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物中心的名店街里,J夫人珠宝精品店占据转角的明显位置,精心设计过的黑色镶金招牌展现高贵格调,光洁透亮的上等红木框玻璃植里只摆上两件珠宝饰品,以彰显出饰物本身独一无二的非凡价值。
橱窗里的钻石项练闪动光芒,吸引一对年轻情侣走近,一看到上头的七位数标价,两人都呆了,女孩不觉露出钦羡的目光,注视店里两名正在选看珠宝的女人,很快就被男友拉走了。
“小倩,听说龚誉玺要当爸爸了?”
“说是男孩,下个月生。”
龚茜倩坐在玻璃植前的真皮小沙发上;她可不是来买珠宝的,好不容易今天妈妈有空,约了时间吃一顿饭,她还得等妈妈视察完业务。
“你常常去他那边走动?”丁美玫边问边翻看店里的库存清册。
“哪有!顶多半年一年吃一次饭,让他知道女儿还活着,平常有事就打电话联络,跟你一样啦,妈妈。”
“我是忙,那你又在忙什么?”
“上班啊,睡觉啊,赏鸟啊。”
“你去看鸟能看出什么鸟来?”气质高贵的J夫人珠宝设计公司董事长丁美玫说了很没气质的话。“唉,小时候不该放你在阿公那边的,漂亮衣服不喜欢,芭比女圭女圭不喜欢,整天在田里跑,都怕你变成野孩子了。”
“如果你把我带在身边,哪有心力出国学珠宝设计,然后开了这么大的公司?”台湾五家精品店,香港、上海、东京、洛杉矶还有分店。
“哼,我还得感谢姓龚的,让我功成名就。”一提起那人,丁美玫火气就大了。“我那时候是瞎了、聋了,让他的甜言蜜语哄去当黄脸婆,要是我继续留在伸展台,以我丁美玫当年的名气——小倩啊,你瞧瞧自己的长相和身材就知道了——绝对不会输给今天的林志玲。”
“妈妈你还是保养得很好。”给妈妈谄媚一下。
“呵!我也没什么保养啦”丁美玫笑得十分矜持,突然发现自己不是在跟贵妇或记者讲话,立刻像赶苍蝇似地挥挥手,笑出更深的鱼尾纹。
“三八小倩,不要拿妈妈开玩笑,我都过五十了。唉,怎么一下子人生就过一半了呢?要不是我二十岁就结婚,也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在你爸爸身上,白白蹉跎我的青春岁月,早知道就先出去念书”
在那个仍然保守的年代里,妈妈是个时装模特儿,过着别的女孩所艳羡的五光十色生活,却在初初崭露头角时,爱上了当美术老师的爸爸。她做着画家夫人雍容华贵、养尊处优、出入上流社会的美梦;他做着妻子温柔体贴、无怨无悔、努力赚钱供养他作画、从此苦尽甘来的奋斗梦。
她很快怀孕,不得不放弃模特儿工作;他还是不得志的穷教员,因小事跟校长杠上,愤而辞职,闲赋在家。
年轻夫妻即使有美丽远大的梦想,却连通往梦想的大门也打不开。
“妈妈,黄伯伯对你很好哦?”赶紧说出让妈妈闭嘴的关键句。
“嗄。”
“你跟他结婚都十年了,还‘念念不忘’三十年前的前夫?”
“谁念念不忘龚誉玺了!”丁美玫女士更加地张牙舞爪,察觉店里的专柜小姐似乎有些错愕,赶忙摆回端庄优雅的形象,端起印有J夫人标志的白瓷茶杯,吞了一口红茶润喉。“不说他了,难得咱母女聚在一起,怎样,今天来这边看了'考虑得如何?”
“不要。”她早已决定。
“我不懂珠宝设计,怎么接你的J夫人?”
“我教你,很快啦,然后再去珠宝学院拿个学位,更有说服力。”丁美玫兴匆匆地规画说:“你不必参与设计,公司里有的是设计师,你就负责行销和营运管理。”
“我没兴趣。”
“没兴趣也是一条出路。你吃人家的头路,总是看人家脸色,你先来J夫人,妈妈给你当总经理,等我翘了,你就是董事长了。”
“自己开公司,自负盈亏,压力会大到睡不着,我不要。”
“你不要,J夫人以后怎么办?”丁美玫飞快地动脑筋。“这样好了,反正我还年轻,你赶快生个女儿,我来栽培她,以后就传给她了。”
“我去哪里生个女儿给你栽培?”
