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都说不是顾宁了，为何他还是放不下呢？楚晋云漫不经心的用布擦拭佩剑，脑子不断绕着同一个问题。
这三年来，其实他并没有多少时间想起妻子，上了战场，如何活命是唯一的念想，可是每一次死里逃生，他就会想到充满亏欠的妻子，或许出于自责，他总是逼着自个儿画下她的容貌，一张又一张，教自个儿不能忘了她：心想，若没有人惦记她，她是不是更可怜？
他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想着她，因此他能一眼就认出她。
若论容貌，她真的没什么变化，可是细看她的一举一动，与他所认识的顾宁确实不一样，顾宁沉静低调，恨不得旁人都看不见她，而她明媚恣意，一点都不在意旁人的目光，明显是两个人。
“过来，坐下来喝茶静静心。”关成岳很高兴终于有机会将他的话奉送回去。两人自幼相识，破天荒第一次见他如此心神不宁，坐立难安，看得挺爽的，觉得这家伙终于有点人气了，不再天塌下来也不动如山的老头样。
说起来真怪，明明是最受宠的嫡幺子，可是不见娇气，反倒比宁国公世子更像个世子爷，说不定老宁国公就是担心他碍了几位同父异母哥哥的眼才会带他去西北。
收起混乱的思绪，楚晋云扔下布，放下手上的佩剑，起身走到长案坐下。
“难得我有心情煮茶，今日你可要好好品一下。”关成岳承认自个儿挺懒的，能够交给别人的事他是不会揽在自个儿身上，而煮茶需要耐着性子，他实在受不了，可是楚晋云今日没心情煮茶，又不好将如此雅致的事丢给粗鲁的近卫小厮，他只能自个儿顶上。
楚晋云没心情品茶，但也没有拒绝。
关成岳见楚晋云喝下一盏茶，终于按捺不住熊熊燃烧的好奇心，“那位真的那么像嫂子吗？”
“若论容貌相似度，不敢说十成，但也有八九成，不过性情差异很大。”
“容貌是，性情不是，这是什么情况？”关成岳困惑的抚着下巴，开玩笑似的随口又道：“难道是双生子吗？”
“你嫂子是独生女。经历生死，性情大变，这也是有可能的事。”
关成岳似笑非笑的挑了挑眉，“你就这么希望她是嫂子吗？”
顿了一下，楚晋云不太自在的道：“我只是就事论事。”
“她姓顾，说不定正是顾太医的本家，她和嫂子有可能是从姊妹，若是如此，八九成相似就说得通了。”这种说法才是真正的就事论事，死而复生真的不可能。
“就是嫡亲姊妹能有七八成相似的都很少见，除非双生子。”
关成岳想要反驳，可是搜寻他认识的嫡亲姊妹，相似度能到六七分已经不多见了，尤其年岁越长越不容易错看，若能将姊姊当成妹妹，或者妹妹当成姊姊，这肯定是不熟，这样的失误也不会发生在楚晋云身上，更别说顾宁只有兄长没有姊妹。
“无话可说了吧。”
“嫂子真的没有流落在外的双胞胎姊妹？”
“我岳父医术精湛，难道会不清楚自个儿的妻子怀一个还是两个？”
好吧，双生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关成岳辩不过，索性耍赖的一口咬定，“你就是希望她是嫂子。”
这一点楚晋云很难否认，不过他有自个儿的说法，“若是顾宁没死，这不是很好吗？”
关成岳倒是意见相同，“也是，至少不必愧疚了。”
楚晋云抿着嘴，虽然成亲之前她就知道他要去西北，可是成亲一个月就将妻子独自留在婆家，而这个婆家还是个规矩多如牛毛的权贵之家，这不是教她日日都活在煎熬当中吗？他对她的愧疚源自于此，不全是因为她意外坠崖而亡。
关成岳突然用力拍了一下大腿，充满魄力的道：“若是你心里有疑惑，不如查清楚她的底细吧。”
楚晋云终于觉得自个儿的心瞬间定下来。是啊，将疑惑解开来，他就不会一直耿耿于怀了。“我还不清楚她是谁家的姑娘。”
“这还不简单，他们姊弟给仁心堂送药材，又姓顾，随便找仁心堂的人一问不就知道了吗？”
“他们给仁心堂送药材？”
“对啊。”一顿，关成岳突然想到一事，“你说，她会不会跟顾大夫有关？”
目光一闪，楚晋云若有所思的道：“不能贸然上仁心堂打探，我来安排。”
