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晏然昏睡了一夜,隔日早晨醒了过来,一睁开眼他便下意识地寻找佳人的倩影,却见房内空无一人。
莫非在迷迷蒙蒙间,那人喂他喝药,温柔地哄着他,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梦境吗?
他正惘然地出着神,忽然有人推门进来,接着便是一道爽朗的大嗓门响起。
“头儿,你醒啦?”张大壮惊喜地来到床前,打量顾晏然略微有了几分血色的脸庞。
“太好了,大夫开的药果然有效,你这气色比昨晚我和二虎担你回来时好多了!”
顾晏然微愣,勉力撑坐起身。“二虎过来了?”
“是啊,把他新娶的婆娘也带来了,本来昨日就是来见你的,谁知道我们到了慈幼堂,管事说你上山礼佛去了,后来又听温姑娘的丫鬟说她家小姐失踪了,闹了好一阵风波,亏得二虎机灵,我们才在那间猎人木屋找着了你,当时你烧得人都昏沉了……”
张大壮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顾晏然最关切的却只有一点。
“温姑娘……可还好?”
“昨日一回来,她那丫鬟就给她灌了一大碗姜汤,大夫也给开了预防风寒的方子,应该是没事,不过我瞧她昨夜看顾了你一个晚上,整个人憔悴了许多……”
顾晏然一震,迫不及待地追问:“昨晚是她照料我的?”
“是啊,二虎的婆娘几次来劝她回房休息,她总是不听,方才还是因为你喝药的时间到祝要去灶间替你看着汤药……”张大壮笑道,顿了顿,对顾晏然一番挤眉弄眼。“要我,这温姑娘对头儿你真是一片痴心,我生平最讨厌那些大家闺秀扭扭捏捏的作态,温姑娘具干脆,喜欢就大大方方地表现出来,也不怕别人说闲话!”
张大壮盛赞温岁岁,顾晏然听了却是面色一凝。
这姑娘率性真诚,一心为他,不顾及自己的名声,他却不能就这样坦然接受,曾经在人情事故吃过苦头的他,比她更明白流言的可怕。
“这些话以后不许再说!”他冷声警告张大壮。
张大壮明白他的意思,讷讷一笑。“放心吧,头儿,我这人性子粗疏,可也不是那等没巴的,女儿家的名节有多要紧,我懂得的,这话我也就只在你面前说说而已,哪会去对外人说三道四。”
顾晏然点点头,托张大壮帮忙打了盆热水进来,梳洗过后穿上外袍,便坐在桌边等着温岁岁进来,只是他没想到送汤药进来的竟是刘二虎。
“怎么是你啊?”连张大壮也吃惊,大有觉得杀进一个程咬金的意思。
刘二虎被他瞪得莫名其妙。“我替头儿送汤药来啊。”
说着,他转向顾晏然,一脸喜气洋洋的关切。“头儿,你总算醒了,觉得怎样?身上可还有哪里不爽快?肚子饿了没?要不让我家娘子给你弄点吃的?”
顾晏然无言,这一连串的问题他一个都不想回答,压抑着迫切的情绪。“是温姑娘让你送汤药进来的?”
“是啊。”
“那她人呢?”
“喔,她整夜没回去,县令大人急得不得了,一早便派人来问,听说温姑娘的弟弟也来了,这不就赶着跟弟弟见一面,免得家里人着急。”
是该如此。顾晏然悄悄地吐了口气,心情有些复杂,似是怅然,又像有些懊恼。
“药给我。”他伸手向刘二虎要来药碗,也不管还有些烫,一下子灌进嘴里,一股难言的苦涩瞬间在喉间漫开。
喝完了一碗药,顾晏然感觉精神好些了,胃肠却也于此时苏醒过来,发出咕噜声,他不免有些困窘,张大壮与刘二虎却是相顾大喜。
“头儿肚子饿了。”张大壮笑道。
“有胃口就好。”刘二虎也同样喜孜孜的。“这病中最怕吃不下饭,头儿能想吃东西,就表示这病情有好转的迹象。”
“也不知厨房那边做早点了没?我去瞧瞧!”
