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眸,舒懒地枕臂至脑后。
虽然在兰王府里有专门为各房主子做饭的厨子,不过懂得料理膳食也是各房婢女得学会的功课,对风竺来说并不算难事。
为了怕宫元初有意刁难她,她从厨房的食材里挑出所需的,做了几道秦姑姑教过她的拿手好菜,有芦笋炒肉片、火腿炖肘子、清蒸黄鱼、文思豆腐汤,心想只有宫元初和她两个人,也吃不了太多,便只做了这些。
没想到兴致勃勃地端上桌,宫元初竟把每一道菜挑剔得体无完肤,要她重新再做几道菜上来。
“明明就不难吃,何必浪费。”侍立在旁的风竺不服气地狠睇他一眼。
“各人口感不同,你每道菜都做得那么甜,教人怎么吃得下去?”
他丢开筷子,漠然环胸瞪着她。
“我根本没有放多少糖。”她的耐性已经到达极限。
“是吗?那就是你的手艺太差了,我看要你重做也没用,做出来的菜一样让人难以下咽。”他的笑眼格外倨傲。
风竺气得握紧拳头,指甲全刺入掌心里。
在兰王府时,她的身分虽不是主子,却也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而且当了大爷屋里的大丫鬟以后,底下有七、八个小丫鬟听她使唤,几乎任何小事都不必沾手了,王府里的各房主子们见了她也都是客客气气的,在王府里的地位几乎与半个小主无异,行走坐卧难免有了点娇气,见宫元初这样挑剔她费心做的菜,就是有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气恼了。
“要吃不吃随便你!”她旋身走出去。
“站住!”他低喝。“这是你对主子说话的态度吗?”
“主子也要像个主子的样子,就算是兰王府的主子们也不会这样跋扈,难道你的身分地位高得过他们吗?”
风竺愤然转过身,不甘示弱地回以怒目,没注意到在气头上无心的一句话刺伤了宫元初。
爆元初以极其冷漠的眼神压下充斥在胸腔内的奔腾火气,轻慢地勾起唇角。
“主子要像个主子的样子是吗?好,奴婢做出这么难吃的菜,当主子的就应该全部掀掉,让奴婢重新再做!”
他大手一挥,把桌上的饭菜全部扫落在地,然后站起身走出“喜澜堂”,留下满脸错愕的风竺呆站在原地。
莫名其妙!太过分了!太可恶了!
她气得狠狠跺脚。
记忆中,她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也没有气愤到胸口都发痛的地步。
凭她的聪慧伶俐都不能令他满意,难怪先前服侍他的婢女会被他嫌弃蠢笨,赶得一个也不留。
她怎会如此不幸,遇上了这样一个恶主子啊!
生气归生气,但身为奴婢,该做的事还是得做。
她气呼呼地把撒了满地的饭菜全部打扫干净,依然还是回到厨房重新再做了几道菜。
但是,她把饭菜摆到凉了,都还没等到宫元初回来。
月上柳梢头,万籁俱静。
爆元初无声步入“喜澜堂”,见地面已经擦拭干净,而风竺趴睡在桌上,桌上则摆着四道菜,和她先前所做的四道菜色全部不一样。
她真的重新又做了一遍。
爆元初深深凝视着她熟睡的脸蛋,看样子,她被他整惨了。
他故意用恶劣的态度来掩饰自己听到她提及凌芮玄时的失落和烦躁,这样刻意矫饰自己的幼稚行为,连他自己都觉得很荒谬。
从小,他的性情就是独来独往,傲岸异常,看不起终日只会游手好闲、吃喝玩乐、不思进取的兄弟姊妹,宁愿独居在“喜澜堂”不与人来往,而他的兄弟姊妹也都当他是个怪胎,不愿与他为伴。
在他懂事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在家里根本没有身分也没有地位,他并不受宠,母亲也只是一个侍妾,根本无法分到多少家产,所以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应该想办法为自己开辟财源,靠自己的能力积攒财富。
