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六一听这话,如茅塞顿开似的拍了自己脑门一下,说道:“对呀,能对付守墓人的方法就是对策,我怎么光想着拿项链要挟他,却没想到用其他的方法来对付他。多亏王兄弟你当头棒喝,详加指点。”说着,竟然喜笑颜开地冲王昌双手抱拳,不住道谢。王昌向来喜欢别人对他恭敬,见福六这般真诚相谢,也就仰着脸坦然相受,只是他心中暗自纳闷,自己随口说的两句废话,怎么就能指点眼前这位精通风水术数的福六,令他受益匪浅?
福六从包裹里取出了一个麻黄色瓶子,如同一升多容量的百事可乐瓶子大小。瓶盖是软木塞,砰的一声拔开,大家便立刻闻到一股酸溜溜的味道。福六提着瓶子,朝王昌说道:“多亏你提醒,我才能想起这瓶僵水,所以,你应该带头喝下这第一口僵水。”说完,把瓶子塞到了王昌手中。
王昌接过瓶子,凑到鼻子下闻了闻,皱着眉头说道:“这里面是什么玩意儿,馊了吧叽的像泔水一样。”
“太阳未出时在山里灌多半瓶山泉水,把獾油火烧掰碎成细块和黄黍米掺匀,泡入这半瓶水里,泡上三天,再往里面加上鬼刺针灰和符灰,就成了现在的僵水了。”胡三道。
“这还能喝吗?酸溜溜的都快沤成醋了,要是能来个红烧猪蹄,把它当醋蘸着吃还差不多。”王昌又闻了一下瓶子说道。
“想什么呢你,这僵水的配方好多人做梦都想知道,做梦都想嘬几口尝尝,可他们还没这机会呢。咱们十个人当中,论年龄辈份,学识见闻,勇气胆量,怎么着也轮不到你先喝这第一口,若不是你提醒了福六,你哪有资格喝这第一口?不喝就赶紧给我拿来,我巴不得先喝呢。”胡三边说,边伸手过去夺王昌手里的瓶子。
王昌扭着身子,用手护住瓶子,说道:“凭什么给你,瞧你眼馋嘴馋的样儿,你当这僵水是随随便便就能喝的吗?”说着,连忙把瓶子凑到嘴前,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伸手抹抹嘴,又张嘴吧嗒了几下,才将瓶子递给了福六。
福六接过瓶子,让我们伸出双手,朝我们每人的手心里都倒了少许僵水,吩咐大家把手里的僵水用手心使劲搓,直到把僵水搓干,手心搓得发热为止。他自己则用大拇指堵着半个瓶口,把瓶子里的僵水均匀地洒在了白色棺椁周围,用瓶子里流出来的僵水绕着棺椁画了个圆圈,把棺椁包在了圆圈里面。
王昌眼见福六手中瓶子里的僵水全都洒完了,瞪着眼迷惑不解地问道:“你们……你们不喝僵水吗?”
