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何人不识君(下) 第五章 作者 : 蔡小雀

第十三章

黑山上那座粗大杉木筑就的主楼内,大大的一张暖榻上,堆着厚厚的熊皮褥子,暖榻下方一臂之遥处,摆放着只热烘烘的三足鼎铜炭炉。

这只雕花镂空赤铜盖边缘还围散着一圈栗子,被腾腾炭火热气烤出了甜甜栗子焦糖香气来。

宋暖穿着宽大轻暖的棉袄衣裙,一头乌黑青丝绑成了条松松的及腰大辫子,俏皮地垂在身后,而她整个人也舒舒服服地被徐融卿圈在怀里,坐在他强健修长的大腿上。

天知道她是使了多少心眼,花了多少心思,才能一步步把个端肃正直的徐侯从握握手、搂搂肩到挨挨蹭蹭,“教”到如今已经习惯自己对着他撒娇躲懒,依恋地窝在他身上而不会浑身僵硬耳朵泛红,手脚都不知该如何安放的。

至大工程啊,就只差比造反还难了!

不过她家的长生哥就是对她心软没法子,纵然明知她在赖皮,还是无奈又纵容地温柔笑看着她,随着她任意摆布。

但宋暖也能感觉得到,他也是可喜欢可喜欢自己这样闹他的。

而他深邃凤眸中的郁色也一日日消褪清朗,唇畔的笑意一天比一天更常出现。

她还注意到,他有时也会在谈正事的时候,修长手指不自觉地勾着她的长发缠绕圈圈儿,怜爱再三,连把自己尾指给绕牢出了青印子也浑不在意。

——她的长生哥真可爱。

“长生哥,咱们山上这个年过得可真热闹,大家伙儿都开心极了,真好呀!”

宋暖偎坐在他胸膛前,正吃着他擅弓持剑的大手给自己剥出来的热呼呼香甜栗子肉……还不忘自己吃一口,也要喂他吃一口,心满意足得不得了。

“嗯。”他低头看着她,暖意融融的心底软得一塌糊涂……

真的很好。

因为有她这个主母,徐家骑兵和弩兵一扫大半孤苦仇愤阴霾,真正能敞开心怀欢欢喜喜地迎接着这个团圆新春,还跟着数算着派去北疆、南疆的兄弟们,还有多少时日就能把更多的兄弟们带回家来了。

若说他是徐家军的神魂,阿暖就是徐家军的心跳……最温暖的心跳。

他不善甜言蜜语,可满心激荡情深难抑,最后也只能加快剥栗子的动作,想把她喜欢的都送到她面前。

他柔声地道:“知道你喜欢这些山果小食儿,胡鸠他们去后山捡了好几大篓子的栗子核桃和松子,尽够你吃。只是这些东西虽好,食多易上火,我让铁牛给你熬了盏燕窝白耳粥,晚些喝点好吗?”

“长生哥你果然最疼我。”她欢喜满足地往他火力强旺的强壮怀抱里钻呀钻,就像只窝冬的猫儿般让人又是爱又是笑。

可徐融卿眉宇间的笑意却在她蹭来蹭去的当儿渐渐有一丝变了味,他高大身子一僵,大手连忙摁住了怀里这个撒赖打滚的小丫头,喉头发紧,嗓音有一丝灼热的瘖哑……

“莫动。”

“为何呀?”宋暖歪着头仰望着他,无辜地眨了眨眼。

他不自在地挪动了下腿脚,试图遮掩勃发变硬的……某处,并暗中祈盼她未察觉到自己的异样。“我,怕自己身子太硬实,硌疼你了。”

“我不怕疼。”她笑咪咪道。

这话……

徐融卿听在耳中,不知怎地竟生出了另外一番歧义和遐思,只觉浑身越发炽热难当起来,胸膛心口和下月复处隐隐颤栗骚动,只能强迫自己悄悄调息了个小周天,希冀恢复镇定冷静如常。

几息后,他怀里软玉温香的阿暖依然好奇地瞅着他不放,徐融卿只得硬生生转了个话题——

“咳,对了,刘夫人的身子应当可以调养得回来吧?”

……瞧这话题转得可真硬啊!

宋暖心中暗暗窃笑,却也舍不得再逗他了,可怜见儿的,把她家长生哥一个高大挺拔龙精虎猛的男子汉给撩的……

哎,要不干脆今年上元节他俩就拜堂成亲吧,成家立业两不耽误,他不用再憋忍,她也可以大大方方地对外说——这是我宋暖的男人,天下所有母的女的谁都休想染指!

