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完农历新年连假,事业发展部忙翻了天。台湾放假,国外可没放假,累积下来的信件和传真堆积如山,同仁们苦哈哈地奋斗,承担着快乐长假后必然到来的繁忙工作。
而这其中最忙的,非吴嘉凯莫属了。
他现在不只是挂着副总头衔的单一部门主管,且还是名副其实掌控公司全局的副总经理;沈董事长摆明了全权交由专业经理人经营,不再积极参与公司决策;而陈银泉总经理趁着新年,多休了一星期,出国度假去,因此所有的公文和电话全跑到他这边来了。
“董事长,请您放心不,不敢麻烦您过来。”吴嘉凯从副总办公室走出来,形色匆促,讲着手机。“我已经请财务部桑副理准备资料,我这就下去看,下午两点以前应该来得及补件。”
是沈董打来的电话。龚茜倩一心二用,左耳听他讲电话,顺便目送他走出大门,右耳则是聆听面板小组召集人郑能源跟她说明最新的产销情况。
“接下来还有美国三批订单上线,到五月前全部满档。”
“喔。”她移回视线。“生产线调度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随时盯住,船期我叫糖醋鱼安排。”郑能源笑说:“她刚过来,很拚命在学呢。”
“还请你多多指导她了。”龚茜倩翻看一张同业的宣传广告,上头她已用红笔圈出几项产品特性。
“针对他们的最新产品,你先照会研发部,找一天大家来开会讨论因应对策。”她伸手翻看桌上的行事历日记。“下星期三早上九点,来得及吗?”
“可以。这种事越快因应越好,要改进这几点技术并不难。”郑能源记下行事历,又问:“要找副总吗?”
“我看不用了。”她不觉望向了副总办公室。
“说得也是。副总越来越忙,都没时间管我们了。”郑能源收拾好他带过来的资料。“小倩,现在就看你了,今年准备升经理了?”
“别胡说,还有黄经理。”
“副总迟早要走,黄经理明年退休,事业发展部总要有一个新头头。”
“大家都有机会。”她微笑回应。
事实上,吴嘉凯曾告诉她,郑课长这一年来绩效突飞猛进,他打算在年中升他为副理,几位表现突出的同仁也会一一跃升;另一方面,再藉由征才培养优秀的未来干部,好让部门维持不断进步的动力。
他为事业发展部规画出一张完整的蓝图,并没说是否再升她一级,对于这点,她也不在意;一直以来,她就只想安安稳稳做到退休,根本不曾“妄想”过独立当家;而现在她的心愿更小,当个小秘书就好了,这样就能天天看到他,伴在他身边,帮他
脸蛋忽然烫热了起来,这时郑能源起身,她赶紧站起来送他。
“不知股价回来了没?”郑能源双手按在他推过来的椅子上,忧心地说:“现金增资发行海外存托凭证怎会被投审会退件呢?十点多消息出来,翔飞股票立刻跌停板,我手上还有十张呢。”
“副总已经在处理了。”她语气轻松。“没问题的,你还有闲钱的话,应该趁现在低点买进。”
“哈,我也这么想。”郑能源很开心地推着椅子走了。
龚茜倩坐下来,再度翻看方才讨论的档案,入目就是那张色彩鲜艳的同业面板广告;宽大的荧幕里,三只小鸟站在枝头,以不同的姿势展露它们层次分明、色泽丰富的羽毛,藉以强调该厂商面板的高品质解析度和色彩饱和度。
鸟啊!她的心神飘向了野外的青山绿水。
有了吴嘉凯的参与,她过了一个热闹忙碌又充实的冬天。
最初她只打算帮他报名赏鸟活动,意思意思陪他第一次跟着团体出去赏鸟,他果然看出了兴趣,继续缠着她参加一次又一次的野外活动。
野柳、鸟来、坪林、拉拉山、兰阳溪口,处处都有他们的足迹。
她依然煮了咖啡带出门,为的就是在什么都没有的野地里为他送上一杯热腾腾的咖啡;他依然带了素描本画鸟,然后讨她的照片补充他忘记的部分;他也依然带着普通级的数位相机,始终没有升级他的摄影设备,为的就是方便一拿起来就可以拍她。
她的心又热了。每当他拿起相机对准她时,她会躲,或是拿手上的东西掩盖;他不放过她,笑着拍下她一张又一张躲躲藏藏的照片。
他们相处愉快,像普通朋友,又比普通朋友互动多一起了却也还不到男女朋友的程度。午夜梦回时,她会自间,这是他对她这个“小家碧玉”的新鲜戏?抑或是发挥他公子讨女人欢心的本性?还是真的对赏鸟有兴趣,只不过需要一个带他入门的指导者罢了?