略微一想，关成岳就明白了，若这位顾姑娘真的是嫂子，顾大夫见到楚四不可能不说，不说那就是有意隐瞒，他们大剌剌的上仁心堂打探不就打草惊蛇了，不过有些话他还是要提醒一下。“你也别抱太大的期待，若人家就是长得像嫂子，你还能如何？”
楚晋云冷冷的瞥了好友一眼，这个道理他会不懂吗？人家坚持说不是，难道他还能够拉着人家，非要说人家是他的妻子吗？
“我就怕你揪着人家不放。”他最近的表现太反常了，很令人担心。
“我还会不知道分寸吗。”
关成岳撇了撇嘴，嫂子的死已经成了他心里的一个结，嫂子能活过来，这个结才能解开。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还不至于分不清楚。”楚晋云再次重申。
关成岳再一次撇了撇嘴，真如他所言，他们就不会继续窝在陈县，每日策马奔波，未免太折腾人了。
楚晋云索性闭上嘴巴，最近他的行为确实有点失常，不过那也是因为他心里有疑惑，一旦确认了他就放下了，再说了，他有差事在身，还得回京覆命，总不可能一直在这儿纠缠不放。
关成岳也不敢再罗唆了，专心煮茶。
比起楚四，他更教人放心不下，要不皇上也不会再三叮咛，出门可以带上眼睛、耳朵，至于嘴巴能不用就不用。
好吧，他这个人确实聒噪了点，不过也懂得适可而止。
☆☆☆
“好饿好饿，我快饿死了！”顾明豫抱着肚子，伸长脖子，一会儿踮起脚尖，一会儿用力弹跳，目光紧紧锁着前方，怎么还不动呢？
顾明璎唇角一抽，瞧他精神好得很，哪有快饿死的样子。“忍着点，辰正未到。”
这家糕点铺子的东家说不定跟她的来历一样，很懂得玩行销，新品上市买一送一，还限量五十个名额，这不就吸引一堆人排队吗？
当然，也多亏这家铺子是陈县最有名的糕点铺子，出品的糕点一向值得信赖，否则她说什么也不会附和小家伙。
“真慢！”顾明豫嘟着小嘴。
“你来早了。”
“再晚一点，我们就不能多得一份了。”顾明豫是个小吃货，还是精打细算的小吃货，因为想吃好吃的可是很费银子，能省下一文是一文。
顾明璎斜睨了他一眼，“你少吃一点，都快成了小胖子。”
“我还不是为了姊姊，难道我还能由着姊姊看我吃独食……动了！”顾明豫欢喜的跳了起来，心急得跳过来跳过去，恨不得立马轮到他们。
“我不介意你吃独食，好吃记得说一声就好了。”多吃少吃真的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她在意的是美味与否，说白了，她更重视吃的品质。
顾明豫此时的心思全在排队上面，队伍实在太长了，令他生出忧心，“姊姊，你数过了吗？我们会不会落在五十以后？”
顾明璎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贪吃的人是你，你怎么好意思教我数？”
“我个子小啊。”
“你可以跑去前头一个个数过来啊。”
“这太丢脸了。”
顾明璎呵呵一笑，“你知道丢脸吗？”
“我已经懂事了，怎么会不知道呢？”
顾明璎控制不住的唇角直抽，“我怎么看不出来你懂事了？”
顾明豫耍赖的推了一下顾明璎，“姊姊帮我数嘛。”
“这会儿数也来不及了，难道落在五十以后你就转身走人吗？”
他在这儿排了两刻钟了，怎么可能没吃到新鲜的点心就走人？不过顾明豫再次推了推顾明璎，示意她数一下，她忍不住瞪人。
“你这小家伙，贪吃又懒。”顾明璎直接上手戳他额头。
“姊姊要爱护弟弟，踮个脚尖的事。”
“什么踮个脚尖的事，哪有你说得那么轻松……”顾明璎的声音越来越小，瞪着突然出现在前面的油纸包，阵阵的糕点香从油纸包钻出来。
“给你们，这是新出炉的点心。”楚晋云笑盈盈的道。
原本他是不想理会聒噪的关成岳，可他吵着闹着要吃陈县着名买一送一的点心，就差没在地上打滚了，跟他一起待着实在太恼人，干脆自己出来买躲个清净，没想到会遇到姊弟俩，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姊弟两人的目光瞬间从油纸包转移到来者的身上，同时一怔，“是你！”
“是啊，真巧。”
顾明豫咽了口口水，努力漠视面前的油纸包，“我们在排队了，很快就轮到我们了。”
“这一炉卖完了至少要再等上一个时辰。”
