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蝶罗裙,高髻簪花,翠玉圆耳坠,霓虹紫霞帔,这可说是吉蒂一生之中,最端庄贤淑的一天——当然,除却大婚之日不算。
皇上登基届满一甲子,宫中设下盛宴,皇后特别钦点吉蒂入宫,还当着兰樕的面,同皇上打趣道:“皇上您不好奇吗?哀家早就想亲眼瞧瞧,究竟是哪一号人物,胆敢夺走咱闵贤公主的如意郎君啊!”
“贤卿就带夫人入宫吧!”皇上脸露微笑,同样兴味盎然。
兰樕站在皇上身侧,闻言,只有万般无奈,不得已垂首领命。
没想到入宫当日,吉蒂却是兴致勃勃,大清早就开始着手准备衣装,似乎满心期待。
“宫中礼节繁琐,应对进退,规矩不少。”兰樕蹙眉凝望着她,“一言半语出了差池,怕是要掉脑袋的。”
“知道了、知道了,皇宫耶——”吉蒂陶醉在欢喜里,耳朵根本听不见兰樕的劝告。
“皇宫有这么好?”兰樕愕然不解,顿时哭笑不得。
“那当然啦,我在京城里住上一……一辈子了……”她夸张地挥舞双手,嘟嘟嚷嚷的说:“我啊,从小到大都听人家念着什么‘宫里啊’如何如何,‘皇上啊’如何如何,好奇也好奇死了,偏咱们惠家只是一介小富商,哪有什么机会入宫啊!
“外头儿整天拿皇宫说嘴的倒是不少,宫里的物资也是民间送进去的嘛,老听那些人倚老卖老,说得天花乱坠,如数家珍,好像多了不起,跟皇上交情多深似的,嗤,不过是供物资而已……”
说到后来满月复委屈,两片唇瓣噘得半天高。
兰樕见状,不禁哑然失笑。
“可是……”吉蒂缠着他的手臂又摇又晃,满心雀跃地问:“你是说真的吧?皇后娘娘亲口召我入宫?像她这样尊贵的人,怎么知道我呢?”
兰樕意味深长的瞥她一眼,微微浅笑。
“君心难测,入宫后切记小心口舌,须得谨慎行事,不许蹦蹦跳跳的随意乱走,明白吗?”
“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哼。”
吉蒂妆点妥当,难得规规矩矩摆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派头,在兰樕面前亭亭转了一圈,双手交叠垂放在身前,含蓄婉约地微笑,“如何啊?很美吧?”
兰樕默默瞅着她,上下扫视一遍,俊颜浅笑漾深,黑眸流动着一股令人炫目的光彩。
吉蒂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禁憋住气息,脸颊隐隐发烫。
“走吧。”兰樕微笑收回审视的目光,举步踏出门外,吉蒂便兴匆匆地赶上来,亲昵地勾住他臂弯。
他低头看了手肘一眼,淡然道:“入宫后,可不准这样勾着我。”
“是,大人。”她笑嘻嘻地点头答应。
兰樕侧头想了想,又道:“皇后若是问起你,切记少说少错,如遇闵贤公主,更需小心言词。”
“闵贤公主?”她好奇地扬起脸。
他没好气地叹了声。“皇上本来要把公主许配给我,你忘了吗?”
“哦,就是这一位啊,”吉蒂嗤地一笑,摇着他手臂问:“难道这位闵贤公主,到现在还对大人难以忘情吗?”
兰樕严厉地横她一眼。“我就怕你这样贫嘴,惹祸上身。”
“嘻。”她笑颜灿烂,又吐了吐舌头。
轿舆停在状元府外,大门一开,吉蒂立刻放开兰樕的手臂,敛起笑容,优雅地随他身后上轿。
轿身摇晃着缓缓行进,兰樕端坐在轿里,一路上若有所思地抿着唇。
“还有……”他张口欲言,深思了会儿,又转而作罢。“算了,没事。”
吉蒂偷偷瞥他一眼,生怕他又叨念,提醒她注意这个、注意那个的,无聊得要命,便假装没发现他欲言又止,别开脸往窗外探去。
轿子行进到宫门口,便得自行步入宫中,吉蒂雀跃的不得了,睁大了眼睛四处盼看。
“你看、你看——”光瞧那雕有蟠龙波涛、流云图腾,东西宽百丈的宏伟大道,就叫她兴奋得几乎尖叫起来,接着才想起兰樕天天进宫,看也看厌了,哎呀、哎呀,瞧她开心的。
兰樕玉颜如常,只对她笑了笑。
“大人,请这边走。”太监们上前迎接,领他们到御花园内的宴席座位。
御花园中,翠灿盈目,万紫千红,歌舞伎人云袖曼舞,席间杯觥交错,热闹非凡。
吉蒂几杯酒下肚,俏脸生起一抹嫣红,兰樕见了,便拿下她的酒杯,低头在她耳边吩咐,“够了,露出醉态便不得体了。”
她眯着眼笑了笑,点点头。
“大人,皇上请您立刻移驾寝殿。”随侍在皇上身边的福公公,突然走到他身后,敛首而道。
兰樕抬起头,只见皇上仍高高的坐在宴席上,和皇后谈笑自得,微蹙眉,便低头对吉蒂交代一声,“你留在这儿,不离开御花园就好,我去去就回。”
吉蒂没所谓的笑笑耸肩,眼前有酒有肉,又有表演可欣赏,她还能上哪儿去?