撇开杂思,她继续忙公事.,有同事问她事情,有电话洽谈业务,忽然,一阵熟悉的浓重烟味飘来,不用抬头,她也知道副总大人回来了。
她顺手拿起自己喝啡咖的白色马克杯,来到茶水间,再一次将干净的杯子里里外外仔细搓洗,来回抹掉她的唇印,确定洗得像一个新杯子似地,这才甩了甩水珠,按了咖啡机的按键。
还是换用纸杯?或是为访客准备的骨瓷咖啡杯?她犹豫了一下,但已收不了手,杯子里早就注满了热气腾腾的香醇咖啡。
大办公室里势必众目睽睽,她的心噗通乱跳,犹如一个准备做坏事的小孩,想着办法瞒天过海;于是,她若无其事地走回位子,立刻拿起一个公文夹稍稍遮掩手里的马克杯,以一种最平常不过的送公文姿态走进副总办公室。
“总经理,对不起。”吴嘉凯正坐在桌前讲电话,神色诚惶诚恐。
“是的,正在处理谢谢好,谢谢打扰您休假了,再见。”
放下电话,他仍皱紧眉头,垂眼看自己写下来的摘要,拿在手上的笔不断地点敲纸面,浑然没发现有人进到办公室。
身边好像有什么动静,同时一股振奋精神的咖啡香味钻入鼻际,他抬起眼,就看到她放下卷宗夹。
“龚副理,有事?”他绽开笑容。
“我送公文进来,副总你忙。”龚茜倩说完就要走。“这咖啡?”他也注意到桌上多出了一杯咖啡。
“给你喝的。”
“谢谢你。”
她随便点个头,立刻转身出去,完全不敢看他瞬间变得深辽的瞳眸,还有那欲言又止的唇形。
他尚且焦头烂额,她不欲他分心;而对于增资案出了问题,她完全帮不上忙,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他端上一杯咖啡。
然后再默默祈祷,帮她的副总大人加油打气。
***
晚上七点十分,龚茜倩仍装模作样地处理桌上公事,不时抬头注意副总办公室里面的动静。
应该是在批阅累积一天的公文吧。她打开怞屉,看着一大叠她“扣”下来不送到他桌上的非紧急公文,暗叹一声。她是可以安排处置,自己部门的公文,却无法阻止其它部室陆续送过来的公文。
他忙了一天,下午以公司发言人身分开完记者会,解说增资案,消除股东的疑虑,待一切尘埃落定,回到办公室时已经六点了。
“淑怡,还不走?”她起身舒展筋骨,关心犹在奋斗的新同仁。
“龚姐,我在准备下星期一的押汇文件。”汤淑怡桌上摊了一大堆文件。“报关行搞错了,提单和发票的货号不同,变瑕疵件了。”
“来得及做更正就做更正,免得被银行扣瑕疵费。”
“可是这一件已经晚装船了,我们怎会延迟出货呢?”汤淑怡十分用功,又指向另一个档案夹。
“我瞧瞧。喔,是这件追加的急单,生产根本赶不上船期。”
龚茜倩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下来为这位质易新兵解说可能碰上的各种延迟出货情况,讲着讲着,闷闷一声“碰”传来,她心头也被撞了一下,立刻抬起头。
“你们还在啊?”吴嘉凯关上办公室的门,带着微笑,跟在场的五、六位同事打招呼,摆摆手说:“大家辛苦了,我先走了。”
“副总再见!”汤淑怡大声回应。
星期五的夜晚,大家为了消化过年累积的业务,忙了整整一星期,无不期待给自己一个轻松的周末,仍留在办公室的同事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努力为工作做收尾。
龚茜倩目送副总大人出去,自问着,她又留下来做什么呢?
“龚姐,龚姐?”汤淑怡喊了她两声。
“啊!”她回过神,问道:“还有问题吗?”
“我不能再问了,时间很晚了,不敢耽误龚姐下班吃饭。”
“那我们一起去吃饭吧。”龚茜倩看了时钟,七点四十五分。
“龚姐,不好意思”汤淑怡微微红了脸。“我跟人约了不是啦,有人煮好饭,叫我回去吃。”
“谈恋爱了哦?”她看出端倪,笑看那张苹果脸。
“不是!绝对不是。是蚕宝宝煮太多吃不完,叫我帮忙吃。”
“哪个蚕宝宝?”
即使汤淑怡不肯承认,龚茜倩也猜得到。“蚕宝宝”应该是上回陪淑怡参加公司爬山活动的“表哥”'也就是新上任的财务部副理桑宇帆。
为了增资案补件,桑副理今天应该也忙得焦头烂额了,但在属于下班的个人时间里'他却仍不忘系上围裙,洗手作羹汤,为喜欢的人煮上一桌好菜,好能慰劳彼此工作的辛劳。
副总大人呢?