张大壮刚要走出房间,就听见一阵敲门声响,跟着一道略有些变声期沙哑的少年声音扬起。
“师父,我是阿炫,我来看你了!”
房内三人闻言都有些惊讶,张大壮立刻打开门,见温炫穿着一身厚嘟嘟的,裹得像颗粽子,手上还提着食盒。
“张大哥,我师父醒了吗?我姊姊让我送饭过来。”
“这可来得真及时,头儿正好饿了,来,快进来!”张大壮热络地将温炫迎进房里。
温炫见顾晏然坐在桌前,脸色仍有些苍白,登时就红了眼眶。“师父,姊姊说你受了,染了风寒,你如今可好些了?”
“我没事。”顾晏然淡淡一笑。“你先坐着。”
“不,我先服侍师父用餐。”
温炫打开食盒,端出里头一碗煮得黏稠的枸杞红枣粥,一碟干煎香鱼,一碟蒸豆腐,一碟木耳炒鸡蛋,并几样酱菜,边拿出来还边说道。
“姊姊说您还病着,不好吃些大鱼大肉,这几样菜都做得清淡,您尝尝。”
顾晏然看着满桌菜色,虽都是些俭朴的家常菜,却是色香味俱全,明显是用了心的。
“这些都是你姊姊亲自做的?”
温炫点头。“厨娘和琥珀姊姊忙着给慈幼堂的孩子们炒大锅菜,姊姊就借了个小炉子,亲自熬了这枸杞红枣粥,还有木耳炒鸡蛋和蒸豆腐,也是姊姊另外做的……师父您快吃,尝尝我姊姊的手艺。”
温炫热切地催促,张大壮和刘二虎在一旁看着这一桌的清粥小菜,也不禁有些嘴馋。
“头儿,要不你就在房里用饭吧,我和二虎也还没吃呢,先出去祭祭五脏庙!”
“嗯,去吧。”
张大壮二人离开后,顾晏然再度示意温炫坐下,这才端起粥碗慢悠悠地吃起来,一边状若无意地问:“你姊姊也跟大伙儿在一起用饭吗?”
“应该是吧,我见姊姊昨晚似乎没怎么睡好,都有黑眼圈了,让她吃过饭后先去歇一歇,等缓过劲来再跟我回家去。”
顾晏然举箸的动作微微一凝,半晌又不动声色地问:“你姊姊彻夜未归,温大人想必心中很是着急吧。”
“是啊,要不是风雪太大,昨日我爹下了衙,听说姊姊被困在慈幼堂回不来,差点就要亲自出门来找了。”
所以她为了安抚亲人的心,尽快赶回家去报个平安是理所当然的,只是如此一来他就必须趁早将话与她说清了。
顾晏然正沉吟着,温炫悄悄打量着他的神色,忽然小心翼翼地开口。“师父,有件事情我得跟你说。”
顾晏然回过神来,望向眼前略显局促不安的少年。“什么事?”
“就是……前两日爹跟我说了,我既然喊您一声师父,总是要正式行个拜师的礼仪,方为慎重,否则像是在占您的便宜……”温炫越说越感觉没底气。“我就跟爹承认了,其实是我赖着您硬要拜您为师学武艺的,爹知道后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所以呢?你是希望我正式收你为弟子?”
“嗯,我刚问过姊姊了,她让我自己来问您的意思……师父,您就答应收了我吧,我是真心诚意想跟您学功夫的,我跪下来向您磕头!”
说着,温炫当即就要屈膝跪下,顾晏然连忙伸臂拉住他,温炫顿时面露失望。
“师父是不肯教我吗?”