言下之意，人家铺子限量五十个名额是考量一炉只有这样的量，而且为了打响第一炮，刻意将第二炉出炉的时间延后一个时辰，想买却买不到，美味程度会往上提升一个档次。
“姊姊！”顾明豫激动得跳脚，瞪着顾明璎。
“别急。”顾明璎轻拍顾明豫的肩膀，连忙跑去前面瞧瞧。
“收下吧，这份是赠送的。”楚晋云再次举起手上的油纸包。
糕点实在是太香了，顾明豫又没忍住咽口水，人家也是白得的，拿了好像也没关系，可是姊姊肯定要骂人，家里又不缺他吃的，干啥图人家这点东西。
“……我们早早就来了，肯定买得到。”他突然觉得自个儿好了不起，太有骨气了，美食的香气频频对他挥舞小手，他竟然还可以拒绝诱惑。
“我约略数了一下，你们只怕要等到下一次糕点出炉了。”楚晋云随即往他身后瞥了一眼，示意队伍后面没人了，这是因为人家早就数过了，排队是白费功夫。
顾明豫的身子僵住了，顾前不顾后，瞬间被打脸了，一个没忍住，一双眼睛直勾勾的溜回散发着香气的油纸包，不自觉的又咽了口口水，不过他不敢轻易接受人家的好意，姊姊会生气。
顾明璎终于回来了，一脸的内疚。
顾明豫一眼就看明白了。“姊姊，我是不是落在五十之后？”
顾明璎呵呵一笑，“我们先去书坊，晚一点再来。”
顾明豫生气得跳脚了，“这都是姊姊的错，昨夜教姊姊留在县城，姊姊说什么今日要上山一趟……”
“好啦好啦，我错了我错了。”顾明璎连忙打断顾明豫，尴尬的对着楚晋云嘿嘿一笑，嘴里忍不住嘀咕，“晚一点就能吃到了，有必要这么着急吗？”
“这一份是不花银子的，你们就收下吧。”楚晋云直接抓起顾明豫的手，将油纸包的提绳放在他手上。
“豫哥儿……”
“下次换我请大哥哥。”顾明豫果断的打断姊姊，抓着提绳的手连忙一缩。
顾明璎不赞成的瞪了他一眼，不过终究没有出声阻止，教他将抓在手上的吃食扔了，那是不可能的事，这就是一个有吃的就忘了节操的小吃货！
“你手上的糕点是白得的，我没花银子。”楚晋云重申一遍。
“大哥哥没花银子但是心意满满啊。”小家伙有心说好听话，绝对可以甜死人不偿命。
“你愿意接受我的心意就够了。”
“今日谢谢公子了，我们告辞了。”顾明璎不能教小吃货退货，只能赶紧拽着小吃货走人。
顾明豫连忙对着楚晋云挥了挥手，嘴里喊着姊姊走慢点，一双眼睛却已经扑到手中的油纸包，想像糕点的味道，因此一进仁心堂他就迫不及待拆了油纸包，一口一块糕点，无法用嘴巴形容，就频频点头表示美味。
“没人跟你抢，你急什么？”顾明璎实在很想捂眼睛，好像没吃过东西似的，这也太难看了吧。
几块糕点下肚，再喝上姊姊递来的茶，顾明豫满足的模模小肚子，“好吃。”
“不花银子的能不好吃吗？”顾明璎太了解他了，小吃货就是个箍门的。
顾明豫突然表情变得很严肃，“姊姊，你要离那位大哥哥远一点。”
“……”顾明璎的脑子当机了，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姊姊听见了没？”顾明豫真的好愁，除了跟救死扶伤有关系的事，姊姊对什么都不上心。
“人家刚刚才送了你糕点。”顾明璎不认同的摇摇头，翻脸太快了吧。
“若不是因为姊姊，他才不会送我糕点。”他可聪明了，怎么会不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顾明璎好笑的模模他的头，“不要小小年纪就那么爱操心，姊姊身上背着克死未婚夫君的恶名，寻常人家的男子不会感兴趣。”
顾明豫沉默了，别以为他只有五岁，不懂大人的事，他很了解姊姊的处境，他们刚刚落户杏花村，上门求娶姊姊的不少，不过最后总是不成，原因就出在姊姊有克死未婚夫君之名，爹娘又不可能委屈姊姊嫁给缭夫，渐渐地，再也没有人上门说亲了，姊姊的亲事如今都成了爹娘的心病了。
顾明璎刮了刮他的鼻子，“吃了就吃了，有机会别忘了回报人家就好了。”
“嗯。”顾明豫随意的点点头，姊姊也不是没见识的姑娘，警告过了，他就可以安心了。
☆☆☆
人家都说不是他的妻子了，再盯着人家不放难免有登徒子的嫌疑，可是未能解开心里的疑惑之前，楚晋云就是无法放下，出了租赁的院子，不知不觉就朝着仁心堂这儿走来了。
今日仁心堂可热闹了，排着长长的队伍，不仅老中青三代全凑齐了，连小孩儿都来了，楚晋云好奇的随手逮了一个人问明状况。