这几年,他发现宫家的家业慢慢出现颓势,已经是外强中乾,但是兄长们依然还在肆无忌惮地挥霍享乐,再这样继续下去,总有一天宫家会金银散尽,他于是开始暗中接近一些皇室亲族,替他们做一些转手的买卖,从中获取报酬,因此结识了兰王府的凌芮玄,两人甚至还成为了知己。
当他在兰王府中见到风竺时,不知道为何会被她深深吸引住,当他知道她一心一意要成为凌芮玄的侍妾时,他便下定决心要把她从凌芮玄的手中抢夺过来,虽然已经成功将她抢到手,但她口里虽认他是主子,心里所想的仍然只有凌芮玄,她并非完全属于他。
接着,他就开始做一些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蠢事,明明她做的菜味道好极了,他却口是心非,还全部扫翻在地,然后怒气冲冲地跑出去,在绿竹下饿着肚子闷坐到深夜,真是可笑透顶了。
他轻轻把风竺抱起来,彷佛她是个易碎的水晶琉璃,非常小心地将她放在外间的楠木包镶床上,拉开锦被仔细盖妥。
回到圆桌前,他拉开椅子坐下,舀了一碗蟹粉羹喝了一口,虽然已经凉了,但味道十分鲜美浓稠,他一口一口地吃到见底,意犹未尽,又添上一碗。
宁谧。夜阑人静。
“昨夜就该换药的,你却任性跑了出去。”
风竺一打开宫元初膝上的伤布,看见原本已经快要愈合的伤口竟然因为太长时间没有换药而有些红肿发炎的迹象时,忍不住皱起眉头。
“任性?”他斜着俊眸哼声打量她。“这不是应该怪你吗?是你莫名其妙摆一个臭架子出来,到底谁才是主子?”
“臭架子?”风竺不可置信地与他对望。“我什么时候摆臭架子了?”根本就是他一直在无理取闹!
“自己做错了什么都不知道,总是要人提醒吗?”
他挑眉,倾身盯着她。
风竺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在刻意挑衅,但她此刻担忧的是他的脚伤,不想在这时候跟他斗嘴惹得他不快,免得他一气之下又要跑得不见人影了。
“是,少爷说的是,是奴婢的错,应该怪奴婢,都是奴婢不好。”她细声温柔的语气和她拿着捣药棒捣药汁的狠劲截然不同。
“你也不记得要帮我换药的事吧?要不然也不会睡到不醒人事了。”
爆元初懒懒地侧过头,看见紫檀半月桌上的青釉抹红瓶中斜斜插着几枝七里香。
女乃娘从来不会在房里插上鲜花,所以应该是风竺清晨摘来插上的,难怪早上一醒来就闻到了满室浓郁的花香。
“我睡卧一向警醒,少爷若唤我一声,我必会立时醒来。”她不信自己会睡到不醒人事的地步。
“是吗?”宫元初淡淡一笑。“昨夜你是趴在桌上睡着的,怎么早上会在外间榻上醒来?你都不记得了吧?”
风竺愕然抬眸,疑惑地看着他。
早晨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睡在楠木卧榻上,身上盖着锦被,衣衫完整,当时她并未细想,急忙起身梳洗并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现在经他一提醒,她才倏然顿悟,难道昨夜是他把她抱上床的?
“少爷使力抱我,肯定加重你膝骨上的负担了。”她不安地舌忝了舌忝唇。“本来都已经快要结痂,现在又开始发炎,一定是昨天走动得太多,结痂的地方摩擦得太厉害才会这样。”
她坐在圆凳上,抬起他的右腿搁在自己膝上,细心地用药汁清洗他微微发炎的伤口。
“这就是你惹我生气的后果。”宫元初傲慢地勾起嘴角。“我以为你聪明伶俐又温柔能干,没想到一张嘴居然那么刁。”
风竺微蹙眉心,不悦地瞪了他一眼。
“既然少爷如此嫌弃,随时都可以派人把我送回兰王府去,就像你把以前的婢女全部赶走一样,这样咱们两个都可以乐得轻松自在。”她冷冷地反击。
“芮玄都已经不要你了,你何必还这么惦记他?他现在忙着和香淳公主的婚事,若把你送回去,他也会嫌麻烦。”他闲适地环胸淡笑。
风竺的思绪骤然凝结,僵凝半晌,一股不甘心油然而生。
他一定要这样打击她、羞辱她才高兴吗?他怎能嚣张得那么优游自在?善变得那么惹人讨厌?