她偷偷瞅着胸膛起伏剧烈却仍努力摆出一脸正经的徐融卿,假装没有看见他额际隐隐沁出的汗珠,忍不住低下头咬着下唇偷偷坏笑了。

不过眼前确实有件极大的大事,亟需他俩好好恳谈恳谈。

宋暖也不闹他了,乖乖坐正了起来,仰望着他。“刘夫人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又寒气入骨,脏腑耗弱得厉害,虽然现下不致有性命之忧,可后续这三五年都得好生仔细将养,不能劳心劳力,不能受热挨冻,否则哪怕小小的一场风寒都有可能要了她的命去。”

徐融卿闻言怅然。“昔日在京城,刘夫人最是热心敦厚良善,爱说爱笑,诰命妇们在灾年救济穷苦施粥舍药,也向来由她领头……”

“如今能保住性命,一家子都平安,已是最大的福分了。”她握着他的手安慰道。

“是,”他反握牢了她,目光温柔。“多亏有你。”

她嫣然一笑。“咱们是自己人,你想做的事,想救的人,我都会帮你。”

徐融卿深深地凝视着她,千种感激万般谢意言语也难以描绘其中一二,暖流激荡下,也只能将她环拥得更紧。

“长生哥,几拨兄弟都领命出发往各地徐家军聚集地而去……”她顿了一顿,有些小心地问:“下一步,你可决定了?”

他一滞,凤眸晦涩沉郁起来,透着一丝挣扎。

宋暖知道自己正在做着吃力不讨好之举,也是在逼迫他打破自己毕生的使命与信念……也许这件事会成为他们心中的一根刺,日后隔阂顿生,后患无穷也未可知。

但是只要能保护他,她甘愿当这个恶人。

“阿暖……”他喉咙有些发干,涩然道。

“长生哥,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他明白。

她轻轻地道:“你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光明磊落的好男儿,自幼所受教育皆要忠君爱国,便是宁遭天下人相负,也不愿负天下人……所以眼下,你想保全余下的每一个徐家军,甚至不惜打算领着所有人退离大楚疆域,从此远走海外再不复归,对吗?”

徐融卿沉默良久,握着她温暖小手,却感觉到自己的掌心冷汗涔涔,胸口一阵紧一阵慢地纠缠着紊乱凄怆迷茫。

阿暖果然最懂他。

“长生哥,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她眸光明亮。“咱们能带走所有的徐家军,带走这段时间被罢黜的好官……可,带得走所有你不放心的大楚百姓吗?”

他面露痛色,大手攥握得她小手更紧、更紧。

“如果你能,我自然没什么不能的,”她真挚地仰望着他。“长生哥,我心眼小,只想关心这些爱护我、也值得我珍惜的人,百姓过得好与坏,我自认挑不起那么大的担子……可你不一样,你和刘老都是一样的人,你们见不得天下动乱、万民疾苦,若非如此,你们也不至于被逼到今日这番境地。”

话毕,四周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只听得外头风雪声疾,还有赤铜炉里柴炭哔哔剥剥燃烧的声音,仅余的几颗栗子也已经烤干了,焦糖甜香渐渐飘散着一缕苦涩。

她没有再催促他,因为天下局势他比她看得更精辟明白,楚宣帝是一个怎样的皇帝,料想也没有谁比他更清楚。

看着他眸光哀伤,低头不语,宋暖眉眼间难掩怜惜,可心里也有些淡淡的不安和焦虑起来。

——她确实是太急了。

他本就是重情重义之人,对上皇帝外甥,出手正当防卫是一回事,可与之为敌甚至要夺取其座下皇位,又是另外一回事。

何况,徐太后还是他的亲姊姊。

自古想对天子取而代之者,有谋朝篡位的,有揭竿起义的,这其中多被打成了不忠不义郎子野心之辈……不是每一个人都受得起这份沉重难当的指责。

若非心志强大,至刚韧至智慧,又如何能迎向这一路的风刀霜剑严相逼?

但,她深信放眼天下,唯徐侯可以。

也唯有他,足以担起这样的天下大任;况且,他和徐家军也已经没有退路了。

“长生哥,刘夫人那儿也该喝药了,我去瞧瞧。”她轻轻地离开了他的怀抱。

“阿暖……”他望着她,眸底有着一丝慌乱。

她浑圆清亮的双眼回视着他。“长生哥,你若想好了告诉我一声便成,无论你的决定为何,我总是跟着你的,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我都心甘情愿。”

他眼神痛楚,瘖哑坚决道:“我怎会让你死?”

