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六日晚上,第一场演出结束后,中场休息二十分钟。当时正好是用餐时间,所以位于歌舞伎戏院二楼的餐厅顿时显得热闹非凡。
战后的一般戏院虽然仍然维持着原有的舞台,但是观众席却比战前寒酸多了,它不再充斥着锦衣华服的观众,而是随处可见演员坐在破旧的椅子上吃食。这些演员也都以“观众乐捐”的方式来支付一些开销。
然而这家歌舞伎戏院重新落成之后,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旧观,即使在中场休息时间,走廊上也能欣赏到许多美丽的小姐们穿着华丽的衣裳穿梭其间。
戏院的观众席上,虽然还有其他漂亮的小姐,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的风采比得上智子。
她今天穿着一袭纯白绸缎、肩上绣着一朵大花的和服,系上褚红色、牡丹图案的舶来品腰带,再把整个头发向上梳成类似日本发髻的发型,上头插着一把银色的发簪,整个人看起来实在亮丽。不管是在走廊,还是坐在餐厅里,智子都可以说是所有目光的焦点。
智子本人也显得十分兴奋,她的双颊泛起红晕,不时面带笑容,在威严中又不失娇美。
客人们轮流起立向智子献上祝贺之词,大家都不约而同称赞智子出众的美貌。而智子则面露微笑,就像接见外国使臣的女王一般。
驹井泰次郎和三宅嘉文也在这些客人当中。驹井泰次郎身材高大魁梧,三宅嘉文则是肥胖体形配上一张女圭女圭脸,尽管他们在体型上有极大的差异,但仍十分默契地同样频频用手帕拭去额头上的汗水。
由于智子这位有可能成为自己妻子的小女人实在是光彩夺目、艳冠群芳,让他们倍感压力。席间智子不时朝他们两人暗送秋波,驹井泰次郎见状总是露出胜利的笑容,而三宅嘉文则是一副羞赧的神色。
他们两人都在想,要是智子只对自己微笑就好了,彼此都非常厌恶对方的存在。
今天的客人里面还有九十九龙马。
九十九龙马又喝多了,他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不时凝望着智子的脸庞。每当智子的视线投向驹井泰次郎或三宅嘉文的时候,他便露出不高兴的表情。
大道寺欣造则显得非常满足,俊秀的脸面上总是露出笑容,只要听到客人赞美智子的美貌,他便高兴地低下头来。
文彦坐在智子身旁,不时把视线投向智子和两名年轻人的身上。当他望着智子的时候,明显透出少年对美女的憧憬,可是当他看驹井泰次郎或三宅嘉文时,脸部就会因轻蔑而现出不悦的表情。
至于外祖母阿真则是一副疲惫的样子,神尾秀子更是静静地坐在一旁,脸色黯淡无光。
末座的笃代眼神空空洞洞的,伊波良平则不停地绕着桌子为客人们斟酒。
金田一耕助从刚才起就非常仔细地观察在座每个人的神色,因为这些人里面有想致自己于死地的人,而且那个人还偷偷抢夺了重要的底片。
(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这时,开幕的铃声再度响起,大道寺欣造闻声缓缓地站起来说:“非常感谢各位的光临,我在这儿向各位致上十二万分的谢意,今后还请多多关照。现在,就请各位到前厅慢慢欣赏戏剧。
金田一耕助步出餐厅之后,环顾了四周,然后静静地朝画廊那个方向走去。
虽然开幕铃声已经响起,但是画廊里依然仁立着一位吐着烟圈,悠然欣赏画作的青年。
金田一耕助信步走了过去。
“借个火。”
“好的,请。”
大道寺欣造一行人经过正在点烟的金田一耕助身边,热热闹闹地下了楼梯。
金田一耕助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说:“宇津木先生,我看见你刚才经过餐厅前面两三次,有没有什么发现?”
原来这名青年就是新日报社的宇津木慎介。
宇津木慎介突然压低嗓门。
“金田一先生,他来了。”
“谁来了?”
“衣笠智仁。”
金田一耕助吃惊地看着对方。
“真的?在哪儿?”
