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官道。
绿叶林荫,金黄日光穿林透叶,米般小虫飞舞林间,像尘埃。
她一袭水绿衣裳,手挽包袱,从山径小路往官道上走。
大道上突传马蹄声响,未几,一行四人急行而来,远远地,四人便见那姑娘娘在官道旁走着走着忽然昏了过去。原本四人是可以直接绕行过去,但那中间锦衣玉服显是主子的人却突然喊停。
他勒马喊停,抬颚要人过去瞧瞧。“去看看。”
一名大汉下马来到绿衣姑娘身边,将她翻过身来,那年轻的主子在见到她清秀面容时愣了一下,突然翻下马走过来,扬声问:“她怎么了?”
那大汉探她手脉,一会儿才道:“少爷,这姑娘只是身子过虚,晕了过去。”
为什么她看起来这么面熟?
锦衣少爷蹙眉盯着这绿衣姑娘,半晌后忽然蹲下伸手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重新跨上马,策马扬蹄。
其它三人愣了一下,但随即恢复过来,跟着少爷往神剑山庄而去。
“醒了?”
一双细长上勾的丹凤眼,看似冷淡,其中却有着掩不住的热切;说话的人脸很白,手很白,脖子也很白,白得像是没有血色。
她看着他,没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他再问。
她仍是无言,只微微偏过头,看着四周摆设。
“饿了吗?”他指着桌上食物,“这儿有吃的。”
她再移开视线,终于在另一张桌上看见她要找的东西,于是无视那人端过来的吃食,只下床来到桌旁,磨起墨,拿起毛笔沾了些墨水,挽袖在宣纸上写了些字。
那锦衣青年见状跟着走了过来,看见纸上写的字,“你叫默儿?”
她回首看他,点头。
“你不会说话?”他有些讶然地问。
她只是看着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事实上他心里早认定,是以也没等她反应,只又追问自己想知道的问题,“你是哪里人?”
她提笔,写了“岭南”两个字。
他见了,心中突起一阵激越,忽然伸手抓住她的双臂,屏住气息,期待的看着地问:“你家里还有其它人吗?”
默儿脸色有些苍白,瞪着他看。
“对不起。”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太过激动,忙缩回手,但仍忍不住重复问道:“默儿姑娘,你家里还有其它人吗?”
她退了一步,远离他双臂的范围,才缓缓摇摇头。
“是吗?”他像是被浇了盆冷水,敛起激动的表情,显得有些颓丧。
默儿不解他为何垂头丧气,只蹙起了秀眉,伸手碰了碰他的衣袖。
见她一脸疑问,他才一扯嘴角道:“抱歉,我只是以为,你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她沉默,没再发问。
望着她和那人如此相似的面容,他几乎以为她就是那个人,所以先前才会遣开其它人,想私下问问,没想到她却不是。
从小,他印象中一直有个姑娘陪着他,但那记忆好模糊,且每当他趁爹心情好时问起,爹一下说没这回事,一下说那女孩是姆嬷的孙女儿小翠,他若再追问,就会招来一阵鞭打。但他见过小翠,他知道那女孩不是小翠,可他五岁前的记忆总像是罩着一片灰雾,教他怎样也想不起来……猛一回神,见到眼前的姑娘直直望着他,他才想起自己还没自我介绍,忙道:“这里是神剑山庄,我姓顾,单名一个逸,是这里的少主。昨日我与几位大叔回庄时,在官道上见姑娘昏倒于路边,便自行带姑娘回庄,望姑娘勿见怪。”
她闻言,只回身在纸上写着:默儿多谢少爷。
“不用客气。”他微笑回答,望着她那面熟的容颜,心中彷佛又有什么东西在跃动。他一时冲动,突然道:“姑娘身子尚虚,若不嫌弃,在本庄多住几天知何?”
