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引璋真的太感谢桃红了——桃红真的好八卦啊。
就在师生宴后不到半个月,桃红说了米氏这几日身子不太好的消息,看了两次大夫也没起色,就是少年忧虑跟操劳过甚,现在年纪大了,一下子后遗症全来了,任雷歌的表妹虽然悉心照顾,米氏却还是精神不振。
薛引璋知道任雷歌肯定着急,可是让人供书,那也算定了契约,从此就得专心科考,不然对供书之人交代不过去。
既然希望让任雷歌跟薛家站同一阵线,薛引璋自然愿意花心思解决他的困难,她让桃红去客院找任雷歌,让他挑几幅自己的得意画作带在身上,马棚见。
为了不要给他感受到太大的差异,她特意穿得简单,杏黄色的月纱摆裙,头发也只簪一根玉兰簪,耳环镯子那些都免了。
当然,桃红去客院的时候,薛引璋就已出发前往马棚。不多时,就见任雷歌提着画箱,里面装了约七八卷。
薛引璋一个屈膝,“见过任生员。”
任雷歌坦然的还礼,“八小姐客气。”
柳绿放了小**,薛引璋上了山水刺绣帐幔的双头马车,又回头招呼任雷歌,“任生员请上来。”
桃红跟郝嬷嬷自然是一起的。
马车辘辘向前。
任雷歌开门见山就问:“不知道八小姐何以要我带着画作出来?”
薛引璋笑着回答,“先跟任生员告个罪,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小丫头多事,小丫头说令堂身体不爽利,我便想着介绍『宝槅画坊』的金掌柜给任生员认识,顺道送你回任家一趟——任生员来来去去自然藏不住,可是有我陪伴,旁人就无话可说。”
任雷歌是聪明人,一听就知道对方是要为自己开财源,京城虽然多风雅之处,但一般人不得其门而入,有薛引璋当介绍人,自己的画作就能在宝槅画坊寄卖,最起码能先收一笔定金,等回家时交给母亲,让母亲不要舍不得买药,这样自己也安心。
再者就如薛引璋所说,她跟他一起回村,外人也不能说他什么——出钱出力的薛家人都没意见了,外人就不要说什么啦。
任雷歌拱手,正色道:“多谢八小姐。”
“任生员不用往心里去,日后努力让名字上桂榜,对我们薛家就是最好的报答。”
任雷歌顿时觉得轻松不少,薛家一个月给三两膏火钱已经很多,可是他希望母亲能过得舒服些,母亲自从几年前病了两个多月后,身体越发不好,卖画是很好的财源,只不过值钱的不是他的画作,是八小姐的面子——这个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八小姐直接说出薛家所图,率直爽快,倒是不会让人有负担。
“任生员已经到我们薛家十五六日,吃住可还习惯?”
“吃住都比我在稻丰村好得多,没有不习惯。”
“那就好。”薛引璋微微一笑,“虽然京城人都觉得供书就得专心,除非老家有大事,不然不得回去,可我不这样觉得,什么叫大事,什么叫小事,说穿了,跟自己有关就是大事,跟自己无关就是小事,我知道令堂年轻时操劳,日后任生员若是想回家探视,尽可以跟我说,我一定陪任生员回家,一个母亲独自扶养孩子长大,那是多辛苦的事情,母亲身体不适自然是大事了。”
任雷歌怔了怔,心中一股暖意涌上。
在稻丰村好多人都说孤儿寡母最可怕,千万不能嫁到这种家庭,更难听的话都有,里正曾经看重他的生员身分,想把庶女许给他,结果对方说寡妇婆婆难伺候,除非米氏到寺庙居住,不然不嫁。
曾经也有同僚叹息的说,任兄你什么都好,就是那个老母阻碍你的前程,不然入赘到大户人家也挺好。
任雷歌此后不跟这人来往。
母亲生他养他,历经千万艰难,穷得只能吃咸菜却还是想办法把他送到学堂,买笔墨纸砚的钱也总有办法生出来,他考上生员那天,人人都说山沟里出了凤凰,如果说他是凤凰,那母亲就是帮他展开翅膀的人。
寡母从不是他的拖累,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贵人。