“就在二楼最前排的位子上。”
金田一耕助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把香烟按熄在烟灰缸里,然后走进宇津木慎介后方的那扇门里。
的确,二楼最前排的观众席里有位老人正倚着栏杆,用欣赏戏剧用的小型望远镜看着楼下的观众。
金田一耕助朝老人慢慢走过去。
那个人看起来年纪相当大,半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地左分,脸上的胡须也刮得很干净,并没有戴眼镜。
总之,这个人的长相让人很难把他跟修善寺的九鬼能成联想在一起。
但是,金田一耕助却十分肯定这位老人就是假扮九鬼能成的人。
(衣笠先生之所以要乔装打扮,想必是为了方便在修善寺和在这里着智子吧!)
然而金田一耕助却不能理解,以在笠智仁这样尊贵的身份,怎么会拥有那么好的易容术呢?
只见衣笠智仁把望远镜放在眼前,专注地看着楼下的观众席。就在这个时候,大道寺欣造一行人从楼下两边的走廊鱼贯走进戏院。
衣笠智仁见状,立刻紧靠着栏杆,用望远镜看着楼下。
他是一位个子不高、皮肤微黑、面露尊贵神色的老人,可是脸上却流露出一抹孤寂。
此时他虽然把望远镜放在眼前,专注地看着楼下观众席,但神情却渐渐焦躁起来。
金田一耕助能理解衣笠智仁焦虑的原因,因为大道寺欣造一行人几乎都已入座,却独独不见智子的身影。
金田一耕助突然觉得一阵不安涌上心头,于是急急忙忙走出门外,对站在门外的宇津水慎介说:
“你帮我注意一下那个人。”
“有什么情况吗?”
“没有,没什么……”
金田一耕助丢下这句话后,便匆忙走下楼去了。
事实上,智子正在化妆室里补妆。
她把紧追不舍的驹并泰次郎和三宅嘉文赶走之后,就走进化妆室,可是这时候镜子前面全都站满了人。她等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空出一个位置,于是立刻站在镜子前面开始补妆。
正当她用吸油面纸吸去鼻头上的油光时,站在她身后的一个女人突然小声对她说:
“你就是大道寺智子小姐吧?”
智子吓了一大跳,连忙抬起头,看着对方映在镜中的脸。
那是一位长发及肩、涂着红唇,一望就知是在风尘中打滚的女人。
“我是大道寺智子,请问你是哪位?”
“我叫阿熏,请你一定要记住我的名字。”
智子对于这个女人轻浮的态度感到有些生气,但她仍然微微一笑,故意不去看她。
“本来我对你很不服气,可是现在见到你之后,就没有这种感觉了。因为你实在太美了。”
智子一听,不禁困惑地看着对方。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啊!是有点事。下一个中场休息时间,请你到三楼的走廊,因为有个人正在那儿等你,他十分渴望能见你一面。这是秘密,别告诉别人。”
智子不由地挑起双眉。
“哦?是谁想见我?”
“你去了就会明白。如果你不去的话,我可是会挨骂的哟!所以千万拜托你一定得去。”
阿熏露出悲伤的神情,智子则眉头深锁地看着眼前的女人。这时,金田一耕助正好从化妆室门口探头进来。
“啊!智子小姐原来在这儿啊!大伙儿因为见不着你,都很担心哩!”
“对不起,我这就去。”
智子正要走出去的时候,阿熏又再次低声交代她。
“这是秘密!千万别忘了。”
智子一走出化妆室,金田一耕助便奇怪地问她:
“智子小姐,你认识那女人吗?”
“不认识。”
“她好像跟你说了些什么……”
“是啊!不过我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这时,正巧神尾秀子也来找智子。阿熏一直等到神尾秀子把智子带走之后才走出化妆室,并大摇大摆地从金田一耕助面前走过。
(真奇怪,智子小姐不应该认识那种女人啊!)
金田一耕助一边思索着,一边心不在焉地来到观众席的入口处。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啪啪啪啪的脚步声,金田一耕助连忙回头一看,只见文彦正快速地朝他跑来。
“嘘!文彦,你这样子跑,当心会挨骂哟!”
“金田一先生、金田一先生!”
文彦眼中闪着光辉,气喘吁吁地说:
“他来了、他来了!”
“谁来了?”
“就是从修善寺逃走的那个叫多门连太郎的家伙啊!”
金田一耕助顿时觉得心跳加速,一种不样的预感也蓦地涌上他的心头。
(多门连太郎来了!衣笠智仁也来了……修善寺杀人事件的所有关系人再度到齐,难道今天又会发生什么事吗?)