胡三乐了,笑嘻嘻地说道:“这是你一个人的荣耀,我们哪儿有这等福气喝呀。”
王昌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上当了,寻思这僵水不像是用来喝的,像是用来洗手泼地用的,便不住地盯着福六看,希望福六能过来对他解释几句。福六却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蹲在包裹旁,在里面翻找着东西,全然没有觉察到王昌那充满疑惑和质问的目光。
到后来王昌才知道,原来这僵水也是盗墓人必不可少的装备之一。每逢清明,农村都要上坟,给故人烧些纸钱冥币,烧完后一定要用僵水围着纸钱冥币的灰烬浇上一圈,这样,阴间的人才能收到烧来的冥币。烧纸钱用的僵水算是一种很简单的僵水,一碗井水里面泡些剩饭饼干就能用了。法师神婆们用的符水也算是一种僵水,水面上飘着香灰符灰,水底沉着不知名的药材。而福六拿出来的僵水里面不仅有黍米、獾油火烧,还有好几种镇物和中药。传说中獾油火烧是守墓人最爱吃的美食,守墓人长期待在墓里,能吃到的荤食就是捕食偶尔把洞掏至墓穴附近的花脸獾和蟒蛇。蛇肉虽然同獾肉一样鲜美,但毕竟属于阴气太甚,对于久居墓穴的守墓人来说绝不是滋补佳品,所以守墓人更青睐于油乎乎的獾肉,所以守墓人一闻到獾油的味道,立刻就会变得饥肠辘辘,眼花腿软。而僵水里面的镇物和符灰则用来消除墓内的诅咒。
盗墓人所用的僵水是按着一代代流传下来的古老配方泡制的,其消除墓里诅咒的功效并不是很明显,甚至还没有福六给雯雯戴在手指上的,用树枝编成的指环的效果好。所以,福六不止一次地想把这个又占地方又没用的麻黄色瓶子从包裹里清除出去,但是始终没有扔出去,因为盗墓人包裹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有用的,是有说法来历的,是有备无患的。福六他们六人除了刘德义没有专门属于自己的包裹外,五人都有自己的包裹,其中要数范氏兄弟的包裹最大,里面的东西最多,最稀奇古怪;胡三的包裹最小,里面只有一件蛤蟆衣。所以,胡三每次都得帮范氏兄弟背包裹,久而久之,胡三对此事的抱怨声比范氏兄弟包裹里的物件还多。
有时候传说中的东西也是必不可少的,就像大家过年燃放的鞭炮,传说中就是为了对付一只叫年的怪兽,你可以不信,但是你不可以从备年货的清单里划去。北京禁止燃放鞭炮多年后又重新允许市民燃放鞭炮,可见传说的重要性。
王昌是唯一喝过这种僵水的盗墓人。据福六讲,僵水很多人都喝过,譬如神婆神汉跳过神后,就会让人们喝下僵水,只不过里面没有鬼刺针、镇物和獾油火烧这些东西罢了,但是可以保证喝完后绝不会拉肚子。
福六平日里待人接物最是规规矩矩,规矩得有些刻板。但是他会在别人最出其不意的时候搞恶作剧,就像今天这样让王昌喝下僵水。他的话一出口,胡三等五人就立刻明白他是在玩恶作剧,因为他们也时常被福六捉弄。人是很奇怪的动物,自己上过当后,便巴不得其他的人也上一大当,所以胡三他们心甘情愿地在一旁配合着。与其说胡三他们煞有介事地在一旁配合是为了福六,满足自己的恶作剧心理,还不如说是他们是在讨好福六,自己今天表现好一些,以便日后福六开玩笑的时候能放过自己。因为福六开玩笑的造诣比他对风水的造诣还要深厚,别人开过玩笑后大家最起码能明白是在开玩笑,但是福六开的玩笑你绝不会相信是个玩笑,你会以为是福六阴差阳错地犯了个无关紧要的错误,你还会凑到福六面前不住地安慰他。福六曾经说过,如果他生活在战国年代,他开玩笑的功夫就能充分得以施展,他会开堂授课,招收几千名学生,学期结束后选成绩最好的七八十人传授搞恶作剧的真谛。
所以王昌虽然心里隐约觉得像是上当了,但看到福六一本正经一脸严肃地蹲在包裹边忙乎着,也就打消了上当的念头。只是到了后来,经常向我和韩生游说僵水的美味,说僵水的味道酸中埋着少许黍米的甜香味,少许獾油的脂香味,少许鬼刺针的花香味,少许符灰的檀香味,这些香味都埋藏在淡淡的酸酸的发酵味中,需要仔细去品味才能感悟出这其中的味道。但是无论他怎样说,我和韩生始终坚信,僵水是不能喝的。
回过头来说我们,其实这僵水放在手上也不是很舒服。双手使劲地来回搓着手心里的僵水,直到手掌发烫,水分完全蒸发为止。这时候的手掌,就像刚刚撕扯着吃完了一只烧鸡,找不到香皂,只能用清水洗过的手掌,黏糊糊的仿佛能将手指粘合在一起。福六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从包裹里拿出来一个红色小皮袋,就是不久前常二拿出来过的那个红色小皮袋,小心地用青铜刀尖从里面挑出少许粉末,磕在众人的手心里,催促着大家把粉末均匀地涂满手掌。黄红色的粉末便紧紧地粘在了大家油腻的手掌上。
王昌边搓动着手,边问福六:“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冰冰凉凉的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爽身粉一样,刚才已经在手里搓过一次了,到底能起什么作用?”