而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从一个千金大小姐的嘴里听见“一个母亲独自扶养孩子长大,那是多辛苦的事情”这样温柔的赞同。
他原本以为薛引璋只是心思细腻,可听了这句话心底涌起了一股歉然,自己小看她了。
上一个要他感恩母亲的人还是醒觉寺的师父,八小姐一个女子居然有这般胸怀,他觉得真是难得。
☆☆☆
宝槅画坊在城西临江处,是一间两层楼的建筑,用的是上好的榆木,榆木耐湿,用来建造画坊再好不过。
里面人不多,但人人衣衫富贵,任雷歌还亲眼看到一位贵客被请到内间去了——更好的画作需要另外用樟木箱子保存,不会挂出来的。
他出身农村,虽然博览群书,但跟亲眼见到还是不一样。
这地方没有一定的金钱跟社会地位,根本不可能踏入。
接待伙计一看到薛引璋就笑着迎上来,另一个姑娘则往里头去了,不一会,一个胖胖的四十余岁妇人就出现,自称是宝槅画坊的金掌柜,至于老板另有其人,除非约好了,不然不会相见。
“金掌柜,你仔细看看任生员的画。”薛引璋知道任雷歌一定没来过京城的画坊,于是开口替他说,“有落款,有盖章,日后入朝,价格就是十倍二十倍的涨,我看嘛,一幅五两应该是可以的。”
任雷歌一听有点惊讶,自己不过无名生员,八小姐居然开这价格,也不知道是自己见识少,还是京城书画就这行情。
金掌柜完全不讨价还价,“不愧是八小姐,我也想着就是这价格。”
薛引璋又开口,“对了,再两个月就是柯淑妃生辰,怀王孝顺,肯定会网罗京城精致的观音像,这任生员不只会画山水,观音也是极好的。”
金掌柜意会,“任生员可有空闲?有的话我就订两幅观音像,一幅水墨,一幅彩色,柯淑妃最喜欢送子观音,任生员若是不知道怎么分辨,我这边有图谱可以看。”
任雷歌知道这是给自己开财源来了,怎会不知道好歹,连忙行礼,“多谢金掌柜给机会,多谢八小姐牵线。”
薛引璋笑着说:“任生员不用放心上,这金掌柜眼光最是毒辣,如果作品不够好,谁的面子也不卖,说来还是得感谢令堂培养您,任生员能有这机会,靠的是自己的本事。”
金掌柜给了订金,又约了观音像什么时候交。
薛引璋想着一日来回,时间珍贵,于是只寒暄了几句,跟任雷歌上了马车就朝城南去了。
京城道路宽阔平坦,又是双头马车,跑得很快,莫约一个时辰就出了南门,又大概半个时辰,车夫老白已经问起要怎么走,任雷歌连忙掀开帘子指路,心里感觉十分神奇,不过离家半个月,却很像几年没回来一样。
胸口有个声音呼之欲出,来日一定要光耀门楣。
耳边听得八小姐的声音,“任生员可得好好努力,最好举子进士连庄,将来衣锦还乡,那才是真正的孝顺,好让令堂出一口气。”
,任雷歌心跳声顿时大了起来——他刚刚也是这样想的,总有一天他要穿着状元郎的衣服回来这稻丰村。
几年前因为母亲生病,今年又因为外公过世不得报名,他连续错过两次科考,倪夫子也替他可惜,可是他总觉得是命运安排,可能还不到时候。
但他现在有一种感觉,自己就要开始奔跑了。
在任雷歌的指点下,老白顺利把车子驶往任家所在的山脚边。
任雷歌立刻下了马车,往土坯屋中走进去。
薛引璋马上跟着——很好,她认得路了,日后可以每隔一段时间自己来或者派人来探望米氏,任雷歌不方便常常回来,她身为薛家的八小姐可太方便安排了。
想想米氏也真不简单,靠着家族兄弟帮忙盖了遮风避雨的地方,怀着孩子还开垦荒地,在这片没人要的山脚地种出瓜果蔬菜,养鸡养鸭,母亲坚强起来不输给男子汉。薛引璋进了土坯屋,外面太阳刺眼,隔了一下才看清楚屋内状况。
真的太好认了,中年妇女就是米氏,少女则是米家表妹,任雷歌看着脸色发白的母亲,满脸关心。
米氏原本还在跟儿子说话,看到薛引璋进来,一下子有点傻眼——饶是薛引璋已经尽量朴素,但在这城郊乡村仍然是非常富贵的存在。
米氏局促起来,“雷哥儿,这位是薛大人赐下的丫头吗?我听说大户人家的丫头比里正家的姑娘还要气派。”