顾晏然深思片刻,温声扬嗓。“拜师一事且再议,我先教你一套吐纳调息的功法吧,待在的这段时日,你好好练练。”
温炫闻言,又惊又喜,却也有些茫然。“师父的意思是要离开一阵子吗?您是要随着商队去做生意?”
顾晏然神色肃然。“有件重要的事我得先去办。”
☆☆☆
用过朝食,温岁岁原本犹豫着该不该去探望已经清醒的顾晏然,或是听弟弟的先回慈幼堂拨给她的厢房歇一歇,不料她尚未下定决心,琥珀倒是向她盈盈走来。
“温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温岁岁一凛,从琥珀复杂的眼神中看出她欲与自己谈论的事情必不简单,心下斟酌一番,终究还是微笑颔首。
“那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吧。”她转头吩咐丫鬟。“丹橘,你就别跟来了,去灶间帮忙厨娘善后吧。”
丹橘有些迟疑,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小姐,那您这回可别又出去了。”
“放心吧,我就待在这慈幼堂,不乱走。”温岁岁安抚地拍拍她。丹橘一步三回头,明显仍心有余悸。
温岁岁朝她俏皮地眨眨眼。“乖,快去吧,小姐答应你的事不会不做数的。”
丹橘这才不好意思地笑笑,加快脚步去了。
琥珀见状,不免有所感触。“丹橘姑娘是个实诚的,可见温姑娘你这个主子平日待她也的。”
“她拿真心服侍我,我自然也得拿真心待她。”温岁岁理所当然地回了一句。
琥珀闻言,却是胸口一震,神情瞬间恍惚起来。
温岁岁察觉有异,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琥珀一凛,勉力定了定神,若有所思地望向温岁岁。“我就是想起,以前我服侍过的小姐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温岁岁这才恍然大悟,与琥珀目光交会,两人心头都泛起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各自黯然咀嚼着。
两人避开了来往的孩子与仆妇们,来到慈幼堂临着后院的廊檐下并肩坐着,虽是雪霁天,仍可见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雪,前方海棠树的枝头也挂着剔透的冰晶。
过了将近半盏茶时分,琥珀方幽幽开口。“温姑娘,我能请教你的闺名吗?”
对这个请求,温岁岁丝毫不觉得意外,悄然暗叹。
昨夜她喂顾晏然喝药,琥珀应是在一旁听见顾晏然喊她了吧,怕是也在心里怀疑着喊的究竟是她还是程沐兰。
温岁岁涩涩地牵了牵唇角。“家母体弱,生下我后只盼着我此生岁月静好,岁岁平安,我的闺名正是家母取的,名唤『岁岁』。”
她竟然也是岁岁!
琥珀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盯着温岁岁。
温岁岁处之泰然,淡淡一笑。“刘娘子如此惊讶,莫不是识得与我同名之人?”
琥珀深吸口气,极力平复着胸口激烈翻腾的情绪。“不瞒温姑娘,我年幼时便被爹娘卖进京城的权贵府邸当丫鬟,后来随着小姐出嫁,被提拔为她身边的大丫鬟,我家小姐的乳名正好与姑娘的闺名相同。”
“所以你方才听见顾公子喊『岁岁』才会那般震惊。”温岁岁平静地直视琥珀。“你以为他喊的应该是那位权贵府里的千金?”
琥珀一窒,登时有些尴尬。“温姑娘莫误会,其实是……”
温岁岁摇摇头,温和地止住了琥珀略微慌乱的解释。“我知道,顾晏然心里有个人,就是你之前服侍的那位小姐吧?”
琥珀见她微笑从容,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心中更是五味杂陈。“我也是很后来才知道,原来顾指挥使一直对小姐……心存仰慕。”
温岁岁微敛眸,唇畔喰着一丝苦涩。“可惜程沐兰辜负了他,一直到死,她都没能领会到顾晏然的心意……”
琥珀心头剧震,再也忍不住,霍然起身。“你怎么知晓我家小姐的名字?我并未言明之前是在定国公府当丫鬟啊,难道是顾指挥使同你说的?”