福六手一摆,说道:“少问多做,把你的羊蹄子递给我。”
羊蹄子同面前的棺椁一样,通体银白,外固内空。棺椁里面有空间是为了安放亡人,羊蹄子里面为何也是空空的?福六接过王昌递过来的羊蹄子,转动六棱,转到有六个字的一个棱面朝上时,伸出拇指紧紧按住中间的两个字,另一只手捏着羊蹄子分叉回钩的一端,往上一提,分叉的两个扁钩子立刻向两侧弹开,露出了一个细小的洞口。紧接着又握着扁钩子向一侧旋转起来,就像拧螺丝一样把羊蹄子一端拧了下来,最后用手指拔出藏在羊蹄子里面的一根乌黑色的圆管。
范五从包裹里取出个盒子放在地上打开,取出了一个金属罐包装,外形如柱状眼药水瓶东西,小心地塞进了管子里。
王昌又忍不住问道:“羊蹄子里面怎么还有这样一根黑管子?做什么用的?”
范五边忙着手里的活儿,边说道:“这倒是能告诉你,黑管子就像枪膛,我刚才放进去的是一罐高浓度的压缩气体,用它可以推射出黑管儿里的钢弹丸,别看体积小,威力却丝毫不亚于小口径手枪。当然是近距离发射,有效距离差不多20米,超出这个距离就没杀伤力了。黑管里的钢弹丸只有60颗,一罐压缩气刚好能够把它们发射完。我把里面的安全栓打开后,你就要注意了,不要将羊蹄子分叉的一端对准自己人。另外,别没事乱发射着玩,填充压缩气罐容易,但往里面填装弹丸却很是费事儿,手工几乎不能将弹丸填进黑管里,所以要记住节省弹丸。”
王昌看着范五接过其他人的羊蹄子,熟练地拆卸,装填,自然是忍不住啧啧称奇。一旁的韩生却开口问道:“为何不用羊蹄子尖锐的一端发射,而要用分叉的一端发射呢?”没等范五开口,王昌便接口说道:“尖锐的一端最前面如同针尖,自然容不下发射的洞口,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用问吗?”
范五笑着说道:“这倒不是主要的原因,前端尖锐我也有办法让它能发射弹丸。主要的原因是,不论你把尖锐的一端对准谁,他都会对你心生戒备,这是自然反应,可你把扁扁的回弯的一端对准他时,虽不能说他对你没有戒心,但最起码他对你的戒备之心会大大地降低。”
王昌叹道:“真是服了,这么短短一截的羊蹄子里面,竟然有这样的机关,若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都不会相信。还是咱们的老祖宗聪明,竟然流传下来这样精巧的工具。”
胡三喊道:“嘿,嘿,说什么呢你,管谁叫老祖宗?古人发明了这羊蹄子是不假,但那都是实心的,是范五自己琢磨着打造出这款空心的羊蹄子。你可真够笨的,还懒得动脑去想想,别说你老祖宗,就是你爷爷那辈都没见过压缩气体。你若喜欢认范五做你老祖宗那是你的事情,别把我们给捎带上。”
王昌这才回味过来,连忙给自己打圆场说道:“我是说老祖宗流传下来的东西,在咱们这一辈被发扬光大了。现在这社会叫什么知识什么大爆破年代,连人都能变性别,连人都能被复制,还有什么造不出来的。”
“呵呵,那叫知识大爆炸,不是爆破。是克隆,不是复制。”雯雯抿嘴笑道,又拿出自己那根筷子般粗细长短的羊蹄子问道:“对了,范五叔叔,我的这根羊蹄子里面有没有机关?”