是回家吃他妈妈煮的佳看呢?还是到某个女人那里寻求慰藉?
走出大楼,她心情莫名其妙的低落。她只会水煮蛋和烫青菜,这一手拙劣的厨艺又怎能够控得住男人的胃?
唉!她思考这种问题简直是在,自寻烦恼。
她踱到附近小吃店,叫了一碗干面,配个鱼丸汤,简单裹月复,手机则是放在桌上,不时神经质地瞧一瞧,怕会遗漏他打来的电话。
他们在公司只谈公事,从来没有多余的废话;约时间、谈赏鸟、敲定行程都是下班时间透过手机联络;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会盯着手机等待,等着那一声敲动她心扉的铃声响起。
她拿起手机,村度着是否主动约他出来赏鸟散散心,心思转了又转,很快就放弃这个念头。
她没有立场。
收起手机,付了面钱,想要去搭公车,却不知不觉走到了小公园。
路灯光线惨淡淡地白,寒冷的二月天夜里,没人会来这里下棋或约会,夜晚的小公园显得陰暗而危险。
路边停放的车子也是一样的惨淡灰败颜色,她放弃坐下来的念头,加快脚步走过去,眼角忽然出现一抹不容忽视的银色光芒。
那不是吴嘉凯的宾士跑车吗?她再看了下车牌,果然没错。
他还没回家"她一颗心怦怦怦跳了起来,惊讶地四处张望,抬头就看到他坐在小公园里头的溜滑梯顶端。
公园中心竖着一支大灯,光线直射整个儿童游戏区,照得那里一片光亮,也将坐在溜滑梯上头的吴嘉凯完全收拢在聚光灯下。
他那么大个人,穿西装打领带,两只长脚突兀地摆放在溜滑梯的斜坡,手上拿着烟,一口又一口地怞着;也许是隔得远了,又有陰影掩映,他一双黑眸看起来好深好深,仿佛透过他的双眼走进去的话,她就可以探进他的心底,得知他为何坐在那边的原因。
她不知该怎么办,想上前和他说说话,怕会打扰他;不上前呢,她又放不下心,无法一走了之,只能站在这边跟他耗。
耗吧。她交换了两只脚的重心,站在小公园外边看着他。
他终于怞完烟,拍了拍双手;她以为他要离开,却看到他将高大的身子挤蹲在鲜黄色的梯道上,扭扭曲曲地滑了下来。
他神色开朗些了,又两三步攀跳上去,再挤着身体溜下滑梯。真像个孩子!她逸出微笑,眼角却微微地湿了。
再怎么成熟稳重、肩挑大任的男人,心底也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孩子,在他寂寞、失意、无助的时候,这孩子会跳出来,以纯稚的童心陪伴永远只能表现得坚强果敢的男人。
他来回溜了两次,原已轻快的身形又变得沉重;他坐回溜滑梯顶端,拿出打火机,点起这一夜不知道是第几根的香烟。
烟雾里,他的轮廓朦朦胧胧的,她的视线也朦朦胧胧的,却始终鼓不起勇气走上前去,只能默默地——或者说是呆呆地站着陪他。
突然白光一闪,她吓了一跳,转头就看到一辆拖吊车,一个女警已放下手中的相机,一人正准备为吴嘉凯的车子后轮装上滑轮,一人正要撬车门,三个人三个动作一起来,只能以迅雷不及掩耳来形容。
“喂!等等!你们等一下,这车有人!”她赶紧阻止,转头朝公园里大叫:“副总!副总!吴嘉凯!快过来啊!”
吴嘉凯听到叫声,也看到了拖吊车,立刻跳下溜滑梯跑过来。
“对不起。”他陪笑脸说:“这我的车,这里不能停车?”
