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病房外,听见母亲的哭叫声,龚亦昕下意识地吞口水,连做几次的深呼吸之后,才提起勇气走进病房。
林医师看见她,松了口气,飞快向她走来。
「龚医师,对不起,我联络不上院长,只好找妳。」
她微点头询问:「我母亲……」
「院长夫人已经知道二小姐的病情了,对不起,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告诉她的。」
是啊,他选了个烂时机。
不过她可以想象当时的状况,林医师只是好意在下班前绕过来看幼琳,没想到会碰上母亲,而她相信世界上没有几个人可以躲过母亲的质问。
「没关系,我来处理。」她尽全力表现沉稳。
「谢谢妳,那这里……」
「交给我,如果可以的话,请继续帮我联络院长。」
她的口气和表情都很镇定,没人知道,其实她的心很慌。面对情绪失控的母亲她相当有经验,只是这种经验累积出来的,不是处理法则,而是恐惧。
「我知道,我马上去办。」
「麻烦你了。」
她目送林医师离开病房,房门关上那刻,她明白自己即将面对什么。
转身,她看着母亲和幼琳互相拥抱,痛哭流涕。
她叹息,有些难过,没有人能够接受自己罹患血癌的事实,这样的害怕哀恸要怎么劝、怎么安慰,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小心翼翼走到病床边,她试图找出一句适切的话来说,却肠枯思竭,怎么都找不到。
许多人说她像机器,她不认为这是批评自己缺乏人性,反而觉得是赞赏她从未出错的表现,冷静的态度对于心脏外科的医师而言,是相当重要的,因为在手术台上,不容许一丁点儿的错误。
可是没人晓得,这种性格是在动辄得咎的环境下训练出来的,当说一句话、做任何一件事,都会被挑剔、被指责时,久而久之,自然会小心谨慎、不允许自己出错。
她是这样被训练出来的,被她的「母亲」。
她在病床边站很久,终于决定开口,她试着用医师的口吻劝慰,不加入太多的情绪,毕竟这个房间里,负面情绪已经多到满溢。
「这几天,血液科的同事经常开会研究幼琳的病历,共同讨论治疗程序,大家都在找一种最好的方式来帮助幼琳。」
其实这种病不需要开会,血液科的同事多得是经验,开会的原因,只因为病患的身份叫做「院长的女儿」。
猛地,母亲抬起头,恶狠狠地瞪向她。
她说错话了!龚亦昕想。
「这几天?意思是你们早就知道了?既然知道了,为什么没有人跟我说,为什么?!」汪嘉仪朝龚亦昕咆哮。
下意识退开两步,虽然理智上明白,退再远都退不到安全范围,她还是退却,还是绷紧每根神经。
「我们需要更精准的数据和数据来证明。再吞一次口水,她力求语气镇定。
「数据、数据?幼琳对妳而言只是一堆数字?妳不认得躺在病床上的那个女孩是妳的妹妹吗?妳竟然能够说出这么冷血无情的话,龚亦昕,妳是不是人吶?!」
汪嘉仪怒目上前,伴随着指责而来的是一连串痛打。
她早就有心理准备,在接到林医师通知的同时,她就很清楚母亲需要一个出气桶,而她自动送上门,正好。
即便如此,在被母亲的包包砸中胸口时,她还是吓了一大跳,没想到才两句对答,母亲就出手。
接下来的殴打,像狂风席卷,让她无暇自救。
母亲捶她、打她、捏她、抓她、踢她,并且经验丰富地不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她的胸背肩颈、双腿传来一阵阵疼痛,却没忘记让自己的双手远离战区,明天还有一个刀要开,她必须对病人负责任。
「妳凭什么站在这里跟我讲数据,凭什么我的心肝宝贝要躺在病床上受苦?是妳、绝对是妳诅咒幼琳,妳从小就是个坏胚子……
「妳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妳在背后对妳妹妹做了什么事,妳恨她抢走了方沐树……哈,那种男人只有妳看得上,幼琳根本就不要他、不要他!妳这个坏胚子,妳这个满肚子算计的可怕家伙……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妳,不是陰沉,心机重的龚亦昕,而是善良天真的幼琳?不公平!」
汪嘉仪的理智尽失,一心一意想要发泄,她下手毫不留情,她有满肚子的恨。
都是她,二十六年前害死她的儿子,二十六年后换害她的女儿,龚亦昕是恶魔投胎,如附骨之蛆的魔鬼,日日夜夜折磨她,时时刻刻诅咒怨恨她。
龚亦昕没有激动的情绪,她冷静地挨打、冷静地听母亲的痛骂。从小到大,同样的话她听过无数回,母亲怎么会天真地认定,她从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世?