兰樕静默地看着她,料想离开片刻,应该无碍,便起身随公公去了。
兰樕离开片刻,皇上随后也离开御花园,乐声依然悦耳嘹亮,皇后起身离开宝座,和几位功臣命妇寒暄,渐渐的,便走到吉蒂眼前,吉蒂连忙起身行礼。
“你就是兰大人的夫人吗?”
“是,皇后娘娘。”
“抬起头来我看看。”
吉蒂不敢有违,抬起头,皇后慈蔼地眯起眼,瞅着她直笑,“果然生得标致,明眸皓齿,灵气逼人呢!”
“不敢当。”吉蒂快快低下头。
皇后忽然拉了拉身边另个珠翠罗绮的姑娘,笑说:“闵贤,你还不快说几句话,否则兰夫人可要坐立难安了。”
啊?闵贤?吉蒂情难自禁的抬头看去。
却见闵贤公主唇角漾起一抹甜笑,秀眉明目,容貌方雅,亲昵地拉起她的手笑说:“兰夫人,看来母后挺喜欢你的,你就时常入宫请安吧,也多陪本宫聊聊天,说说民间的趣事儿。”
“吉蒂何德何能,实在不敢。”吉蒂连忙推辞,心中暗算咋舌,兰樕原本要娶的,是这样美貌秀丽的公主啊!真是傻子,这样温柔的好姑娘,又贵为千金之躯,他为什么偏偏不要?
“夫人不必太拘束,难得入宫,就好好玩一玩再回去吧!”闵贤公主道。
“是,谢公主厚恩。”
皇后闻言也绽开笑容,“来吧,来跟哀家、公主坐在一块儿,你和闵贤公主差不多年纪,定是有话可聊的。”
“是。”吉蒂喜孜孜地跨出脚步,准备跟着皇后娘娘一行。
皇后旋身之际,腰上一块饰玉突然掉了,滑落下来,沿着凤袍滑至裙角。
“皇后娘娘……”随侍的宫女似乎没发现,吉蒂瞧见了,便忍不住出声。
“嗯?”皇后和公主停下脚步,回头看。
“启禀娘娘,您身上遗落了一块玉——佩——”吉蒂上前抬起玉佩,正要还给皇后,低头一看,不禁倒怞一口凉气,浑身窜过一股陰寒,吓得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这……这玉,不就是兰樕遗失的那一块吗?!
不不不,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兰樕的玉,怎会出现在皇后娘娘身上……
血色一点一点从脸上褪去,想到兰樕和这块玉的种种关联……不会的,应该只是恰好形状相似、图样相仿罢了……
偏偏,那黑衣人扼住她咽喉的景象还历历在目……
吉蒂恐惧地吞咽着口水,想到自己差点儿死于非命,想到兰樕可能身处险境……找寻这块玉的人,想必将对兰樕不利;而这个人,也许便是皇后娘娘?!
那……那怎么办?她该如何是好?
“哦,是啊,是哀家的玉佩,多亏夫人细心……”
皇后娘娘伸手取回自己的玉佩,好整以暇的放在手心里把玩着,凤眸勾起一丝兴味,忽尔嫣然一笑。
“夫人……似乎受了惊吓,怎么了,难道和哀家这块玉佩有关吗?”
“不……不是的,没没……有,没什么……”吉蒂忙不迭地低首敛眉,双手交握着垂放在身前,满脸惊恐全向着脚下的石板。
“瞧你吓得,还说没什么呢!”
皇后银铃似的笑着,关怀地趋上前,伸手模模她额头,凤眸如星,定定地落在她身上。“哀家命你不必拘束,想到什么就直接说吧!”