她注视着他,久久,才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为他缺乏生气的面容添了几许颜色。
窗外风吹,几片枝头黄叶落下,在空中翻飞……
楚恨天一上甲板,那围在一起的几个船员立时停止说话,散了开去,假装忙碌起来。
“小子-,那绳结不是这样打的。来来来,咱再教你一次。”胖叔吆喝着,搭着一名新手的肩,混到船尾去。
“唉呀呀,老赌鬼,你不是说要帮我多做几枝箭吗?”韦剑心也对着赌鬼张嚷嚷。
“是呀是呀,在舱里呢。”赌鬼张忙配合的响应,“咱们到下头瞧瞧,你看看合不合意。”
“好啊好啊。”韦剑心应和着,两人一前一后的下了舱房。
不一会儿,原先聚在一块儿的人,便只剩兰生一个。
这些家伙在搞什么鬼?
楚恨天冷着脸,看着一脸老神在在的兰生,本张口欲问,但又随即作罢,因为怕他嘴里又冒出没头没尾的佛语禅机,到时搞得他更头晕脑胀。
他撇过头,看见船尾装模作样在教人打绳结的胖叔,其实心里多少知道他们方才在说什么,因为船上禁忌的话题只有一个——默儿!
一想到那个女人,他脸色更寒,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二十天。
二十天了,她还没回来!
虽然他嘴里说得好听,说她不干他的事,但船却在泉州停靠了二十天。他原以为她十天就会回来,所以从她离开后,他就没有开船,没有离开这里,怕她回来找不到黑船。但是,她却没有回来!
该死的女人!
他一脸陰霾的环顾四周,心火在胸口熊熊的烧。
在这船上,她的身影处处都在,在桅杆上、在缆绳上、在舱房里、在甲板上!
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看到她的身影。这十几年来,她是如此安静的存在,安静又真实的存在这艘船上,他几乎以为她会和这艘船一样,成为他的骨血,和他一起在海上度过千百个白天与夜晚……视线扫过桅杆,他眼瞳更暗,想起她总喜欢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待在上头,像只娉婷的海鸟,遥望着海天相连的远方。海风会吹起她的长发,她会闭上眼,迎着风,粉色的唇会弯起完美的微笑。
他几乎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能相伴一生的女子,但她却背离了他!
她该死!
胸口的郁气淤塞到了顶点,他望着广阔平静的海面,瞳眸中却是暗潮汹涌。
他们也该死!
虽然他曾叫所有人不准谈论她,他们也照做了,但他还是无法停止想到她,甚至到了这两天,他每次一看到船上的人聚在一起,就会忍不住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想知道她的消息。
他知道那几个手下一定有派人跟着她,他们一定知道她现在人在何方,知道她是不是安好,但他却拉不下脸来询问,而他们在看到他时,便立即闭口不谈。
他气她,也气那群鬼鬼崇崇的手下,更气自己的矛盾!
可恶!
楚恨天暗暗诅咒一声,双眼扫了下四周,见众人虽在做事,却不时偷偷打量他,他不由沉下了脸,干脆离开甲板回舱房去。
舱底房里的人听到有人下楼的声音,赌鬼张忙和韦剑心打了个手势,然后开口问道:“我说韦哥儿啊,你方才在甲板上说什么不好了?”
“哎呀,老赌鬼,你不知道,我之前不是说默儿在官道上昏倒,结果让神剑山庄的少主救了回去吗?”
廊上的脚步声停了,房里的两人互看一眼,继续以不小的音量交头接耳。
“是呀。不过你不是说她没什么大碍吗?那还有什么不好的?”
