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一种花,天生娇柔而脆弱。
但依靠紧紧攀附的大树,吸取别人的精血和生气,它却可以润泽出翠绿的叶和绚丽的花。
有一天,寄生的树会精竭气涸而死,它又会怎样呢?
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做那棵傻得枯死的树,也不想成为那朵厚颜的花。
可惜,上天总喜欢摆弄人的命运,一边冷冷地笑着,一边欣赏着人世间的丑恶百态。
所以,我没得选择,我只能
继续
做我的
――凌霄花
也许,
这只是
醒不来的一场梦
一场凌霄花的梦。
************************
“小姐,小姐!”
夏日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天宇,受着灼烤的大地似乎也在骄阳的**之下咝咝地喘着气。盛夏的午后,满院的虫鸟都失了声,缩在石下巢中存蓄着流失太多的体力,而苍郁的翠枝绿叶也受不了似地蔫蔫地卷曲着身子以保存那所剩无几的水份。
“小姐,小姐……你在哪儿呀?”小丫环的叫声在这燥热得过于宁静的小小后院中显得格外的刺耳。随着这阵阵催促的尖声叫喊,原本蜇伏在高大槐木中的蝉们像恢复了意识般地高唱着“知了——知了——”齐声呼应起来。
“小姐……呼呼,您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呀。”青衣小鬟一边擦拭着额边纷落的泪珠,一边气喘吁吁地望着害得她好找地祸首。喝,小姐真得是好美啊,偷偷地上下打量着口中的小姐,青衣小鬟一面在心中慨叹,像小姐这么有气质的美人儿,不知道将来会是哪家王公贵戚家的媳妇儿呢。心中不断地赞叹着,她用手中的丝帕掸着面前被自己称为有气质美人儿头上沾的乱草和脸上粘着的灰泥,顺便整了整只及自己胸口的小小身体上被柔得乱糟糟的衣服。
“珠儿?”韩颖抬起小小的脑袋,迷惑地看着面前一起长大,但比自己年长好几岁的丫头。最近珠儿总是这样,做事的时候,特别是对着自己的时候,做着做着就会神游于物外。伸出手戳戳珠儿略显丰满的脸蛋,露出恶作剧表情的韩颖一把就掐了下去。
“哇啊!”意料中的惨叫如约在耳边响起时,韩颖脸上露出和年纪极不相称的恶魔般的微笑。
“小姐!”珠儿噘起圆嘟嘟的小嘴,望着眼前好恶作剧的主子,一副受不了的模样。“您就喜欢作弄人,再这样下去,将来谁肯上门提亲啊。”
虽然小姐没有绝美的五官,但分开来看平平无奇的五官组合起来却是这么的合谐而有特色,特别是那对眼睛,不像别家的小姐是大大的杏核眼,或是媚媚的丹凤目,但那又细又长的眼睛清澈纯净,偶尔闪动着的凌厉气势更是让双眸熠熠生辉。如果这脾气再好点儿……,唉,珠儿听见了自己心中放弃地叹息,如果想让小姐变得淑女些,还不如教右厢房桔儿姐姐的狗儿抓老鼠来得容易点。
可是小姐偏偏是那么有气质的人。珠儿哀怨地模着自己的脸,明明都是一样,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为什么小姐的拼在一起就跟自己不一样了呢?
修长的眉挑起来又落下,像是呕气一般,伸出藕段般白女敕的胳膊,韩颖极不淑女地拔起一根短草,大咧咧地叼在了嘴中,下巴仰起,作出了十足十的小痞子架式。
“啊……”珠儿倒怞了一口凉气,一把把草根子拔出来扔掉,眼泪儿在眼眶子里直打转,“小、小姐……,如果夫人知道了……”
“哼,你就会和别人一样,总是管我,亏我还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眼里藏着打趣的恶劣兴味,嘴里却说着欲泣地骗人鬼话。
“不是啦,小姐……,可是……可是……”珠儿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为什么主子偏偏是这种相貌与个性极不相符的人呢?
“好啦,别哭啦,逗你玩儿的。”韩颖踮起脚尖,温柔地擦着珠儿的眼泪。看着珠儿一脸感激的样子,韩颖眼里闪过一丝得意的笑意。
“你来看,”热切地拉着随身侍女的手,韩颖把她拽到自己发现的小小天地中。“刚发芽儿的,昨天还没有呢。”
高大英挺的柏木旁钻出了一枝女敕青色的细芽,柔弱的茎蔓向着身边的柏木延伸着似乎在尽力向它靠近。韩颖和珠儿摒着呼吸,生怕自己的气息会伤害到这柔女敕的小草儿。
“小姐……”珠儿抬起头,活动了一下因长期盯着某处而显得有些僵硬的脖子。
“小声点儿!”韩颖恶狠狠地瞪了一下珠儿,成功地将她的大嘴巴封住。牵着手,两人退到庭院的中央。
“说吧,什么事儿,大中午地大呼小叫到处找我。”双手环抱着胸口,韩颖乜着眼看着面前年纪虽大却显然没什么头脑的玩伴。
“啊!”高八度的尖叫果然又在耳畔响了起来,珠儿一脸地惊慌。“我忘了说了啊,小姐,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呀……”
皱着眉,韩颖掏了掏耳朵。
“夫人,夫人……她、她要生了!”
“生就生了呗,值得大呼小叫地吗?”淡淡地口吻没有一丝激动。
“耶?”珠儿睁大了困惑的眼睛,“小姐不担心吗?小姐不高兴吗?小姐不着急吗?”