“我能帮上忙的事情很多,大爷一直都很需要我替他打理一切,说不定大爷现在已经后悔把我送给了你。”她努力地捡拾被他击碎的自尊。
“芮玄或许需要你替他打杂跑腿,但香淳公主肯定不会需要。”他淡睨表情受伤的风竺。
“香淳公主也需要有人服侍……”
“你以为香淳公主会喜欢一个姿色一等一的奴婢在她跟前晃来晃去?就算芮玄不把你送走,她也会把你撵得远远的,好铲除对她的威胁。”
这种戏码常在他的兄嫂间上演,他看得多了。
风竺愣愣地眨眼。他对她到底是褒还是贬?
“香淳公主是金枝玉叶,我这种下贱的奴婢能对她有什么威胁?”她专注地替他搽抹药汁。
“美貌是天生的,拥有财富和地位也不一定能够拥有美貌。”
这是对她的赞美吗?风竺不自在地垂下眼眸。
“当一个人身分卑微,穷得只能被当成奴婢卖来卖去时,美貌又有何用?我倒宁愿选择财富和地位。”
她取饼一旁干净的伤布,小心缠裹伤处。
“被贱卖的奴婢如果没有美貌,你以为能被兰王府买进去,预备着给主子爷收房当妾室吗?”他淡淡轻哼。
爆元初说的是事实,当初若不是因为她生了一张好容貌,也不会有机会被挑进兰王府了。
但,进了兰王府又如何?她并没有因此一跃成为凤凰。
“被买进兰王府也没有因此摆月兑低贱的身分,主子厌弃了还是可以随便送人,连个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她无奈低语,手指轻缓地缠绕着伤布。
“想翻身不是只能在兰王府。”宫元初的神色中有着难以察觉的不满。
“不在兰王府,难道在你的宫府吗?”
拉着伤布的手指蓦然凝住,想到他在自己兄长面前吻她还说她是他的侍妾,她的脸颊霎时浮起红晕。
“你连当我侍妾的表现都很差,更别幻想当我的正室了,我看你也只能当我的奴婢了。”他故意激她。
“我才没有幻想当你的正室,我只是想过当你的妾室而已——”
她猝然煞住急急辩解的势子,又急又窘。
爆元初得意地一笑。
“原来你真的想过啊!那又何必假装超然?”
“我没有假装超然。”她要的是……尊重。
“那就是不屑当我的侍妾喽?否则,为何你在芮玄面前时是那么柔婉温顺,随时准备投怀送抱,在我面前却欠缺柔顺,只会一再顶嘴挑衅?”
他神态怡然地瞅着她,但语气却十分尖锐刺人。
爆元初的指控激起了她的脾气。
“当初我也以为你是温文儒雅的侯门公子,现在才发现你是个性格差劲的恶主子,对奴婢连一点起码的尊重都不给,要我如何柔婉温顺得起来!”
她难堪地憋了半晌的火气,在绑伤布时狠狠地用力发泄了出来。
“啊……”吃痛的闷哼从宫元初嘴里逸出。
风竺忍不住噗哧一笑,复仇的快感让她一肚子的火气消退不少。
“你这个臭丫头!”宫元初恼怒地抓住她的臂膀,用力扯到身前。“你非要一次又一次地激怒我不可吗?”
风竺见他火气高张,气得快要把她的手臂给捏碎,她脸上的笑意更是隐忍不住地绽放开来。
“主子别恼,是奴婢一时没有拿捏好手劲,原谅奴婢这一回吧,主子别气了,当心气坏了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