就算再笨再蠢的孩子,只要经常遭受这些,也会忍不住哭着问:「妳到底是不是我的母亲?为什么妳可以对我这么残忍?」
而她不笨也不蠢,她在五岁那年就开始怀疑。
这个怀疑让她时常贴着壁角偷听大人的谈话,但五岁、六岁或七八岁的孩子,在窃听这件事上不够熟练,经常被抓到,被抓到的下场通常是被关到漆黑的厕所,一个人独自待上几个小时,但她从不哭,只是咬紧牙关,静静等待厕所门打开。
可当门打开,母亲发觉她脸上没有恐惧或泪痕,第一个反应是巴掌甩过来,咬牙切齿的说:「陰沉的孩子,妳绝对是巫婆投胎的。」
她陰沉吗?她不知道,但长期被这样灌输,她渐渐相信自己是个陰沉的女子。
「妈,够了!妳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姊姊?难道妳把姊姊打死了,我就不生病了吗?」龚幼琳大叫一声,用力扯掉点滴,快步站到两人中间,用背护着她,怒吼母亲。
「我……我都是为了妳……」汪嘉仪不敢置信地看着女儿。一向乖巧听话的幼琳,怎么会对她大吼?
「对,都是为了我,为了我,打压姊姊;为了我,欺负姊姊,我真不明白,都是妳的女儿,妳怎么可以偏心偏得这么过份……
「妈,妳从来不知道,我好骄傲有这个姊姊,我是多么崇拜她,如果可以,我真想对同学炫耀说,瞧,那个全校第一名的龚亦昕就是我的姊姊;哈,我姊姊又拿到演讲冠军,你看你看,那个站在司令台上的漂亮司仪就是我的姊姊……
「可是妳这样对待她,那些话我怎么说得出口?她怎么可能不因此讨厌我?怎么可能愿意理我?多少回,我想对她示好,可她连看都不想看我,我甚至觉得姊姊在恨我。
「妈,你为什么要这么偏心,为什么不疼姊姊?我真的很讨厌、很讨厌这样子的妈妈。」她哭嚷着。
这些话,幼琳从没讲过,但她的感觉是对的,自己的确恨她,恨这个妹妹。
「幼琳,妈妈那么疼妳,妳怎么可以这么说……」汪嘉仪因女儿的话而感到受伤。
「是啊,妳好疼我、爸爸好宠我,我是你们的小公主,那姊姊呢?为什么爸爸对妈妈的过份可以视而不见?为什么妈妈对姊姊的欺负像是理所当然?她明明比我优秀、比我好。
「你们的偏心,让我失去可以像爸妈一样宠我的姊姊,我以前好想要姊姊教我国语、数学;好想在成绩烂到底的时候,让姊姊抱在怀里安慰……我从来不想把姊姊当竞争对手,可是你们这样……你们这样……」龚幼琳说不下去了,她捣着脸低头痛哭。
龚亦昕叹气。看来,她得提早搬家了。
怞出两张卫生纸递给幼琳,这是她从未表现过的温柔。
「姊姊。」龚幼琳低唤她一声。
「乖,妳先躺回床上,不要激动。」
她亲切慈爱的口吻让龚幼琳惊讶,乖乖照做。
龚亦昕没理会一旁啜泣不已的汪嘉仪,按了对讲机,请护理站送来新的点滴,亲自帮妹妹打针,和护士共同处理好一片混乱,接着她坐到床沿,不顾母亲满面怨慰,轻声对妹妹说话。
「妳可爱、善良,在妳眼里,天底下的人都是美好的,妳是天生的公主,妳像天使,人人都乐于和妳亲近,所以爸妈宠妳,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毋庸置疑。至于妳质疑,为什么爸爸对妈妈伤害我的状况视而不见……」
她讽刺地扯了扯嘴角,苦笑道:「因为我是爸爸的错误,是他对妈妈的亏欠,倘若我不存在,或许爸爸不会这么辛苦,但我存在了,并且光明正大地活着,让这对多年的夫妻既痛苦又矛盾。」
「姊,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龚亦昕转头瞥一眼汪嘉仪。母亲满脸的惊愕让她感到一丝报复成功的快意,母亲从没想过这个答案早在若干年前,她就已经心知肚明。
她并没有回答幼琳,却开启另一个话题。
「妳不要怪妈妈,我的优秀对妈妈而言是一种惩罚,除了透过打骂,她无法宣泄满心怨恨。」