“有什么好急的?”韩颖翻了翻眼睛,“反正娘那儿还有爹陪着呢,接生婆就有三个,房外还聚了一大帮大夫,我跑去急什么,就算急,也使不上半分的力。”
僵在原地的珠儿努力消化主子的话,不放弃地想拉回主子的注意。
“比起将要出生的弟弟还是妹妹,我还是比较在意咱们刚刚看到的那颗小草。”喃喃的话让刚刚可以稍微活动的珠儿再一次陷入石化的状态中。
“弟妹会有很多人疼他,有爹,有娘,有丫鬟,有仆人……可是那颗小草,看起来好孤单,好寂寞,好脆弱……我要照顾它!”握紧拳头,韩颖脸上写满了决心。
真是……真是难以理解啊!珠儿张大了嘴,放弃了继续揣摩主子心理的念头。
盛夏的午后,被阳光晒得有些傻的十五岁珠儿乖乖地蹲在了自己崇拜、尊敬但更有些发怵的主子——八岁的小小姐韩颖的身边,用目光浇灌那株说不上来名字,娇弱得有些怪异的杂草前面,共同迎接新唐皇朝最负盛名的靖远将军韩剞的第二个孩子的诞生。
2
熟睡中的婴儿习惯性地把细细的拇指含在嘴里,发出极细微的鼾声。被仔细打着包的婴孩紧紧地用柔软的棉被裹扎着,除了头可动外,也只有挣扎着从束袱中月兑出来的一支胳膊将将可以将被其视为绝顶美味的小指送入口中了。
“这是什么东西?好丑!”静静地趴在床前盯着这裹得如同粽子一般的**,韩颖失望地皱起了眉头。
“不会啊,小少爷天庭饱满,鼻子挺挺的好像老爷,怎么可能丑嘛!”一旁蹂着跪得发酸的膝盖的珠儿小声地嘟囔。
“就他?!”韩颖不自觉地拔高了声音。
“小姐……小姐……嘘!”珠儿吓得白了脸,连连打着手势。
天啦,夫人好不容易,历尽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韩家命根子哎!如果吵醒了,一定会大哭。如果大哭了,一定会惊动沉睡中的夫人。如果惊动了夫人,夫人一定休息不好。如果夫人休息不好,老爷一定会追究责任。如果追究责任,没看住小姐的珠儿一定首当其冲——,也就是——板子挨得最凶!快速地将吵醒少爷与自己挨板子划上等号。珠儿作揖打躬地希望可以稍稍平息主子的激情。
韩颖皱了皱鼻子,闭上了嘴巴。不管怎么说,娘为了生这个弟弟,可差点连命都送上了呢。大夫千叮咛万嘱咐地要娘休养好,如果真得把她吵醒,任爹爹再怎么宠溺自己只怕板子也逃不过去。
可是……真得好丑。红彤彤的脸蛋皱巴巴的,跟看门的刘大爷有得拼。脑袋光光得没头发不说,紧闭的眼睛上竟也是荒芜一片,鼻子看不出来挺,只不过是一团**上唯一突出来的东西。恶!这些个爱奉迎的下人,还个个都说什么少爷长得多像多像老爷啦,多像多像夫人啦,害她冒着风险,在〖一锝凳赖诙?炀统米盼缧萃低得??戳恕?
“一点不像嘛!骗人精!丑八怪!”低低地咒骂着,韩颖却也忍不住伸出了手指,轻轻碰触那个又红又皱的脸蛋。
“呀,小心点儿呀,小姐!”超低声地提醒着,珠儿紧捏着的掌心又冒出了冷汗。
“呀!”伸出的手指在触到婴儿脸颊时,如触电一般急速缩了回来,细长的双目中盈满了惊异与震撼。
“小姐?”珠儿不解地望着眼前有些失态的主子。
“女敕女敕的……好像豆腐……”韩颖迷惑地看着指尖,热辣辣的电流依旧在指间流动着,又麻又酥,“不……比豆腐还女敕……像要化掉一样……”
“丑八怪……呃,我弟弟有名字了吗?”
“嗯!听夫人房里的桃儿说,老爷刚起的,叫‘修’”。珠儿凑近韩颖的耳边说。
“‘休’?休息的休吗?”心中痒痒地,韩颖又忍不住把指尖放到了婴儿的腮边。
珠儿提心吊胆地看着主人的指尖在孩子的脸上滑动着,心里喀噔喀噔的。
“不,是‘修’,什么修身以治天下的‘修’。”
“韩修……韩修……”韩颖的眼里渐渐凝结出一丝温柔,眼前的孩子似乎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了。沉睡中的婴儿动了动,依循着本能,张嘴追逐着碰触的纤细指尖。婴儿略高的体温和湿濡的吮吸引起的酥麻感觉,一路攀缘而上,流过全身的每一条经络。
“嘻嘻……好痒,好痒……”韩颖开心地笑了起来。
*********************
秋风起,一院的落叶萧萧。
“唉!”蹲在地上的人单手托腮,另只手在地上拂来掸去,拨弄着凌乱的黄叶。
“唉!”蹲在身侧的人跟着长叹一声,也学着身边人单手托腮,弄只手在地上拨弄着败草。
“唉!!”狠狠瞪了眼身边学样儿的人,韩颖更大声的发出了叹息。
大概是觉得好玩,学样儿的人嘻嘻笑着,跟着发出一声长长的大大的,一点也没有忧虑的叹息。
“死小鬼!”韩颖柳眉一挑,纤纤十指立时老实不客气地掐上那其实觊觎已久的粉女敕脸蛋,又拧又掐,连挤带拉。
“痛、痛、痛啊……”被**者大声呼痛,大大的亮眼睛里泛起水光,小嘴一扁眼看就要水漫金山。
好想欺侮他,却又怕他高八度的哭喊惊动府里的家人,狠狠柔了一把后,韩颖意犹未尽地放下了手。
“呜……”小手捂上了被掐得又红又热的脸发出了呜咽。
“不许哭!”
韩颖的威慑力实在不小,扁起小嘴,任凭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却是再也不敢出声了。
“还是个男孩子呢,动不动就哭!”恶劣地笑容浮起在韩颖细长的双眸中,“你长得又那么像娘……是不是……你根本就是个小女生,娘骗爹爹和我们想让爹开心的?”
“噫?”捂着脸的美丽男生一头雾水地看着脸似神仙,心似恶魔的少女,“姐姐……,你说什么?”
“就是……嘿嘿……让我验明正身喽!”真是的,明明生下来的时候像个丑丑的小老头,怎么现在就变成让人食指大动的小美人儿了呢?
“验明正身?什么是验明正身呢?”只有四岁的韩修非常,十分,很用心地向姐姐讨教,一点也没能觉察此刻韩家恶魔的险恶用心。
小恶魔眨了眨眼睛,轻声地诱导纯白的小羊羔。
“验明正身嘛,就是小修你乖乖地月兑掉衣服,让姐姐帮你看下就没有什么毛病,身上有没有长什么怪东西。”
“我身上长了怪东西?会死掉吗?……姐姐是大夫吗?”韩修蹙起了整张小脸,“我不要看大夫,吃药好苦,我不喜欢!”
“乖,姐姐不给你吃药,只要你肯乖乖月兑衣服给姐姐看,姐姐把上回魏王府送爹的桂花露拿给你吃哦!”
韩修歪着头仔细地想了想说:“桂花露好吃吗?有桔儿姐姐做的糖糕好吃吗?”
“是啊!”韩颖抑不住笑,捧起了韩修玉琢粉砌的小脸,声音充满了诱惑,“桂花露很甜、很甜……很甜!“
韩修的眼睛放出了光采,红润的小嘴咂了两声。
“那、那好吧!可是,有一件事……”
“是什么?”
“我、我……不会自己月兑!”四岁的男生还不会自己月兑衣服当然是有些羞耻,但从小被人侍奉惯了的人又何尝有机会自己着衣解衣呢。
“简单啊,”韩颖活动着手腕,细长的手指搭上了小小羊羔的衣袢,“姐姐帮你哦!”
“小-姐-!”
如此震憾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时,即便不想停手也不得不停了。松开解了一半襟扣的韩修,韩颖低声**了一声。
“珠儿,拜托你,可不可以下次出现时不要弄出这么大声音,耳朵快被你震聋了啦!”
