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别庄正房,叶晋开小心翼翼地将程向蓝置于床榻上,仔细审视着她,只见她双目无神,失魂落魄,脸颊红肿,颊畔泪痕斑斑。
他又是心疼又是后怕,如果他没有因牵挂她和孩子们临时决定提早从大营回来,如果他没在路上接到寒光紧急从侯府传来的飞鸽传书,她会不会已经遭了贼人的毒手?以她如此烈性,说不定会宁可与那贼子同归于尽……
他差点就要失去她了,他无法想像自己再一次失去她……叶晋开心乱如麻,身子都哆索了,在她身旁坐下来,颤着嗓音。“向蓝……”
“你别、别过来……”程向蓝见他靠近,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往后退,动作太急,大腿一拉,伤口顿时一阵激烈的抽痛,她不由得哀叫一声。
“怎么了?”
他一凛,随着她抚模自己大腿的动作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她的伤处。“是这里受伤了?疼吗?我瞧瞧……”
他急着想撩起她的裙裳细看,她却身子一颤,犹如惊弓之鸟地直往床里缩,拉起锦被包裹自己。
“你别过来……我……”她无助地蜷缩着,泪流满面,拼命用锦被遮挡着自己被撕扯开来的衣裳。
叶晋开心一沉,蓦地有了不祥的念头。“那贼人……碰了你了?”
程向蓝闻言,身子激颤,一颗心如坠冰窖。
她就知道,就知道这男人会这样问,在这该死的古代,妇人莫说让别的男子碰过了,就连看看小脚都不可以的,那是失了清白,好一点的是被送去庵堂青灯古佛过一生,差一点的甚至可能被推去浸猪笼!
虽说她勉力护住自己,除了衣裳被撕碎了,肌肤被模了几把吃点豆腐,没让那个采花贼真对自己做了什么,可他会相信吗?又或者他会认为女子只要身上被人瞧去了就是不贞不洁,就会轻贱于她?
程向蓝想起前世,当她还是喜鹊的时候,被长乐伯府卖去了那糟污之地,她咬牙不肯接客,老鸨和其他妓女们那一声声血淋淋的嘲笑——
你早就脏了,不干净了,还当自己是贞洁烈女呢,趁自己身上细皮女敕肉还值几两银子的时候快些卖了吧,否则等人老珠黄的时候,连口喂猪的油水都吃不上!
然后,她遇上了他,在那个又湿又冷的山洞里,她曾经悄悄问发烧昏睡的他,如果女子让旁的男子碰过了该当如何?
他迷迷糊糊地说,女子贞洁为要,他会对她负责的,既然抱过了她,看了她的身子,她就是他的人了,他会护着。
其实那不过是一个相互取暖的拥抱而已,所谓的看了身子也不过是他替她受伤的肩头敷草药而已!
就这样,她就算是他的人了……
而那个老色鬼员外也碰过她,还有方才那个采花贼……
程向蓝不敢想,不愿再想,她甚至有些恨,恨他那句女子贞洁为要,她就是不洁了他待如何!
叶晋开被她火光灼灼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愣,未及开口她就用力推了他一把。
“嫌我脏?那你离我远一点!滚!”
他震惊错愕。
“是!我是被那贼人碰过了……”她嘶声大喊,赌气地掀开锦被,撩起裙裳让他看大腿上的圆点伤口。“是我拿发簪刺的,因为我被**了,得保持清醒,所以我宁可让自己痛……我不想认命,我偏不相信,这一次我还是只能活得那样憋屈……我不想认命!你懂吗?我不认命!”
她近乎歇斯底里地痛喊着,字字句句,如杜鹃啼血,教他的胸口也跟着揪紧,透不过气来。
而她在泪眼朦胧中瞅着他,眼神似痛似恨,更有几分令人心酸的悲痛绝望。“你现在是不是看不起我了?女子贞洁为要,可怎么办呢?我现在就是脏了,就是不清白了……”
“程向蓝!”他倏地喝止她,又气又疼,声嗓都颤抖着。“不许你如此自轻自贱!我从没说过你不清白!”