这些年,她们这对母女互相虐待着,她故意用优秀赢得父亲的注目与赞许,父亲虽不敢在家里光明正大的嘉勉自己,却在外头大方向人介绍她——龚亦昕,未来的心脏外科权威,她是我龚席睿最骄傲的女儿。
这些话第一次传到母亲耳里时,她回到家后,母亲失控地怒掴她一巴掌,那红痕在她隔天到医院时,仍然未褪。
她明白母亲为何失控。
她曾经签下切结书,允诺到父亲医院工作绝不透露自己的身份,父亲知道此事后,和母亲争执,那是第一次,父亲为她挺身而出。
她经常想,若是再拚命一点、再进步两分,让众人看见她更多、更好的成绩。她便报复了从小到大苛待自己的母亲。
看,出生卑贱的歌女竟生出这般优秀的女儿,而高高在上的音乐教授,也不过培养出一只好看的花瓶……
光是想象那些评语,她就好快乐。
她曾想过,继续下去,继续待在那个家、待在满是仇恨的环境里,与母亲彼此折磨,与之抗衡。
她将慢慢学会不害怕母亲,学会与她抗衡、学会还击,终有一天,她会越来越强、母亲越来越老,届时,她将让母亲明白……苛待别人的女儿,是件十恶不赦的罪过。
「姊,妳把话说清楚,我听不懂呀。」
她伸手,为幼琳拨开额间的散发,轻声叹息道:「那是个很长的故事,如果妳愿意,请爸爸妈妈慢慢告诉妳。妳的观察是对的,我恨妳,也恨爸爸、妈妈,我恨整个龚家……」
她没把话说完,而未完的话是——但妳今天的维护,让我决定学着放下仇恨,终止家人间的彼此折磨。
「不过再多的恨也不容我否认,我是吃龚家的米长大的。」
龚亦昕帮她把被子拉好,轻轻地为她擦去满面泪痕。
「至于妳的病,如果妳还是像以前那样崇拜我,那就相信我,妳的病发现得很早,可以治疗好的,或许未来的路会很辛苦,也许妳即将面临的状况并不如意,但请继续发挥妳的天使性格,不要恐惧、不要害怕,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我相信妳会冲破这个难关。」
往后就停留在这个距离吧,不远、不近、不迫人、也不过份陌生,朋友以上、亲人以下,这样的她们,可以相处融洽,不再有机会互相伤害。
「姊姊……」
龚幼琳叫住她,想同她深谈,但龚亦昕身上像是浮出一层保护膜,待她客气而疏远。
「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林医师会告诉妳,妳的病况,他肯定已经做好所有治疗计划,不要担心,好好配合林医师,治疗过程会有些累,但为了生命,有些辛苦的事,是无法避免的。」
「妳姊姊说的对,不要害怕,有爸爸和姊姊在……」龚席睿进了房,接着她的话。
他望向亦昕及妻子一眼,看亦昕凌乱的头发和狼狈的衣着,不难想象刚刚这种发生什么事。
他总以为亦昕已经长大,这种事不至于再发生,没想到,妻子的恨仍持续发酵着,他以为不再发生的事,原来只是亦昕隐藏得好,让他无从知晓。
罪恶感攀升,只不过这次的罪恶感不是对妻子,而是对于女儿,他亏待了她。
二十六年,他以为光陰会洗去仇恨,没想到……心中涌起一点点的不耐烦,他别过头,不想理会妻子脸上的泪痕。
「亦昕,妳今天忙了一整天,先回去休息。」龚席睿说。
「是,爸、妈,我回去了。」
她离开战场,在走出病房之前,没忘记先进浴室里梳拢头发、拉好衣服,她是机器人,不宜在外人面前露出狼狈的一面。
龚亦昕一离开,汪嘉仪哭着走近丈夫,圈住他的后腰,放声大哭。「怎么办?幼琳生这个病……我以后要怎么办?」
「妳只想到自己要怎么办吗?」
冷淡的一句话,让汪嘉仪听了不禁全身发寒。他不是应该转过身,柔声安慰她吗?他不是应该握住她的双手轻声安慰说:「不怕,我们要坚强起来,幼琳需要我们的支持。」可是……不对,他的态度不对,这些年是他欠她,他理所当然要对她体贴与退让……
龚席睿不看妻子,弯对女儿说︰「幼琳,爸爸会用尽所有的办法,让妳恢复健康,不需要担心,妳唯一要做的是,吃饱、睡好,让自己有足够的体力应付接下来的挑战,知不知道?」
「爸爸,姊姊说……」