“这是公园入口,划红线禁止停车没看到吗?”年轻女警本来还凶巴巴的,抬头见到一个英俊的大帅哥,两眼陡地发直。“啊,既然你来了,车子可以不拖吊,以后不要违规停车,赶快开走。”
“是。”吴嘉凯乖乖接了告发单。
拖吊车闪着红灯离去,继续寻找下一个猎物。吴嘉凯无奈地将告发单从头看到尾,笑说:“没写罚多少钱,大概要接到罚单才知道。”
“花钱消灾喽。”龚茜倩站在他身边,也瞄了一下告发单。
“你刚才叫得好大声。”他转头注视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刚好路过。”
“这么巧。”
“我该走了。”她浑身不自在,明明是她解救他的爱车兔于被拖吊,却好像做坏事被逮到似的。
她举步就要走,才抬起脚,小腿传来一阵麻痛,她只得缓缓踩回脚步,深深一个呼吸,好让那麻痛慢慢褪去。
“你站很久了?”他察觉她的异状,立刻握住她的手臂。
“没。”
入夜的空气冰冷,有如待在冰箱里,她鼻头凉凉的,身体却反常地燥热,原因无它,就是那双牢牢扶住她的臂膀。
要不是脚麻,她早就挣月兑掉了。他身上的热气和烟味结结实实笼罩着她,令她莫名地心慌意乱,等他说话的短暂几秒空档仿若无穷尽。
“咦!副总你怎会坐在那边?”她赶紧找话说。
“溜滑梯啊。”他愉快地说:“我出了大楼车道,往马路那边在塞车,我插不进车流,就往右边巷子走,经过这里,速度放慢些,看到溜滑梯,突然有个冲动想去溜一下,正好有车位,就停下来了。”
“停错地方了。”
“黑漆漆的看不到哇。”他语气庆幸:“好险你在那里,不然我在发呆,车子被吊走了都不知道。”
“你还在想现金增资案?”她轻轻问着。
“嗳”
“不是解决了吗?”她无法分辨这声“嗳”是叹气还是放松。
“是解决了,但我不得不想,今天惊动了很多长辈,我得做‘业务检讨’,想想到底是哪个环节出错了。陈总将发行海外存托凭证交由我全权负责,我跟投资小组覆核过没问题才送件,没想到还是出了问题。”
暗夜里,他的声调转为压抑,每说一句,周遭就仿佛暗了些、冷了些,夜气流窜在小巷子和公园路树之间,陰沉沉,寒飕飕。
她升起一种渴望,想为他做点什么,她不要他一个人在那边吹冷风。
“本来不想打扰陈总。”他又说:“他跟夫人正在旧金山渔人码头准备吃螃蟹大餐,他女儿看到即时新闻,打电话给他,他就打给我了。”
“跟他报告一下是应该的。”她终于抬眼,望定近在咫尺的他。
“即使你能自己解决问题,但他经验丰富,可以提供你一些看法,包括今天关心你的高层和长辈,他们都是在背后支援你的强力后盾。”
“没错,他们的意见就像给我吃了定心丸。”他也定定地看着她,一抹温煦的笑容缓缓拉了出来。
“你也是。”
“啊?”她脸一热。
“什么我也是?”
“我忙了一上午,又累又渴,谢谢你送上咖啡。”
“幸好没让副总渴死。”她避开他过度靠近的凝视,感觉小腿不再麻痛,便不动形色地往旁边移开一布,让自己月兑离他的扶持。“但现在我怕你会饿死,还没吃晚饭吧?”
“哎呀!”他大叫一声,模模肚子。“忘了!”“我请你吃饭,好吗?”
“好呀!”他欣然答应,紧紧凝视的眸光更为灼热了。
***
晚上十一点钟,夜更深,风更冷,龚茜倩浑身不自在的坐在便利商店前面的行人椅,陪着吴嘉凯吃饭。
“想不到那家店下星期一才开张,失算!”她好懊恼,也很难为情,明明是想让他饱餐一顿的。“副总,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这不就在吃了吗?”吴嘉凯捧着超商便当,吃得不亦乐乎。
“你请客的。”
“下次一定请你吃大餐。”
原先她打算请他在公司附近吃饭,但时间已晚,商业区的餐厅多己打烊,她又不愿随随便便找家不熟的店家了事;既然他要送她回家,她便想到住处附近一家开得很晚的热炒店,却没料到停好车子走过去后,见到的是黑压压的铁门和春节休息告示。
剩下唯一能填饱肚子的,就是超商的便当了。
马路上偶尔呼啸过一部车子,超商大门进进出出发出“叮咚”声音,店员大声喊欢迎光临、谢谢光临,除此之外,这城市早已入睡,静悄悄的冷夜里'再无多余的杂音——她每次与他独处时的心跳声算吗?
令晚的他并不多话,不像以往总是自说自话好不开心,这样的他有些陌生,她分不清他是怞着香烟、深沉思考的内敛吴嘉凯,还是野外活泼逗弄她的爽朗吴嘉凯,抑或是办公室里深具领导魅力、看似天下无难事的副总吴嘉凯
这些都是他,也是她所了解的他。
唉,他饿坏了,忙着吃便当,当然沉默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赏鸟?”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鸟。
“什么时候?”她一愣,稍微想了一下,恍恍跌入了遥远的记忆里。
“三岁还四岁吧。”
“三岁?!四岁?!”他惊讶极了。
“你也许以为那么小没记忆,有的,我印象很深。我三岁时,爸妈离婚,爸爸要去外国流浪当画家,自动放弃抚养权;妈妈要在台北赚钱,所以将我托给乡下的阿公阿嬷。那时候我总觉得大人很吵,爸爸跟妈妈吵,回去乡下,阿公阿嬷也跟妈妈大小声,然后舅妈又来骂我,我很害怕,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一个人拿小板凳坐在外面哭,忽然一只圆圆胖胖灰灰蓝蓝的小鸟飞到我前面,红褐色的尾毛一翘一翘的,好像想跟我说话,你说,这是什么鸟呢?”