她一愣,怔然望着他的模样有些痴傻,他的心酸软,展臂握住她纤细的肩膀,墨眸坚定地直视她。
“不管那贼人对你做过什么,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你是我的女人,今日让你这般受惊受委屈是我的错,是我太过大意,没能护好你……”
程向蓝愣愣地瞧着眼前的男人,是她的错觉吗?还是男人的眼眶真的泛红了,嗓音似乎也带了些许哽咽。
“这一切都怪我,身为你的夫君,却没有尽到保护你的责任。”
“夫君?”她怔忡地摇了摇头,泪珠无声地坠落。“我没有夫君……”
男人心一紧,还未来得及追问,就又听见她细细的嗓音。
“不是我的,是邹玉杏的……”她眼神有伤,缥纱如烟的语气更伤。
叶晋开又是一阵重重的心痛,这一刻,他忽然领悟到了那日傅既明对他说的那番话,他不是她心目中的好男人,因为他不是专属于她的唯一。
一夫一妻,两情相悦,才是人间至欢,他总算懂了傅既明话中含意,真心相爱的两个人容不下第三者。
“我只能算是小三……”她喃喃地低语,彷佛自嘲。
叶晋开张了张唇,欲言又止,他很想说,不,你不是小三,你是我唯一爱的女子,可他说不出口。
因为傅既明说这属于耍无赖,这是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实际上你就是无法给对方唯一正妻的名分。
男子一诺重于千金,这是叶晋开自小受的家训,所以他做不到张口就来甜言蜜语,因为显然现在的他还给不了她想要的。
他只能给她以为自己从来没有过的温柔。
“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我永远不会嫌弃你,只怕你不要我……”他轻轻地拥紧她,大手在她背脊一下下地温和拍抚。“我们不吵了好不好?你受伤了,我先替你上药,嗯?”
这一声嗯,哄得她心湖涟漪圈圈荡漾,脚趾都蜷曲了,不由得就靠着他胸膛撒娇。
“他们给我用了药,我好难受……”她委屈巴巴地扬眸睇着他。
难怪她身子这么烫呢!叶晋开心头火起,恨不得把方才那贼子碎尸万段,可对程向蓝说话的口吻却是更轻柔了。
“莫怕,会好的,这屋子后头就是汤池,我带你先去浸浸冷水……”
“抱我。”她主动朝他展开臂膀,软软地央求,像小猫儿求爱怜。
他没有迟疑,小心翼翼地将她横抱起来,走向屋后的露天汤池。
一片竹林,一堵围墙,几座错落的太湖石圈起了一方隐密的小天地,两个半月形汤池,一冷一热,热的那个蒸气袅曼,冷的那个水波粼粼。
叶晋开除去两人的外裳,只穿着素色单衣,抱着程向蓝一同坐进冷池里。
“侯爷不是我的夫君,可你是我的。”她娇娇地在他颈边呼着馨香如兰的气息。“是我的,我不放你走……”
柔软的唇占有地吮住了他耳朵,瞬间就点燃了彼此的。
情沸如滚,令冰冷的池子也急遽升了温,晚霞满天,映着一双有情人在水中晃荡不休的剪影,暧昧而撩人。
☆☆☆
两人这一纠缠便直到深夜,程向蓝倦极了,终于沉沉睡去。
叶晋开却是彻夜未眠,亲自为她把脉,确认药药效已过,她的脉象颇为平稳,才总算能安下心来。
他召来了铁衣,铁衣行事干练,在出事时就将整座别庄控制住了,如今里头一只鸟都飞不出去,外头的人也进不来,而那名意图对程向蓝不轨的黑衣人更早就被关进柴房里了。
程向蓝的贴身丫鬟彩云送来的那壶女乃茶被铁衣拿去检验,里头确实含有合欢散的成分,彩云当即就被拿下了,锁在一间空屋里。
别庄内上至管事,下至看守的门房,所有下人都被清理了一遍,拔出萝卜带出泥,抓出了好几个有嫌疑的下人,一并关起来,等候处置。
不过叶晋开尚且还没空去问案,隔日一早,他刻意又坐上轮椅,才刚打开屋门就见三个小豆丁站在屋外,一个个眼巴巴地昂首望着他。
还是叶君旋率先鼓起勇气。“父亲,听说我娘生病了?”
