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龙岛。
“老大,搞定了吗?这下咱们可以开船了吧?”韦剑心站在船梯旁,远远看见楚恨天出现,立刻拉开嗓门大叫。
谁知楚恨天话没回一句,只是冷着脸上了黑船,面无表情的看着一干手下道:“咱们要继续留在这里。”
“啥?!为什么?战家那丫头不是回来了吗?”胖叔移动他肥胖的身子走了过来。
“跑了。”楚恨天一脸木然。
“跑了?!”众人惊诧愕然表情各异,却异口同声的重复他的话。
“对,跑了。”他淡淡肯定,只又道:“所以咱们得再留一阵子。”
“为什么?那丫头跑掉之前没证明你是战老头的儿子吗?”胖叔怪叫。
楚恨天脸上闪过一丝怪异的神色,“她证明了,然后就跑了。所以战家的人要我留下。”
“留下干嘛?”赌鬼张瞪大了眼,半点也不懂。
“留下当家!”一老头突然负手跳上了船,笑咪咪地代替楚恨天回答了这个问题。
“啊?”所有人闻言都张大了嘴,一脸呆愣,然后一致转头看向老大。
只见楚恨天一脸郁卒,抿着唇,瞪着祁士贞那老头,却没有反驳他的话。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韦剑心才冒出一句:“老大,咱们要从良了吗?”
楚恨天冷冷看着手下及祁士贞,一字一句的重申,“我说过只留一阵子,意思就是只留一阵子!”
“留到什么时候?”书生打扮的兰生合起手中经书,抬首问了个重点问题。
祁士贞嘿嘿一笑,只道:“留到战家有新当家的时候。看是找回战家另一个失踪的战不群,或是你们老大想办法生一个都行。”
生一个?
所有人忍不住偷瞄了楚恨天一眼,却全被他冷冽的眼神瞪回来,吓得大伙儿立时将视线转开。
楚恨天见那祁老头得意的模样,就火大得要命。
该死的!他要是真被困在海龙岛上,他就不姓楚!
一握拳,他紧绷着下颚,冷声吩咐,“胖叔,你带人到内陆去,就算翻了整个大唐都要把那姓战的家伙给找出来!”
“是!”
一个月后。
没消息、没消息,还是没消息。
海龙岛上战家书房内,楚恨天瞪着那一张胖叔由内陆传回来的信函,额上青筋不由得绷得死紧。
可恶!
他一把抓起那封信,火大的柔成一团丢到字纸篓里去。当他一回眼看见桌案上那堆“商务”,神经更是绷得死紧,忍不住在心里讯咒千万遍。
该死的战家、该死的老头、该死的商务,还有那该死的战不群,以及那该死的、经不起激的战青!
楚恨天忿忿瞪着眼前的一切,知道其实最该死的就是他。没事管什么闲事呢?如果一个多月前他没有因为一时良心发现,帮了那死老头留在海龙岛上的子弟兵打退海盗的话,一切不就没事了吗?
谁要他偏偏来-了这淌浑水,谁要他偏偏就是见不得那些小海盗动到海龙岛,谁要他偏偏有一群好战爱玩的手下,一见到有水仗可以打,就什么都不顾了。
这下可好,被岛上的人认出他是战老头的儿子,然后他又一时冲动,把正主儿战青给气走了,结果就是,他从此被困在岛上。
被困——一想到这个字眼,他就头皮发麻,忽然间只觉得四面墙向他压来,屋子似乎变得更小;他全身一僵,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该死!
眼中闪过一丝陰霾,他双手撑着桌面,咒骂一声,深呼吸了两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在墙面再度变形前,大踏步走出书室。
屋外阳光正盛,虽然热,却有风。
一到绿意盎然的庭园中,那沉闷的压迫感便消去了。他大口大口的吸着气,额上有着冷汗,过了一会儿,情况才转回正常。
衣袖突然被人扯了两下,他低头,见到一双乌溜溜的黑眸。
黑眸的主人,是个小姑娘,她手里拿着一条手绢,递给他。
他不动,只是冷眼瞪她。
她一点也不为他冷酷的眼神所吓,只是面无表情的将手绢塞到他手里,然后沉默的转身离开。
楚恨天瞪着那小姑娘离去的背影,只看见她那条长长及腰的发辫,在她身后晃晃荡荡。
他竟然没听到她接近的声音!甚至连离去时,她走路也几近无声!
望着手中素白的绢巾,他蹙起眉,突然想到——她是谁?