“啊,不是的……”温岁岁说漏了嘴,一时有些窘迫。
“那温姑娘如何会知晓?”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注意到就在这长廊转角处,有一道长身玉立的人影隐在一根柱子后。
良久,温岁岁才怅然叹了口气。“你莫管我是如何知晓的,或许这就是缘分吧,你就把我当作是……嗯,一个与你家小姐神交已久的朋友。”
朋友吗?
琥珀凝视着温岁岁,眸光一点一点地扫视过她清丽的眉眼,这位姑娘的相貌分明与小姐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可为何她的笑容,她和丫鬟说话时那俏皮的口吻,都让自己不由得联想起记忆中的小姐?
思及此,琥珀不禁有些惆怅。“小姐闺中时结交的几个好姊妹,在她成婚后一个一个就因种种缘故不再来往了,如果温姑娘真能和我家小姐做朋友,想必她也是高兴的。”
也不会到临死前都那样孤单寂寞,伴在身边的只有她这么一个丫鬟。
温岁岁见琥珀眼中隐约闪烁泪光,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心中也跟着酸楚,拉着她重新坐下来。“和我说说你家小姐的事吧。”
“嗯。”
琥珀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那段与小姐最后相伴的日子,她连对自家相公也很少提起的,却在这位初识的姑娘面前叨叨念念着道出许多点点滴滴。
“那时候小姐的生活很苦,所以特别爱吃甜,我们就经常在小厨房做些点心,像是枣泥糕、槐花饼,还有……”
“窝丝糖。”温岁岁很自然地接口。
琥珀沉溺于过往的回忆中,也没察觉到有异,微笑点头。“对啊,还有窝丝糖,这其实是我喜欢吃的,小姐嫌有点黏牙,可每一回她都坚持要做,坚持要我一起吃,小姐嘴上不说,可我明白她心里是很疼我的,明明那时候她身边已经没有其他体己的人了,却还是想着替我寻一门好亲事,将我嫁出去……”
“可你坚持不嫁。”
“我嫁了,小姐一个人不是更孤单了?那时我怎么也不答应出嫁,小姐气急了,骂我笨,骂我天下第一大傻瓜……”回忆至此,琥珀蓦地哽咽,潸然落泪。“她就是这样,常常嘴上说些气人的话,可其实她就是关心你,不舍得你,对顾指挥使也是,虽然顾指挥使当年不告而别,小姐表面很生气,但我看得出来小姐心里一直很挂念他……”
琥珀眼泪掉得更凶了,几乎沙哑地说不出话来。
温岁岁也跟着含泪,展臂轻轻揽着琥珀的肩膀。“乖,不哭不哭,现实已经够苦了,我们更要常常笑才是。”
琥珀倏地伸手捣唇,努力压抑住呜咽声,这也是小姐当时经常和她说的话,怎么温姑娘也晓得呢?
两个女人泪眼相对,琥珀恍惚间似乎领悟了些什么,可她没有说出来,只是对着温岁岁勉力扬起微笑。
“你说得对,一个人要常笑,日子才能过得快活,越是苦着脸,就越只能吃苦。”
“没错。”
两人相视一笑,温岁岁拿出手绢,替琥珀擦去眼角残泪,想了想,摘下手上戴着的一只翡翠镯子,又拔下插在发间的白玉钗裹在手绢里。
“刘娘子,我与你一见如故,你与刘大哥新婚燕尔,可惜我没能赶上你出嫁,这手镯和发钗就当作是我补上给你的添妆吧。”
琥珀一愣,连忙推辞。“这太贵重了……”
“我说了,我与你一见如故,又是你家小姐神交的好友,你就当作我代替你家小姐给你的添妆,成不成?”