孩子们昨日用晚膳时不见程向蓝,一个个就慌乱了起来,秋意只好哄着他们说是程向蓝身子有恙,需得好生休养,他们才耐下性子不去吵她。
可睡了一觉起来,三小只立刻又来程向蓝屋外集合了,犹如嗷嗷待哺的小鸟,一日不见母鸟就彷徨不安。
“老师还好吧?她病得重吗?”叶君庭也跟着追问,小脸掩不住关切。
就连叶巧媛也不像平日那般闪躲,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直紧盯着叶晋开,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端倪。
孩子们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就看他们如此心心念念地记挂着程向蓝,就知她在他们心目中的分量,怕是连他这个亲爹也比不上。
叶晋开素来冷硬的心也不由得一软。“莫忧心,你们老师没事,她只是太累了,歇息两日应该就可以康复了。”
“我想进去见我娘。”叶君旋用小女敕嗓提着要求。
“我也想见老师。”叶君庭附和。
叶巧媛也用力点头。
“她还在睡,莫要吵醒了她。”叶晋开语气温和。
孩子们固然面露失望,却也不再强求,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安静下来。
叶晋开看了不忍,不知怎地,他忽然就想起如果是程向蓝面对这般情景会如何做……
“不如你们画画吧!”他提议。“将你们想和她分享的风景和人事物都画下来,待她病好了给她看。”
三个小豆丁闻言,眼眸一亮。
“对啊,老师很喜欢看我们画画的!”
“我要把别庄好玩好看的东西都画给我娘看!”
叶君庭和叶君旋兄弟俩都乐得拍手,叶巧媛也同样眼神晶亮。
有了目标,三个孩子便不沮丧了,手牵着手跟着秋意去吃饭,叶晋开目送孩子们的背影,胸口奇妙地融化一股暖意。
一道含笑的声嗓在他身后扬起。“你这样子倒有点像个父亲了。”
叶晋开一凛,将轮椅转了个方向,就见傅既明站在院子里一株梧桐树下,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叶晋开被他那意味不明的眼神看得有些窘,口气就有些不好起来。“你还没走?”
“你这是下逐客令?我都还没嫌你招待不周呢!”傅既明一副好生委屈的模样。“你昨天自顾自地赶回来,把客人丢在一边不管,我不得自力更生,自己寻了间屋子住下。”
叶晋开可不吃他这套,淡然一句。“你可以回城住自己家。”
傅既明一噎,装可怜不成,他只好恢复正经,严肃道:“我也是担心你这边不晓得出了什么事……还好吧?听说出事的就是你那位灰姑娘?”
叶晋开感受到好友话里的关心,也不再和他斗嘴。“这怕是内宅之间的斗争,不足为外人道。”
傅既明一听就明白了,也不再多问。“既如此,你好好处理,我先回去了,改日再约。”
“替我问候你夫人一声。”
“宝慧也很想认识你那位灰姑娘呢,你可得把她护住了,莫要重蹈覆辙,再追悔也无用。”傅既明语重心长。
叶晋开闻言一凛,双手不由得紧握成拳,一字一句自唇间迸落——
“我明白。”
这一回,他绝不会让她在眼前消失了,必会护她周全!
☆☆☆
程向蓝再睁开眼时已是将近黄昏的午后。
斜阳透过窗扉在屋内形成朦胧晕散的光影,就好似她那些梦境一般,迷离而不真实。
是梦吗?还是她果真和叶晋开有了那样疯狂而放纵的一夜?她彷佛经历过痛苦,却又沉沦于无尽的欢愉。
程向蓝揉了揉隐隐胀痛的太阳穴,坐起身,四顾茫然。
直到一道清隽的嗓音扬起,她才回到人间——
“醒啦,头很痛?”
男人话里带着关怀,更有一股难以描绘的温情,程向蓝怔怔地望向他,只见他手里端着一碗药,看着她的眉眼柔和。
“侯爷?”