“那小姐可不可以答应珠儿下次不要再这样欺侮小少爷!”一把抢过和衣服搏斗中的孩子,珠儿益见丰润的脸上漾起了母性的光辉。
“少爷,下次可不能在人前袒露身体哦!”温柔的声音让一旁的韩颖直起鸡皮。死珠儿!恨恨地瞪着从前的侍从,韩颖咬住了下唇。以前唯唯诺诺的跟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而又独立的成熟妇人。那种突变似的隔阂让韩颖觉得很不舒服。
“为什么不行?每天张嬷嬷都带我洗澡啊,还有梅、兰、竹、菊四个姐姐帮我换衣服,她们不都天天看我的身体吗?”韩修困惑地问。
“啊……那个……她们是下人嘛,侍候主人是应该的,反正她们是你的人,看看是没有关系的,其他人就不可以了。”珠儿一本正经地解释着,韩颖却卟哧一声笑了出来。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懂什么道理。
“哦!”韩修恍然一般点了点头,“是不是只要是我的人,或者我是谁的人,那我们就可以月兑衣服,露着身体也没事?”
对呀,少爷好聪明!珠儿笑咪咪地点点头。
“那……姐姐是我的姐姐,我可以月兑衣服给她看,我是姐姐的弟弟,姐姐也可以月兑衣服给我看喽!”韩修严肃地看着珠儿。
“呀……啊……”
韩颖抱着肚子,笑得涨红了脸。
“这个……少爷还小,长大了……呃……就知道了。”珠儿涨着一张圆脸,终于也笑出声来。
“喂!”韩颖捣了捣珠儿的胳膊,“你嫁出去都快一年了,今天怎么才想起来找我?该不会是韩福那小子欺侮了你,你来找我替你报仇的吧!”
“他?他敢!”珠儿豪气万丈地抬起了头,“再怎么说我珠儿都是小姐房里头出来的,俗话说了,强将手下无弱兵,若是让他骑到我头上岂不是给小姐您丢了份儿!”
对喔对喔,珠儿还有点儿忠心呢。韩颖笑咪咪地点了点头。
“我啊,实在是太想小姐和少爷了,这不,就来了,可那个死阿福,说什么也不肯让我过来,要不是看他是怕我累着哪碰着哪,我早就给他一老拳了。”珠儿嘴里说着狠话,心里却是甜丝丝的。
“累着哪,碰着哪?”韩颖的眼睛向下、向下、再向下,瞄上了珠儿微凸的小月复,“这么说……嘻嘻……你是有了?”
“小姐!”躲开小姐袭来的手,珠儿不禁红了脸。
“所以才来想看韩修的吧,想生个像他那么漂亮的宝宝?哼哼,什么想我,根本就是顺便来瞧瞧!”韩颖噘起了嘴。
“主子,我哪敢呐!千真万确是想您呐。”珠儿红了眼。
“自从夫人为了生少爷而仙逝,老爷就一直把自个儿关在房间里,头三年里对小姐和少爷不闻不问,后来连珠儿也嫁出去了,更没人可以陪你们解闷说话……”
韩颖默默拍了拍珠儿的后背,递给她自己的手绢儿。
娘也已经走了四年了,韩修也四岁了……。
一阵风吹过,扬起了额边长发,迷散着遮住了双眼。爹爹,你什么时候才肯正眼看看韩修——娘用性命换来的你的儿子呢?十二岁的韩颖愁肠百转,在秋风中发出无声的叹息。
3
新唐建国历三代,到了武帝临政的初期,前朝的分崩离析,战乱纷频已成了遗梦残书。如今的天朝四海升平,被近百年征伐不休的战事**的百姓和土地终于可以休养生息。重农而不弃商的结果,就是开国后的短短三十年间国力极大的强盛。辽阔的领土上,处处是对李氏皇朝感恩戴德的子民。
富庶的土地自然会让周边的国家眼热心跳,弱小的国家如东海的高丽、南疆的大理及芨夷慑于强盛的兵力而俯首称臣。远在海外的东瀛则是因同源同祖,仰羡高绝的技术与渊深的文化而往来不断,友睦共处。至于国势较强的,如西边的西夷与北方的游族则目光灼灼,凯觎着丰饶国产,宝物天华,蠢蠢欲动,磨刀霍霍。
新唐的开祖得天下于马背,而历代帝王深知以中土广域博物,非有军力而不能平衡各方势力,所以每代执天下者,莫不重武轻文。虽然武帝登位后大力兴文督教,但朝中武将的权势仍要稍稍高于文臣。文官们为了加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自然想出种种手段,用尽各种方法与得帝王眷顾的将领们拉上关系,扯上裙带。如果要问,如今最受皇帝器重,军力最大,领袖武将的人是谁,所有人都会露出艳羡的神色,摇着头连叹想不到,想不到。谁能想到,此人既非皇亲,亦非国戚,不是名门之后,更非出于书香世家,年少离家从军,只用了不到十五年的时间,年仅三十有四,便掌握了整个新唐皇朝近半数的兵马。
韩剞,一个在朝野上下乃至邻国军营中叫得极响亮的名字,成为新唐军民心目中的战神,一个有如神的存在。据说,他英武神勇,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级如探囊取物。又据说,韩剞上阵之时,常用赭石涂面画咒,以至于敌军胆寒,一击而溃。民间更说,韩剞身高八丈,虎目如炬,双手有万斤之力,双脚有破山之威。
所以说,传言都是不可信的!