“唉,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给我结婚?!”丁美玫教训的语气转为无奈:“你妈妈结了两次婚,多多少少也造成你一些陰影算了算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等吃饭再说吧,我先跟Nancy交代事情。”
丁美玫走过去跟专柜小姐谈事,龚茜情坐得累了,便起身走动,一对打扮入时的男女相拥走了进来,她本想避开,那女人却是猛瞧着她。
“咦!你很眼熟,我在哪里见过你?”
“周小姐。”她立刻认了出来。“我姓龚,以前在画展见过面。”
“龚?啊!我记起来了,你是龚誉玺龚大师的女儿!”周晓韵语气转为兴奋,劈头就问:“吴嘉凯他好不好?”
“好,副总很好。”她很不是滋味,哪有人这样打招呼的。
“唉!他原来的手机号码停用了,我只好打去公司,你们公司总机好像串通好了,都跟我说吴副总在忙。”周晓韵说个不停。
“他升任执行副总后,真的很忙。周小姐有事,我可以转告。”
“没事啦,问候他一声而已。”周晓韵有些哀怨。
“你是在说吴氏家族的吴嘉凯?”周晓韵的男伴脸色很臭。女友还挂在他手臂弯里,却是拚命问候另一个男人。
“对啊!人家是翔飞科技的副总经理。”周晓韵得意洋洋地说:“响当当的黄金单身汉啊,我跟他是高中同学,算算有快二十年的交情了。”
“二十年交情?那他的电话你怎会打不通?”男人冷笑一声。
“谁知道啊!”周晓韵眼珠子一转,随即委屈地说:“我当他是老同学,想说有空联络一下,可是他女朋友那么多,说不定换了一批,就顺便换个门号;以前在美国念书时,他就是这样,黑妞、金发妞、日本妞,来者不拒,每个周末都有不同的约会对象,我家教那么好,看得都吓死了,他怎么约我,我都不肯出去呢。”
“是喔?”男人半信半疑。
“其实吴氏家族财大气粗,我爸爸对他们的印象不是很好。”周晓韵往男人怀抱靠去,笑说:“还是你们做肥料的正派经营,稳健踏实。”
“论起政商关系,我家可不输姓吴的。”男人总算有了笑脸。“年底我叔叔要选市议员,现在正在争取党部提名,没问题的。”
“好啦,到时候再去帮你叔叔助选。”周晓韵拉着男人往中间最大的展示柜走去。“你不是要送我生日礼物吗?嗨,Nancy——”
“周小姐您好。”Nancy等候许久,立刻招呼这位VIP,陪着笑脸说:“我们有一款限量的蓝钻项练,全世界只有十条,你先瞧瞧。”
“哇!好漂亮!”周晓韵的眼睛都快贴到玻璃植上了。“James,我好喜欢!就是J夫人这种典雅的设计风格最好看、最适合我了。”
“你皮肤白,脖子细,搭上深色系的礼服,就是晚宴上的焦点。”丁美玫优雅地站在旁边,难得遇上客人,她也乐意多认识几位名媛。
“周小姐,这位就是我们J夫人的总监兼首席设计师。”
“你是J夫人?!”周晓韵如见天人,惊喜不己。“久仰久仰!你气质真好!咦?你跟龚小姐”转头再瞧,真像是龚小姐的姊姊。
“小情是我女儿。”
周晓韵的嘴巴差点合不起来,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跟龚小姐交换妈妈,这样就能天天戴新首饰了;第二个念头是不可能换妈妈,那就赶快跟J夫人打点好关系,好能拿到更优惠的折扣。
“小倩啊!啥,我跟她很熟的,我还会帮她作自我介绍,她的倩可不是情女幽魂的倩'是”完了,是哪个倩?
“我们小倩的倩就是倩女幽魂的倩。”丁美玫依然笑容优雅地说:
“周小姐,你好像认识龚大师呀?”