范五乐道:“你还真当我是鲁班转世,或者是007里那个研究机关的博士呀,这么细小的羊蹄子你让我怎么给你装机关?”
常二看着雯雯手里的羊蹄子说道:“你的这几位叔叔,其实就是比普通盗墓人经验丰富些,又肯多动脑子去思考,花时间去钻研,才在这行里出头露脸。所以你千万不能像看大片里骁勇英俊的主角那样看待你叔叔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那都是编出来骗观众的,或者是编出来骗领导的。
譬如咱们能发现身处的这座奇异之极的墓穴,运气的成分要占到百分之九十八以上,若不是王昌他们自幼生活在这里,又恰好遇上了你叔叔,怕是我们再轮回几世也找不到这里。”
说话工夫,范五已经将大家的羊蹄子全都装上了压缩气罐,又把黑管子塞回了羊蹄子里面,招手把我们三人聚在一块,告诉我们如何发射。羊蹄子只有三个字的一个棱面,按下第一个字就算是打开的保险装置,羊蹄子处于随时可以发射状态,按下第三个字,便能发射弹丸。
这样的羊蹄子握在手里,会让人有种藐视一切的冲动,你会觉得守墓人在羊蹄子面前,就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一般。
至于如何把守墓人引出来,把他从阴暗的角落里引到大家的手电光束中,然后用羊蹄子对准他,这就是福六的事情了。没人会去问他有没有想到合适的办法,因为大家都知道,福六一定有办法把守墓人引出来。
福六看着雯雯手里的羊蹄子,说:“上阵打仗是男人的事情,你就在这里等着我们的好消息。”
“不,我不要一个人待在这里,我要跟着你们一起去。”雯雯立刻反驳道。
“这样不行,看看你手里的羊蹄子,好好想想,八路军打仗的时候,会允许手拿管弦乐器的文工团上前线吗?会允许扛着比自己个头还高的红缨枪的儿童团上前线吗?听话,好好在这里待着。”福六说道。
雯雯脸色立显苍白,比旁边的棺椁还要白,泪珠子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就像花瓣上的露珠被晨风吹动。
“要不,让韩生留下来陪着你。”福六显然怕看到女孩子落泪。
但是韩生却不怕,他急忙摆手说道:“不,不,我不能留在这里,我得跟大家一起出去,要留就让王……就让他留下。”韩生用手指着我说道。
大家注视着我,等着我答复。
手中的羊蹄子里有60颗弹丸,我希望每颗都能射向守墓人,但是现在,雯雯掉下来的一颗泪珠却射中了我,晶莹剔透的泪珠远比弹丸的威力还要大,更别提那个什么丘比特的玩具弓箭了。所以我走近雯雯身边,朝福六说道:“我留下!”