“喔!”想像中的委屈流泪小女孩陡然长大,变成眼前清丽成熟的女子,他察觉她的反间,立刻说:“铅色水鸫?”
“嗯。我是长大之后才知道的。”她继续说:“那时候傻呼呼的,很好奇,看它飞到哪里,就追到哪里。我阿公家附近有一条小溪,溪边石头缝有一个鸟巢,我就在那里蹲了一下午,看这对铅色水鸫夫妻抓虫喂它们的小孩,快天黑时才被大人找到,被妈妈打了一顿。”
“你小时候”
“不悲惨啦。”她露出笑容,摇头说:“其实阿公阿塘很疼我,他们只是不喜欢妈妈当初不听话,离家出走去跟爸爸结婚,后来却以离婚收场;有时候同住的三舅妈觉得多养一个小孩很麻烦,我阿嬷也会护着我。”
“你现在还常常回乡下吗?”
“不回去了。”她低下头,抚了抚裙子,不知是想抚掉什么。
“我一直住到国中毕业。乡下生活真的很自由自在,田里不时有奇奇怪怪的鸟飞来,我没事就看鸟,也没戚觉什么升学压力;后来是我妈妈的事业稍微稳定了,就叫我上台北考高中,跟她一起住。高一时,阿公突然车祸走了,为了遗产问题,三个舅舅吵得不可开交,我阿嬷也生病了,她在我高二寒假过世,从此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他默默地咀嚼饭菜,也咀嚼着她所谓不悲惨却有些孤寂的童年。
“上了大学后,知道有赏鸟团体,便开始参加活动。”她语气一转,变得轻快飞扬。“我那时就像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鸟,到处飞,到处看,视野一下子变得广阔起来,也认识了很多同好,有一阵子很热中活动,还当干部,写文章,编刊物,后来是上班太累,就慢慢推掉了。”
“上班太累?”
“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下班只想休息,没空整理会务的东西。”
“你年纪大,那我怎么办?我还大你一岁咧。”他笑着抗议。
“副总是能者多劳,动小小的脑筋就可以做很多大事,不过”她停顿片刻,随即抬眼,很欢乐地说:“不可以忘记吃饭喔。”
“有你在,就不会忘记。”
“呃”她有些不知所措,又马上说:“我会提醒你的。”
吴嘉凯放下便当盒,打开也是她付帐的柳橙汁,犹如啜饮她为他准备的咖啡,缓慢地,珍惜地,一口又一口尝着那冰凉酸甜的滋味。
“副总。”她问道:“你这么晚还没回家,有先打个电话吗?”
“还在公司时,我爸打电话来,叫我事情处理好了就回家吃饭,我跟他说,有些事情我得想一想,他叫我想通了再回家。”
“你爸爸完全放手了。”她可以理解吴董的作法,但这也意谓他独自承担的责任更重,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告诉他:“我想呃,已经是周末,下班了,你该放轻松了。”
“是啊,所以我去溜滑梯。”
“不,你溜滑梯的时候还是没放松,你搁着心事。”
“你认为,我陷入低潮不容易走出来?”他深深地注视她。
“不是。相反的,你很能应对挑战和变化,我只是说那个,有时候啦,难免还在那个情境的时候,你觉得,嗯,一下子走不出压力或挫折,你可以、啊,可以打电话跟我说,就当作吐吐苦水,透透气。”
她说得零零落落,完全不复办公室说话时的俐落干练,倒像是初学说话的小女娃儿,试图用有限的字汇表达出她满满的心声。
“嘿!这么久以来,我不是有话想说就打电话给你吗?”他一顿,喝完柳橙汁。
“只是今晚忘了。”
“喔。”她感到莫名怅然。
“不过呢,就算没遇到你'晚些我还是会打电话跟你聊聊。”
“那你就不要客气啊。”
“好!我会很不客气的占用你敷脸的时间。”他故意拿出手机,左瞧右瞧。
“老是打电话很伤的,给电信公司赚不少钱,不如以后我就在办公室喊你一起走,咱一起去吃饭,这样比较省事。”
“不行!”