提到龚亦昕,汪嘉仪连忙抓住丈夫的手,急迫道:「席睿,我早就说过,龚亦昕很陰险,她故意不还手、故意把自己弄得很可怜,你知道吗?她根本什么事情都晓得,她……」
龚席睿转过身,怒瞪妻子,「妳非要在这个时候讲那些没用的事吗?」
「我?!」她被丈夫一吼,愣住。他怎么会用这样的态度对自己?难道他……又有了新外遇?恐慌逐渐攀升,她吓倒自己。
「如果妳无心陪幼琳就回去吧,这里有我。」他疲惫地柔柔额角。
「我……」她看向丈夫、再看向女儿。这是她最爱的两个人啊,他们怎么可以对她这么冷漠?「我当然要陪,幼琳是我的女儿。不过,我有话一定要现在对你讲清楚。」
龚席睿定眼看她,她也回望他,两人用眼神对峙,半晌,他摇头说:「走吧,到外面说。」
他并没有给妻子太多时间,但汪嘉仪很快地让丈夫明白,龚亦昕很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以为这点可以证实,龚亦昕如她所料,是个陰险狡诈、城府深,心机重的孩子,她待在他们身边根本不怀好意。
龚席睿乍听之下相当震惊,隔天立刻将女儿找来办公室,他开口便问︰「妳都知道了?」
一个晚上,足够她做好心理准备。她点头回答,「是。」
「什么时候?」
「国二那年的寒假,除夕夜,我在念书,而你和妈妈吵得很凶,为了生下我的那个女人。」
「为什么从来都不提?」
「我以为装傻,让妈妈多发泄几年,她对我的恨自然会事过境迁,不过看来我的想法不对……爸,我想搬出去住,不想让我和妈妈之间的冲突继续扩大。」
亦昕这番话让他更加后悔,后悔从小到大没有善待这个女儿。
阳光自窗外照进,满室的光亮让人精神一振,龚亦昕喜欢这样的病房,光明、洁净、温暖,她@霜霜校对更喜欢病人脸上带着笑,因为这间接表示,她开的刀非常成功。
「龚医师,我爱妳。」男病人手拿一朵玫瑰,送到她面前。
「手术后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她喜欢他的笑,却没有回以笑脸,她习惯冷着脸、面无表情地细看手中病历,习惯对示爱的男人视若无睹。
但她身边的几个实习医师早已忍不住偷笑。
「我爱妳,从我见到妳的第一眼起。」
病人放下玫瑰,从床侧拿出一束金莎巧克力,包装精美的巧克力上头还坐着一只可爱到不行的小熊。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龚亦昕话说完,就有实习医师接过他的巧克力,替病人将衣服扣子解开。
「我爱妳,爱到每晚睡不着觉,爱到时时感到心悸。」男病患躺在病床上,不死心的告白。
她揭开纱布,仔细审视伤口,伤口没问题,她动手替病人换药,贴好纱布后,第一次正视病人说出的话语,她问:「锺先生,你的心悸是不是在心跳之外,会突然感觉胸口有强烈的撞击?」
「对,那是因为我爱妳。」
「请别担心,那是因为心脏不正常的放电,我开药给你,这几天你好好休息,服过药后,症状应该会慢慢减轻。」她鸡同鸭讲。
「龚医师,我爱妳。」他加强语气,强烈表达爱她的心意。
她的回应是转身,对其中一个实习医师道:「你注意一下锺先生心悸的问题,看看服药之后,情况有没有改善。」
「知道了,龚医师。」实习医师回答。
「龚医师,我真的真的很爱妳。」
向病患微点头,从头至尾,她把他的「爱」当成空气。
退出病房,却意外在病房门口遇见似笑非笑的姜穗勍,他斜着身靠在门框边,对她扬扬眉。
被男人这样子求爱,还能不为所动、处变不惊,他佩服她。
「龚医师失约了。」
看见姜穗勍,她才想起和他的约定。这几天忙坏了,她忙着搬家。
「很抱歉,忘记给你电话。」
「我想挂号,但挂号处说妳的门诊已经排满,至少要等上一个月,所以……」他对着她,耸耸肩,表达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龚亦昕看看手表说:「等我十分钟,陈医师,麻烦你带姜先生到医师休息室等我。」