这一个多月来,他似乎没见过这个小姑娘。
楚恨天抿唇-眼皱眉,他不喜欢也不习惯发作时被人瞧见,当然,也不想看到别人的同情与怜悯——手一松,白绢落到地上,他转身,回到那一方书室,继续和那像山一样高的“商务”奋斗。
再次见到她,是在码头上。
她安安静静的杵在祁士贞那老头身旁,没有东张西望,也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那小姑娘是谁?”他问身旁的韦剑心。
“谁?喔,你说默儿啊。默儿是战家大小姐在上次运货途中救回来的,听说大小姐发现她时,她不知为何被一群水盗给关在舱底。那些人不只把她关在笼子里,还帮她上了手镣脚铐。哈,真不知那些笨蛋干嘛这么大费周章的对她。”
赌鬼张插话笑道:“也许他们怕她跑了。哈哈哈哈……”
黑船上的大伙儿闻言全笑了出来。
“韦哥儿,听说她是哑巴?”一汉子好奇的问。
韦剑心耸耸肩,“好象是吧,没听她说过话。”
哑巴?
楚恨天一愣,视线不由得回到那小姑娘身上,然后,蹙起了眉头——
三更,半夜。
娘的!
楚恨天瞪着紧闭的房门,握紧了拳头忍耐着不去开门。
可恶,他在船上待了十年了,以后还要继续待在船上!他绝不会因为被人关在地牢几个月,就对封闭的地方感到害怕!绝对不会!
汗水滑下额角,他咬紧牙关,全身肌肉因紧张和恐惧而绷得死紧。
他会克服的,他不可能一辈子睡在甲板上,他是人人惧怕的海盗黑龙,连海上噬人无数的狂风巨浪都无法打败他,他该死的不会让这些愚蠢的木头和墙壁得逞!
喀喳——什么声音?他一僵,抓起剑,竖耳凝神。当那声响二度在门外响起时,他想也没想就直接走了出去,逃离那幽闭的房间。
当他循声来到后院竹林中,却见到那不会说话的姑娘,手中抓着一根削过的树枝在挥舞。他先是有点不解,看了半天才看出她正在练剑,因为她不只姿势错误,连拿剑的方法也不对,挥剑的方式软弱无力,几次在转身时还险险跌倒,笨拙得要命。
“到底哪一个笨蛋是你师父?”见她又差点跌倒,他冷声讽道。
乍听人声,她骇了一下,紧急回过头来,才发现他的存在。她紧握着树枝,一言不发,戒慎的望着他。
“或者你根本是偷学的?”他挑眉,猜出正确答案。
默儿脸一白,转身就走。
看着她挺得笔直的背影,他淡淡开口,“偷学是江湖大忌,被抓到是要剁去手脚的。还有,那么烂的剑法,劝你还是别学得好。”
她倏然停下,回身朝他刺来。
楚恨天冷笑;而默儿什么都没看到,她手中的树枝就已被削去,只剩短短一小截,而她的脖子上,已经架了一把墨黑长剑。她是感到颈上的冰凉,一惊之下才发现那把乌黑暗沉的剑。
“这个,才叫剑。”他不屑的指指地上那断成数截的树枝,讪笑道:“那个,叫树枝,只是玩具。”
她眼中闪着愤恨,陡地伸手抓住剑身,然后缓缓往后退了一步,冷着脸抬首看他。
她握剑的手,鲜血直流,红色的血沿着黑色剑身流至剑尖,然后滴下。
他动也不动,冷眼看着她,在这小姑娘炯炯黑瞳中,瞧见浓烈的恨意。她没有开口,但他却知道,她是要告诉他,她一点也不怕他,更不怕他伤人的剑,甚至不在乎生死,而且她一点也不欣赏他的玩笑。
她松开手,再度转身离去。这次他没阻止,只是瞪着黑剑上的血珠,微-了下眼,心情突然变得很不爽!
第二天,他没看见她,之后几天,也未曾见到那小哑巴的身影。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去注意,也许是因为夜深人静时,屋子里的沉暗及封闭总让他忆起在地牢里的感觉,所以他总会在午夜时特别竖起耳朵,想找出去的理由;也或许,是因为他从没见过像那小哑巴一样倔强的女孩;更或许是,被困在这孤岛上一个多月,他早无聊毙了!
第五天晚上,他终于等到了那笨拙的练剑声。
来到竹林后,他没出声,只是冷着脸隐身萧萧竹林中,静静的看着她使着那蠢笨的剑招。
她手上的树枝,换上了不知从哪弄来的锈剑,受伤的右手上包着白布,没多久,白布便染上了血红,显是伤口裂开了。
她因疼痛而顿了一顿,但仍是坚持使着剑招,直至痛得皱起了眉头,冒出了冷汗,才以左手抓着右手手腕,喘着气,跪坐在地上停了下来。
他在她离去时,也回到自己房里。
然后,一个夜晚、两个夜晚过去,跟着又过了数天,他夜夜到竹林中去看她练剑。直到第十天夜里——“右脚再进一步,身子往前倾,刺出!回剑,左旋踢!”