任雷歌看到米氏还能够坐在厅中喝茶,已经放下悬着的心,此刻听得母亲这样问,赶紧说明,“不是,这位是薛大人的孙女,八小姐。”转头又对薛引璋抱歉,“我的母亲没想到贵客来访,薛小姐不要放心上。”
米氏大吃一惊,官家小姐,在她心中里正已经很了不起了,给儿子供书的薛家老太爷可是四品官,地位更是高得无法想像,这位小姐也不是普通人哪。
想到这儿,她马上就想站起来,“八小姐不要怪罪婆子,婆子只是个乡下人,不懂事。”
薛引璋哪会计较这种小事,笑着扶她落坐,“任婶子也才三十几岁,不是婆子,您扶养任生员成人,晚辈很敬重您。”
米氏不安,不断揉搓双手,“我没事,雷哥儿,我听里正说进了大户人家就得好好读书,不能随便回来,不然那官爷要不乐意的,我想了想大概最近天气热,中了暑,不是什么大事,多喝点水就好了。”
表妹米天娇连忙说:“是啊,表哥,我有好好照顾姑姑的,姑姑喂鸡,种菜,我都跟在旁边,没偷懒。”
薛引璋见那表妹大概十四、五岁,想要结交,“我叫薛引璋——”想说是抛砖引玉的引,弄璋之喜的璋,又想着小姑娘可能没进过学堂,说这些她不明白的话,平白让人不舒服,于是说:“家里排行第八,喊我八姊姊就好,表妹叫什么名字?”
米天娇第一次看到富贵人家的小姐,不由自主地盯着薛引璋看,衣服虽然没有花纹,但是好像是绸缎,应该是吧,里正的女儿也有绸缎做的衣服,吃喜酒时才穿,她曾经看过一两次,绸缎跟棉衣不同,绸缎会反光的。
看着那漂亮的杏黄色,米天娇眼睛都要移不开,“我叫米天娇,天上的天,娇滴滴的娇。”
薛引璋笑着说:“家里人怎么喊你?”
“都喊我阿娇,我觉得不太好听,里正的女儿被叫做茉姐儿,萱姐儿,我觉得姐儿才好听。”
“阿娇很好啊,家里人也喊我小八。”
米天娇露出惊讶神色,“真的?”
“真的。”
米天娇一下子高兴起来,这个八姊姊出身官户,却很亲切,里正的女儿总是用鼻孔看人,好像多了不起似的。
任雷歌仔细端详米氏,确认只是中暑,内心放下不少,拿出了宝槅画坊的定金,八两给了米氏,四两给了米天娇。
米天娇是很喜欢银子的,她之所以来陪伴姑姑,正是因为有银子拿,赶紧就收入怀中,深怕表哥反悔。
米氏却是因为爱子心切,忧虑比较多,没马上收下银子,“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钱?我听甘婆子说薛大人一个月给三两,你半个月前已经送了钱过来,照说不应该再有了。”
任雷歌安慰,“八小姐介绍了贵人给儿子,卖了几幅画作,所以得了一笔小财,母亲把钱银收着,那画坊掌柜对儿子的画作很满意,让我得空就拿去寄卖。”转头又对米天娇说:“阿娇,如果我娘身体不舒服,一定要找大夫,不要省钱。”
阿娇一脸无辜,“表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姑姑耳朵硬,可不听我的话,非得大中午去看鸡寮,我都劝不动。”
任雷歌无奈,“母亲身体大不如前,千万不要这样了,以往儿子没能力,现在拜了老师,也有收入,母亲就安安稳稳过日子吧。”
米氏犹豫。
薛引璋跟着劝慰,“任生员在这世间最大的牵挂就是任婶子,任婶子如果想让任生员好好读书,就得保重自己的身体,不然任生员总是无法安心。”
米氏拍了米天娇一下,颇有埋怨,“都是你,偏偏跑去跟甘婆子讲。”
米天娇冤枉,“是雷表哥交代的,什么事情就告诉甘婆子,让甘婆子的媳妇写纸条过去。”
米氏想想还是有点生气,“这样不是耽误你表哥的学业吗,我们住在城郊,又不是住在京城,来回就一天了,马车一整天,回到家也得休息几日才能缓过来。”
薛引璋连忙说:“任婶子,阿娇,有什么事情都能来传消息,虽然外人说拜师之后要听老师安排,不能随意回家,可我们薛家在三十年前也不过一般门户,规矩没那样多,再者宝槅画坊的金掌柜很赏识任生员,除了订金,也预定了两幅观音像,任生员用的是自己赚来的钱,没人能说闲话。”
刚刚还在骂米天娇的米氏闻言,黝黑的脸露出一点笑意,“真的?”