琥珀哑然,看了温岁岁好半晌,心头百转千回,终于毅然点了点头。“那我就腆着脸收下了,多谢温姑娘。”
温岁岁瞬间绽放灿烂的笑容,将包裹着首饰的手绢递向琥珀,两人顺势紧紧握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
人生不能没有回忆,可有时候回忆多了,情绪起伏太激烈,种种酸甜苦辣在心田翻搅,,也是令人不知所措。
就如同眼下,温岁岁目送被自家夫君喊走的琥珀离开后,自己犹回不了神,在廊檐下怔怔地伫立着。
直到一阵急风吹来,瞬间迷了她的眼,她才勉力定了定神,不料一个回眸,就见那个应该躺在榻上养病的男人竟然就站在她身后。
她吓了一跳,莫名地就感到心慌了慌,急急地责备。“你身上病着,怎么就跑出来吹风,万一病情又加重了呢?”
他没回话,墨深的眼眸紧盯着她,神情晦涩不明,好半晌,他才扬起略沉的嗓音。“你认识程沐兰?”
她瞳孔骤缩,心海急遽翻腾,一时间捉模不定他为何会如此相询。
而他仍继续咄咄逼人地追问:“你说自己与她是神交的好友……你与她有关系吗?还是和定国公府有关系?”
看来这男人是听见她方才和琥珀的谈话了,也不晓得一直在她们俩身后藏匿了多久。
温岁岁恍然苦笑。“不声不响地偷听墙角,可不是君子所为。”
“我从来不曾说过自己是君子。”对于她淡淡的嘲弄,他丝毫不以为意,只是那双幽邃如海的眼眸仍直盯着她,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神态的变化。
她又是窘迫,又不免感到委屈。
他病了这一遭,神智昏沉时抱着她吻着她喊她岁岁,醒来后莫不是什么也不记得了吧,就只顾着追究关于程沐兰的一切……
温岁岁暗暗咬牙,不想生气,不想懊恼,可对他这番质问,她真的无法从容以对,她闭了闭眸,再扬起眼睑时,眸光清凌如霜。
“你希望我和他们是什么关系?”她一字一句,语锋犀利,彷佛还带着几分嘲讽与怨愤。
顾晏然一怔,原本咄咄的气势顿时就软了几分,他想起方才窥见的情景,想起就连琥珀面对她时都有种不设防的亲匮甚至依赖,就好像和他一样,都把她当成了那个人……
“你有时候……真的很像她……”他呐呐地低喃,语气甚至夹杂着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迷惘与无助。
温岁岁听出来了,她很想告诉他,自己确实曾是程沐兰,但她不能,只是稍微念头闪过,她就觉得心口猛然一阵剧烈抽痛。
她不能告诉他真相,她也不愿他只在她身上找程沐兰的影子,她如今已经是温岁岁了。
“我、不、是、她。”她慎重地、冷冽地、彷佛拿刀剜割着自己的心肝一般,对他强调。“我不是程沐兰,我是温岁岁,程沐兰已经死了,站在你面前这个活生生的人,是温岁岁!”
他怔愣地望着她,在这一刻,他奇异地感觉到她身上似乎浴着火,熊熊火焰焚烧着她,也像在摧毁他自己。
她忽然往前迈一步,带着那几乎能烧毁世间所有一切的怒焰逼向他。“我就问你一句,殁烧昏沉时喊的人是我温岁岁,还是程沐兰?”
他默然不语,感觉着那毁天灭地的热气一寸一寸地侵蚀着自己的体肤。
“如果你还不能分辨自己的心意,那我替你分辨……”她深吸口气,眉眼间有着令人心列倔强与傲气。“顾晏然,你心里有我!”
这话直率地叩响他心扉,丝毫不给他装声作哑的余地。
“我和程沐兰没关系,我也不会是她,我就是我,而你对我心动了。你还想否认吗?还再做一次感情的逃兵?顾晏然,这一回你能不能正视自己的心,能不能把我的手紧紧抓,永远不要再放开!”