韩颖眼中的父亲,只是一个父亲,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的男人。
韩将军府中张灯结彩,红烛映天,一个月以来,天天如此,夜夜如厮。每天清晨,便有无数的官员生徒前来位于京城近郊的韩剞府第。贺礼堆成了山,可任来的人官阶再大,爵位再显,韩大将军说不见就是不见,所以从韩剞回京受封一个月来,真正见到他真面目的人只怕少之又少。月余下来,热情渐渐消褪,上门的人终于少了许多。
不管怎样,将军是得胜回朝,又蒙陛下恩宠,赐封爵位,所以府中该装饰的一样也少不了,只是一到夜间,万物俱籁之际,掩映的红烛便于漫天的喜气中投射出凄绝的悲凉来。
秋风阵阵,吹落一地的枯叶。月上树梢之时,韩剞一身白袍,坐在窗前静静地喝酒。他既没有身高八丈,也没有千斤之力,坐在窗边的,只不过是一个面目清俊,神态儒雅的男子而已。他的年纪并不大,应该说正当壮年,可是鬓边却白发丛丛,腰身挺得笔直,只是形容十分憔悴。烛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异样的红晕。
韩颖托着腮,出神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纵然脸上有了岁月的痕迹,纵然心念成灰,形销骨立,韩剞依然是自己见过的最俊美的男人。
“十五了……”韩剞放下手中的酒杯,骨节突出的手指慢慢地抚模着青色的杯沿。
“爹,又想娘了?”韩颖拿过父亲手中的酒杯,添上了清澈的淡酒。“少喝点吧,虽然这酒是淡酒,但喝多了总是不好,更何况您身上又有伤。”
“不碍事的。”韩剞头倚着窗棂,痴痴地看着窗外又圆又亮的月亮,喃喃地低语:“你娘,离开我已经整整六年了,六年啊……”突然一阵猛颤,韩剞剧烈地咳起来。
“爹!”韩颖轻轻地拍着父亲的背,蹙起了眉尖。母亲体弱,生下韩修之后只撑了不到三个月就撒手人寰,偏偏仙逝之日会是中秋月圆之时。每年的这个时候,韩剞都会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一个月不出屋喝得酩酊大醉,能进屋陪他喝,陪他聊的也只有韩颖了。
“颖儿!”韩剞的嘴角现出一缕红丝,看得韩颖心如刀割的一般。“你已经十四了呀,成了大姑娘了。”温暖的手掌模着韩颖的头顶,就像好几年前常做的那样。
“唔……”韩剞突然手捂胸口,痛苦地缩在了一起。豆大的汗珠顺着惨白的面颊流了下来。
“爹,爹!”韩颖急忙抱住了父亲倒下的身体,利落地从怀中取出二颗指肚大的红色药丸,捏碎了外面的蜡壳塞进了韩剞的嘴中。
急促的喘息渐渐趋于平静,紧蹙的眉峰也渐渐舒展开,韩颖长出了一口气。
“如姬……”当从父亲口中听到这如梦呓般的两个字时,韩颖露出了一丝苦笑,仿佛又听到了当年母亲离终时急切的话语。
“答应我,答应我,剞,不要来找我,为了两个孩子,答应我,答应我!”回答她的只有韩修烦躁地哭闹声。
“如姬,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韩剞的面孔扭曲着,迟迟不作肯定的答复。
“不要恨我,不要恨孩子!”美丽的双眼满是泪水,失去血色的樱唇吐出了韩颖听不懂的话语。如玉珠落盘一样,清脆而甜美。韩剞的嘴中也吐出一堆无法理解的词句,如哽咽,如低泣。最后,韩剞艰难地点点头。
失去如姬的韩剞就像失去灵魂的躯壳,拒绝了朝臣的提亲,拒绝的皇帝的指婚,以影为伴,独自守着与妻子共建的家园。有时候,韩颖甚至恨起远在天国的母亲,既然已经离开了,为什么不索性从父亲的生活中离得干干净净,而要一点一滴地夺走父亲存于世间的一切勇气和活力。他答应了你不会自绝,但在战场上,抱着必死决心的人拼力杀敌的时候,何尝不希望敌人的刀剑早点刺入自己的胸膛。
“颖儿,颖儿……”唤回出神的女儿的注意,韩剞淡淡地笑了笑。“不要担心,我没事儿的。”
“我知道,爹一定不会有事的。”韩颖满面愁容。
“你也长大了,我想,是该给你找个归宿的时候了。”
“噫耶?”
“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许多姑娘都要嫁人了呀!”
“不要,我才不要嫁人,我要一直跟在爹的身边服侍爹。”心中一惊,韩颖拉住了父亲的手臂。
“傻丫头,你又能跟爹多久呢?”没有悲哀,有的甚至是一丝淡淡地悠然。
我才,不要嫁人!韩颖咬住了下唇。嫁了人,父亲的心愿一了,那他生活下去的支持还有哪些呢!
“修儿一定会怨我,我从来没有好好关心过他,我一直很惭愧,但始终下不了决心去改变,想来如姬在天上也一定会不安的吧。”韩剞叹了一口气,目光再次投向了窗外。
“小修一直很懂事,他,不会怪您的。我知道,他长得太像娘了,您每次见到他,心里都一定十分痛苦。”
“你真得长大了!”韩剞温和地笑了笑。
“颖儿,你也该知道你真正的身世了!”
************************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夜的月色格外显得明亮。幽深的夜空中除了少数极亮的星星发着荧荧微光,只有皎皎的一轮满月散放着耀目却又柔和的银光。
晚春的夜风中已经掺杂了过多的花味树香,午时暖热的阳光将盛放的花朵与翠叶青草的味道淬取得浓浓酽酽,尔后在深夜清风四起时缓缓地释放出春夜特有的清爽气息。
风拂花影动,疑似玉人来。花影未见真动,但玉人却是真地到了。
紧蹙的双眉和炽怒的眼神,咬噬的**和微颤的双肩。月光洒在她翠碧的轻衫雪罗之上,颤射出一泓碎玉流华。手,很纤弱,但泛白的指节透露出的坚定却无法叫人漠视。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月下的玉人举起了,青晃晃的手中的利斧。
“啊—呵—”身边响起长长的困乏呵欠让手握利斧的少女微讶地转回了头。
“是你?!”少女放下斧头,狠狠地瞪着冒然的闯入者,“这么晚了不睡觉,你跑到这儿来干嘛!”
“你呢?三更半夜不睡觉,鬼鬼祟祟地拿斧头到后园来又做什么?”清脆的童音冷淡而沉稳,一点没有六岁孩子的稚气与青涩,反而处处透着与年岁不符的世故与成熟。
“哼,小毛孩子,凭你也能管起我了?!”少女倒提着斧子,逼近孩子的面前,“你看看你,不过才到我胸口,我一根指头就可以把你戳翻!”
孩子冷冷地看着少女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的修美指尖道:“你不过是比我大了八岁而已。等我长到你的年纪,只怕你未必敢再如现在一般的嚣张。”
少女愣了下,突地笑了起来,笑得弯了腰。“好,我等着哦,看你到了我这般大时是如何地‘欺侮’我!”模模孩子的头,少女突然地在他的脸上响亮地吻了一下,孩子涨红了脸后退了一步,“姐,你干嘛啦!”
“干嘛?”少女眼珠儿转了转,“当然是‘欺侮’你喽!”烦躁的心情似乎平静了许多,韩颖一把抱住了眼前的韩修。
“姐!”韩修羞红了脸,用力推拒着。
“嘘,别乱动,让姐抱一下,抱一下就好!”韩颖轻轻地说着,紧紧地搂着怀中温热的身体。月光照射在她的脸上,单个看都很平凡的五官偏偏组合在一起就散出说不出的魔魅气质。
“以后,就只剩我们两个了。”
冬十二月初,新封的靖远侯韩剞因箭伤在京中殁,时年仅三十四岁。武帝敬其一生精忠护国,战功彪炳,特许其与妻子合葬王陵,以亲王制例安置。特旨赐靖远侯遗孤韩修令父爵,其女韩颖入宫封四品女官,领闲职,俟制满后择王公亲贵之合适之子赐婚姻。
十四岁,韩颖踏入深沉的后宫。这一去,再也没有出来。
4
“小修,
近来过得好吗?姐姐我进宫已经快半个月了,你有没有想着姐姐,做梦梦见我呢?皇宫好大,到现在我还分不太清宫道,所以都是不太敢到处逛逛。我现在是掌管宫里妃嫔衣饰的御衣,虽然是四品的女官,但其实也没什么事。当值的都由老宫人承担,陛下他只是给我了一份很闲的差事而已,所以你不用担心我啦。
宫里有很多好吃的,也种了很多各式各样的花儿,有些是我都没有见过的呢!有十几天没亲到小修又女敕又香的小脸了,姐姐我真是好想你!