叶晋开微微一笑。“别告诉我才过了一个晚上你就不认得我了。”他在榻边坐下。“已经半凉了,把它喝了。”
她不由得蹙眉。“这是药?”
“对你身子好的,大夫说你毕竟中过合欢散,还是小心调理为宜。”
合欢散?程向蓝一凛,大量的记忆回笼,那令她恶心的蒙面男子,以及他对她的恣意羞辱……
她蓦地咬紧牙关,强忍住胃部翻涌而上的呕吐感,也不抗拒喝药了,伸手接过药碗,毫不犹豫地一仰而尽,借着那入喉的浓稠苦味压下所有的惊惶不甘。
药喝了,苦味入了骨,她总算也缓过气来,男人看出她心情复杂,墨眸飞快地掠过一抹狠戾,说话的语声却仍是轻轻的,怕吓着她似的。“放心吧,我会为你报仇的,那些在幕后对付你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她一震,扬眸睇着他,只见他嘴角咙着清冷的笑意,眼眸在向晚的落日余晖里闪着格外凌厉的光芒。
她颤着唇,正欲开口,就听见外间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三个小豆丁着急忙慌地奔进来。
“娘!”
“老师!”
一个个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湿漉漉的,满是对她的担心和依赖,程向蓝不由得就展臂将这三小只搂入怀里。“我没事,你们莫担忧。”
叶君旋看了看一旁喝空的药碗,鼻尖都还能闻到若有似无的苦味,对他亲娘越发心疼了,小手拉着她摇晃着。
“娘,你一定要乖乖喝药,病才能快点好起来。”小人儿十分慎重地叮咛。
程向蓝不禁微笑。“娘知道。”
她揉揉亲儿子的头,又不着痕迹地抬眸看了叶晋开一眼。
自从来到这别庄后,孩子们的胆子都大了许多,叶君旋更是不时大胆地直接当着人前就喊她一声娘,叶晋开这个侯府一家之主从不曾阻止,于是这孩子就更有恃无恐了。
论理,叶君旋这般喊她,是坏了尊卑规矩的,她只是府里的妾,即便孩子是亲生的,她也当不得小主子喊她娘。
可如今,似乎是侯爷本人有意放任他们母子俩不必守规矩……
程向蓝还未琢磨出什么来,三小只就纷纷把自己作的画拿出来给她看,一边叽叽喳喳地解说着,就连向来沉默的叶巧媛偶尔也会冒出一、两句,期待着她的奖赏与鼓励。
她自是轮流赞赏了三小只一番,叶晋开在一旁容他们亲香片刻,见闹得有些不像话了,才沉声打断。
“好了,你们老师才刚睡醒,身子还疲累着,你们且先退下。”
父亲开了口,三个孩子自是不敢反抗,一个个乖乖地从程向蓝怀里溜下来,只是小脸蛋都不免流露失望。
程向蓝看他们低垂着头闷闷的,也不免心疼,柔声安慰。“瞧你们画画,都成了小花猫了,先回房洗个手,晚点我们一起用膳。”
“可以吗?”三小只齐齐抬头望向她,眼神闪闪发亮。
她微笑颔首,孩子们这才又开心了,雀跃地往外间奔去,自有秋意等丫鬟领着他们回房梳洗。
程向蓝这才望向一旁含笑盯着自己的男人,想起自己昨日无端端地对他发了顿脾气,她不免有些窘迫,虽然当时她因中了那所谓的合欢散,整个人神智有些迷迷糊糊的,但仍清晰地记得他是如何哄着她说绝不会嫌弃她,哄她不要和他吵架了,他只想好好疼惜她……
想着,程向蓝越发羞窘了,脸颊微赧地发着烧,她深吸口气,略调整好了心绪,才低声扬嗓。“侯爷已经将事情都调査清楚了吗?那蒙面男子是谁?”
叶晋开面色一沉。“是个山匪,朝廷剿了他的山寨后便弃了身分,一直四处躲藏。”
程向蓝忆起蒙面男子那句受人之托的暗示,咬了咬唇,深吸口气。“他并非偶然闯进这座别庄吧,是有人向他透了我在此处的消息,趁着侯爷不在之时对我下手?”