金田一耕助来到文彦方才刚刚看见多门连太郎的二楼走廊,但是多门连太郎早已不见踪影。
如果宇津木慎介在的话,倒还可以问问他,然而宇津木慎介正忙着在自己的座位上监视衣笠智仁的一举一动,所以也不在走廊上。
为了慎重起见,金田一耕助特意地爬上三楼张望了一下,可是依然不见多门连太郎的踪影。
(戏院这么大,而且又不知道他的座位号码,如果多门连太郎已经回到自己座位上的话,想要找到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金田一耕助只好再度回到一楼西侧的走廊上,却发现神尾秀子正独自坐在沙发上织毛衣。
“咦?神尾老师,你怎么没有去欣赏戏剧?”
“啊!是金田一先生!”
神尾秀子把视线从编织物上移到金田一耕助的脸上,笑着说道:
“还说呢!你自己不也在这里跑来跑去吗?”
“哈哈!说的也是。对了,神尾老师!”
“嗯?”
“大道寺先生特地请大家来戏院看戏,而你却跑到走廊上编织毛衣,这不是很奇怪吗?”
神尾秀子听了,先是露出一副惊愕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看着金田一耕助的脸笑了起来。
“金田一先生,这难道是戏剧里的台词?”
“那倒不是!毕竟这里的门票不便宜啊!所以……”
“金田一先生,你也知道,我是乡下人,一坐在观众席就感到头晕,不习惯嘛!”
“这么说,你并不是单纯在编织毛衣,而是有移情作用喽?”
金田一耕助一边说着,一边在神尾秀子的身旁坐下。神尾秀子挪动了一子,以便让出空位。
“是吗?不过我倒是觉得一织起毛衣,整个人就精神多了,而且也不会去想那些无聊的事。”
“你不织毛衣的话,就会去想无聊的事吗?”
金田一耕助毫不放松地追问。
“是啊!会想许多事。”
神尾秀子说完,苦笑地看着编织中的毛衣。
“金田一先生,或许是我年纪大了,变得比较保守,也不喜欢自己生活的环境发生剧烈的变化。不,与其说是不喜欢,不如说‘不安’来得恰当些。我常想,如果能够一直待在月琴岛上,该有多好啊!”
神尾秀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又继续说:
“可是这种事我没有告诉过智子小姐,因为她终究得离开月琴岛。”
金田一耕助一脸深思地看着神尾秀子的侧面。
前阵子离开月琴岛的时候,金田一耕助还不觉得她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但是最近几次看到她,真的发现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痕迹了,不由他对眼前这个年过四十、却还待字闺中的女人心生同情。
“神尾老师。”
“嗯?”
“你为什么不结婚?”
“这个……”
神尾秀子的脸庞突然变得像白蜡般惨白,不但呼吸有些慌乱,就连正在编织的双手也不住地微微颤抖。
过了半晌,她才恢复了平静。
“金田一先生,你为什么会问我这个老太婆这种问题呢?”
“别这么说,你还很年轻呢!而且我想,你以前应该也有许多婚嫁的机会吧!”
神尾秀子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语气平稳地说:
“金田一先生,结婚是需要爱情的;但是我爱人的那股热情,早已经燃烧殆尽了,现在的我犹如搞木死灰一样,如何结婚呢?”
“你是说你失恋过?”
“失恋?嗯,或许吧!”
神尾秀子回答得很暧昧,随后她又咯咯地笑起来。
“金田一先生,要不要我拿我最爱的人的照片给你看?”
“好啊!我很好奇能让你失恋的人是什么样的男人?”
“就是这个人。”
神尾秀子把编织物放在膝盖上,然后解开这十几年来一直戴在颈部的珍珠项链链头,把链子拿到金田一耕助的面前,并啪地一声打开项坠的盖子。
只见坠子里有一张照片,是智子的母亲——琴绘的照片。
“这这是……”
金田一耕助不禁感到非常吃惊,神尾秀子随即又将项链戴回颈上,一脸淘气地笑着说:
“呵呵!你吓了一大跳吧!这件事我可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因为怕被人误会。”
神尾秀子又拿起放在膝盖上的编织物,静静地织了起来。
“我喜欢琴绘,这绝对不是同性恋或是什么不正当的感情。因为琴绘是一个不会让人有任何非分之想的人,她就是这么一个圣洁无假的女孩。
“但是,正因为她太过纯真,所以也很容易掉入可怕的陷阱里,为了避免她受伤,我甚至对她倍加呵护。说得夸张一点,我对她就像侍奉神明那样完全奉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金田一耕助虽然嘴上说俺,心里却仍存一丝疑惑。
他能了解神尾秀子对琴绘的特殊情感,而且像神尾秀子这样的敏感女人,似乎就是产生这种特殊情感的类型。
但他不明白的是,神尾秀子为什么会对自己表白这段感情呢?为什么会把藏在坠子里的照片拿给自己看呢?