薛引璋拍胸保证,“我是薛家的女儿,当然最了解家里的意思。”
米氏笑逐颜开,“那就好,我便是怕雷哥儿被说闲话,甘婆子跟我说,一旦拜过老师,没什么大事那就不要回家,不然老师会不高兴。”
“别人我不知道,但我们薛家不会,任婶子多年辛苦,任生员惦记着母亲,这才是人之常情。”
接着,任雷歌跟薛引璋轮流劝慰,米氏这才答应日后大中午不出去,又交代了米天娇,让米家舅舅来把鸡鸭都带回去养,米氏闲不下来早晚种种菜也就是了,养鸡鸭太费神了,要煮饲料,还得清扫,以前是为了生活,现在应该好好养身体。
说了一阵子,米氏突然一拍膝盖,“这都中午了,婆子去杀鸡做饭。”
任雷歌连忙说:“儿子来吧。”
薛引璋跟着起身,“任婶子身体不爽利,就不要进厨房受热了,阿娇陪着吧,我虽然没做过什么大菜,但打打下手还行。”
毕竟骨子里是个现代人,薛引璋把今天的事情当成了到朋友家拜访,朋友的妈妈身体不适,当然不能劳烦人家,可是自己跟她不熟,留在这边反而让人家有压力,还不如就去厨房帮忙,至于男女大防——她完全没想。
任雷歌知道自己现在应该专心考试,不该有多余的想法,可是薛引璋身分尊贵,却对他体贴,处处照应,他即使稳重,但终究不过十几岁的少年,一时之间便有点动摇,内心有什么呼之欲出,但又不敢多想。
他们任家贫困,他拜了薛大人为师也不过就半个月的事情,应该把心思放在三年后的秋闱,而不是儿女私情。
任雷歌定了定神,想婉拒,但不知道怎么样却月兑口而道:“那有劳八小姐了。”
厨房是传统大灶,打开灶门,里头余火还在燃烧。
薛引璋有点困惑,这是要扔木材进去,还是先扔引火的东西?旁边木罐子有十几枚看起来像火种的东西,难道是这个吗?虽然灶内有火光,但真的只有一点点。
她望向任雷歌,却见他也看着自己。
秉持着不懂就问的精神,薛引璋开口,“你知道怎么用吗?”
几乎同一时间,任雷歌也问:“你知道怎么用吗?”