“今日是仁心堂一个月一次的义诊，还有顾姑娘会帮人写信。”
“顾姑娘？顾大夫的女儿吗？帮人写信？”吴啸已经打听到顾家姊弟的身分，不过也仅是如此，再多的细节就打听不到了，顾大夫很保护儿女，平日他们并不住在县城，以至于县城很多百姓都认识他们，却所知有限。
“是，码头工人大部分都是外地来的，他们不识字，平日想写信回去只能花银子上书铺寻抄书的学子，码头扛包挣钱不易，顾大夫心善，得知他们的难处就顺道教顾姑娘帮他们写信，几次之后顾姑娘索性跟着摆摊。”
“原来如此。”
“不说了不说了，我得赶紧去排队。”楚晋云再度往前走，很快他就看到埋首书写的顾明璎。这一刻看着她，原先他还有七八成的信念动摇了。
她真的是顾宁吗？顾宁不是医书不离手就是针线在手，总是静悄悄的，若没有刻意去寻找，很容易忘了她的存在，而这位顾姑娘不同，写字应该是安静的事，可是她边写可以边说，不时停笔跟人家比手画脚，写封信热闹得像在说书似的。
他不知道自个儿看了多久，只是看着看着，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走过去看看她的字，倒不是想从她的字确认什么，而是单纯想看她的字。他与顾宁相处只有短短一个月，母亲又盼着顾宁能够在这段时日怀上身孕，他就连深入了解她的时间都少之又少，当然也没机会熟悉她的字。
念头一转他的脚就动了，可是刚刚踏出脚步，小小的人儿就突然蹦出来挡住他的去路。
“大哥哥有事吗？”顾明豫扬起下巴看着楚晋云，一双眼睛带着防备。
虽然上次得了人家的好处，也说要回请，可是一看到他就不自觉的想到姊姊有危险，都已经说他认错人了还不时出现在姊姊面前，这不就是不怀好意吗？
“我路过见到医馆很热闹，停下来瞧瞧怎么一回事。”楚晋云的舌头差一点就打结了。
“大哥哥停下来很久了。”言下之意是他早就看见大哥哥了，大哥哥别以为他人小就好糊弄，他眼睛可雪亮了。
“……我见顾姑娘摆了摊，比说书的还热闹，不过，不是说在帮人写信吗？”
“帮人家写信也要先说清楚他们想写什么啊。”
“原来如此。”
就这样？然后呢？搞清楚怎么一回事，不就应该转身走人吗？顾明豫一双眼睛瞪得更大了，默默催促楚晋云离开，不过楚晋云显然不愿意配合。
“顾姑娘又要问又要写，这岂不是要忙到天黑吗？”
“肚子饿了大伙儿就散了，谁会在这儿等到天黑？”
“也是，可是一个人又要说又要写不是太辛苦了？医馆怎么不找个人出来帮忙？”
“真正需要写信的就那么几个，姊姊一个人就够了。”这附近的人都认识他们姊弟，真急着找人写信，上医馆寻人就好了，无须今日跟着大伙儿在这儿凑热闹。
“是吗？看着好像很多人。”
“大部分都是来凑热闹的，认识不认识的可以借此机会互通消息。”
“原来如此。”
怎么又是这一句？然后呢？难道还没看够吗？顾明豫忍不住踮起脚尖，恨不得能够将一双眼睛贴上去，明明白白的告诉他，赶紧走吧，别待在这儿惹人心烦。
“我过几日就要离开这儿。”
吓了一跳，顾明豫差一点被自个儿给绊倒了，楚晋云连忙伸手拉住他。
“你小心一点，站着要双脚着地，否则一个闪神就摔跤了。”
“大哥哥真的要走了？”顾明豫人小，关注点有限。
“你是不是很不想见到我？”
“没有，只是看大哥哥像做大事的人，怎么会一直待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姊姊专心搞医术，为了护住姊姊的弟弟只能什么都学着点，拍马屁就是其中一项。
“陈县在津州可是上县，怎么会是小地方？”
“我一直以为我们这儿是个小地方。”
“津州码头在陈县，津州还有个赫赫有名的杏林世家顾氏……咦，你也姓顾，难道你是杏林世家的后代？”
“什么杏林世家，我不知道，姊姊需要养病，我们三年前才来到这儿。”
“原来如此。”楚晋云努力稳住脸上的淡然，三年前……这也太巧了！
怎么还是这一句？顾明豫决定不理他了，哼一声，回到顾明璎身边坐下，继续看书守着姊姊，偶尔悄悄的抬起眼睛注视某个地方，直到他真的走了才终于松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