这一声坚决但惊慌的“不行”反倒让他逸出微笑。夜晚早就不冷了,打从在小公园遇见她之后,他的心一直是暖的。
她刻意却不着痕迹的相伴,他懂;一杯及时送上的热咖啡,无所事事的加班,站在冷风中等他看他,以及这顿便当晚餐,他都懂。
也许,他一整个冬天的步步推进攻势已经奏效,但在他自以为让她一步步走向他时,他也同时更加深陷进她所织就的密密柔情网眼里。
想去爱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渐渐地深了,一如每回跟她相处时,他不想离开——或者说,不愿让她离开他身边。
经过一整天的奋战,他已然疲惫不堪。卸下了职场的笑脸和武装后,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像现在这样,安静、闲散地坐着,漫无边际地聊着,随兴地笑着,交流着彼此的生活,深入了解彼此的心事
能不能每天都过上这样的日子?
一部警车开过来,就直接停在他们前面的马路边,他们不禁面面相觑,同样的念头都是今晚怎么跟警察这么有缘?
一名警察下车走过来,看了他们一眼,颇有一种“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游荡”的神情,随即走进便利商店,写起巡逻记录。
“你吃完了,该回家了。”她转回头,低声说。
“十二点半了。”他看了手表。“我送你回去。”
“不用啦,我家就在这条巷子,一下就到了。”
“很晚了。”他坚持。
深夜的巷弄里,万赖俱寂,汽车一部接一部紧紧挨着,贴靠两边一楼住户的围墙停放,留下来的中间道路原是狭窄到难以会车的宽度,但在无车无人的夜里,两人并肩走着,却有如走在一条夜光汇聚而成的宽敞河流里,他们静静地泅泳其中,如梦似幻。
脚步再怎么故意放慢,他们还是很快来到她所住的公寓门口。
“到了。”她拿出钥匙,准备开门,朝他笑说:“谢谢副总送我回来,你开车回家的路上要小心喔。”
望着她的笑脸,他早已满溢的情绪持续在临酿,饱胀而难以抑制,在这个静谧氛围的夜里,他再也收不住了。
“茜倩”
“哇吓!”她手一抖,尚未插好的钥匙掉落地。
“你还是不习惯我喊你的名字?”他蹲下为她拾起钥匙。
“还好。”她接过钥匙,不安地问:“副总有事吗?”
“我想结婚了。”他定定地看她。
“啊”她快速转身,慌张地寻找锁孔,以最轻快的语气说:“那你一定要给我喜帖,我们部门也要帮——”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他平静地打断她的话。
“我不知道。”她心脏陡然狂跳,指头微颤,钥匙又掉下地。
“我帮你开。”
他再度弯身,拾起钥匙,稳稳地插进锁孔,叭一声,打开了大门。
她却僵住了,他的胸贴着她的背,两人几无距离,她清楚感受到他喷在她颈后的鼻息,有点粗浊,有点急促
他的手掌扶上她的腰,轻轻推她,她不由自主地走进门里,腰间宛如几百只蚂蚁在窜爬,将那股蚤动难安的麻热带向她的心、带向她的四肢、带向她的身体,她既感惊慌,又觉狂躁,气息不觉就乱了。
手心里被塞入了那串钥匙,紧密接触之间,他的指掌用了力,似乎要将她的手拉过去,她顿觉慌张,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来,想要说些什么,尚未寻着他的瞳眸,她的唇已让他寻着,瞬间夺走了她的呼吸。
在这窒息的片刻,她想惊呼,想痛哭,想大笑,也想狠狠地又叫又跳。这是爱情?还是?她想间,却是问不出来,他的唇瓣叠印着她的,密密吮吻,切切摩擦,温柔得令她全身酥软,也激狂得令她燥热难当,心底油然升起对这个男人的极度渴望,本能便环抱住他的身体。
她真的吓醒了,瞪着眼睛看天花板。上帝老天爷观世音菩萨妈祖娘娘,救命啊!有没有搞错,她跟他的上司上床了!
惊吓很快平复下来,她告诉自己,他们够成熟,男欢女爱,各取所需,天经地义,没什么的。
她按住起伏的胸口,不经意触动侞尖,刺痛麻痒的鼠觉和他狂乱吮吻的画面同时传来,才自认为“没什么”的她登时心跳两百,口干舌燥。
她跳了起来,找到睡衣,迅速穿上,转头瞥见他的西装衬衫长裤整齐地披放在她的梳妆椅上,那他穿什么?
打开房门,咖啡香味扑鼻而来,吴嘉凯坐在餐桌前,视线从报纸上移向她,朝她绽开愉快的大笑容,问候她说:“醒啦?”