福六缓缓地冲我点了点头,朝众人一挥手,说道:“咱们下去吧。”
就这样,我和雯雯站在台阶上端,目送着大家拎着羊蹄子走出了门洞,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手电光驱走他们身后的黑暗。
等他们全都走出门洞后,便传来福六断断续续的喊话声:“……那个女孩和扯下你项链的小子都留在上面……我们要出去了……”
雯雯一听这话,伸手过来紧紧攥住了我的胳膊,湿漉漉的手不住地颤抖着。雯雯是女孩,女孩子大都胆小,且多猜疑。但我是个已经开始刮胡子的小伙子,自然不能像女孩子那样胡乱猜疑;更何况我还是一个盗墓人,一个能把性命交给伙伴的盗墓人。
虽然我不会怀疑福六此话的用意,但心底还是浮上来一丝惧意。这一切仿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知道我会主动站出来陪着雯雯,却偏偏先问韩生。莫非他是担心我想起守墓人说过要让我和雯雯留下来的话不成?总之,福六行事总让人模不着头脑,总让人觉得高深莫测。
但是可以放心的是,他绝不会出卖自家兄弟。
果然,在福六喊了几遍后,隐约传来那个守墓人尖细的声音,仿佛在和福六交谈,又过了一会儿,尖细的声音靠近了些,像是走近了福六他们。猛然间,尖细的说话音忽然变得严厉起来,像是在大声训斥,然后是胡三忍着痛楚的怒喝声,王昌大声喊疼的声音,接着便听到守墓人惨叫一声,和一阵噗的闷响声。
我焦急地跺了几下脚,本想着冲下去,可雯雯吓得花容失色,紧紧地抱着我的胳膊不放,正想跟雯雯说我去去就来,却见门洞中闪出一条人影,飞快地朝我和雯雯这边跃了上来。
人影蹿到台阶中间时,一张煞白的脸在我的目光中晃了几下,居然是那个守墓人!我急忙挡在雯雯身前,朝下探着羊蹄子,对准守墓人正待发射,却见人影左右摇晃几下,已经飘到了我的身旁,手中的羊蹄子被一股大力高高托起,然后就看到一个肩膀紧紧贴在自己的右胸,自己和雯雯被这个肩膀顶得踉踉跄跄地朝后退,握着羊蹄子的手臂想放却放不下来,因为这个肩膀正好卡在右胸腋下,手臂像被绳子吊在空中一样难受。
我和雯雯就这样被守墓人用肩膀撞得往后退,脚像不听自己使唤了似的,配合着守墓人肩膀上发出来的力道,一脚赶着一脚朝后退。一直退进了铜墙壁里边,我才反应过来,把羊蹄子交到左手,用锋利的羊蹄子尖朝守墓人的肩膀上扎了下去。
眼看着羊蹄子就要扎进肩膀,却见肩膀猛地朝后一缩,跟着使劲撞上了我的胸口,我顿时便觉得自己像小时候荡秋千那样朝后腾空飘了出去,伴随着胸口的一阵疼痛和雯雯在我身后的惊叫声。
我和雯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但是我却没觉出多少疼痛,因为我和雯雯朝后摔出时,雯雯贴在我身后,摔倒在地的时候理所当然是她先触地,我只是摔倒在了她的身上。为此我深表无奈,因为当时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自己被守墓人撞得身不由己,刚想起雯雯还在身后时,就已经摔在了雯雯身上;为此我深表自责,作为一个男人,竟然没在向后摔出的时候迅速作出反应,把雯雯抱在胸前,改为我先着地,雯雯摔在我身上,即使做不到这点,至少也应该拨开雯雯;为此我深表后悔,因为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雯雯每当想起现在这一幕,便会握起小蛮拳,不停地砸在我的肩膀上,还不许我辩解;为此我深表……
摔倒后,我急忙翻身起来,扶起嘴里已经不再喊疼,咬牙硬挺的雯雯,看到她疼得额头都渗出了冷汗,我这心中的怒火那才叫一个难耐,转身端平羊蹄子,对准了守墓人。