***
兰樕垂立在寝殿门前片刻,皇上便由几名太监簇拥搀扶而来。君臣两人一并进入寝殿,福公公便挥手让所有人退下,自己也倒退着躬身离去。
兰樕沉默地随侍在皇上身侧,老皇帝随意往榻上坐定,便长长吐了口气,抬头对他说道:“兰卿,朕要你于今日回府后,隐密的撰写一份密诏,并代朕保管,等待适当的时候,代朕公诸于天下。”
“是,皇上。”兰樕面无表情,垂眸于地。
老皇帝双目炯炯地望着他,过了半晌,才道:“朕,四岁就登基,母后专擅,外戚夺权,有好长一段时间,朕根本不晓得能否见到明日太阳,如此度过漫长辛苦的岁月,直到三十岁还无法亲政。
“朕,终年为了保命,实在感到太疲累了,某日,便趁母后身体不适,藉口微服出巡,逃到了江南,在那里邂逅了一名贤淑美丽的女子,名唤程兰熙。”
兰樕垂眸听着。
眼前这位贵为天子的男人,忽然说起了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只可惜少了团圆美满的结局。
“不多时,朕便让母后派来的人‘请’回宫中,随后经历一场惨烈的宫争,朕还得仰赖皇后身后的势力,才能从母后手中夺回政权。稳固势力后,朕派人去寻找程兰熙,却听说她身怀六甲被逐出家门,已生死不明了。
“朕多年来派人去寻找他们母子,始终未有结果,如今,朕已渐渐年迈,不知有生之年能否见她一面……兰卿,我要你将此事写成密诏,他日寻获程兰熙母子,安要妥善照顾他们,也要回复那可怜孩子的身份,他贵为朕的皇子,本应享尽荣华……”
“臣,遵旨。”身为翰林院一员,起草密诏本是份内之事,他自当领命。
老皇帝深思地凝视他,这张脸,实在太偏女相了……精致秀丽,清透无瑕,依稀仿佛是……
“兰卿,你想朕爱慕的那个女子,可还活在世上吗?”老皇帝怅然问。
即使贵为天子,权倾天下,也有欲得而不可得之事,这龙椅,并非他如愿登上的,而今却要为它付出无可比拟的代价。
“微臣不知。”
“你想,那名女子可有怨恨过朕?”
“微臣不知。”
“那孩子不知是否明白自己的身世……你想,那孩子怨恨朕吗?”
“微臣……不知。”
“好,你去吧!”皇帝苍老的倦容浮起一抹无奈的苦笑。此生遗憾最深的,究竟是倾慕之人不可得?抑或是血缘之亲不可认?“兰卿,听说你是由母亲一人扶养成人的,你还有别的亲人吗?”
“没有了。”
“你母亲是怎么辞世的?”
“肺疾。”兰樕低声道:“据说是因为生产后,仍需撑着身子四处奔波,导致染上肺疾,从此时好时坏,久治不癒,年纪大了以后,体力渐渐支撑不住。”
“是吗……”老皇帝喃喃嚅动双唇,呆呆地静默片刻,却不再说些什么。上了年纪,体力越差了,他已倦得抬不动眼皮,于是挥手道:“好,你去吧!”
“微臣告退。”兰樕躬身退出寝殿,和福公公打声招呼,便往御花园走去。
一路上,穿过雄伟壮丽的宫殿,走过御花园里的假山流水,忽尔驻足在一片镜湖前,望向湖中倒映的自己。
莫非……皇上认得出他吗?
抚着自己和母亲如出一辙的脸孔,兰樕蹙了蹙眉,便举步离去。
“咱们要回家了……吉蒂?”兰樕在御花园一隅找到吉蒂,总算放下心中大石。老皇帝的风流韵事他听得昏昏欲睡,一心只烦恼她会不会闯出祸来。
吉蒂扶着一片凭栏,不知发什么呆,连他叫唤也不回头。
他上前扳过她的身子,才发现她脸色苍白,浑身摇摇欲坠的。她不是扶着凭栏休息,而是根本站不住脚。
“怎么了?!”他吃了一惊。
吉蒂茫然迎上他忧心的模样,语气微弱地说道:“皇……皇后娘娘,刚刚赏我一块玉佩。”
接着,摊开手心,让他看见她手里紧握的玉佩。
兰樕只看一眼,立即抬眸迎向她,她眼里仿佛问着:那黑衣人……是皇后派来的吗?皇后娘娘想杀他吗?可是……为了什么?