「是。」实习医师点头,示意姜穗勍和他一起离开。
姜穗勍一走,她就转入另一间病房。
这次她很守时,十分钟内进入休息室。
龚亦昕看一眼姜穗勍,她走近拉一张椅子,与他面对面坐下。
「姜先生,你想和我谈什么?」她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的问。
「妳可以要求我请妳吃饭,我们一面吃一面谈。」
他知道,虽然已经两点钟,但她还没有吃午餐,照她这种方式折腾下去,她在成为心脏科权威医师之前,恐怕会先成为肠胃科的病号。
她扯扯唇,扯出一个不算笑的笑。
「我今天下午没排手术,和你谈完之后,我自然会去吃饭。姜先生,有话请直说吧,我还真的有点饿了。」
这种女人他还是第一次碰到,想起她对示爱病人的态度,忍不住再度失笑,但他很快恢复正常,直接说:「我和幼琳是好朋友。」
只是朋友?她不以为然地扯了扯唇角。
母亲炫耀过许多次了,就算不是对着她说,她也听得明明白白。
姜穗勍,大企业的第三代,接任董事长后不久便将事业版图扩大,他是个有能力、有魄力,帅到让人心动的青年才俊。
被这样的人追求,任谁都会感到幸运,比起他,方沐树的存在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但她不打算拆穿他,再问:「然后呢?」
「前阵子,我和她深谈。」
露馅了吧,都能够深谈了,怎么会只是朋友?她双手横胸,等待他的后文。
「幼琳生病了,她病情不轻,但她担心的不是自己的病,她担心的是妳不原谅她。」
她在心底嗤笑一声。连「家丑」都对他说了,看来两人交情匪浅嘛。
「妳们之间发生过的事,她已经告诉过我,她曾经为此向妳表达歉意,但是妳的表现……不像个姊姊。」
批判她?一个不明就里的人,凭什么这样大声说话?!
「你认为我应该有怎样的表现?」
「那些事已经过去很久,而亲人毕竟是亲人,就算她年幼无知,曾经做过许多错事,妳就不能看在她生病的份上饶过她吗?」
饶过幼琳?她真是哭笑不得啊。谁能够不放过公主,向来只有公主不放过奴婢吧?
「我明白,也许妳对于男朋友被抢这件事无法释怀,可那个时候的幼琳也小十五岁,年纪小到无法考虑太多,她只是单纯的想要和妳竞争,并非真正爱上那个男人。」
「然后呢?」他不提方沐树还好,可是他提了,踩到她的弱点和底线。脸色丕变,她再不是那种置身事外的表情。
他看了却以为,那件事真的伤她很深,而龚亦昕则觉得,自己被剥下保护膜,赤果果的在他面前、毫无防备。
「这件事,妳无法原谅幼琳吗?我认为,就算真的有错,那个男人该承担得更多,是他见异思迁,追了姊姊再追妹妹。」
「所以呢?」冷笑在她月复间扩大。就算是这样,那又如何?他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能力化解她和幼琳之间所有的问题?
「真要追究,错的源头在妳。妳看上一个缺乏定性的男人,今天他没爱上幼琳也会爱上别的女人,妳如果认真分析,会发现自己应该感激幼琳,没有她的试探,等妳真的陷进去,才发觉他的真面目的话,妳只会受伤更深。」
她怒极反笑。好啊,原来她该感激幼琳的介入,让她看清方沐树的真面目,原来她不该愤怒反倒该感激涕零?!……
那么全天下的小三是不是该被供奉在神庙里,受香火被人膜拜?因为她们用身体来向其它女人证明,自己的男人不能爱。
龚亦昕缓缓摇头。竟可用语言颠倒是非黑白到这种程度,他真是大师级人物。
「不管怎样,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耿耿于怀对谁都没有好处。」
「你凭什么认为那些都已经『过去』?」
如果仇恨可以「过去」,那为什么她已经长到二十六岁了,还要忍受母亲的打骂?