“不错。”叶晋开颔首,丝毫没有隐瞒。
程向蓝霎时脸色苍白,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拽住锦被。“那……幕后主使究竟是谁?为何要针对我?”
叶晋开没立刻回答,墨眸酝酿着一阵阴沉的风暴。“那蒙面男子只说是一个锦衣华裳的富贵公子委托他的,目前暂且还查不到幕后之人,只是……”
“只是如何?”
“这别庄内分明有人与那男子里应外合,送茶给你的那个丫鬟涉嫌重大。”
程向蓝心一沉,排山倒海的悲凉在胸臆间席卷而来,叶晋开看着她大受打击的模样,正欲安慰两句,她已黯然扬嗓。
“侯爷,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你说。”
“彩云……我想亲自审问。”
叶晋开闻言一凛,面露不赞同地盯着她。
她涩涩地抿了抿唇,握住他的手,眼神悲切。“求你……允了我吧!”
叶晋开深深地注视她,半晌,终于颔首同意。
☆☆☆
彩云被带到程向蓝面前时整个人是狼狈不堪的,发鬓散乱,衣裳脏污,松垮垮的后领露出一截后背,交错着几道细细的鞭痕。
她显然是已经被刑求过了,身上有伤,就连脸上也有几个教人掐出来的乌青。
一见程向蓝,她双腿一软,膝行至她身前,伸手想抓住她裙裾,却被一旁侍立的大力婆子凶狠地架开。
她只能趴伏在几步距离外,哀声求饶。“姨娘,不是我!你相信我,奴婢不会那样对你的,真的不是……”
她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丝毫没有了形象,凄惨又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程向蓝木然地想着,是这样吗?
不知怎地,她看着这样的彩云,想起的却是前世那个含冤莫白的自己,她也曾如同这般伏首跪地,向上位者拼命求饶,恳求他们给她一个机会,听她的解释。
但没有,他们早已有了定见,所谓的审问并不是要听她申辩,而是要压下府内姊妹相争的丑事,当众将一口黑锅丢给她这个代罪羔羊!
在上位者眼中,下人不过是蝼蚁,为奴为婢就注定了得不到公平与尊严。
喜鹊曾因这样丢了性命,彩云……也会吗?
程向蓝蓦地深吸口气,眼眸隐约刺痛着,她告诉自己,给彩云申辩的机会不是她想当圣母,而是如果也有某个人愿意给当年的喜鹊一个机会……
眼看着两个大力婆子嫌弃彩云哭声太吵,不耐地又要伸腿去踢她时,程向蓝淡淡发了话。“让她说!”
两个婆子一凛,彼此交换一眼,侯爷既已吩咐一切都听程姨娘的,她们也不好作主,只得听命退到一旁。
程向蓝望向彩云,语声冰冷。“别哭了,你若想活着就自证清白吧,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好好把事情交代清楚。”
彩云一凛,含泪抬头,见程向蓝面无表情,也捉模不透她是何用心,但无论如何姨娘肯听她说,总比完全不听好,她悲悲切切地述说了起来。“姨娘还记得前阵子我崴了腿,借故在房里养了好一段日子,足不出户吗?其实那是因为我害怕,想躲着夫人身边的人来找我……”
程向蓝闻言一震,眯了眯眼。“夫人身边的人为何找你?”
“起初我也不晓得,只是几个小丫鬟经常主动奉承我,送些点心吃喝的给我,我以为是因为三个小主子开始在碎玉轩读书,见姨娘入了侯爷的眼,那些小丫鬟才想巴结我,我还很得意,谁知后来……连夫人身边的明月姊姊也夸我差事办得好,送了我一根镶了珍珠的金簪。”
“你收下了?”