守墓人却完全不理会我在发怒,双臂直直地垂在身子两侧,脚下却朝着地面一脚一脚地使劲跺,每跺一脚,双臂便来回地晃荡,像是月兑臼了一般。
他如果正面看着我,我会毫不犹豫地赏他几颗弹丸,可偏偏他脸朝着门外,背对着我,这便让我犹豫了一下,我一向认为,背后朝人下手是极其见不得人的事情。
守墓人又使劲跺了两脚,我和雯雯便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门洞下面竟然升起来一堵小墙壁,紧紧贴着两边的铜墙壁向上不紧不慢地升起。
门洞只有将近三米多高,等我和雯雯意识到升起来的这堵窄窄的墙壁会把这里完全密封时,这堵墙已经升到了守墓人腰部的位置。
我二话没说,一只手拦腰抱起了雯雯,一只手用羊蹄子对着守墓人,快步朝着门口走去。刚走几步,就见守墓人横着跳了起来,落在门前,挡住了去路。
“走开!赶紧滚开!”我用羊蹄子指着他,冲他吼道。
那张煞白的脸抽动了一下,从灰白的嘴唇里钻出来一句话:“晚了,你们出不去了。”
他身后的墙还在继续上升,墙的两侧摩擦着原有的墙壁,发出尖锐的吱吱声,如同守墓人说话的声音。
我的拇指用力按了下去,手中的羊蹄子轻微一晃,一颗弹丸激射而出,眼前并没有看到弹丸划出的银光,只看到守墓人的肩膀剧烈颤动,身子朝后退了几步,随即又朝前跨上来几步,白森森的脸上竟然浮出一丝笑意:“晚了,你杀了我也出不去了。”
确实晚了,他身后的门已经升上来有一人多高了,容不得再有丝毫耽搁,否则肯定就出不去了。我没有再朝守墓人发射弹丸,因为我发射出弹丸后才看清楚,他肩膀前的西服上已经有好几个窟窿了,红色的血液正从里面渗出来。我抱着雯雯急急地朝他走过去,快碰到他时,向旁边横跨了一大步。“日,***变态佬,惹不起你就躲着你,我绕着你走总行吧。”我加快了脚步,瞥了他一眼,心里想道。
我刚绕过他两步,就见脚前横伸过来一条腿,一条脚上穿着绣花抓地靴的腿,卑鄙的守墓人,早料到你会来这一腿给老子下绊脚。虽然我抱着雯雯,但还是向上跃起了足够的高度,躲开了守墓人绊过来的一脚。守墓人却没料到我能躲开,并且躲得干净利落,轻盈潇洒。这不仅出乎他的意料,更让他有些恼羞成怒。我听到他在身后怒哼一声,心知不妙,原本应该朝侧方跃出,躲避他背后袭击,但看到门洞就在眼前,门洞下升上来的墙已经过了头顶,就顾不得身后了,咬咬牙,使劲朝前跳了过去,朝雯雯说道:“我把你抛过去,你看准墙头,扒住就别松手。”
话音儿没落,上便重重地挨了一脚,身体朝前扑出,借着扑出的力道,我把怀中的雯雯使劲朝门洞抛了过去,自己滚落在地,打了几个滚撞在了刚刚升上来的墙上。手里的羊蹄子也当的一声撞在墙上,竟然激起了几颗火星。
拄着羊蹄子翻身起来,我看到守墓人往后退了几步,瞧他那意思,像是需要一段助跑的距离,然后才能跑过来跃起,踢中爬在墙上的雯雯。
我盯着他,说道:“你敢跑过来,我就杀了你个***。”这句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声音冰凉冰凉硬邦邦的,像是远古冰川上的冰棱锥。我想他如果跑过来,也许我真的会将之射杀。
幸好他没敢过来,他看着我站在雯雯身下,伸出一只手把雯雯的脚放在我肩膀上,然后看着雯雯翻上墙头,伸下手臂,冲着我喊“快上来,快上来”。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因为他知道我已经不可能出去了,雯雯的身体快要被上升的墙壁夹住时,才哭泣着缩回手臂,跳了下去。
我听到雯雯跌落在墙外的声音,然后是胡三他们跑上来喊叫的声音,然后是上升的墙壁顶死的声音,然后是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最后,能听到守墓人的呼吸声。