“我帮他办过画展。”周晓韵笑得艰辛,顿悟到龚大师另有老婆,而龚大师女儿的妈妈不就是离婚的前妻?!苦也,踢到铁板了。
龚茜情看看情势,知道妈妈不会马上出来,便自己跟到了外头。
她心不在焉地走着,随意浏览别家的商品。名店街的店面似乎有志一同,一律走简单大方的设计风格;卖衣的,衣杆疏疏落落挂了几件;卖包的,摆三个当作门面,看起来其实有点冷清。她走着逛着,想到了郊外新鲜的自然空气,想到了挤在树丛中的鸟儿,也想到了他。
在一起一个月了。每到了星期五晚上,他就会到她那边与她欢爱缠绵,隔天睡得晚晚的,然后吃个饭,开车出去走走,有时候则是参加赏鸟活动。在众人面前,他们还是像普通朋友,没有多余的废话和肢体接触,但在没人看见的时候,他会拉她的手,搂她的腰,送上一个长长的吻
是恋人了吗?
她跟他说,今天要跟妈妈吃饭,他说他可以去吗,她笑着拒绝,他也不再多说,两人就放一天假,各自活动。
过去一个人的时候,她去哪里都没牵挂,现在,她却想问: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会去唉,会去找其他想跟他结婚的女人吗?
她靠上冰凉的花岗岩墙面,头一回明白了缠缠绕绕的牵挂心情。
可她目前只将两人关系定义为“伴”'甚至不意外将来有一天他“玩”腻了,两人依然各自回去原来的生活
生活固然可以归回原位,但她的心还能回到从前吗?
不知何时,她已拿出了手机,按出她最早输入且没有改变的名称——“吴副总”,就痴痴地盯着“他”看。
拇指抚在通话键上,却是按不下去,犹豫再犹豫,手机画面变暗,她又按了出来,一不小心按得用力起了画面出现“通话中”的讯息,她一惊!立刻切掉。除了公事,她不曾主动打电话给他,该说什么呢?难道要问候他“呷饱没”?
才将手机收回包包,铃声响起,她看了来电,心跳立刻加速。
“你刚才打给我?”
“不小心按到的。”
“想跟我说什么?”他的声音带着笑意。
“我”她不想让自己像是在查勤,却还是问了一个蠹问题:“你在做什么?”
“呵。”他笑得更开心了。“我在当汽车教练,不对,道路驾驶教练是我的昱翔表哥,我坐在后面哇哇叫,指挥交通。”
“嘎?”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妹夫打算买车,他回台湾快两年了都没开过车,想先找回手感。
他不去借他弟弟的,却来借哥哥的,是说我的车子比较耐撞吗?”
“喂,阿凯,你要叫我表哥!”那边传来了萧昱飞的叫嚷声。“不对吧,你既然娶了我妹妹,乖,就得叫我一声哥哥。”
“哥哥,小心!”这却是沈昱翔喊他的亲哥哥。“四十公里。”
“嘿,我们昱翔表哥市区开车速度绝对不超过四十公里。”吴嘉凯语气开朗极了,“给他当教练,安全第一。”
“呵。”她听着他们的笑闹声,不觉轻扬嘴角。“还是要小心。”
“安啦,他们两个都是有老婆的,超级爱惜性命的。”
“快天黑了,视线不好,还是早点回家吧。”
“待会儿阿飞要请吃饭,嘉璇他们已经先去餐厅等了,再绕一圈就结束。”他一顿,语气转为悠缓:“真希望你能来。”
那是家人紧餐啊!她喉头蓦地哽住,无法回答。
“哇!A到了A到了!”他忽然大叫:“停车不能这么猛啦!”
“怎么了?”她赶紧问。
“你等等。”那边传来开关车门的声音。“萧昱飞突然给我停车,原来他们想偷听我到底在跟谁讲电话。”
“我们说好了,不能说的。”她更紧张了。
“我下车了,他们听不到。”
她说不上自己患得患失的心情,跟吴嘉凯在一起是不用闹得满城皆知,但完全隐形的她又算什么——唉,不就是伴。
“喔,那车子还好吗?”
“没事。切!算他技术好。下次不借他了,自己去买新车来A几次,就知道怎么找回手感了。”
她好像看到他站在路边,一边弯腰检查车子,一边抱怨,那简直是小男孩的赌气口吻,就像是玩其被弄坏,再也不肯借人家玩了。
“人家说车子是男人的小老婆”她笑着,陡然闭口。
“再贵、再好的车子,也比不上真正的老婆。”
怎地喉头又哽住了?视线是被橱窗灯光给照得雾雾的吗?她低下头,不知所以然地踢了踢脚,终于吞下喉咙里那团奇异的感觉。
彼此的电话线路有了片刻的寂静,她听到了他那边马路车子往来的呼啸声和喇叭声,也听到了他说:“我等你。”
“等什么?”她用力眨眨眼。“待会儿我要跟我妈妈吃饭。”
“那我晚上过去。你几点回来?九点好吗?”
