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月的夜,风吹动窗桥,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突地,没有了蟋蟀的叫声。
咦?蛙鸣声也停了。
几乎所有声音都静止了,连村里的狗叫声也没了。
黑暗中,杜巧乔张开冷冽的眼,聆听屋外属于植物的吵杂声,它们似在说——有人来了、有人来了、有人来了……一声低过一声,一声接着一声传递给她。
她立即翻身下床着装,动作敏捷迅速,一如她前世在军中的训练,快速穿好装备,安静的离开屋子。
她第一件做的事是到妹妹房间叫醒她,在她迷迷糊糊的时候又带她去了弟弟屋里。
“拙哥儿,把弟弟妹妹带到地窖去,大姊没喊你们不准出来,听到了没?”
“大姊,发生什么事,我帮你……”没等他说完,一声低喝随即扬起。
“有贼上门,你想帮大姊就把自己照顾好,别让你和弟弟妹妹受到伤害。”他们是唯一的软肋。
杜南拙重重点头。“好。”
杜巧瓶抓着大姊的衣襦不肯放,她想大姊陪着她,可杜南拙拉开她的手,推她往后院走。
“大姊,那周先生呢?”会不会有危险。
危急之际还能想到自己的先生,杜巧乔欣慰地轻拍她。“我会叫周先生躲好,伤不着她。”
宫里出来的若没一点本事怎能活得下来,不过她还是要下点药让周先生昏睡不醒,不然有些东西被外人瞧见了可不好。
“大姊,我们先过去了,你小心点……”
等杜南拙带着弟妹躲进地窖后,杜巧乔利用植物散播毒性,她种了一株曼陀罗花,全株有毒,种子的毒性最强,花有麻醉作用,取用少许花粉可做为蒙汗药。
一会儿,花香味充满周先生屋内,她睡得香甜,还微微发出沉睡的酣声。
二进院宅子内,除了杜巧乔外无人走动。
忽地,围墙外的大树无风动了一下。
来了。
星空下,几道黑影一上一下的跳跃,像是黑色的箭直往村口窜,到了岔路时顿了顿似在确认,接着转身直奔杜家而来,连停都没停的直接越墙而入。
“啊——”
一声惨叫。
“枭三,你怎么……唔!什么东西缠住我的腿……”好紧,紧得要绞断他的腿骨……
“枭五,你在干什么……喝!藤蔓?一他被藤蔓打了?
有些傻了的蒙面黑衣人反手一剑斩断抽向背后的紫藤,眼露惊恐的看看左右,他看到树在弯腰……没来得及叫出声他就被弯腰的树弹出去了。
至于落在何处无人知晓,反正是回不来了,因为他很快被一群根生植物包覆住,茧一般地往下拖,成了土里的肥料。
“怎么搞的,花草树木会攻击人?”活见鬼了,难道此地有妖物,他们所査有误?
来了六个人,一个被丢出去、一个摔断腿、一个大喊有鬼,其余三人合力和院子里的怪花妖树搏斗,剑起剑落银光闪动,一招一式带着内劲朝草木挥去……
半个时辰后,院子里的花和树全成了断枝残叶,一地凌乱,它们不再有动作,彷佛刚才的缠斗是一场梦,树哪会偷袭,花开得那么漂亮怎会缠颈,以花朵撼住他们鼻子。
肯定是错觉,中了迷魂散。
可是几人精疲力尽却是真的,双手因挥动太多次剑沉重得抬不起来,连站的力气都没有,只好席地而坐大口喘着气。
你看我我看你,大家的眼神都很不安,他们以为只是处理几个碍事的小鬼而已,谁知会遇上光怪陆离的怪事。
“咦!咱们弄出的声响不算小,怎么没一人出来察看?”难道真睡沉了,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说不定是害怕了,躲在棉被里发抖。”被藤蔓绊脚,从墙头往下跌的枭三边揉脚边啐道。
“几个孩子早早解决了好回去覆命,阎王要他们三更死,岂能留他们到五更……”
“谁死还不晓得——”
轻飘飘的空灵声一起,一声咻!
说要孩子三更死的黑衣人身子一僵,动也不动,眼睛由睁开到闭上仅一瞬间。砰!
黑衣人倒地不起,全身抽搐了好几下,后脚一蹬直再无反应,血从颈子上晕开,咽喉被切开一条缝,大量的血不停涌出。
“谁?是谁?”他要将那人碎尸万段,躺下的可是他弟弟!