(难道神尾老师只是想借此表明自己迟迟不结婚的理由?)
只是这么一个单纯的理由,还是无法令金田一耕助信服。
事实上,神尾秀子也可以不必解释自己不结婚的理由,因为金田一耕助刚才并未坚持一定要得到答案,而且气氛也并不那么凝重,神尾秀子尽可以在谈笑风生中一语带过啊!
(难道神尾老师是借着这个表白来掩饰什么更重要的“真相”吗?)
“金田一先生,你在想什么?”
“哦,没什么。”
“你不必对我刚才说的事那么震惊,这件事你听过就算了。”
金田一耕助轻轻地抓抓头,突然间,他像想起什么事似地问道:
“对了,你那张照片让我想起一件事,上回我跟你提的相簿,不知道找到了没有?”
“哦!那件事啊……”
神尾秀子不慌不忙地挥动着棒针说:
“当时你打电话来,我便仔细整理了一下从月琴岛带来的行李。但是我怎么找也找不到那本相簿。”
“这就奇怪了。”
“是啊!我不可能忘了带啊!”
宇津木慎办手中的莱卡底片被人骗走之后,金田一耕助曾打电话问神尾秀子有关她相范的事。当时神尾秀子告诉他,行李还没有完全整理好,所以还不清楚是不是在。
(如今,神尾秀子却说怎么也找不到那本相簿。)
“金田一先生,那本相簿很重要吗?你手中不是有那七张照片的底片吗?”
金田一耕助一面看着神尾秀子的侧脸,一面在心里盘算究竟要不要告诉她真话,但最后他还是决定说了。
“神尾老师,坦白说,那些底片被人骗走了。”
神尾秀子立刻掉转头看着金田一耕助,而金田一耕助也目光锐利地注意着神尾秀子惊讶的表情。
但是他实在很难判断出神尾秀子究竟是真的感到惊讶,还是假装出来的。
“这……怎么会呢?”
神尾秀子颤抖着双唇说:
“前些天我去探望你的时候,你不是说还有底片,没关系吗?”
“是啊!当时我的确这么认为,可是……”
等神尾秀子听完金田一耕助说出被欺骗的经过之后,整张脸变得非常惨白。
“这么说来,那些照片都没有了?”
“嗯,所以我才把希望寄托在你那本相簿上。”
“看来,我只好再努力找找了。我想不可能找不到。”
就在这个时候,舞台那头传来敲梆子的声音,神尾秀子突然慌张起来。
“哎呀!又到中场休息时间了,我得赶紧收拾收拾……”
她把编织物放进手提袋后,便急忙站起来。这时,一张纸片从她膝盖上飘落下来。
金田一耕助下意识地弯腰捡起那张纸片,当他看到纸片上写的东西时,不禁皱起眉头。
那是一张割成三寸平方大小的纸片,上面有用紫色墨水书写成的奇怪符号。
“神尾老师,这是什么东西?是某种暗号吗?”
神尾秀子看了一眼金田一耕助手中的东西说道:
“哎呀!金田一先生,是不是从事你们这种职业的人都会特别敏感呢?真是的,什么事都能跟办案扯上关系!老实告诉你,这只不过是编织图案的符号罢了。”
望着金田一耕助一脸茫然的样子,神尾秀子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我念给你听吧!最下面那一行,从左边开始是……上针、下针、两个下针、移针再加针、上针、移针再加针、两个下针、下针……”
就在神尾秀子念念有词的当中,她好像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炯炯有神地看着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先生……”
她压低了嗓门说:
“这的确可以说是一种暗号,编织图案的符号里面还有许多种类呢!过些天我就用这些制成暗号表拿给你看看,可是你千万别对其他人提起这件事哦!”
正当金田一耕助如坠入云里雾里时,一群人已陆陆续续从观众席走出来,而神尾秀子也拎着装编织物的手提袋迎着人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