每一句质问都在与他较劲,每一句言语,都是对他最严厉的处刑,他只觉得浑身发烫,血液都沸腾了,从来不曾有过的极致狼狈。
然后,她忽然微笑了,笑中闪烁着剔透如冰晶的泪光——
“顾晏然,我等你,等你来牵我的手,此生此世,不复相离。”
☆☆☆
当日巳时三刻,温岁岁带着弟弟和丫鬟坐上了自家的轿子,离开了慈幼堂。
温氏姊弟离去后,顾晏然也不肯留下养病,张大壮和刘二虎劝说不成,只得护着顾晏然下山,接着转乘马车,往顾晏然在清河县购置的一座三进宅院行去。
一路上,顾晏然都默不作声,手心缓慢地转着两颗核桃,张大壮和刘二虎跟了他许久,都知道这是他出神思索时的习惯。
彷佛有什么事于他心头挂念着,且悬而未决。
两人不时交换一眼,却谁也没问出声,头儿心情不好时还是莫要打扰他为妙。
回到宅子里,顾晏然让人打来一桶热水,沐浴过后换上一件家常衣裳,就将张大壮与刘二虎喊进偏厅议事。
“二虎,我让你在京城查探的事办得怎么样了?”他劈头就问。
刘二虎一凛,其实这也是他此次来清河县的主要目的,登时口齿清晰地报告起来。
“那日我收到头儿的信,立时就派人日夜盯紧了温侍郎府,还把他们在京郊的田庄都査了一遍,果然让我发现了不少猫腻……”
比起张大壮,刘二虎心思显得细腻许多,附上了一叠四处收集来的单据和相关人等的证词,说明侍郎府是如何凭着官威在京郊外围大量收购土地,甚至有不少块地还有强买强卖之嫌,家中子弟也多有狐假虎威之辈,仗着温侍郎这个家主的权势在外头欺凌善良老百姓,虽说就在皇城脚底下,表面不敢做得太过,但私下种种作为已是令人发指。
“……这些做官的,往往表面做一套,暗地里又是另一套,别说侍郎府上上下下在外头欺男霸女,可他们在京城的名声居然还挺不错的,会定期向城内的贫苦百姓施粥救济,赠些旧衣裳,京中的惠民药署也有他们府里派去坐堂的大夫。”
张大壮闻言冷哼。“打着做善事的旗号买名声,这都是那些狗官的老黄历了,其实京城的老百姓也未必就真的那么蠢到被骗了,只不过大伙儿不敢得罪那些达官显贵,跟着粉饰太平而已。”
顾晏然看过刘二虎递上来的单据证词,脑海里玩味一番,淡声开口。“那邹文理如今可是寄居于温侍郎府?”
“那是自然的,他跟温大公子交情好得很,侍郎府怎么会放过这么一个年轻俊才?照我看,温侍郎怕早就看中这位了,家世好,又已经有了举人的功名,这次会试很可能会再进一步……”
“哪那么容易就让他考中进士?”张大壮不以为然。“人不都说了,这科举就像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是这么说没错,不过你可别小瞧这邹公子,他是有真才实学的,据说温侍郎经常把他带在身边会客,在京城里也传出了才名。”
“不过这干咱们什么事啊?”张大壮有些状况外。“头儿,这邹文理是谁,你怎么还让二虎去査他和温侍郎府的事?”
顾晏然淡淡瞥他一眼。“你还记得我们带温姑娘他们姊弟回清河县前,曾在春溪县落脚,那时阿炫偶然看见了温家大公子,我还让你去查他住在哪间客栈?”
“记得啊,结果咱们找了一圈,谁知道他早就跟他朋友一块儿出城了。”
“那时跟在温大公子身边的朋友就是邹文理,邹家长辈替他和温姑娘……定了亲事。”
顾晏然声嗓有些紧绷,分明不是很情愿提起这事。
“原来他竟是温姑娘的未婚夫?”张大壮惊得瞪圆了一双牛眼。
刘二虎早知此事,倒是不觉惊讶,只不过在见过温岁岁本人的面后,心下便一直暗自琢磨着她和自家头儿之间的关系。
“想不到温姑娘已经定了亲……头儿,那你让二虎去査邹文理,是想……”张大壮双手比了个用刀喀嚓的动作,暗示意味明显。
刘二虎没好气地用手肘顶了顶张大壮。“你当咱们还在战场上呢,那邹文理又不是敌军,哪能随随便便就了结他!”
