿去请来古二少爷,让二少爷亲眼看见这对男女不知羞耻的模样,就能让二少爷清醒过来吧?
罗薇薇示意喜儿,在桌上一只空碗里倒进酒水。
喜儿磨磨蹭蹭的,将半满的酒碗端到春亦寻跟前。
“秋姑娘,我家小姐说,你若真的想嫁进古府,就在我家小姐眼前,喝下这碗酒。这样,我家小姐就认了你这个妾室,准许二少爷迎你进门……”
春亦寻冷笑,“妾室?罗小姐真以为能进到古府,成为主母吗?”
“大胆!”罗薇薇一拍桌,“你竟敢这样与本小姐说话?”
“怎么不敢呢,我……”春亦寻还要再说些什么,却乍然顿住。
耳底传来低沉男声,声音聚成细细一线,只有她听得见。
“让她喝酒。”叶起城说。
春亦寻怔了一下。叶起城居然和她说话了……从那日他拒绝她之后,春亦寻便有意无意的回避着他,而叶起城虽然终日跟随,却没有再出过声,两人之间沉默得像是彼此都不存在。
但刚才,叶起城却主动和她说话。
……让罗薇薇喝酒?为什么?
春亦寻心里困惑,却没有反抗叶起城的打算。她很自然的开始试着完成他的吩咐。
她垂下眼睫,像是轻轻叹了口气,“是我倔强了……罗小姐特意赐酒,我怎么能拒绝呢?”春亦寻浅浅的扯了下嘴角,有几分可怜。
罗永晋虽弄不清楚她的态度,但见到她那苦涩笑容,带了点愧疚与羞耻的心里还是一疼,不由得转开脸。
她的态度转变太大,罗薇薇不禁瞪向春亦寻,甚至怀疑起她是不是故意讽刺。但另一方面,罗薇薇已经习惯了他人卑躬屈膝,对于春亦寻突然的转变,她虽然觉得奇怪,但也认为是理所当然。
这青楼女人再愚蠢,也应该要知道自己并没有胜算!
春亦寻接过喜儿手里酒碗,目光却投向罗薇薇面前的空碗,“罗小姐特地来到酒肆,不妨略尝此地美酒……若‘主母’不弃,你我各饮一碗,可好?”
她的嗓子轻软,甜美可人。
刻意喊出的主母二字,更是让罗薇薇感到无比愉悦。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比起愚笨怕事的喜儿,眼前认清现实,及时示好的青楼女人也许更适合成为她的侍女。
“本小姐就宽容的允许你这个请求好了。”她高傲的点一下头,示意一旁的罗永晋提起已经拍开泥封的小酒坛,在手边空碗里倒进一半的酒水。
两女对饮,罗永晋等在一旁,在她们各自放下酒碗后,才慢慢端起自己的酒碗,望着春亦寻低垂的眉眼,默默的喝光酒。
春亦寻没有注意到他落寞的举止。
她在抿进第一口酒水时,眉头便略一蹙起,耳边听见叶起城低沉的传音,“不妨事,可以喝。”于是她面色不改,默默喝光那碗酒水。
在她看见罗薇薇放下酒碗的时候,在她身边的喜儿忽然软软的倒下,跟着是脸上一怔的罗薇薇,最后是低着头的罗永晋。
春亦寻心里一惊。“怎么回事?”
不过眨眼,房里就只剩她一个人还保持清醒。
叶起城做了什么?
“罗家小姐将你误以为是秋姑娘。她在你酒水里下药,又让罗公子陪同,或许想让你与他造成事实,以打击古二少爷。”叶起城的声音沉稳,清晰非常的沉进她耳底。“我趁她方才与你说话之间,将阁里饮食的药物投进酒坛。这里接下来的,你便不必参与了。”
春亦寻瞪大眼睛。
叶起城说:他将阁里饮食的药物投进酒坛。
三千阁是青楼,凡是青楼里,任何饮食之间,总混杂了助兴的药物,春亦寻方才一尝喜儿端上来的酒水,她便察觉了酒水里的不对劲,但她不知道原来叶起城突然要她哄着罗家小姐饮酒,竟然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又说,接下来的,她不必参与。
接下来的,是什么?
她愣愣的望着罗永晋,又看向罗薇薇,脚边还有个被打晕的年幼侍女……她按着心口,忽然感到有些站不住脚。
“叶……”她要喊他,却噎住。
唤他芭蕉叶子,她觉得太亲匿了,但要唤他名姓,又太疏离,一时之间,她居然难以开口,犹豫再三。
叶起城却像是没有任何妨碍,声音平淡:“罗小姐在你酒水里下药,又示意罗公子行事,那侍女惧怕责打,也拼命将你拉入房中……若身在此地的不是你,而是真正的秋舞金钗,她若饮下酒水,让罗公子……这事过后,恐怕无论是秋舞金钗,又或者古二少爷,都活不下去吧。”
他的叙述平平淡淡,内里的真实,却让春亦寻不寒而栗。
即使知道中计,已经心有所系的秋舞,绝对无法容忍他人的碰触;而亲眼见得婬乱景象,即使明知是计……古二少爷心脉原本就弱,见到秋舞受辱,又怎么可能不受冲击?
但他们明明两情相悦,却要承受这样的痛苦吗?
春亦寻茫然的站在地上,却觉得地面起伏,竟然让她难以站稳。
……如此阴毒计谋,她怎么可能原谅!
她心里恨极,将手里紧捏的酒碗愤然摔在地上,眨眼间碎片四散,满地的锐利破片,她却再也没有投去一眼,掉头就走。
叶起城自然跟上,临去前更将门扇仔细关妥,甚至将门扇卡死,以防止有人冲出。接着,他急追春亦寻而去。
春亦寻大步走在前方,却不是往秋舞吟所在的厢房回去,而是往楼梯直冲,她走得那么快,甚至微微小跑起来,雪纺的衣摆在她身周飘飞而起,铃声细碎,晶石折射光芒,她虽是下楼,却仿佛将要飞去。
叶起城心里绷紧,有那么一瞬间,突然涌现的恐惧死死的扼住了他,让他发不出声音喊她停下,也无法伸出手去,将她留住。
当年嫦娥奔月,地面上追之不及的后羿,是不是也如他这般,心魂俱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