彩云点头,神情越发惶恐。“奴婢、奴婢当时也不晓得怎么就迷了眼,想着那簪子贵重,将来做我的陪嫁也不错,然后有一天在花园遇上如霜姊姊,她因月信突至,染脏了裙子,刚好我路过替她解围,她就、就也送了我一副金手镯……”
这分明是设计好的偶遇啊!借此拿捏住她的人,打听碎玉轩的动静,甚至利用她的丫鬟使出什么毒计……
程向蓝面色凝重,一旁两个婆子听了也暗自心惊,但她们都是侯爷用惯的人,此时倒也端得住。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察觉不对劲的?”程向蓝淡淡地问。
彩云哭丧着脸。“就是明月跟如霜姊姊开始要我回报姨娘和侯爷在碎玉轩的一举一动,我不肯,她们就说我已经拿了正院的赏赐,是她们的人了,即便我来找姨娘坦白,你也不会信我这个背主的丫鬟……”
话说到此,彩云又激动起来,膝行至程向蓝面前,重重连磕几个头。“姨娘,我真的没有背叛你,我怕被正院那边的人纠缠,还故意装作崴了脚躲在屋里不出来……后来好一阵子她们都没再找我,我还以为她们放过我了,就跟着姨娘你来到别庄,谁晓得会出这种事……我没有啊!姨娘,我真的不晓得那女乃茶里被下了合欢散,我就是知道姨娘喜欢喝,才特意从厨房拿来的……”
彩云泣不成声,哀哀喊着冤,字字句句都犹如利刃剜割着程向蓝,她觉得头痛,而一股从前世便横梗着的冤屈让她心更痛。“厨房那边的厨娘说,是你特意吩咐做的女乃茶,说我喜欢喝……”
彩云悚然大惊,抬起头来,额头整个磕得青红一片。
“不是!我没有吩咐!那天有山民送羊女乃来,厨房那边早就做好女乃茶和女乃酪,我就是刚好瞧见了……”彩云越想越慌,急切地伸手拽住程向蓝的裙裾。“姨娘,你信我,我没说谎,真的没骗你……”
“放肆!”
两个大力婆子又上前来一左一右架开了彩云,还重重赏了她一记耳光。
彩云被打得晕头转向,眼冒金星,嘴角都流出血丝了。
程向蓝默默看着,心头沉甸甸的,五味杂陈,不知是惆怅或悲哀。
厨娘和彩云必有一方说谎,会是谁呢?
彩云这丫头口口声声说她为了躲避正院的人特意装腿伤,但会不会到最后一刻她还是让邹玉杏收买或威胁成功了,这才趁侯爷不在时伺机对她**?
真相彷佛离她很近,却又遥远,她看不清楚。
程向蓝眨了眨隐隐含泪的眼眸,或许她是有点傻,或许她让自己前世的经历给蒙昧了,但如今,要她眼睁睁地看着彩云丢了一条命,她做不到。
☆☆☆
“你要我放了那个丫鬟!”叶晋开瞪着程向蓝,不敢置信。
她央求欲亲自审问彩云,他应了她,也给足了她空间不插手,只派了两个大力婆子去帮忙镇场子,可他实在料想不到,审问的结果竟是她打算放了那丫鬟!
“你确定她是清白的?”
程向蓝一凛,心中略迟疑,仍是摇了摇头,她确实仍无法确认彩云的供词中是否带了谎言的成分。
她深吸口气,怅然低语。“幕后的真相还需要侯爷派人仔细调查,只是……我愿意相信她。”
叶晋开简直无法理解。“就因为那丫鬟在你身边服侍了几年,你不忍心?”
“不是那样的……”
“那又是为何?”
因为她也曾有过类似的处境,因为当时的她是那么绝望地盼着能有个人相信自己,即便为奴为婢,那也是身不由己,不代表一个人生来下贱啊!
程向蓝心海翻腾,无助地望着眼前莫名不解的男人,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
叶晋开越发恼火,握拳捶了下案桌。“你这是妇人之仁!可知纵虎归山是兵家大忌!”
程向蓝悄悄捏握手心,强忍着胸臆间一波波汹涌的浪潮。“可她只是一个丫鬟,放她出府,她也翻不出浪来……”
“向蓝!你清醒点!”男人终于忍不住了,上前握住她肩膀,墨眸紧盯着她,他不理解。
程向蓝从男人眼里看到了怒其不争,看到了愤慨失望,只觉得胸口隐隐疼痛着,从心痛到了灵魂。
“我很清醒……”她喃喃低语。“就是太清醒了,所以我忘不掉……”
叶晋开一凛。“忘不掉什么?”