“不行,明天要上班。”她断然否决。
“怕累得爬不起来吗?”他坏坏地说:“放心,我会很节制”
“我妈妈来了,我要挂了。”她脸红心跳,看着母亲找了过来,忙转过身,低声警告:“还有,不准突然跑来。”
“遵命!”他笑嘻嘻地挂了电话。
这是她的副总大人吗?下了班,抛开公事,月兑下西装,也是一个很家常、很随性、会笑会闹、会穿着内裤在她屋子里晃来晃去的男人
“小倩,讲电话?”丁美玫来到她身边。
“讲完了。”她收起手机,跟妈妈一起走。“周小姐挑好了?”“挑好了。男的刷卡没过,正在打电话给银行,我就出来啦。”
“喔。”那场面一定很尴尬。
“你交男朋友了?”丁美玫打量她红红的脸颊。
“没有。”
“还说没有!你讲电话那种表情喔,谁都看得出来你交男朋友了。”
丁美玫还是盯着她说:“遇到好的,就结婚吧。”
“什么叫做好的?”
“爱你的,你也爱他的啊。”
“你和爸爸爱得要命,最后还不是离婚?”
“不要拿你爸妈当作公式,你妈妈当初是年幼无知,以为有了爱情,没面包也没关系,啃擦炭笔的馒头也啃得好开心。”
丁美玫用力摇了一下头。“哎唷!那时候怎么吃得下去啊。”
“馒头本来就可以吃的。”她故意装作听不懂。
“是啊,现在我倒喜欢吃营养健康、口味单纯的馒头了。”
“你买哪一家的?我也去买来吃吃。”
“你还当真!”丁美玫笑说:“我年轻时,想吃的是装饰精致、味道甜美的蛋糕,你爸爸给不起,现在他发达了,给得起了,但是我的心境早已转了好多圈,变了,就算现在遇上龚誉玺,我也不会爱上他了。”
而当年的爸爸若遇上现在很有赚钱本事的妈妈呢?她才在心里反问,就想到了相貌、收入和社会地位都远不如妈妈的爸爸老婆。
“那你可能要问,我爱你黄伯伯吗?我得跟你说,我和他完全没有跟你爸爸那种爱到惨死、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的戚觉;可是,他给我一种安心的感觉。平时他做他的古董生意,我忙我的珠宝设计;当我忙得晚了,或是出国回来累了,我知道,当我回家时,会有一个男人在等我,安安静静的给我一个微笑;他不会嫌我烧菜难吃,也不会叫我赶快去缴水电费,就只是陪着我,一起喝杯热茶。你可能要说,啥,现在有钱了,请人来煮饭打扫处理事情就好了,小倩啊,你不要再装傻,你应该懂我的比喻,这就是你妈妈活到四十岁才敢结第二次婚所认定的男人。”
她当然懂。多年后,爸爸终于成了知名的大画家,妈妈也终于如愿挤身上流社会;但爸爸要的,还是百依百顺的乖巧妻子,妈妈要的,仍旧是给予安定感的踏实丈夫。时空没有错置他们的爱情,错的是,当初他们还不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就一头栽进了婚姻里。
现实的洪流一下子冲毁根基不稳的爱情,留下的只有丑陋的粗砾。
她们心自问,那她呢?她要到几岁才能认定她所想、所爱的男人?手心热热的,好似在野地赏鸟时、或是坐在餐厅吃饭时、或是在夜里相拥而眠时,他缓缓伸过来与她交握的感觉她好眷恋这个热度!