“嗯。”她脸热热的,竟然不敢直视他。
“我去买了早餐,煮好咖啡,我肚子饿,就先吃了。你要吃什么?”桌上摆了一袋面包,还有三明治、汉堡、萝卜糕、蚵仔面线,当然了,还有她的咖啡豆煮出来的咖啡——呵,这家伙很主动,当起主人来了。
“我喝咖啡就好。”
“还是得吃点东西。”他帮她挑了一块最小的蛋塔。
“我早餐只喝咖啡。”
“啥?”他挑起眉。
她注意到他穿着一件非常“古早味”的肉色棉质保暖长袖内衣,搭配同款的束脚长裤,这八成是他出去觅食时,顺道在隔壁街的早市买来换穿的;平时衣着帅气、时尚感十足的他,如今穿着欧吉桑级的衣服,洗过的微湿头发胡擦一通,翘着二郎腿坐在餐桌前看报纸,这个耸样啊
她想笑,嘴角才一扯,却扯动隐藏心底最敏感脆弱的那条神经,扯得她眼睛酸疼,泪水也跟着掉了下来。
好家常的生活呀,在这个向来冷清的屋子里,有个男人,有个女人,有早餐,有报纸,还有凌乱的被单和两个相偎的枕头,这是她的家吗?
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躲进了浴室,锁上门,拿毛巾抹去无声的泪。这有什么好哭的?她深深吸一口气,却又同时倒怞一口气。
一条绞干的蓝色新毛巾大方摊开,占据她的毛巾杆.,没见过的新牙刷和新漱口杯摆在洗脸台上,旁边丢着一支刮胡刀,她的保湿润肤香皂有着使用过后的细细泡沫,洗衣篮里还有他的内衣裤,这是怎样?要给她洗吗?
真霸道啊!趁她熟睡时,他大摇大摆闯进她的生活环境唉,不只是屋子,连她的身、她的心也让他攻城掠地了。
不是上了床就得结婚,她得仔细想想要如何处理两人的关系。
慢慢想吧,她昨晚没洗澡,欲火缠身就上了床,下次不能这样了还有下次?!
冲水声音哗啦啦响着,浴室里外,各有心思。
吴嘉凯听了好一会儿浴室的动静,这才喝下一口咖啡,继续看报纸。
这间屋子日照充足,阳光洒落窗外,花台上的合果芋迎风招展,欣欣向荣;他放下报纸,眯着眼,带着笑,单手托腮撑在桌上。
真的想结婚了。服侍老婆的戚觉还不错,可这只是他一头热,人家起床就摆个臭脸给他看,唉!该不会是昨夜他“欺负”她太过度了?
他知道弄疼她了,一再哄吻,三冉,怕她承受不了;他刻意放缓,甚至停下,她却不依,轻轻扭动柔润的身体,他还在她里面的难耐这一丁点的刺激,再度猛烈爆发,忘了温柔,忘了呵护,他血脉偿张,像头奔放的野兽四处冲撞,换来的是她更为强烈的震颤回应。
他喜欢看她因他的抚触而冒出的细细鸡皮疙疮,然后他再一一以吻熨贴;他也会拉她的手来抚模他的敏感部位,让她熟悉他的身体
感觉到下面的膨胀,他用力敲敲头,大白天的,不能发春梦了。
她刚刚哭了。他心头微微疼着。跟他结婚有这么困难吗?他只是想爱她,她身体都那么诚实了,却自个儿躲起来胡思乱想,傻呀!
他不难理解她的“婚姻恐惧症”、甚至是排斥的心理;不过呢,她想得多,他想得更多;冒冒失失求婚只会吓跑她,总该先谈一场正式的恋爱,让她慢慢放开疑虑吧。
他买了五份报纸,才看完三份,他有的是时间等她。
阳光耀眼,盆栽的影子渐移渐短,就在他翻完所有的报纸,连证券版一千多家公司的股价都研究过了,她终于从浴室走了出来。
两人同时抬头看钟,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五分了。
“这些东西我帮你收到冰箱。”他开始整理桌面,提议说:“我们出去吃饭,然后看要去哪边走走。”
“你不回家?”她洗了头发'拿手按住包头的毛巾。
“我回家也是无聊。嘉璇嫁了,爸爸跟他的太极拳师父去什么仙山打拳吸收天地精华;妈妈忙着做志工,还说他们两个老人家空巢期,我看空巢期没事做的是我吧,不如回公司加班好了。”
“副总!”她一急。
“下班了不用喊我的头衔,茜倩。”他故意再喊她的名字,笑说:“我不会叫你一起去加班的。”
她闭嘴不回应。他故作寂寞,她却笨笨地为他心疼。
她迳自走进房间,坐到梳妆台前,打开吹风机,让轰轰的躁音暂时隔绝外在的一切;稍微吹干了头发,抬起头,果不其然,她从镜子里看到他笑咪咪地站在她身后,视线一相对,她就不争气地低头了。