两人一怔,又是异口同声,“不知道。”
空气瞬间凝结,两人四目相对,然后都忍不住笑出声音。
薛引璋心想,刚刚任雷歌那么自然说“儿子来吧”,还以为他很会煮饭,没想到他也不太会。
也是,米氏既然有心思栽培儿子读书,怎么肯让他下厨,比起来自己有过几日学校办的露营经验,说不定还比较行。
任雷歌撩起长袍在灶前蹲下,毫不犹豫就放了比较贵的粗纸,“这东西肯定烧得起来,烧得旺了再放木材。”
薛引璋本来是想叫桃红跟郝嬷嬷来问,没想到对方已经动手了,看着那本来就不多的粗纸一下少了三五张,知道米氏肯定是很珍惜的,忍不住提醒,“任生员,少点一些,任婶子知道我们这样烧粗纸,恐怕会心疼。”
“我待会再拆一叠补上来,就说顺手补的,我母亲总不可能知道还剩下几张。”薛引璋就觉得任雷歌真的挺好,不小气也不死脑筋。
日子拮据时自然要省点,但他现在有师门了,不用过得那样辛苦。
薛引璋跟着在灶前蹲下,看到余火碰到粗纸,一下燃了起来,连忙拿起木柴放了进去,不敢压在火中间,而是往旁边三分之一处放着,眼见任雷歌也想跟着放,连忙出声,“架起来,架起来,留着一些空间。”
任雷歌看过无数次母亲下厨,但自己动手还是第一次,看起来简单的事情做起来却不太容易。
小心翼翼放了三根进去,两个人四只眼盯着炉火,就见那火要烧不烧的,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
薛引璋心想不太妙,看来要熄,“快快快,再放几张粗纸。”
有了易燃物,火光一下旺了起来。
两人屏气凝神,好像在看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烧完粗纸,火光一下小了不少,任雷歌想起过往,在灶旁一模,果然模出一把发黑的蒲扇,对着里面轻轻搧了几扇。
就见那火歪了一下,然后稍微大了一点。
薛引璋兴奋起来,“有用。”
任雷歌又是一搧,火光又大了些。
就这样不一会儿,灶火终于劈里啪啦烧了起来。
两人看着彼此都是一脸高兴,好像干了什么大事一样。
薛引璋不吝啬赞美,“任生员可真聪明,不愧十三岁就拿下了生员头衔。”
任雷歌被夸得不好意思,“生个火而已。”
“非也非也,古人说君子远庖厨,是在说要有仁心,可不是叫人四体不勤什么都等着旁人伺候,任生员为了家人下厨生火,可好得很,我跟祖父生平最喜欢能体谅家人,也身体力行,心口如一之人。”
火光掩映下,薛引璋俏生生,任雷歌感觉到心跳声有点大,前后什么也听不太清楚,脑海中只回荡着她说“喜欢”,也不知道是灶火烘得人发热,还是被她几句话说得害羞。
任雷歌脸颊有点烫,别过头,“我看看有什么可以煮?”
也是刚好,米天娇突然往厨房的方向大吼,“表哥,早上冯婆子送了两条鲈鱼过来,我养在水缸里。”
薛引璋心想自己生火不行,总得有些贡献,巡了小厨房一周,终于在角落看到一个缺了口的瓦缸,里面两只鲈鱼自在悠游,她卷起袖子往缸中伸手,抓起一尾后因为没想到鲈鱼的力气这样大,又让它溜回水缸。
薛引璋自己都不敢相信,鲈鱼而已,居然抓不住?不信邪,伸手进去,这次有了心理准备,倒是牢牢的抓了起来,啪的一声放在砧板上,回想着鱼贩怎么刮鱼鳞,但又想事情一定不是她想得那样简单。
别说她穿越前阮囊羞涩,又忙着打工,根本没时间慢慢做一顿饭,也没钱买什么肉跟鱼,就说现代的便利,鱼都是杀好的,她还真没机会杀鱼。
犹豫了一下,任雷歌卷起袖子,拿起菜刀,“我来。”
薛引璋看鲈鱼还在砧板上跳着,“是不是要先杀鱼?”
“要先杀吗?”