低头一瞧,原来是自己不知不觉两手交握,实地模拟起来了。
“小倩,胃痛?”丁美玫不解地看她放在月复前的双手。
“没。是肚子饿了。”她放开手,挽起亲爱的妈妈,露出笑容说:“妈,你再跟我说你跟黄伯伯去义大利玩的事喽。”
***
一个星期有七天,其中有五天要上班,她就有整整五个白天要克制自己:不要盯着他看,不要多说话,不要对他流露出情绪,不要去抚模公文上他的签名,不要
到了星期五的夜晚,龚茜倩还是绷紧神经,刻意站得离他远远的。
今天事业发展部紧餐,吃完了饭,大家在餐厅门口说再见,她跟同事聊了片刻,准备去搭公车回家。
“我顺道载几位同事回家吧。”吴嘉凯拍拍手,引人注意。
“副总谢谢,我顺路!”技安立刻举手,他早就虎视眈眈了。
“我也顺路。”艾咪赶忙找伴。“淑怡,我们同一线公车的,你也顺路。”
“我顺路啊?”汤淑怡指着自己,十分惊喜。
“龚副理好像也顺路。”眼见四个位子占了三个,吴嘉凯不慌不忙地喊她:“一起走吧。”
“喔。”就知道他想假借名义送她,最不顺路的人就是她了。
他的如意算盘应该是先“顺路”送完其他三人,最后再一起回到她的住处;即便今天是星期五,但他明早有事,她早就说好今晚不见面的。
她立刻衡量出技安、艾咪、淑怡住处的远近,帮他们安排座位。
“淑怡,你最后才到家,你坐前面。”
“龚姐,你坐前面啦。”汤淑怡惶恐地说。
“你是最后下车的,就坐副总旁边。”
“可是副总不是司机,依据国民礼仪,好像龚姐”
“都下班了,只有回家远近,没有职等大小。”她再笑着向件在旁边的吴嘉凯说:“副总,我最早到,就麻烦副总先到××路。”
“好。”吴嘉凯没有二话,微笑答应。
上了车,三位乘客很快跟副总聊了起来,她安静地坐在右后方的车门边,保持低调。
为兔低调过了头,她偶尔会插进三两句话;可她在公司本来就不多话,她多说一句少说一句,同事也没有特别的戚觉,是她自己心里有鬼。
总算来到了巷口,她神情自若地跟大家道别;回到家,她像平日一样,卸妆,洗澡,保养,休息,看电视,一晃已经十一点多了,趁着影片的广告时段,她进卧室拿了一条毯子。
她没开灯,看到窗帘让风吹得飘起,她走到窗边,稍微掀开窗帘,关紧窗户,不经意往下面一瞥,一颗心差点从嘴巴里跳出来。
路灯黄黄暗暗的,映出倚在对面一楼围墙边的吴嘉凯,还有他手边的一点红色火星。
老天!她立刻掩上窗帝。他送完淑怡他们回家,再绕到她这里,都这么晚了,算算时间,他站在那边起码有半个钟头以上了。
还是她眼花了?说不定是邻居的谁的男朋友在等人,还是黑道等着仇家出门,然后补他一刀
不是他,还有谁!她太熟悉他那个倚在墙上的慵懒身形了。
她的心脏怦抨跳,再偷偷从窗帝缝中看去,他正好抬起头,往她这边看来;她自信她在高处,距离远,没开灯,他应该看不到她,可她怎么觉得他眼睛就直直锁定了她呢?
他就这样若有所思地看着,不断地怞烟,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掸了掸烟灰,又怞了几口,然后丢到地面踩熄;她以为他要走了,没想到他又拿出一根烟,打火机点燃了,继续再怞。
她再也无法坐视不理,马上找出手机,传简讯给他:nosmoking
一传送出去,她掀开窗帝偷瞧,就见他诘异地掏出手机端看,随即抬起头来,朝她卧室的窗户绽开一个好大好大的笑容,接着便拿起香烟给她看清楚,刻意放大动作掷到脚边,再夸张地拍起脚,往那一丁点的火光踩下,表演完毕,他按了手机回覆简讯。
如拟
换她笑了。她以为他会回个简单的“OK”,却回了公文用语。
whyuhere。她又发出简讯。
我想你
短短三个字,震得她再也站不住,就跌坐在窗户下边的地板。
gohome。她背倚墙壁,吃力地按完字母。
握住手机,她、心惊胆跳地等他回覆,房间幽暗,更觉等待像个大黑洞似地不见底,突然刺耳的手机铃声响起,她盯住来电显示的“吴副总”'足足让它响了三声,她才接起。
“你知道你最常跟我说的是哪一句话吗?”他劈头就间。
“哪句?”