对了,我临行前叫你把后院的那株柏树上攀生的藤蔓砍掉的,你有没有照办啊?我在宫里也看到了一模一样的这种藤蔓呢,听宫里的花匠说,原来它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凌霄!可我还是不喜欢它。
过些时候,我再申请回家看你吧!
姐颖字”
*****
“姐姐,
你在宫里一切安好吗?家里很好,虽然有时会有些烦人的苍蝇来打挠,但都被我打跑了,所以家里的事你不用躁心。
后院的藤蔓在你走后第二天我就叫阿福砍掉了。我记得小时候你是非常喜欢那株藤蔓的啊,而且几乎天天要拉我去看呢,可为什么你现在会那么讨厌它啊。
宫里不比在府里头,你的性子要收敛些,不要随意地坏了宫里的规矩。你进宫才半月不要动不动就申请回家,这样会被别人笑话的,你的脸丢了不要紧,可我现在是靖远侯,你不要让我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好不好!
注意身体!
弟修”
*****
“韩修,
你那是什么话!!我会给你丢脸吗?啐!告诉你,今晚开始我就夜探皇宫,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
“小修,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我偷偷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噢!
我昨夜遇到仙人了哎!我上次听见御衣局里的宫女说杏吉园附近有人常见到鬼影,所以我决定了,今夜我要去那里看看,说不定真得可以和鬼聊天哦!
……”
好紧张,好兴奋!停下笔,韩颖仔细地将信封了口,放在桌子上。
虽然已是初夏,但夜风还是有些寒意。韩颖特意找了件深青色的长袍披在了身上,又去掉身上会叮咚作响的钗环琚佩,想了想,挎起了小肚长提的竹编漆篮。若是寅夜时分在宫里乱转总不免运气不好会遇到夜里巡视的宫内侍卫,只要说是出来采夜玉花露回去熏衣,想来是应该可以蒙混过关的。收拾妥当,韩颖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夜里宫中一片寂静,偶尔从草丛石隙中传来几声单调的虫鸣。空中有些薄云,遮住了些许月光的清辉。走在青石铺就的路上,呼吸着夜晚清凉的空气,韩颖觉得日间杂喧的燥闷之气瞬间消散了许多。凭着记忆,她默默计算着时辰,避开巡夜的侍卫队,穿过数个院落。
眼前的别院静静地守在皇宫偏僻的一角。与皇宫建筑格格不入的风格显得如此突兀,但又好象天生就该如此般和谐与美丽。没有高耸的亭楼,最高处不过是二层。全木的构造,纸制的拉门,典雅而朴执,凝重而秀美,屋前有浅浅的水塘,长年放养着种种珍禽,连宫里唯一的一对鹤也悠游其中。这里是宫里最安静的角落,却也是最让嫔妃们眼红心跳的所在,对她们来说寂寞与妒火的存在。
这就是樱妃的住处吧,默默地凝望着死寂的宫殿,韩颖心中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只是为了满足这位受尽宠爱的女人复仇的心愿,数以千计的将士埋骨异域,永远也无法回到故土与妻儿团聚,为父母尽孝,还有自己的父亲……,应该恨她吗?韩颖苦笑,父亲的伤逝虽然是有自找的嫌疑,但如果不是为了替那个女人复仇而远征东瀛也不会这么早离世吧。可是……果然还是激不起愤恨之心。失去了国家,失去了亲人,孤独地活在异国他乡,忍受着周围的陌生,忍受着宫中的倾轧,忍受享有四海,拥有无数女人的夫君的次次背叛,还会有什么幸福可言。
“不管怎样,我要比她幸福许多了吧!”喃喃自语着,韩颖绕到雪樱阁的后院。樱花早已谢光了,成片的樱林上已经长满了青翠的叶片。早就听过樱花的盛名,而樱妃也是以爱樱出名的,想来当樱花盛开的时候必是一片繁盛景象,或许,明年的时候,自己还会在宫里,界时应该可以看得到吧,韩颖嘴角边漾起明媚的笑容。
越过草亭,面前的小小山丘让她停下了脚步。虽然宫中并无明确的禁令,但韩颖却也隐隐知道,面前这看似普通的山丘是块禁地。据说,在山丘的另一面向阳坡上,安葬着不久前突然离世的紫衣侯李朝剡。对于这位年轻的皇族韩颖并不陌生,早在进宫前,关于这位皇帝的胞弟的种种流言就传遍了朝野,他的各式神秘事迹成为百姓官眷们茶余饭后的某种谈资,对于这位皇室的异数,韩颖早就怀着异常的好奇和向往。
谨慎地环顾四周后,韩颖步上了小丘的石阶。说是小小的山丘,却也有三百多级台阶,等登上了顶端的望月亭,韩颖竟也有些娇喘连连了。
“天……”
就算再有充分的准备,当韩颖将目光投向坡上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发出了惊叹。发觉自己的声音太响,担心引来巡夜的侍卫之故,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却险些将手中的竹篮摔落到地上。不知何时,云已经散开了,深青色的夜幕上,悬着一轮明亮而不耀目的弯月,清辉盈盈,将坡上映照得格外明亮清晰。山坡的正中孤零零地立着一块石碑,围着它,漫坡长满了说不出名的小草,纤弱的枝叶努力地伸展着,每株的顶端都开着紫色的花朵,随着夜风摇曳生姿,发出沙沙的声响,如月下的紫衣舞娘和着夜风轻歌曼舞。
好美!身体仿佛变得轻了起来,韩颖醺醺然地醉倒在月色花海之中。这漫坡的紫花自己从未见过,那曼妙的身姿与娇媚的颜色更是闻所未闻。自认爱花识花的人,韩颖有些惭愧,更多的却是为之痴迷不已,慨叹不已了。刚刚想扑入花海与之共舞,风却有了些异动。如果不是
夜深人静之际,这细微的衣角带风的声音又何尝能让人发现。刚迈出的一只脚急急地撤了回去,将身体隐藏在亭柱的陰影中,韩颖悄悄地探出了头。风渐渐止了,空中传来阵阵似麝非麝的淡淡香气。明澈的双眸陡然睁大,韩颖张大了嘴。
骗、骗人的吧!