“杀了才不会动,不然万一伤到自己怎么办。”
任雷歌用很简单粗暴的方式杀了鱼,然后刮起鱼鳞,姿势没错,就是不太熟练——如果她来做,大概也是这样。
薛引璋心想,自己生火不行,杀鱼不行,洗米总行,于是一阵东翻西找,可没有米缸,只在竹萝中找到一些甘薯。
孤儿寡母,这就是他们的主食吧。
薛引璋舀水清洗甘薯,然后用小刀切块,好方便烹饪,甘薯好种植又容易饱,以现代营养学来说还是好淀粉,不需要劝任婶子改吃白米。
甘薯白水煮熟就好,这她会。
任雷歌总算把鱼鳞刮干净,“我俩厨艺都不行,清蒸吧。”
薛引璋噗哧一笑,又想,大概是经过生火之役,任雷歌真的把她当战友了,所以变成“我们”。
很好很好。
未来的任探花,更未来的任太傅,如今不是任生员跟八小姐,而是“我们”。
日后她不但要阻止祖父跟陈太傅交好,更要留一个保险——任雷歌就是她的保险。她不知道自己穿书后能扭转多少命运,但能做的,她都会做。
原主的一生太悲惨了,她绝对不要过着那样悲惨的人生。
“雷哥儿?”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后门传来,“我看到米婆子在前面,厨房又有烟火,煮饭的是你吗?”
薛引璋就看到一个黝黑又枯瘦的白发老婆婆,身上的衣服都是补丁,神情委靡,一看就知道生活艰难。
任雷歌连忙说:“张婆婆,是我。”
那张婆子弓着身子,双手合十,恳求的说:“给老婆子一点吃的行不行?”
薛引璋已经忙活了一会,知道任家厨房有的东西不多,可是即便是如此,任雷歌也没推托,快手快脚收拾起来——捡了几个甘薯,从罐中挖出一些菜干,面粉,水缸里还剩下一条鲈鱼,也都打包。
张婆子接过,老眼泛泪,满满的感激之情,“雷哥儿,好人会有好报的。”
任雷歌温言回答,“张婆婆,我们是邻居,本就该彼此帮忙。”
薛引璋看着眼前一幕,心中有什么流淌过,慢慢的延伸到四肢百骸,暖洋洋的,任雷歌的身形一下高大了起来,他有的并不多,可是看见贫苦之人,仍然愿意把仅有的东西分一些出去。
这才是真正的读书人,行圣贤事。
她先前接近他,只是为了来日家宅平安,可是现在却生出一种不一样的心情,觉得看到一个崭新的任雷歌,不只是金大腿,而是仁德之人——家财万贯做善事很容易,不管捐出多少银子,都还有下一顿,怕什么,可是一个贫困学子能对一个饥饿的婆子说出那样的话,可见胸襟非凡,冯婆子送来两条鲈鱼,他刚刚杀了一只,另外一只就给张婆婆了。
对弱者伸出援手的人才是真正的仁者,比起在健身房举铁的猛男,她更欣赏扶老人过马路的普通人。
看着任雷歌叮嘱张婆子回家小心点的样子,她觉得好意外,原来他不只是有才能,还有善心。
他能做的不多,但他愿意尽力。
多好的人啊,金银都是身外之物,善良才是真正的资产,她喜欢这样的人……
“我脸上有什么吗?”任雷歌的声音。
“啊?”
任雷歌模模自己的脸,“八小姐盯着我看,我脸上沾了灰?”
薛引璋不好意思的收回目光,自己刚刚居然看呆了,“不是,我刚想的事情出神了——任婶子跟阿娇应该也饿了,我们快些把午饭端出去。”
午饭就是甘薯,清蒸酱油鲈鱼,任雷歌又去菜园拔了一些油麦菜,也是川烫,洒了点辣椒蒜头。
米氏一看,喜得不得了,雷哥儿真能干,明明没下过厨房却能整治出这些,倪夫子说得对,聪明的人做什么都很快。
雷哥儿进京这半个月,稻丰村好多人都说她将来等着享福了。
里正说:“米婆子,你将来肯定是夫人的命。”
以前人人嫌他们孤儿寡母,不想过门当媳妇,但高家,巴家最近倒是有结亲的意思,两家姑娘看中的都是“薛大人门生”这身分,也不嫌雷哥儿有个老母亲了。