“可他跟温姑娘定了亲,那头儿怎么办啊?”张大壮是一心一意为顾晏然的终身大事着急。
刘二虎更想打他了,就算他心里是这么想的,能别这么直白地就说出来吗?这不是给头儿脸上难堪,下不了台吗?
刘二虎有些紧张地觑了顾晏然一眼,却不料顾晏然仍是一派淡定,察觉到他偷瞧的目光,还自嘲地勾了勾唇,微微一笑。
“二虎,你无须在意我的心情,就把你查到的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即可,那邹文理果真和温侍郎府的四小姐有来往?”
刘二虎蓦地精神一振。“头儿,说到这点你还真不得不佩服那个邹文理,也不晓得他哪来的能耐,一头定着亲事,一头还能吊着那温四小姐的芳心,那温四小姐在京中也是个有慧,名的闺秀,可偏偏谁也看不上,就认准了邹文理,听说在家里已经闹过几次了……”
随着刘二虎娓娓道来,顾晏然眸中的神采越发熠熠生辉,末了,他拍板定案——
“我们回京城一趟!”
☆☆☆
他还是决定离开。
这日,顾晏然和张大壮拉了一车的年礼过来,却是向温承翰表示欲辞别,明知道他人就头等着和自己见一面,温岁岁还是赌气留在闺房里看书写字,就当没这回事。
她心里自然是牵挂他的,也很想问问他这趟究竟要去何处,还回不回来,但该说的她都了,到如今他依然不给她一句准话,那她又何必上赶着掏心掏肺,让人瞧不起?
她在房里闷坐了一个多时辰,内心猪徨不已,几次起身想往外走,终究还是收回脚步,橘将她的琴抱出来,焚香抚琴却也没让她的心静下来,反倒将一首曲子弹得乱糟糟的,犹如魔音传脑。
在她即将失去耐性前,温炫打帘子进来了,手上还抱着一个精雕细琢的盒子。
“姊姊,在弹琴呢。”温炫笑咪咪的,似乎完全就没察觉到他姊姊心情郁郁。
温岁岁尴尬地停止抚琴,说她弹琴,不如说她是在发泄。
“什么事?”
“哪,师父交代我拿给你的。”温炫递出盒子。
温岁岁一凛,想强装不在意,但立刻伸出去接盒子的双手还是让她的心思表露无遗。
温炫见她只是呆呆瞧着盒子不作声,迫不及待地催促。“姊姊快打开来瞧瞧啊,看看师父送了你什么?”
左不过是些头面首饰,有什么稀奇的!
温岁岁故作漠然地撇撇嘴,打开来看,却完全不是她预想那些光鲜亮丽的首饰,而是一对身形胖嘟嘟圆滚滚的磨喝乐。
这磨喝乐其实就是泥塑的女圭女圭,通常做市井孩童的模样,眉目可爱,有些作工好的更是栩栩如生,让人一见就忍不住心生喜欢,每年七夕时节,市集摊贩更是处处可见磨喝乐,世人皆以玩赏磨喝乐做为七夕乞巧的活动之一。
而顾晏然所送的这对磨喝乐一做男童打扮,手捧莲蓬,一做女童打扮,手执未开的莲花,两人笑意宛然,脸颊嘟嘟的染着红晕,更显童趣稚朴。
“怎么会是磨喝乐呢?”温炫惊奇了,想不到师父那样的大男人送给自家姊姊的竟会是一双泥女圭女圭。“不过姊姊,这个女女圭女圭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有些像你呢!”