默儿在快跌倒时,突然听到声音,下意识的照着指示做,没想到整个身子不但平衡过来,还踢断了被她拿来当靶的绿竹。
惊讶地瞪着倒下的竹子,她知道其实那不完全是她踢断的,而是先前手中的锈剑已砍中了绿竹,之后的那一踢才让它倒下。
她回首,看见他——默儿包着白布的右手仍握着锈剑,她瞪着他,他也回瞪着她。
半晌,夜风吹过,他突地转身离去,什么也没再说。
翌日夜里,她来练剑时,他人也在,之后的每一个晚上,都是如此。两人从没打过招呼,她当没他这个人存在,却在他出言指示时照做,因为那真的有用。
楚恨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教这小哑巴剑招,也许是因为岛上的日子实在是太无聊了吧。
时光飞快的过去,两个月后,他终于从海龙岛上解月兑——不是因为找到了失踪的战不群,而是战青自动回来报到了。
当一切搞定,黑船上的人欢欣鼓舞,只因为能重新回到大海怀抱。
他们挖出舱底的压箱宝七彩烟花来庆祝,在离岸的前一天晚上,赌鬼张吆喝着开局作庄,月而便从内陆回来的胖叔搬出老酒开罐畅饮,韦剑心在酒宴上说学逗唱,甚至拿着他那宝贝神弓表演起转盘子,其它几个小喽-不是同胖叔泡在酒缸里,便是掏着碎银铜钱与赌鬼张下注,只有整天抱着佛经的兰生仍是喃喃念着金刚经,不过脸上也带着笑容就是了。
楚恨天仰躺在主桅横杆上,无视于下面甲板上的喧哗,只望着满天星斗,听着隐约的海潮声,知道自己注定要在海上过一辈子……
黑船离港时,默儿气喘吁吁的跑到了码头。
“咦?老大,你看,那个哑巴小姑娘也来了呢。”韦剑心笑咪咪地在船尾对着岸上来送行的人挥手,乍看到少出来见人的默儿,惊讶又好奇。
在船头的楚恨天闻言也回头望去,却见到默儿竟突然跳下了海,往已离港的黑船游来。
“啊?!”
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皆大惊失色,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她突然就沉了下去。
“小韦,箭!”楚恨天喝道,开口的同时,人已从船上弹射出去。
韦剑心反应极佳的搭弓射箭,他当然知道老大不是要他射海里的默儿,而是射向半空。
只见白羽箭矢破空而去,后发先至赶上楚恨天,他脚尖一点箭杆,半空借力再往前飞去,直至默儿沉入海中的地方才倏地直直落下,扑通一声入了水。
蓝绿色的海中,她瘦小的身影看来一点也不显眼。那沾了水后变重的衣裙将她拖入海里,她似乎正挣扎着想从纠缠她手脚的衣裙中月兑身,可惜没什么效果;但也因为她这样乱动,衣中冒出剩余的气泡,让他找到了她的位置。
他迅速向下游去,抓住了她,将她送到水面上。
才冒出水面,韦剑心的箭便来到身边,这次箭上绑了绳子,他一拉一扯,便带着默儿离了水,跃至半空,然后稳稳的,落在黑船甲板上。
上了甲板,楚恨天就放开了她。
默儿腿一软,跪在甲板上咳出了一肚子水。
大伙儿全错愕的瞪着这小姑娘,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做出跳海追船的蠢事。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楚恨天双手在胸前交叉,冷声问。
默儿抹去嘴脸海水,稍喘过气来,才抬首看他,然后抬起紧抓着锈剑的右手!
楚恨天这时才看见她手上抓着剑,他眼一-,突然有种骂人的冲动。这个小白痴竟然带着铁剑跳海,难怪她会沉下去!
她看着他,手里仍抓着剑。
他忍住将她重新丢回海里的冲动,冷声大喝:“胖叔!转舵,掉头回去!”
她瞪大了眼,黑眸中冒出怒火,突地站起身将锈剑丢到他身上,然后转身冲到船舷边,眼看又要跳下海去。
楚恨夭被她砸得措手不及,差点被打到,幸好及时闪过。再见她的举动,他气得迅速向前移去,大手一伸,及时一把将她从船舷拦腰抱了回来。
她像个耍赖的小鬼,在他怀中挣扎,对他又踢又打,又是肘拐又是脚跟踢的,害他差点抓不住她。
“该死!够了,小鬼!你给我停下来!”他被她的小拳头误打中右眼,气得咆哮起来。
她不肯听,仍是死命挣扎。他险险又被打中,逼不得已只好将她两手反剪在背后,威胁吼道:“再动我就把你像晾衣服一样挂在桅杆上!”
她一僵,突然停下。
楚恨天这时才稍稍松口气,火大的将她整个人转过来面向他,额冒青筋不爽的问道:“你他娘的究竟想干嘛?”
她回瞪他,然后看向甲板上横躺旧的锈剑。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到那把剑,脑中灵光一闪,再猛地回头看她,在她眼中看见无比的坚决。
该死!
他暗暗咒骂一声,明白她的意思。这小哑巴想学剑,非常想学!
她甚至不惜带着那把生锈的烂铁剑跳海,只因为她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想学剑,而显然岛上没人要教她!
他是唯一肯指导她的人,所以她带剑、跳海、追船——为了学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