“是没什么大碍,问题是那什么神剑山庄的少主好象……好象……”韦剑心故件担忧,吞吞吐吐的。
门外的楚恨天听到这里,一颗心莫名吊在半空。
“好象什么?你倒是快说呀!”赌鬼张替外头的老大催促。
“那个少主,好象要娶默儿呢。”
楚恨天闻言一僵,脸色铁青。
“你怎么知道?”赌鬼张蹙起眉头责问。
韦剑心叹了口气,“因为最近有人看到神剑山庄张灯结彩的,一副要办喜事的模样,胖叔就让人进去探了探,才知道神剑山庄的少主对咱们的默儿一见钟情,下个月十五就要成亲了。”
“怎么会?!默儿真的要嫁人了吗?”赌鬼张发出无法置信的声音。
“老赌鬼,我瞧老大对默儿也不是多在意,既然那个劳什子少主看上了默儿,那也是她的福气。何况咱们是海盗呢,她去当神剑山庄的少夫人,总比在船上没名没分的好,你说是吧?”
“唉,说得也是。”
砰!门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赌鬼张和韦剑心吓得忙低头,一回神只见舱门竟被楚恨天打穿了一个洞。
两人不敢动,直至听见脚步离去的声音,韦剑心才敢稍稍抬起头来。他把脑袋穿过门上的洞向外探看,只在梯上瞧见老大消失在舱口的靴。
他缩回头,模模门上的窟窿咂道:“我的娘,幸好咱闪得快,要不脑袋铁被轰得稀巴烂。”
赌鬼张仍蹲在门边,嘿笑着,“放心,你小子的脑袋还在。接下来,咱们就等着看戏吧!”
他话才说完,两人就听见老大的声音从上头传来。
“收锚!扬帆!”
“啊?”在船尾的胖叔呆了一呆,才问:“老大,咱们要开船了吗?”
楚恨天寒着脸喝道:“给我在三天之内赶到广府去!”
船上的人在听到号令时立即动了起来,就见拉缆绳的拉缆绳,收锚的收锚,不一会儿帆篷相继拉上扬起,兜住海风涨满起来,黑船很快就离了港,目标广府,南下而去。
楚恨天立在船头,简直快气爆了。
可恶!那个该死的女人,为了报仇,竟然选择嫁入仇家!
他原以为她在知道真相后,会放弃对抗那雄据岭南的神剑山庄,回来寻求帮助,谁知道她竟傻得以为真可以靠她自己和神剑山庄顾远达那只老狐狸对抗!
该死!她要是真以为顾远达会毫无戒心的让儿子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姑娘,那就大错特错了!
该死!该死!该死!
自从五年前他开始在乎她后,他就无法再保持一贯超然的冷静。他甚至破例去询问战青、调查她谜一般的身世,只因为无法忍受她夜夜无声的啜泣,无法忍受她每晚被梦魇纠缠,无法看她这样受苦——他在等她提,可她非但不和他提,也不向他寻求帮助。除了学剑以外,她根本未曾和他要求过什么东西!甚至在成为他的女人之后,她也没要过什么!
一开始,他还以为她会说,会仗恃着这一点要求他替她报仇。他一直在等她说,但她没有,从来没说过。
那个女人该死的只想靠她自己!
楚恨天愤怒的瞪着南方,他怀疑自己在她心中,除了是教她剑法的师父,其他什么也不是!
山茶花,总在人们不经意时,透露着芬芳。
红色娇柔的多重花瓣上,有着晶莹剔透的露珠,风一吹,花儿轻颤,水珠落下,香味则随风飘散。
这一抹尽情绽放的艳红是多么的美丽,和两寸旁已枯萎干缩的梅干菜形成强烈的对比,就像是年轻貌美的姑娘,和满脸皱纹的老妪一般。
默儿站在一丛山茶花前,看着这触目惊心的对比,不知道自己何时才会如同枯萎的山茶般凋零,或是……她早已放尽她的香气,只等着干缩而已?