“很好看,恭喜你了,把它好好收着吧。”他莫测高深地握紧她的手,柔声道:“咱们要回去了。”
“……嗯。”吉蒂虚软的点点头,倚在他身上,由他半搀半抱的缓步出宫。
真没用啊,还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贪图进宫好玩,还一心想着回头要跟姐姐女圭女圭炫耀,结果丢脸死了,弄得自己好生狼狈,到头来,还吓得腿软出不了宫……
一股暖流忽然透过掌心缓缓地流向四肢百骸,令她顿时有了力气。她惊讶地看着自己和兰樕交握的手。
兰樕透过内力正在支撑着她……原来他是会武功的。冰冷的四肢渐渐温暖了,来自他的力量源源不绝……说真的,论武功,她还只是门外汉。
但,要练到如此深厚的内力,应该不容易吧?
“兰樕……”她迷惑不已,恐惧感已逐渐消退,胸中压抑着满满的,几乎爆裂的好奇。兰樕,这个比她还要女人的男人,原来不是她想像中的那样。
“你大概累了一天,咱们回去休息,以后再慢慢聊吧。”兰樕意味深长的以眼神示意,宫中不是说话的地方。
君吉蒂乖顺地点头依从,羊虽然还有很多谜题未解,耳但她相信他。卯安心依赖他手心源源不绝的力量,独从未有哪一刻,家心情如此平静笃定——他们是彼此相属的,制无论未来遭遇何种困难,作他一定不会放开这只手的,她相信他。
“皇后娘娘问我看到玉佩为什么那么吃惊,我说,我好像见过它,她便问我在哪里见到的,我说我有个朋友,遗失了一块玉佩,他画出图样给我看,跟这块玉佩一模一样——”
吉蒂急得几乎喘不过气,才踏入闺房,便连珠炮似的一古脑儿把在宫中的事全数说与兰樕听。
兰樕顺着她的秀发,不禁喟然叹息。
都怪他,是他想得太容易了,以为自己的事,相隔多年,应已不复记忆。
却没料到宫中的情势波诡云谲,牵一发动全身。为了遗失的一块玉,先是险些害她葬命,现又令她深受惊吓。
“我不能欺骗皇后娘娘。”
吉蒂急欲解释她这么说的理由,但只要一想到皇后娘娘慈蔼和善的笑颜,她就吓得浑身哆嗦。
“那黑衣人若是皇后娘娘派的,那她肯定知道这些来龙去脉,冯七保已经供出我名字,皇后娘娘又亲口召我入宫,她根本是故意叫我去问话的——”
“你说的很好,这样很好。”兰樕怜惜地模模她的脸,实在太难为她了。
“她问我那个朋友是谁,我……我只好说他死了……哇……”吉蒂说着说着,忽然哇地哭了起来,“皇后娘娘肯定不信,却当场把玉佩赏赐给我,这是什么意思?”
这番心思根本不难猜。
“皇后娘娘也许正等着吧!”他哼了声,冷漠的俊颜,绽开令人发寒的笑意。“等着看你把玉佩给谁,谁就是它真正的主人。”
“啊——”吉蒂倒怞了一口凉气。
“所以,你只管把玉佩收好,毋需紧张。”他温言安慰,“你不月兑手,皇后也无可奈何。你身世清白,在京城里一探便知,她明白你不是她要的人,是不容易追究到你身上的。”
吉蒂仍是满怀忧色。“皇后娘娘还会派人来对咱们不利吗?”
“我会妥善处理这件事,你毋需担心。”兰樕目光炯炯地凝视她,端严的姿态,仿佛是对自己赌身立誓。“我绝不会让你出事的。”
“可是——”她哭着一古脑儿埋进他怀里,又气又苦地大叫,“我只怕你出事啊,难道你不懂吗?”
呃?他吗?
他一怔,双手牢牢抱着她,胸中顿时涨满了无以名状的激动……一股奇异的暖流,缓缓流遍了四肢百骸,仿佛一点一滴淹没了他。
这世上唯有她,把他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了。
“兰樕!”她忽然捏起拳头不断捶打他,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吗?他是什么人?
兰樕嗤了声。
他自然是当今皇帝私访民间,欺凌闺女留下来的孽种了。
为了活命不敢从母姓程,只好取母亲名字中的“兰”字为姓。
当年,皇后娘娘仍只是一名后宫,封号德妃。她膝下无子,深恐程兰熙入宫,自己必遭冷落,于是千山万水、不计代价,非要追杀他们到底。
而今皇后的长子已被册封为太子,她用尽心计,地位总算稳固。
怕只怕,程兰熙母子的事若被揭穿,她堂堂一国之后,竟是如此的“母仪天下”,那么不只她本人,连太子的地位都将动摇,恐怕还要面临废宫的命运,所属家族亦不能幸免于难。
要杀,可恨的程兰熙母子,在她眼里当然要杀。
哼哼哼,尽管来吧,试试谁有这份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