“回家。你常常叫我回家。”
“这不对吗?”她找到正当理由,理直气壮,大声起来了。“时间晚了就该回家,更何况你明天早上十点要参加工商建言会,总统会去的耶,还不赶快回家做功课。”
“哈哈,我是优等生,功课早就做好了。”
“那也要睡饱养足精神,要是打瞌睡被记者拍到了多难看。”
“你看过我的睡相,很难看吗?”
“唔”他就是有办法堵得她哑口无言。
“让我来做个简单的心理分析吧。通常一个人老是要求别人做某件事,其实是他自己潜意识的投射。譬如说,老爸要求儿子考第一名,就是这个老爸自己做不到,然后将这个期望转嫁到儿子身上。”
她再度哑口无言,心脏好像被他狠狠地揪住,然后将底下没人看过的那一面翻转过来瞧个一清二楚。
“你很想回‘家’吗?”他声音转为轻缓。
“我就在我的家!”她却激动了。“这间房子以前我和我妈妈住过,她再婚后给了我,这里就是我的家!”
“是,是你的家,我也三且希望能回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他低沉的平静噪音平息了她莫名的躁动,她做了一个深呼吸。
“你不是跟你爸爸妈妈住在一起?”
“这是这几年的事。”他娓娓道来:“我十岁就去了美国,本来嘉璇也一起去的,但她受不了没有妈妈在身边,哭了三个月就被送回台湾。我还好,很能适应,就跟沈昱翔住在阿姨家——!没错,那是一个家,阿姨的家,可是我是我,沈昱翔是沈昱翔,阿姨家的人是阿姨家的人,屋子又大,就各过各的生活,每天会见到面的不是家人,而是佣人。”
“你跟沈专员是表兄弟,应该比较熟吧?”
“不要忘了,我昱翔表哥变得可爱是车祸以后的事,相信你们一定领教过他的冷漠。他从小就这样,不太理人的,整天黏在电脑前面玩程式,那时候没有网路,我超级马利打到破关几百遍,腻了,就跑出去玩,尤其喜欢到同学家里参加派对,就是想看看别人的家长什么样子,爹地妈咪是怎么招待孩子的朋友,当然也有趁父母不在,在家里疯狂作乐,搞得天翻地覆的。”
“那看完了,作何感想?”
“我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家,里面有我最爱的女人和孩子。男孩的话,我大概会让他拿着机关枪满屋子乱追;是女孩,我就帮她布置一间好梦幻的公主房间;孩子过生日了,请他们的朋友到家里吃蛋糕;到了晚上,孩子去睡了,我搂着心爱的老婆,一起歪在沙发看电视吃爆米花。”
大半夜的,他声调轻轻的,仿佛诉说着一个美好的梦想,听得她一颗心都揪成一团了;是否在当年,那位离家万里,独自在国外生活的男孩,就是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一笔一划勾勒出他未来的家?
“你家有钱,你要早婚不是问题。”她拉回现实。“你的同学有黑妞、金发妞、日本妞,约会对象很多。”
“你怎么知道?”他笑问:“乱朦的吧,美国本来就是大熔炉。”
“周晓韵说的,上回在我妈妈店里遇到她。”
“哈,她挺会爆料的。”他有了理解的语气。“我爸早有禁令,不准我追洋妞;我想追她,她倒喜欢高大英俊的足球队长,那个山姆啊,练了一堆胸肌月复肌,我受到刺激,开始上健身房。”
“呵呵。”她笑了,这就是青春啊。
“听说周晓韵准备嫁给肥料小开了,谢天谢地。啊灾咧,就算她没通知我,她爸爸也会寄喜帖到我家。”
“你们”她终于问出心里的疑虑:“豪门世家互相往来,讲究门当户对,你也会找这样的对象吧?”
“嗳”他的尾音拖得好长,长到好像长了尾巴,不住地钻搔她的耳膜。“你以为,我为什么站在这里?”