现在看着这一桌子菜,虽然很简单,但米氏觉得自己的好日子真的要开始。
米天娇却是嘟着嘴,“表哥你怎么不用油炸啊,我好想吃油炸的东西,可是姑姑说不行,油太贵了,如果是表哥用的话一定没关系。”
任雷歌知道母亲也喜欢油炸的东西,笑说:“等我回京,送一些柴米油盐过来,母亲跟阿娇想吃就吃,不用省。”
米氏连忙阻止,“你那些银子要留着买纸笔的,倪夫子说了,要考上就是要多写,举子进士那都是写坏千百枝笔才能把那些学问记在心里。”
“母亲,那些老师会提供,我在薛家有吃有喝,用不着什么开销,倒是母亲年纪有了,就随心一点,不要想着省钱。”
米氏看着薛引璋的神色十分凰激,“婆子天天给薛大人点平安香,若日后雷哥儿能有出息,那都是薛大人的功劳。”
“那是任婶子的功劳。”薛引璋笑着说,“任婶子生儿养儿,我们薛家能给的都是世俗之物,任婶子的母爱才是无价之宝。”
米氏一听,又是高兴,又是辛酸,长年风吹日晒的黝黑脸庞露出欣慰神色,人家说京城的人见识高,果然是真的,这些话她以前都没听过。
四人吃着饭,薛引璋说自己也想在院子种些瓜果蔬菜,或者一些观赏植物,询问米氏有什么建议。
讲起这些,米氏经验可丰富了,春天有樱桃,凤梨,夏天有西瓜,香瓜,桃叶可防玉米螟,大蒜可防霜霉病,柏树液可防菜青虫。
薛引璋记性好,又有心跟米氏建立情谊,又是复诵,又是询问,桃叶怎么调水,大蒜汁跟清水比例要多少。
米氏简直要把看家本领都讲出来。
任雷歌很少看到母亲这样兴致盎然,也没看过薛引璋这样的女子,她一个名门小姐跟他们一起吃着普通的乡下菜色,照样一筷子一筷子的夹,脸上一点嫌弃都没有。
四人把桌上的甘薯,蒸鱼,连微苦的油麦菜都吃得干干净净。
米天娇站起来收碗,“表哥煮饭,我洗碗。”
未正时分,车夫老白敲门进来说,时间差不多,不然赶不上城南关门,两人这才跟米氏告辞。
米氏站在破旧的土坯屋门口,依依不舍,但脸上表情却是欣慰。自己几年前重病,父亲今年初又过世,连累雷哥儿不能考试,原本觉得她们母子命不好,没想到会有这际遇。
米氏开口,“雷哥儿,母亲会好好的,你就专心读书,将来一定要考状元,好让稻丰村的人看看,我不是在作梦,我的儿子真能读书。”
任雷歌慎重点头,“儿子一定不会让母亲失望。”
☆☆☆
回京城的马车上,薛引璋看到任雷歌满脸决心,心想回来这一趟绝对值得——他在农村长大,没见过京城繁华,现在拜了先生,寄住薛家都一餐四个菜,两荤两素,晚上睡觉还有小厮进来点香,一住半个月,生活水准都不是他以前能想像的,再回到农村,看到扶养自己的母亲住那样的土坯屋,连水缸都破了一个角,爱吃油炸却舍不得买油,他只会心疼米氏,想要更努力,让米氏也能过上薛家那样的生活。
任雷歌对着她一拱手,“多谢八小姐。”
“你怎么又跟我生分了,刚刚在厨房不是说了『我们』吗?日后我不叫你任生员,喊你任公子,你也别喊我八小姐,那样太见外了。”
眼前花样年华的少女笑意盎然,任雷歌只觉得心跳有点快,不太好意思,想说些什么,但又抵挡不住她刚刚讲的那句“我们”。
他在她眼中,跟薛汉光,甘顺风,全水福都不一样,他不是任生员,他是任公子,他是“我们”。
但她对他好,自己可就得更有分寸,别害得她声誉受损,“今日八小姐陪同我回来,是表示薛家的立场,我心存感激,可是日后万万不要如此,即使有郝嬷嬷跟桃红姊姊为伴,传出去也怕有碍八小姐名声。”
薛引璋佯怒,“还叫我八小姐,郝嬷嬷跟桃红都是我的贴心人,没关系的,你叫我小八。”
任雷歌只是在内心想了“小八”都觉得胸口有点热,这是她的小名呢。
他不是小家子气的人,但在少女面前就是放不开。
“这样传出去会不会不大好?”