“若你在,你自会护我周全,”她歪头,语气轻柔却字字凝重。“可倘若你不在了,又如何保得住我死或不死?”

徐融卿喉头烧灼发紧,蓦地起身将她紧拥入怀,心脏疯狂剧烈猛击着。“不要再提那个字……我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害你,危及你性命,阿暖你信我。”

她被他铁臂箍得微微生疼,却没有丝毫抱怨挣扎,因为她察觉到了他高大身躯和肌肉惊惶失措的颤抖……

宋暖心里又酸涩又甜软得隐隐抽痛,又有种隐密的喜悦弥漫荡漾上来。

原来长生哥这么害怕失去她……

真好,这代表长生哥在这世上有了牵挂,除了放不下徐家军外,也放不下她。

有了软肋,也就有了不能轻易退让放手引颈就戮的理由。

☆☆☆

胡鸠和孟隼、长孙雁鬼鬼祟祟地在主楼附近流连,三个高大修长或强悍或深沉或英俊的男人,此刻跟闯了祸的毛头小子般一脸忐忑,可又掩不住热切期盼之色。

“——你们觉着,主母真能劝服主子吗?”长孙雁低声问。

他是年前才收到主子的鹰隼传信,悄然离了歧州督护府潜行回归的,和主母相处时日比胡鸠和孟隼少得多多了,但主母的慧黠聪颖还是令他印象深刻,尤其对于大江南北各官道小径的熟悉,堪称是活生生的舆图。

若非主母提供意见,他和一众兄弟也无法及时找到刘老一家。

胡鸠和骑兵们这些天都七嘴八舌跟他说起主子和主母的丰功伟业,尤其是每天看着笑咪咪的娇小主母……那可是真正的狠角色,也真真不愧是他们徐家军的主母啊!

只是主子平时对主母疼宠依顺有加,但造反……不,是揭竿而起,政权更替是一件震天撼地关乎万千人生死的大事,主母当真能说服得了向来忠义为先的主子吗?

“胡哥,你说呢?”孟隼也有些不安地望向胡鸠。

“你俩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若这天下还有谁能说服得了主子的,那定然只有主母一人了。”胡鸠信心满满。

“但愿如此。”长孙雁大大松了一口气,注视着两名至交兄弟,目光锐利执着。“这天,也该变了。”

他临行前已然严命歧州督护府的一万亲兵,在歧州要越发低调下来,好好监控各方派系人马,等主子这头一下令,马上就将魏家、周相和陈淑妃那些个牵丝攀藤的姻亲兵将官员领头之人,一举控制在手。

该斩杀、该威吓、该降伏的,他们手上早有一份名单。

至于楚宣帝明降暗升的那些死忠派,其麾下的副将自然便能轻易架空了他们去。

大楚百年定海神针徐家军,可并非浪得虚名。

而楚宣帝毕竟还太年轻,也太心急了,若他再遮掩着心思五年,恐怕还真能将所有徐家军全部根除一净!

在收到主子密信的同时,他们十八鹰卫中最忠心铁血的七鹰,已经开始隐晦动手,或夺权或铲除皇帝和各方耳目了。

同时,有异动和异心的鹰卫也在这一波秘密清濯行动中露出了形迹……

楚宣帝用叛徒孙鹫,以主子仍在人世为饵,诱捕围杀徐家骑兵,还假借徐家军仗势军功浮报军饷的名义,加征苛催米粮税赋,败坏徐家军在大楚百姓心中的地位与清誉。

更以清查异族奸细暗谍的借口,将一批批和西疆马贩子做交易,好年年为大楚培育、提供更多战马的徐家马兵或杀或贬……

徐家百年的数座马场,就这样落到了朝廷——楚宣帝的手中。

这次,主子便让他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任陇右都护府经略安抚使的颜鹳上报朝廷,称西疆动荡,藩诸部自即日起严格管控所有西疆马不得出关,违令者斩。

以致西疆最大的马贩子阿释勒也趁机撕毁了和徐家马场的契约,原定好开春交易的一万八千匹骏马全部扣下。

徐家落在朝廷手中的六座马场中,有大半战马已折在了羯奴之战,马场育种缓不济急。

若没有阿释勒手中那批马,若短时间内,无论大楚何处爆发大规模战事,终将落得有士兵却无战马的窘境。

况且,楚宣帝还亲自下令坑杀了三千徐家骑兵悍马……

长孙雁每每想起便恨得双目赤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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