门外传来咣咣的砸门声,声音持续不断。那一定是王昌,只有他才会这样不停地砸门。他希望能将铜门砸开,他是一片好意,但是他却忘记了我身处的地方四周皆是铜墙,如同身在一个巨大的铜钟里面,砸门声钻进来,在这个空间里嗡嗡巨响,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头皮在随着耳膜一起跳动,脑子被巨大声响震得昏昏沉沉的,心里却火燎似的抓狂。
这里也许真的是个钟,巨大的丧钟。外面的伙伴不像是在救我出去,更像是在为我鸣起丧钟。
但我却发现,对面的守墓人显得更为惧怕这嗡嗡回荡的巨响,每一声都能令他原本毫无表情的白脸,淌出一波令人怜悯的惊恐,如果他的胳膊能听使唤,一定会紧紧地捂住双耳,可惜此时他的胳膊像挂在身体两侧的两条腊肠,他的胳膊一定是刚才被福六他们击伤的。但是我的胳膊却很正常,能在紧紧捂住耳朵的同时,还能把羊蹄子夹在腋下。
我忽然觉得守墓人很可怜,他的眼神里不仅有恐慌,还有躲避,他的眼光努力地躲避着我,不想看到我用双手捂着耳朵的样子。这种眼光我以前见过,那是在县城里,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下岗后一直在申请低保,一直没批下来,这让他认为申请低保比申请奥运会还困难,当他最后一次被拒绝,决定不再申请时,看到那些开着崭新小汽车来领取低保金的人,那时的目光就是这样的。
砸门声终于停了下来,守墓人脸上的痛苦表情也随之散去,死鱼眼一样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我一边注视着他的举动,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查看地面,看他刚才抬脚使劲跺下去的地方。地面看不出丝毫异常,我抬脚使劲跺了几下,周围没有任何反应。
“别费力了,这是断龙石的鼻祖,你找不到开启它的机关,因为开启它的机关根本就不在这里面。”守墓人说道。
“你的胳膊抬不起来,我随时都可以置你于死地。”本来我想说,我随时可以杀了你,但是话到嘴边却改了口,换了个听上去含蓄一点的词,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雯雯的影响。
“你绝对不会杀我的。”
“我若是不杀你,你就能开门让我出去?”
“我没法开启它,我说过开启它的机关在外面。”
“那你凭什么说我不会不杀你?”
“不杀我,至少还有一个人能在这里陪着你;杀了我,你就会陪着一具尸体。”
我无语,因为他说的有道理。沉默片刻后,我又说:“你一定能把它开启!你开门,放我出去,我们保证不拿这墓中的任何东西,并且立刻从这里消失,有生之年每逢清明都来这里烧纸。”
“你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是决计不会放你出去的。”
“逢年过节,或者每月的初一十五,我们都会给你送来新鲜的蔬菜水果、禽肉蛋贝,换洗的衣服被褥。”
“接下来呢?你是不是该送我笔记本,大片影碟,全自动按摩椅,防风湿护膝之类的东西?”
“你喜欢什么东西,需要什么东西,尽管说,我们一定给你送来。”我想都没想,随口答道,可是话一出口,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不是说好了活捉守墓人,逼他交出墓内埋藏的宝物吗,现在守墓人就在我眼前,胳膊都快残废了,我手里还拎着能发射60颗弹丸的羊蹄子对着他,怎么自己倒先软下来了?