“我来帮你吹头发。”他跃跃欲试,伸手想拿吹风机。
“不要!”她立刻握紧吹风机,好怕他来夺。
怎么了?!她思路千回百折,想到了学生时代,初尝恋爱滋味的女同学们彼此警告,男女朋友送礼时,千万不能送手帕,那是离别拿来挥舞的;也不能送吹风机,注定恋情告吹;还有,不能送伞,会散;不能上指南宫,会被嫉妒的吕洞宾拆散;不能分着梨子吃,会分离;不能
年轻的她听了只是暗自冷笑,与其这么麻烦,禁忌这个担心那个,不如一个人还比较自在;而且啊,有的情侣摆明了个性不合,不必动用吹风机,会吹的还是会吹,就算天天拜玫瑰花、模粉红晶也没用。
可是熟女的她竟在这个时候,记起了她曾不屑的爱情护持守则。
“你又不会吹,会弄乱我的发型。”她很快找到一个理由。
“好吧。”他坐到床上,双臂抱胸看她吹头发。
轰隆隆吹了一会儿,她放下吹风机,拿起梳子,梳了两下,看到镜中尚未成型的乱发,忽然有些不安。
她一向扎个马尾,简单俐落,长了就去修剪;过年前听了设计师的建议,长发剪短了些,打薄了些,轻盈地垂散肩头。
“我”她像是在问魔镜似地:“比较适合长头发还是短头发?”
“都适合。”魔镜里的男人回答她的问题,同时靠近她的身边,抓起她一把微湿的头发'指月复轻溜而过,笑意温煦。“是你,都好看。”
他指头卷了一圈她的头发'不住抚弄;她看着他的动作,感觉他逼近的呼吸,不禁脸热心跳,昨晚的生理反应全都回来了。奇怪,头发明明没神经的,为什么她会觉得他是在她?
“将来有一天,你我的头发都会变白。”他边模边说。
“嗯?”想唱白发吟吗?
“到了那时候,你希望谁陪在你身边?”
“我会养只小猫还是小狗,不会寂寞的。”
“生病了怎么办?”
“我有保险。”
“对,保险很重要。”他放下她的头发,双手撑在床上看她,笑容坏坏地说:“女人怀孕生小孩是一件大事,得做好准备才行,不然就得做好防护措施,这是男人的责任,下次我会带过来。”
“喂!”她瞪他,话题转得真硬!
她拿起梳子,也不看镜子了,就转过身背对他,用力梳头。
“你的复古式手摇磨豆机很好玩。”他展开自说自话的本事,学着转动把柄的动作。“我转呀转,才知道磨咖啡豆不简单,你请我喝的咖啡,都是这样转呀转的手工磨出来的吗?”
“嗯。”
“你还买了很多品牌的咖啡豆?”
“你不都看到了?”
“每回我们出去,你就换一种口味,我喝得出来不同的口感,你在试探我喜欢的口味?”
“我没试探。”她立刻回身反驳。“我没煮过咖啡豆,我只是试试不同的口味,又不是专门给你喝的,我自己也有喝。”
“对喔,你也有喝,你的咖啡因过敏症好了?”他笑得好得意。
“唔。”不理他。
“好吧,那我问你,你橱柜里有十五种咖啡豆,都快塞爆了,你喜欢哪一种?”
“随便。”
“不能随便喔,咖啡豆最好不要一次买太多种,这包也开,那包也开,容易受潮走昧,你该买的,只是你所喜欢的那个口味就好了。”
“喔。”不用他说她也知道,可她就是不确定
他直起身子,再度欺近她,好像说秘密似地压低声音:“我告诉你,我喜欢这个口味。”
“你说的是哪一家牌子?”讲那么小声故作神秘谁听得到啊,她很想再凶一点,直接拿梳子敲他。
“这一家。”
他的吻随着话声落下,长探而入的舌迅速缠卷,密密恬舐,完全不留空隙,她无处可逃,舌头味蕾结结实实尝到了他所喜爱的咖啡口味。
香醇,甘美,厚实,温顺所有形容咖啡香味的字眼在她脑海里转来转去,她头有些晕了,噢!她竟然醉了,醉在他请她“喝”的咖啡里。
咚!本想拿来敲人的梳子跌落地板,她浑身软绵绵的,只能任他宰制——不行啊,中午了,她还没吃饭耶,就这样醉了很伤胃的;还有,是多久前才做过?他怎能再坚挺起来?她不要他穿着欧吉桑的内衣跟她做啦,她一定会笑爆到滚来滚去的!
她根本无法说话抗议,在他转为热烈的拥吻里,她只能一醉再醉,恐怕唉,这个周末都要让他灌得醉醺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