一个月了。她度日如年。
这样的疲累感是她一开始没想到的——抑或她早猜着,只是想赌赌看?也许是后者吧……这是一场赌注。她并非笨蛋,也没愚蠢到以为进了神剑山庄便能轻易毁掉这里。顾远达是只老狐狸,表面上是行侠仗义的仁义大侠,暗地里却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十多年来,他戴着好人的面具沽名钓誉,所有的人都被他那伪善的面具给骗了。
若非她对那天晚上的情景记忆太过深刻,若非她清楚记得那禽兽教人毛骨悚然的温文笑声,若非她脑海中对那双山猫黑靴的记忆清晰如昨,若非她在神剑山庄大厅上见到娘亲手绣的“万里山河”,她也会怀疑那看似和蔼亲切的老人不是那晚的禽兽。
默儿俏脸一寒,不由得握紧双拳。当她在厅堂上乍见那长一丈八、宽五尺,绣着万里长城景色的巨幅锦绣,她瞬时瞪大了双眼,震慑地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怎敢?那贼人怎敢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将娘的绣图就这样挂在厅上?
当时,她极力压抑住自己的悲愤和恨意,才没有在那老狐狸前露出马脚。
顾远达大概以为没有人知道这幅绣图,因为这是娘死前才刚完成的一幅锦绣,只有她和爹及娘的贴身女婢见过而已;所以他才敢这样猖狂的将强抢来的绣图挂在厅上,那禽兽甚至在她假装无意问起绣图的出处时,面不改色的说这幅“万里山河”是出自隋朝绣品大家之手!
她假笑应和着,知道顾远达并没有因为他儿子对她的好感,就全盘接纳了她准备好的背景,但他自大的以为没人敢在老虎嘴里拔牙。
她赌的,是顾远达的自大。也许她现在的功力拚不过他,但若暗袭,成功率便大大的提高。
她只有一次机会,在拜堂时。
拜堂、成亲……默儿眼一睹,本该想的是耶苍白的未婚夫君,眼前却浮现另一个伟岸狂放的身影。
她和顾远达赌,也在和自己赌,更是在和他赌。
赌的是命,赌的是她的爱情。
赌这一把,赢了,她会讨回该讨的,输了,也不过一死而已。
花,落了一瓣,她看着它翻飞飘下,艳红的花瓣沽上了泥。
看着泥地上的那一抹红,默儿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了一抹自嘲的笑容。
她是沾了泥,但是她——还不想死。
还有没有机会呢?当她亲手埋藏了一切,是不是还能够回到他的身边?
他会来吗?他在乎吗?会不会呢?
会?不会?
“天凉了。”
一袭披风罩上了身,她回首,看见顾逸一脸关心。
她转身,他替她系上衣绳,“我让人煮了些甜粥,你来吃些。”说完便牵起她冰凉的小手,穿过庭院,回转厅门。
默儿任他牵着,视线不由得移至和她交握的手。他的手很瘦、很白,白得能看见其下青紫的血管。
他对她很好,一直都很好。
不知他若知道她是来杀他爹时,是否还会对她这般关照?
很难想象顾远达那样卑鄙无耻的禽兽,竟能生出像顾逸这样良善的儿子。
默儿垂下眼脸,望着自己跟随着他,在石板上交互前进的绣鞋。
莫名地,她停下脚步。
感觉到她的停止,顾逸也跟着停下。他回头看她,眼神温柔,低首轻问:“怎么了?”
默儿抓起他的手,在他手上写字。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顾逸见了,一扯嘴角淡笑,“我也不知道。我一见你就有种亲切感,总觉得我应该要照顾你。”
应该?
她蛾眉轻蹙地凝望着他年轻苍白的面容,脸上不由浮现淡淡轻愁。
第一眼瞧见他时,她也觉得有些莫名亲切熟悉。她恨他爹,却无法恨他。
利用他的良善、欺骗他的情感,她心中不是没有愧疚。即使他爹真的该死,她依然对利用顾逸感到些许不安;但她绝不会因这点不安而放弃。
她不会奢望他能了解,也不会奢望他能原谅;因为在仇恨的炼狱中过了十四年,她依然无法学会原谅,所以她不以为他能。
他们将会是敌人,在拜堂成亲的那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