于是我又补充道:“这是咱们河水不犯井水,和平解决的方式,如果你执意顽抗,以卵击石,那肯定会丧生于羊蹄子下。而我,会悠闲地盘腿坐下,抽着烟,等着我的伙伴凿开个洞接我出去。要知道我伙伴里有一个是搞隧道工程的,再厚的山都能钻出个洞,何况这堵薄薄的墙。”
说罢,我便掏出烟来,点燃一支,使劲抽了两口,徐徐地把烟朝他吐去。
他没接话,静静地看着渐渐淡去的烟雾,等了一会儿,见他还不吱声,我又说道:“你这样不吭不哈的更不是办法,我外面的伙伴迟早会进来,你也迟早会成为我们的俘虏。”
我不是在提醒他会成为我们的俘虏,而是在试图把他对我的敌对态度消解一些,因为说这句话之前,我已经迅速地考虑了一番,面前的守墓人不像是愚笨之人,这样耗下去他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我想他应该能自己作出推断。所以我把他能自己想出来的结果主动地告诉他,会让他消除一点儿对我的戒备之心。这就像大家去买电脑的时候,商家主动告诉你,买电脑送赠品不合算,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不如讲个实实在在的价钱划算,你听听这话有无道理?会不会觉得商家是在为你打算?当然,我并不懂什么谈判技巧,只是在中关村闲逛时偶然听到商家这么说,觉得这话里埋伏的杀伤力不是一般的厉害,所以印象比较深刻,现在照葫芦画瓢搬了出来。
眼前的守墓人像是识破了我的小伎俩,嘿嘿地冷笑两声:“俘虏?谁是谁的俘虏还说不定呢。你忙活了一晚上,在这下面转来转去地最后被我困在了这里,虽然你手里握着武器,但那也不能证明我是你的俘虏。”
这下该轮到我沉默了,确实如此,虽然我手里的羊蹄子可以随时射出弹丸,手里的手电可以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但这又能如何呢,不是照样出不去吗。
“这里上上下下都是厚厚的铜墙,别指望你的伙伴能用蛤蟆衣前的两只爪子挖出个洞来,也别指望你的同伴能找到开启铜门的机关。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你的伙伴赶紧返回地面,去买乙炔气、氧气、割枪,用这些东西倒是可以把墙壁烧出个洞,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不到三个小时就能做到。”
“那咱俩就坐下来等三个小时,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不知道他说这话的用意是什么,又不肯在嘴上落下风,只好随口这样答道。
“好吧,我听你的,咱俩就坐下来等上几个小时。”说完,守墓人往下一蹲,想要坐下去,可他的胳膊偏偏又不能动弹,自然会影响到身体的协调,别别扭扭地坐不下去。他抬头冲我说:“我的胳膊被你的同伴打伤了,不能动弹,你能过来搭把手,扶我一下吗?”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少来这套。”
“唉,现在的盗墓人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了,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那我只能试试自己坐下去,也不知道这被打断的胳膊该往哪儿搁……”守墓人的口气就像火车站旁边职业乞讨的壮汉,扭着脖子打量着自己的断胳膊,又叹了口气,勉强坐了下去,快挨上地面时,身子还是失去了平衡,朝一侧栽倒了下去。
这看起来很滑稽,刚才还生龙活虎拳打脚踢的守墓人,怎么席地而坐这么简单的动作还能摔倒,虽然胳膊不能动弹,但还不至于连坐都不能坐稳了。这家伙一定是故意装出来的,想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把我引过去,然后忽然踹我一脚,我想我识破了他的用意,所以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他拙劣的表演。
守墓人摔倒后,竟然像皮球一样朝着侧后方连着打了好几个滚,并且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越滚越快,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躲到了白色棺椁后面。
我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自己也不知道是在骂这个狡诈的守墓人,还是骂自己的疏忽大意。但是又不敢快步跑过去,这个家伙说不定正等在棺椁后面,踮着脚准备偷袭我,所以只能横着移动到墙壁附近,贴着墙壁缓缓朝前走,始终与棺椁保持着一截距离。
棺椁后面传来了跺脚的声音,同刚才守墓人开启机关时跺脚的声音一样,不知道这家伙想干什么,不知道他会不会开启其他的机关,但是可以肯定决计不会是要开门把我给放出去。没等我朝前走几步,就听到轰的一声,棺椁后面的墙壁上露出个门洞,和进来时的门一般大小高低。然后看到守墓人的背影一闪,跃了进去。
我想都没想,拔脚追到门洞口,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