她咬了咬唇,忍下涌上眼眸的酸楚,轻轻挣月兑他的手,退后几步,拉开与他的距离。
他先是一愣,继而从她这样的举动看到了防备与疏远,顿时勃然大怒。“你给我解释清楚!”
“我说了你就会懂吗?”
“你说啊!莫要逃避!”
她再也克制不住满腔愤懑与悲怆,嘶喊出声。“你懂什么!你懂得我们身在下位的卑微与悲伤吗?我们不是生来就下贱的,凭什么……凭什么连申冤的机会都没有!”
他震住,一时无语,墨眸如海,深沉而复杂。
她蓦地冷笑,也不晓得为什么,那样刻薄犀利的言语就从她唇间一字一句地吐落。“你要是这么厉害,就去把真正的幕后主使抓出来啊!你不敢吧?为了维护侯府的和谐与体面,你不能随意处置她!因为她有名分,还背靠着有权有势的娘家!”
他倏地倒抽口气,眼神凌厉。“程向蓝!”
她用力咬牙,明知自己失态了,明知这样的自己在男人眼中只会是无理取闹,可她依然止不住那股渗进骨髓里的疼痛。
她轻轻地笑了,笑意里有无尽的自嘲与悲凉。
“对不起……”该道歉的,她不该将自己的无力与愤恨都发泄在男人身上。“其实我明白的,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的,你为了侯府的体面,也确实很多事都不能随心所欲……我明白的,这里就是这样……”
泪珠碎落,流过程向蓝苍白的脸颊,叶晋开震撼地看着,只觉得那滴眼泪彷佛流进了他心里,炙热又冰凉,令他也备受煎熬。
他走向她,不顾她的抗拒,伸手捧住她容颜,强迫她直视自己。“这里那里的,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原本不是属于这里的人?”
她一愣。
“为了一个丫鬟的命运,你发这么大的脾气,是不是因为那丫鬟让你联想到从前的自己?”
程向蓝瞬间悚然,几乎是反射性地往后退,心海卷起千堆雪。“你、你说什么?”
男人只是紧盯着她,那深不可测的墨眸潜藏着太多复杂的情绪,终于,他哑声问:“程向蓝,你有第二个名字吗?”
她心跳凌乱,整个人都僵硬了。“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叶晋开上前一步,不容闪躲地与她四目相凝。“你以前是长乐伯府的丫鬟吗?喜鹊。”
喜鹊。
当男人喊出这个论理不该出现于他口中的名字,程向蓝不仅震惊,更加心慌——他怎么可能知道她曾是喜鹊?那个她与现在这个她相隔了一个转世!
而他彷佛看透了她的思绪,语重心长地又开了口。“你的转世,对我而言是求而不得的一年。”
她震住,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他更怅惘了,眼神因浓郁的思念而飘忽。“你可知晓?我一直在找你,找到那个在悬崖山洞里照顾我的灰姑娘,她担着我走过了重重艰险,可当我醒来时佳人却是芳踪已渺……”
这样低哑的嗓音,沉痛的言语,彷佛来自亘古以前的传声,程向蓝茫然失神,心湖如深潭被投进了一颗颗小石子,涟漪荡漾不休。
“我是……在作梦吧?”她不敢相信。“这样的事你如何会知晓?如此离奇……”
重生转世,夺舍了另一个人的身体,这样离奇的遭遇,说出来谁会相信?他不会觉得她是妖魔鬼怪吗?
“所以你承认了。”他忽然微微笑了,强势地将全身颤抖的她拥入怀里。“你就是喜鹊,我的灰姑娘。”
她喉间干涩。“你、你是怎么猜到的?”
他摇头,略微懊恼地叹息。“不是我猜到的,是你的『老乡』告诉我的。”
“我的……老乡?”程向蓝错愕不解。
男人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