是吗?
温岁岁心韵一乱,越发仔细端详起来,也不知是否被温炫这么一说,有了既定的成见,她竟是越看这女女圭女圭越觉得似乎真的跟自己有几分相似。
“那这男女圭女圭是谁?”温炫左看看,右看看,忽然发出一声惊叫。“不会是邹大哥吧?师父送这对磨喝乐,莫不是为了祝姊姊和那厮婚姻百年好合?”
温炫哀声惨嚎着,显然为自己的猜测感到不爽,而更震撼的是温岁岁,强忍着突如其来的烦躁,将那男女圭女圭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细看,这长得像邹文理吗?不可能是吧?
她原以为如果女女圭女圭是她,男女圭女圭应该就是顾晏然用来代指他自己,难道是她一厢情愿吗?
思及此,温岁岁横眉竖目,泼辣地瞪了温炫一眼。
温炫被她吓到,整个人从椅子上跳起来,双手防备地交横于自己胸前。“姊姊,你这样……看我做什么?我哪里说错话了?”
大错特错!真是一个白目的,竟还不晓得自己哪里冒犯了她这个姊姊!
温岁岁没好气。“这男女圭女圭笑容纯稚,哪里像那个三心二意的邹文理了?你莫要胡乱猜测好不好?”
“不是邹大哥,那会是谁?”温炫一愣,念头一转,蓦地恍然大悟。“姊姊,你该不会是以为这男女圭女圭是象征师父他自己吧?虽然我也希望师父能回应你一番情意,不过……”
不过什么不过?
温岁岁气得直想打这个不识相的弟弟的头,用力深呼吸了好几遍,才勉强压下情绪。
“别说这些废话了!你坦白跟我说,刚才你师父可有说他离开清河县是打算去哪里?”
“啊?”话题转得如此之快,温炫一时有些模不着头脑,半晌才愣愣地回答。“师父说耍去京城。”
“是去做生意吗?”
“这我就不晓得了,师父只说是去办重要的事。”
温岁岁悄悄咬了咬牙。“那他可有提及他……还会再回来吗?”
温炫一脸错愕,彷佛觉得姊姊这问题极为可笑。“当然会回来啊!他都应允我了,会正收我为弟子,我还等着他回来行拜师礼呢!”
“果真?”温岁岁语音微颤,心韵怦然,如小鹿乱撞。
“这还有假的?师父那样光风霁月的一个人,才不会说谎呢!”
光风霁月?他?温岁岁抿了抿唇,但转念一想,既然他会回来,两人总还有相见的时,到时他总能给她一句准话了吧。
她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手上那对磨喝乐,脸颊不知不觉也同那女女圭女圭一般,染着两圈可爱的红晕。
“对了,姊姊。”温炫蓦地想到什么,连忙说道:“师父方才还特地找爹私下说话,也得他们关在爹书房里都聊了些什么,爹出来时脸色有些不好看呢。你说会不会是因为师持不肯留下来跟我们一块儿过年,爹在生气啊?”
这倒不至于,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温岁岁自认对父亲也有了些许熟悉,即便再如何赏晏然,他也不会那么没风度阻挡人家奔赴前程。
究竟那两人私下说了什么呢?
温岁岁满怀好奇,之后便时不时向父亲打探,温承翰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似乎不欲多,反倒是因为之前他写信给京城侍郎府却迟迟没得到对方回应,变得急躁起来,还在家里发了一顿脾气。
温承翰公务与家事两头牵挂,温岁岁也是心事重重,温家这个年便过得有些没滋没味,连温炫都感觉到家里异样的气氛,今年都不敢要求放爆竹玩,只安分守己地每日打打五禽戏,或是在自己房里偷偷练习师父传授给他的调息功法。
过了元宵节,县衙正忙忙碌碌地预备着重新开笔,执理公务,蓦地,一道消息越过重重通报递进了后衙官廨——
“禀大人,京城侍郎府派人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