薛引璋嘻嘻一笑,“我都不在意了,任公子再住一阵子,多交一些京城的朋友,就知道男女同车也不算什么,退后一步说,车上还有郝嬷嬷跟桃红呢。”
看任雷歌张张嘴依然叫不出口,薛引璋也没再强求,转了个话题。
“任公子是祖父门生,我本不应该管太多,可是薛汉光跟全水福都是亲戚,从小到大也是相处过的,我知道他二人心胸狭隘,若是遇到人中龙凤不会想着结交,只会想着陷害,若是对你有得罪之处,尽可以跟祖父说,跟我说也行。”
任雷歌摇了摇头,“客院很好,有薛大人照顾,又有贺先生指点迷津,大家一心向学。”
当然不是,薛汉光说起薛大人,总是说“叔公”,全水福提起薛大人,那就是“姑祖父”,表示着两人是亲戚关系,可不是他跟甘顺风这种穷乡学子可以攀比。
虽然才短短半个月,甘顺风已经跟他提了几次,想两人一起跟薛大人告状,说薛汉光跟全水福容不下他们。
而他不打算随之起舞,他们较量的场所在三年后的秋闱,而不是现在争茶水先给谁,水果谁先挑——如果薛汉光跟全水福过分了,他也不会忍,可是现在就真的都是小事。
孩子才争吃的,他们四个平均都超过二十岁,还告这个状,传出去别人不会说薛汉光跟全水福欺负人,会说他们四个都不成材,没用。
另外,甘顺风在拜师那天见了大房的薛来儿,便开始起了幻想,甚至问他,“雷歌,我如果跟薛大人求娶七小姐,不知道薛大人会肯吗?”
任雷歌觉得这问题蠢到不行,蠢到他不想回答,但为了避免甘顺风犯傻连累到他,也只能阻止,“七小姐明显对田大少爷有好感,甘兄可不要想太多。”
“可是那田大少爷只是家里有点臭钱,有什么了不起,我可是读书人呢,都说士农工商,比起来我的地位比田大少爷还要高,家里虽然有个姨娘,但正房却是空着。”
任雷歌只能提醒他,“甘兄,我们现在既然拜了老师,就该一心向学,其他的不要想太多,日后甘兄飞黄腾达,自然会有正缘,上桂榜之前专心读书便是。”
甘顺风还不死心,“可是那田大少爷不过高了点,白了点,运气好了点,我如果出生在大富大贵之家,现在的成就自然也非比寻常,我那日见到七小姐,觉得她不是普通人,应该不会那样世俗才对。”
任雷歌听得甘顺风已经开始编排七小姐,觉得选了田大少爷就是世俗,神色严肃,“甘兄,我们同样从稻丰村出来,我才劝你不要想太多,也不要再提起七小姐,背后说人长短不是君子所为。”
这话已经十分严厉,甘顺风终于闭嘴了。
其实薛汉光跟全水福对任雷歌没造成太大的困扰,他们的使坏都很幼稚,抢先洗澡,抢先挑菜,贺先生考校就举手说“这任兄一定会,请任兄回答”,一点都伤害不了他,反而是甘顺风让他比较为难。
同一个农村出身,同一个先生推荐,任何人都会自动把他们连在一起,他们进薛家才几天,甘顺风就打起了薛七小姐的主意,还敢光明正大的问人,心思完全用错地方,旁人看甘顺风如此,恐怕也会把他当同类人。
但这些真的不好说,他只能再找机会约束甘顺风。
两世为人的薛引璋哪看不出来他不愿意说,心想他是君子,不背后说人长短,自己就当一回小人吧。等晚上回到自己的地方,再让桃红去打听打听,这薛家上上下下,除了祖父的书房,就没有桃红打听不到的消息。
到时候她再让林管事敲打敲打——祖父原本只想要她梦境中的稻丰村生员,收薛汉光只是怕薛家亲戚不谅解,全水福也是祖母软磨硬泡了半日,祖父这才答应的,如果那两人够聪明,就应该把心思摆在读书上,别再耍些小手段,否则祖父也未必会继续收容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