“你们做大事业大老阔的,不都需要有一位夫人帮衬吗?”她故意忽略他的问题。
“男人自己的事业,自己来,为什么要夫人帮衬?嘿,你可不要说我大男人主义,本来就是这样。我的老婆要过怎样的生活,是她的选择;她想当贵妇,天天去SPA,我有能力供给她,就让她开开心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如果她想工作,那就让她尽情发挥她的能力。因为我爱她,所以我要她做自己,做那位我所爱的、原原本本的她。”
这个“她”呼之欲出。她闭上眼睛,咬紧唇瓣,屏住呼吸,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想停止心脏跳动,只愿时光停顿,让她永永远远保留这一刻。
“不过呢,现在有一个问题满严重的。”他话锋一转:“我是很希望你留在公司帮我,但我是上司,习惯摆威风,万一管你管得太严格了,惹你生气,回到家换你管我,罚我跪算盘,我可惨兮兮了。”
“你扯到外太空去了。”她笑了出来,抹去眼角的湿润。
“Houston,wuhaveaproblem”他模仿电影“阿波罗十三”里的台词。“夫妻在同一家公司是没关系啦,但我不想因公事坏了感情,怎么办?请赶快指引我一条出路啊……”
“其中一个走掉就行了。”她笑着说出来,就发现了不对。
他是公司的高层主管,沈董好不容易才决定让他接班,他想走,不只董事会不肯让他走,同事们也不愿意他离开已经带上轨道的翔飞;更何况只是为了娶一个小主管,却走掉大主管,这未免说不过去吧?
难道是她走?才不,她还等着十六年后的优濯退休金耶。
那么,她工作经验丰富,跳槽到别家公司一定没问题;但人家要是知道她是吴嘉凯的老婆,谁还敢请她进门当商业间谍?
简直比扯铃还扯了!八字都没一撇,她倒编出很多故事来了。
“我知道,你满喜欢目前的工作。”显然他也在寻求她的想法。“我不会强迫你,总有一个两全其美”
“说不定我会去接我妈妈的事业。”她月兑口说出。
“珠宝店?”
“嗯,不过我还在考虑。”顺便丢出她近来伤脑筋的事。“一来我对硬梆梆的宝石没兴趣,二来得负责人事管销利润有的没的,我不想这么累。”有吴嘉凯在当大头,一个家有一个人头很大了,还不够吗?
“啊,我想到了,我提供你一个不必理会利润的工作。”
“家庭主妇除外。”
“瞧你紧张的!”他哈哈大笑。“固定我二姑丈,他打算以翔飞的名义成立一个基金会,从事赞助公益慈善,回馈社会的活动。”
“沈董有这个心,很有意义。”
“这是他的初步构想,还需要一位执行长来做规画和付诸实行,我觉得你挺合适的,不管是能力,或是你本身与翔飞高层关系的代表性。”
“干嘛跟我说这个?”说得像真的一样,她再跟他扯下去,恐怕会产生错觉,以为就要嫁给他了,忙说:“你回家睡觉了啦。”
“茜倩”他变成泄了气的皮球,长叹一声。“唉!”这声唉,有点无奈,有点渴望,好似赖皮的小男孩在撒娇。
她起身,微掀窗帘,就看他抬起头望向她这边,也不知是否他一直仰着头跟她讲电话,脖子不酸吗?
“我在外头罚站很久了耶。”他再继续撒娇。
“谁叫你来了不按门铃,还怞烟!现在一定全身臭薰薰的。”她硬起心肠说:“虽然我习惯你的烟味,但不代表我赞成你怞烟。”
“了解。”他对着四楼拉开笑容。“我喜欢你说出心里的话。”
“我叫你回家去,是要你好好睡一觉。”若让他睡这边,即便一开始乖乖睡,但她保证他半夜又要模来模去,睡眠不足了,而且——“你那一套黑色西装放家里,记得搭配浅灰圆点领带,看起来比较正式。”
“好。”
“明天不要迟到。很晚了,车开慢点,到家打个电话给我。”
“好!”泄了气的皮球重新充了气,神采奕奕地跟她挥手。
她始终没有拉开窗帘,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局限的视野里,她急忙跑到客厅,拉开落地窗,从阳台探出身子,想将往巷口走去的他看得更清楚。
或许深夜开门的声音特别响亮,就在这时,他回头往她看来。
四目相对,隔得远了,夜色又黑,她看不到他的表情,身子却是陡地热了,胸部的鸡皮疙瘩也一颗颗冒了出来,宛如他以吻细细
他再度跟她挥了挥手,指向客厅,要她进去。她也挥了挥手,慌忙缩回身子。
夜风柔和吹拂,房子、汽车、巷道、还有他的背影皆缓缓地融进朦胧夜色里,她低下头,轻抚自己的胸口,倾听来自最深处的心音。
听着,听着,心也缓缓沉入温柔的夜里,变得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