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坡正中的石碑前赫然多了一条白色的身影。坡上明明没有路,坡脚离得又远,整个坡面视野开阔,根本没有可藏人之处,那人是如何凭空“咻”地一声出现的呢?出身将门的韩颖倒并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而惊讶得失态,因为她知道,只要是身怀绝技,武艺高绝的人,这样出现也并非无可能,至少自己的父亲就可以做到。问题是,这个让她差点叫出来的人刚好立于碑前,毫无遮挡地面对着自己,今夜虽非满月,但月光明亮,恰恰洒落在那人的脸上,纤毫毕现。韩颖的心怦怦地狂跳着,声音大得几乎让她以为会让那人听见。第一眼的感觉就算再过多少年,韩颖也坚信此生此世不会忘却。
这个人,一定不是人!
虽然身上穿的是再普通不过的白色长衫,但那衣料绝不简单。凭着在御衣局混了几个月的知识,韩颖轻易地就认出,这白衫的衣料正是宫中也难得一见的天蚕冰丝罗。取自天山绝顶的雪蚕吐的冰丝,得耗时三十年才可集到一匹罗的原料。如此稀世奇珍,天下罕见,连富有天下的皇宫中才不过仅仅藏了两匹而已。
衣料就算再难得,也决不会有眼前的人难得。
黑亮如漆的长发没有挽起,长及膝盖的乌发只在末端松松地用白色的丝带系着,随意地搭在身后,白皙的面颊没有什么血色,散发着清冷的味道,却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憔悴,如玉一般的质地在月色的照射下闪着盈盈的光泽。嘴唇是淡淡的樱色,偶尔轻咬下唇的动作将如编贝一般的小巧白齿露出来。挺直的鼻向上,是一对闪动着深邃光芒,可以轻易让人陷落的双眸,只看了一眼,韩颖觉得自己似乎要被那对眸子沉溺。双眉没有像宫中的女人一样修理,却根根清晰,上挑的眉峰隐隐透出一股女人不会有的英气出来。
是谁?是谁!这个人……是谁?韩颖的心里涌起了一阵陌生的热辣辣的燥动。
那个人抬起了右手,与面色一般的玉质纤手在石碑上轻轻地抚模着,眼里露出令人沉醉的温柔之色。坐在碑前,那人将脸贴上了石碑。
难道……是紫衣侯李朝剡的侍妾?可那高贵的气质并不是一个侍妾所具备的呀!泛着疑惑的韩颖耳边传来阵阵低语。听不懂的……扶桑语!难道——是——
韩颖狠狠地咬住下唇,差点痛得叫出声来。比一般女子低沉又比一般男子清亮的声音随着夜风潜入韩颖的耳中,浸入她的脑中,种种疑问在脑中渐渐清晰起来。来自异国的公主爱上了自己夫君的弟弟,二人的恋情被发现,身为皇弟,或是被赐死,或是抑郁而终,至于美丽的公主,则只能在深夜,独自一人来看逝去的恋人。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韩颖却未发现来自石碑后向自己藏身之处射来的慑人目光。
好想、想安慰她。只是这么想,脚却不自觉地迈了出去。刚刚迈出一步,韩颖抬头之际却惊叫了一声跌倒在了地上。不知何时,白衣的月下美人已立在距离自己不到三步的地方,用那双美得让人不敢直视的清冷目光盯着自己。白玉般的手掌轻轻地举起离韩颖的头不到一臂的距离。韩颖却像不知道一般,掸掸衣袖径自站了起来。明澈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美丽面容,目光中满是同情与遗憾,那人愣了一下,手却挥不下去了。
“很寂寞吧!”韩颖突然问。
手轻颤了一下,握成了拳,韩颖眼尖地看到隐藏在衣领处微微突起的喉部上下的滚动。快速地移开目光,韩颖灿烂地绽开笑颜。
“我叫韩颖,是靖远侯韩剞的遗孤,刚进宫才几个月。你是……”看见那人震动的面容,韩颖轻吁了口气,笑得更加灿烂了,“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就是樱妃娘娘吧!”
举在半空的手缓缓放了下去,清冷的目光有了一些波动,韩颖放在身后握成拳的微微发抖的双手终于放开。
“你是……韩剞的女儿?”声调有些僵硬,却是字正腔圆的官话。
“你说……你叫什么?”
“韩颖,月兑颖而出的‘颖’”韩颖勾起嘴角。对面樱妃身上传来阵阵的清香,幽幽的,怡爽的,没有香熏矫饰的浓冽,也不似香佩渲染的浅薄,而是自体内自然而然弥散开的淡淡香气。
韩颖的脸突然有些红了,体内涌起一股热潮,温暖了暴露在夜风中的微颤肌肤,心头泛起的是一种类似焦躁却又有几分醺然的沉醉。
樱妃的手指比一般的妇人要显然修长许多,冰凉的指尖触及面上的肌肤时,被触之地如同电击一般起了一片潮红。指尖自额头沿着颊线下滑到下颌,手指微微用力,韩颖的下巴被抬高了些。如静夜湖水般静谧的双眼微眯起来,流露出别样的风致。韩颖的目光迷失在了樱妃的目光和微启的双唇间。
一缕微风吹起了泄于花间的柔软光华。
“还是个孩子啊!”如光华还要柔软的声音融化进了风中。流樱看着自己的手指,随着滑落的指尖传来的细腻质感不觉让自己从心底发出喟叹。早先冰冷的杀意在听见面前这胆大的小小宫女说出身家,看见乌油油溜滑的双眸后竟如滴在烙铁上的水珠一般,咻的一声消散得无影无踪了。面前的少女身体还显得细弱,分明平凡的五官在如水银般的闪亮眸光衬托下竟也灵动起来,尚未发育完全的平凡的身体面貌居然隐隐散发出一种可以魅惑人心的气息出来。流樱突然起了一种烦躁的情绪,胸口又闷又热,身体涌起的是想怞身远离的冲动。
“你的父亲……就是远征东瀛的靖远侯吧。”带着确认的口吻,流樱拂起落在面前的一缕长发,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看着韩颖颔首的纯真动作,流樱下意识地把额前的长发揪在指间,绕来绕去,胸中似乎郁结了无数的闷气,找不到出口的冲撞让胸口隐隐疼痛。
“那么,他,有没有跟你讲过些东瀛的事情呢?”