「假如那些事不能过去,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妳不肯让它『过去』。」他答得斩钉截铁。
一句话刺中靶心,深吸气,她咬牙切齿。这个男人很有本事,很久了,很久没有人可以惹到她,就算是母亲的辱骂痛打也不能。
可是他惹到了,彻底将她惹火。
她怒视他,半句话不说,失控的将胸前的扣子一颗颗解开。
她要做什么?姜穗勍被她的举动吓到,直觉想往后退两步,但她脸上的挑衅让他咬住牙。她都不怕了,他堂堂一个男人怕什么?
挺直背,他维持着气势。
他在短短的两秒内就恢复镇定?不简单的男人。
龚亦昕盯着他的眼睛,不移开,手指的动作没有停下,在解开第三颗扣子后,当着他的面拉下衣服。
当衣服下面的肌肤映入他的眼帘,他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她的胸口有一大片黑青,红的、紫的,深深浅浅的印痕,那是怎么来的?
姜穗勍不退反进,伸出手,一口气将她的衣服往下扯,这一扯,让她手臂上、肩膀、后背上的伤全露了出来。
「是谁?!」他握住她的双臂怒问。
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这么激动?他想去把伤她的人找出来,狠狠揍一顿。
她冷冷地推开他的手,缓缓扣上钮扣,似笑非笑的问:「你现在还认为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该『饶』过谁?」她已经先让步,保持距离,凭什么有错的人不先认错放过她,而要她先原谅?!
「告诉我,是谁对妳动手?」他再度扣住她的手腕,怒问。
她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只说:「我不明白你从哪里来的自信,随便听了几句话就妄自对别人做出评语。你真的认识我的家庭吗?你真的以为幼琳每句话都是真心实意?清官都难断家务事了,你凭什么以为自己能介入别人的家庭?
「姜先生,如果你连续追我几天,就是要和我谈论这件事,那么对不起,我不认为你有那个资格和我谈论!」
旋身,她想也不想就握住门把,但比她更快的是他的手,他握在她的手背上,冷声又问:「告诉我,是谁伤妳的?」
「姜先生的空闲时间如果太多,请你去关心你的小女朋友,不要打扰我,我很忙的。」
甩开他的手,她打算扭开门把。
他却没让她成功,下一秒,他的掌心又落到她的手背上。
「告诉我,是谁的杰作。」他命令,像他对员工下指令那样。
龚亦昕深吸气。他真的、真的很有惹火她的本事。
「与姜先生何干?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吗?不必了,姜先生想当英雄,去找个弱女子,至于我,不需要您多余的同情心。」她冷笑。
「我只是想帮妳。」
她皮笑肉不笑的问:「姜先生真的想帮我?」
「对。」她身上的伤刺激了他。
「那么就替我冲高业绩,到挂号处挂号吧。」
推开他,龚亦昕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休息室。
她走得飞快,刻意忽略他掌心留在她手背上的温度,刻意遗忘他的认真表情,刻意把这个多事的男人狠狠地抛诸脑后。
咬紧下唇,她痛恨软弱的自己、痛恨他的坚持让她心底瞬间渗进的温度,痛恨他令她误以为有人可以支撑自己、可以依靠。
用力摇头,她逼自己将他的影像摇出脑袋外,忘记他!
望着她飞快的脚步,姜穗勍有几秒的怔忡。
他在做什么?她每句话都是对的,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凭什么听幼琳几句话,就自我膨胀,以为自己有权解决什么?
而且他当穗青的英雄理所当然,当幼琳的英雄是基于朋友情义,而她,一个不算熟悉的女人,他有什么权利帮忙?
只是……他心底萌生的感觉叫做什么?痛吗?为一个不熟悉的女人……
没道理,但他解释不了那种没道理的感觉。
两天后,他在电视上看见龚亦昕接受访问,那个女人既骄傲又有自信。
几天后。
他接穗青出院时,看见有伤员从救护车上被推下来,她不说话,直接跳到病床上,用两只手为病人止血,她的身上染满鲜红血液,脸上却充满坚毅……一种与死神拔河必胜的表情。
一星期后,他到医院看幼琳,在走廊上看见奔跑的她,她有病人发生状况……
不管什么时候看见,她都认真自信地工作着,半点都看不出需要帮忙的无助。
他想,或许她是对的,她不需要任何人多余的同情……只是,他对她,是同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