“东瀛……”韩颖的心头一跳,脸上却依旧挂着人畜无害的明艳笑容,“有哦,我爹爹时常会跟颖儿提的呢。”
“是吧……”沉吟了片刻,流樱忽然抬起头,目光凛凛地盯住韩颖。
松开的双手重又揪结在一起,沉闷的空气中只听到两人急促的心跳。月光下,流樱的美貌压迫着韩颖的神经,她聚集着全身的力量让自己不至于失态地转过头去。
凌厉的视线终于变缓,流樱轻轻吐了一口气,转身望向月下花间的石碑。
“今夜的月色真是不错,你说是吗?”淡淡的语气隐隐含着些许幽怨,韩颖却像什么也没听见似地笑了笑。
“颖儿今夜睡得好熟,睡得好香,连梦也没做一个,唉,不知道今夜的月亮会不会像昨夜那么好,那么亮。明晚还是晚些个睡吧,我娘说过,月光养美人,有美人兮,月下娉婷,一日不见兮,思之欲狂。如果不多晒晒月亮,只怕等颖儿长大后,就没人对我思之欲狂了。”
流樱愣了愣,突然放声笑起来,即清且亮,声音在寅夜寂静的深宫中回响,韩颖惊出了的一身冷汗,但心中却是欢喜无限。远处,隐隐传来人声,想来是宫中侍卫听见声响一路寻来了。怎么办?疑问的目光投向始作俑者。
“怕不怕?”温柔的语声伴着温柔的目光,与方才的凌厉冰冷判若两人。如同心头被猛击一槌,韩颖涨红了脸摇了摇头。
“你闭上眼睛好不好?”如催眠般的清凌声音在耳畔响起,韩颖闭上了双眸。“好孩子!”身体如飞絮般轻盈而起,心似浮云,魂若飘离,耳边传来嘶嘶风声,鼻间飘来麝芷兰香,紧贴的肌肤柔韧有力,韩颖突然起了个念头,直希望时间就起停住。
“到了!”
如同转瞬之间,风也住了,香也止了,轻搂腰肢的手臂也松开了。带着些许憾恨,韩颖睁开了眼。造型古雅的木室,低浅的池塘,寂寞的宫殿。
“雪樱阁!”不知为何,韩颖对这里有种无名的抗拒。接近这里,一股浓浓的悲怨挟着深重的黑色扑面而来。
“明天,午时,你到这儿来见我。”
回首,佳人已不见踪影,只有淡淡的幽香烙在了风里。
松手,紧握的双拳早已浸透了冷汗。举起衣袖,轻轻拭了拭无汗的额角,韩颖轻声笑了起来:“好险,我还真是命大呢。”拍了拍胸口,韩颖迈着轻盈的步子往回走。
“雪樱阁……樱妃……你觉得寂寞吧,想让我陪你说说话吗?还是因为……我让你笑了,没有阻滞的,自由的笑……”
“好美的月亮啊!”伸了个腰,韩颖抬头看着挂在半空中的月亮,“不过,人更美十分呢。如果可以死在这样的美人手中,想来也是种福运吧。怪不得……”
“娘,你说的对,想做美人,还是要多晒晒月光啊!”
5
起风了。刚刚还是万里的晴空,只转眼间,就陰陰地蒙上了一层薄云。风卷起了落在地上的几片绿叶,打着旋儿,落入浅碧的池中,激起层层的涟漪,如镜的水面失去平静,顿时晃动个不停。
池中养着几十尾红色的锦鲤,是天子命人从温暖的江南不远万里运来的。一千尾精选的红鲤,经过迢迢的漫长旅途,到了京里,只余下了寥寥数十尾。如果这些锦鲤有灵,怕也要怨恨这让它们受了无妄之灾的始作俑者吧。
临池建了个小亭子,四根圆柱,八角飞檐,倒也简洁洗炼。特别的是,这临池的小亭四周,顺着檐角,竟挂着薄薄一层白纱,细纱随风舞,也如水面一般泛着细波纱浪,映得亭中的景物一片朦胧。由亭角,沿着池岸,蜿蜒出一条小径。由细碎的五色石子铺成,与宫中他处显得肃穆凝重的青石路面大异其趣。间杂着小径的石隙里,钻出无数矮小细瘦的青草,踩将上去,又柔又韧,倒没有丝毫走在石路上的坚硬感觉。小草拉拽着过长的裙摆,发出沙沙的声响,显得这午后的池塘更加的寂静。
亭中有人,而且不只一个人。领路的小太监轻轻撩起纱帐,等韩颖走入时,重新轻轻放下,便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在一旁。
流樱面向池水,低着头,手中的糕点一点点掰碎了洒入池中,引得池中的鱼儿扑楞楞翻腾着水花集在一快儿争抢着,碧绿的池水泛起点点赤红染金的浪花。身上的衣服依旧是素色的长袍,宽大地裹着略显纤细的身体。密密包裹的身体却露出修长的手掌和温玉般秀美而形状优美的脚趾。在宫中,没有哪个女子会这样肆无忌惮地在光天化日下赤果双足的。韩颖一边在心中咋舌,一边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景色无疑是最惑人的娇媚。如果后宫中的妃嫔们都懂得如何自然地展露如此的感性,而不是成日摆出一副严格遵循的淑女风范,同皇帝讨论国体女德,或者不至于落到独守宫闱,孤枕青灯的无聊日子吧。
韩颖流转的目光落在搭在栏边赤果的双足上,感叹的同时,浮上心头的却是隐隐不妥的一丝疑念。明媚的阳光下,与夜间清冷月光下展现出的美颜又有了不同的变化。长而微翘的睫毛略略低垂着,只是这么微微颤动一下,便让四周的空气有了跳动的紊乱。原本在月光下显得白皙的透明肤色在阳光的照射下浮现出的是柔和的珍珠光泽,让人食指大动,总会激起想触模的冲动。乌亮的长发没有挽起,只随意地在靠近尾端用根素带扎了一下,因此发际四周稍短的乌发纷纷逃窜出来,随着微风自由地飘散,若有若无地亲吻着无瑕的面颊。
心怦怦地乱跳着,却还依旧保持平静而纯真的笑脸,除了韩颖只怕没有任何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可以做到了吧!
洒完最后的一块茶糕,流樱的双眸终于转了回来。如同两丸黑水银静静地流动,氤氲着水气的眼睛湿润着躁暖的空气,似乎隔着一层薄雾,如深潭般的眼睛隐藏起了内心的情感,平静的表相下,暗涌的波涛却让韩颖感到了强大的吸引力,再看两眼,只怕整个儿的魂魄也要被吸进去了。强迫着自己挪开视线,渐行渐下的目光停留在随着呼吸微微浮动着的胸口。
“过来,坐吧!”流樱牵动着嘴角,露出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拍拍身边的围栏。侍立一旁的清丽宫女不由得露出些许诧异的表情。忽视周围的反应,韩颖状似轻快地来到流樱的身边。靠得如此近,连脸上的每分每寸也一清二楚。
“脸红什么,小丫头。”沉默了很久,流樱迷惑地拍拍有些陷入迷糊状态的韩颖。指尖干燥而冰冷。
“没有啦,只是……靠近的时候发现娘娘美得实在是没什么缺陷。颖儿找了半天,还是找不出什么瑕疵。看着娘娘,不觉得就看呆了。”
“瑕疵?!”冷冷笑一起,流樱转过头去,看着池中游弋的鲤鱼,“外表再好有什么用?瑕疵不可以只看表面。你看这些池中的锦鲤。”指着红色的美丽生命,流樱接着说,“这些鲤鱼是从江南运来的,都是千里挑一的,不但外表无可挑剔,就是性格也是极温驯的。你现在看到它们,住的水池每日有人清理,吃的是比一般村夫所食还要精美的食物,不用担心有天会被人逮了去剖膛刮鳞,每日里吃得饱,睡得安,养得痴痴肥肥。这是你眼中见的,但你可知这些鱼儿心里的想法?一千尾,千里迢迢地运来,一路颠沛,只余得这寥寥数十尾。这些个鱼怎么想?应该庆幸自个儿存活下来,可以优哉游哉地享受终老?”
“为什么不这样想呢?它们总是要比其他的鱼儿要幸运的多吧。”韩颖问。
“是啊,很幸运。”流樱淡淡地笑着,“离开自己的家乡,来到这水土不一样的地域,看着自己的兄弟姐妹一个个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你知道这种感觉吗?”
“娘娘,您是说……”韩颖咬着自己的下唇,却也一时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
“是的,我知道。”流樱轻轻地说着,目光遥望着东方,脸色捉模不透。“我就是这样的一尾鱼。关在这个大大的池塘里,和其他的鲤鱼一起争食皇帝抛下的宠爱,如果有一天我被其他的鱼挤到旁边,就像那条小鱼一样,或是哪天天降的食饵不再抛向我,我就只能游到一边静静地、慢慢地等死!”
“我不懂!”韩颖摇了摇头,嘴里说着不懂,心里却忽地一痛。
“用不着懂,”流樱握起韩颖的手,“你还小,而且以后也不会像我一样困居在这里。你会有很好的将来,宽阔的天地。”
“娘娘!”韩颖忽然很想哭,又酸又胀的泪腺有些失控,掌心传来的触感柔软而寒冷,可是心里却滚了起来。
“侍书、侍画,你们去看看少爷和殿下睡醒了没,如果醒了,把他们带来吧。”侍立的宫女们应声退了出去。只留下两个清秀的小太监一脸木然地站在一边。
为什么要把人遣出去?看流樱似乎有话要说,可是看着自己却迟迟不语,韩颖不由心头一阵乱跳。
“很奇怪,昨夜我差点杀了你。”温柔的言语伴着冰冷的指尖,停留在纤细的咽喉处,饶是胆大,韩颖却也被惊出一身冷汗。“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儿,该不会不知当时我的意图吧。”
指尖虽寒,但眼中却没有半分杀意,这让韩颖慢慢放松了下来。直视着那双可以吸人魂魄的双眸,回应出甜甜的笑容。“您一定不会杀颖儿的,颖儿知道。”
“哦?”收回修长的手指,玉雕般的容颜漾起暖意。“说说看,为什么?”
韩颖眨眨眼睛道:“我就是知道啊!”
笑意由平静的细小波纹一圈圈荡起。风卷吹过去,发出沙沙的声响,薄云开了一线,金黄的阳光如万条细线垂落下来,映射在随风起舞的纱帐上。
“我欠你的。”似乎有一声叹息从胸臆透出,流樱有些贪念韩颖柔软温暖的小手,竟双手握住了有些不想放开。
“如果不是我,你的父亲就无需远赴海外,以致伤重不治,让你成为无依无靠的孤儿,你若是怨我,我也是不会怪你的。”
“如果我说不怨您,娘娘会信吗?”韩颖歪着头问着,脸上虽稚气未月兑,但眼底的神情却毫不似个懵懂少女,“我曾经怨过您,也怨过皇上,在我的心中,您差点就成了褒拟,为博美人一笑,皇上不惜劳民伤财,不惜损兵折将,毫无理由地派兵去干涉别国政事。为之牺牲的不只我父亲一人,还有千千百百的士兵们,成为孤儿的也不只我跟弟弟,还有许多许多孩子,这些都该算到您的头上吗?可是,军人的使命本来就是这样不是吗?爹是新唐的将军,是皇上的臣子,身为军人,原本就注定了这样的命运。您是东瀛的公主,也是新唐的皇妃,为您而战也是为国而战。我年纪小,许多大道理我并不懂,但我知道,皇上是明君,他会出兵一定有他的理由,爹爹信他,将士们信他,所以,我也没理由不信他。”
“你是……这么想的?”有些诧异,有些震惊,流樱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像是被狠狠击了一拳,又痛又麻。
“如果爹爹可以亲眼见到您,他一定也会和我一样喜欢您,尊敬您。”
看着眼前的流樱越来越苍白的脸色,韩颖不觉有些担心。是自己说错话了吗?应该不会吧。
喜欢?尊敬?流樱的脑子像被几把小锯子慢慢地锯,发出“吱吱”地痛叫。流樱忽然好想笑,大笑涌到唇边却化作了苦涩的嘲讽。知道真相后,自己得到的还会是喜欢和尊敬吗?史官会怎么写?一个笑话,还是一个荒唐的皇帝见到一个荒唐的王子后跟朝野开的一个荒唐的笑话。
“您不舒服?”望着眼前的人忽青忽白的面色,似笑似哭的表情,恍恍惚惚的样子与印象中的樱妃差了十万八千里,与昨夜散发着凌厉气息的月光美人和今日清雅闲适的懒散仙子也相去甚远。边在脑中回复着自己讲过的话找寻变化的楔子,韩颖边扶着有些失神的流樱问。
如同在清流中游走的鱼,突然被搅起底泥的河流混淆了视线,茫茫四周竟找不到一些依靠。为什么不索性忘了一切,问着我是谁,在哪里,你是谁,这是哪?手抵着额,流樱发出哭泣似的笑声。东突西撞,却怎么也逃不出去,只在突围中撞着暗藏的礁石,撞得自己遍体鳞伤,得不到回应的自己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地疯狂,渐渐地破碎。
“好想死掉……”低语如泣般在胸口回响着,越响越大,仿佛立即可以冲出肺腑。陷入狂乱的流樱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手。
“娘、娘娘……”手掌传来的似乎要破碎般的疼痛让韩颖叫了出来,咯咯的骨头的声响伴着怞气的痛呼传入流樱的耳中。
“娘娘!抱抱!”如同天籁一般的清脆童音带着十分的娇媚从亭外扑进亭内。
“噫?”似乎突然清醒过来的流樱放开了快握断的韩颖的手,脸上瞬时褪去了全部的狂暴表情,换上的却是一副温和可亲的笑脸。
一边讶异着变化的突然,韩颖却由心底感激着解救自己的小小孩童,半带着感激,半带着好奇,韩颖循声望去,却在见到的一瞬间,石化到失去了所有的言语。
可与蓝天碧海相媲美的海蓝色长发,如琉璃一般闪亮的蓝色眼眸,比牛女乃还要白皙,比上好的蓝田玉还要细致的肌肤,异于常人的轮廓和摇摇摆摆欢跳进来时那可爱致极的身形。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韩颖使劲地柔着自己的眼睛,可看到的发色和瞳仁还是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并且转眼就冲到了咫尺之间。
“抱!”撒娇的伸出双手,两岁大的孩子把自己的头深深埋入那散发着幽幽清香的身体。无比爱怜的双手紧紧地抱着柔软娇小的身体,额头轻轻摩蹭着,眼底是从未见过的温柔与怜惜。
“好乖,摩诃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