“你姑女乃女乃。”敢来就别想回去,她家不是善堂,而是阎罗殿,专收无命鬼,来得去不得。
“敢杀我兄弟我杀了你!”他举剑欲砍,剑未挥下就胸口一痛,惊愕的低头一看,一支弩箭穿胸而过。
先前的黑衣人也是被弩箭划破喉咙,他也是同样的命运,难逃一死,手握在箭上想拔出,头一低已断气了。
杜巧乔的臂弩是专家改良过的军用品,平时用在生存游戏上并未参予实战,她将箭头磨利抹上剧毒,见血封喉,只要擦过皮肤便会中毒,无药可救,死于当场。
看,这不就死了两个。
剩下的三个黑衣人不是有伤在身,要不便是吓得想逃,他们谁也没想到以为再简单不过的任务竟会要命。
“你、你不能杀我们,你会后、后悔的……”太可怕了,根本是鬼魅作祟。
“给我一个不杀你们的理由。”
躲在暗处的杜巧乔手持十字弓,瞄准下一个人眉心,她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我们是宫里的人……”敢杀大内侍卫,死路一条。
“宫里?”她一怔,不小心按了一下,手上的十字弓射出一箭,命中开口之人,她也很愕然。
见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死去,活着的两人想办法要离开,他们都不愿死,找着退路想翻墙而出。
可是杜巧乔不会给他们机会,黑衣人不死绝,死的就是她和弟弟妹妹,一生一死,各凭本事。
忽地现身的杜巧乔改用三棱刀,她身形飘忽与他们错身而过,利用对家里的熟悉和植物的掩护,刀身抹过,飞快取走两条人命,安静地如同一只猫,落地无声,只有风拂过叶子的沙沙声。
“谢谢你们护着我,现在再请你们帮我一个忙,把他们送到野兽聚集的深山。”尸骨无存。
杜巧乔的话才落下,枝干断裂的树木像是人一般将死去的尸体抬高,以接力的方式一棵树一棵树的往外移,一刹那,整座山都活过来了,窸窸窣窣的做着搬运工。
不到一刻,所有的黑衣人全都不见了,只有一地的血和断枝残叶,显示经过一场生死激战。
眉头一捧的杜巧乔看了看院子里的残局,手一举高,释放无形自然力,一阵欢欣的气流在四周扬起。
她在给予,花草树木在接受,荣枯转瞬间,断掉的枝干、被削去的藤蔓,重新生出新枝,迅速的成长,长成和原先无异。
地上的血和凌乱的树枝、草叶瞬间腐化,化为春泥被院子里的植物们吸收,地面恢复原本的模样,再也看不见曾经的厮杀。
一切都一如往昔,月兑力的杜巧乔双腿虚软的走到堂前的石阶,咚的坐下,头上、背后全是湿的。
她想,她还是太弱了。
苦笑着,她盘起腿,用莫云教的方式运转体内内劲,隐隐约约的气流充斥身体和四肢,慢慢地,她感觉身体热起来,一股气由外而内从头顶灌入,带着苦苦的木头味道。
充沛的自然力又回来了,比之前更充盈,彷佛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山的回馈、树木的赠礼,她感觉自己可以掌控更多,不用睁开眼便能看见方圆十里内的所有景致。
呼出一口浊气,收势,缓缓抬起眼皮的杜巧乔脸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金色光芒,她以为不过才一会儿,但东方已经翻起鱼肚白,惊得她连忙起身,快步的走向假山。
“大姊,你不要再丢下我们……”
“大姊,你没事吧!”
“大姊,我好害怕……”
三个孩子同时扑向杜巧乔,紧紧的抱住她,一个个像风中的落叶发着抖,眼中带着泪水。
“没事了,贼被大姊赶走了,敢来咱们家偷东西非揍得他们哭爹喊娘、屁滚尿流不可,大姊揍人可是很疼的。”她握着拳头一挥,虎虎生风的劲道带起一道气流。
都被揍过的杜家弟妹双肩一缩,畏惧又欢喜的破涕一笑。
“好了,都去睡一觉,大姊替你们向先生请假,明儿一早开始采茶,谁要爬不起来罚不准吃肉三天。”
一听不能吃肉,正处于贪嘴年龄的三只小猪撒腿狂奔,鸟兽散般的回去各自的屋里,蒙上被子呼呼大睡,惊慌的心情一放松,眼一闭就睡着了。
天大亮,周秀玉推门走出,异常冷清的周遭让她感到一丝不对劲,风一吹来,她彷佛闻到一丝……血腥味。
出事了?
她在宫里多年的历练,没什么能动摇她的铁石心肠,然而来到杜家,心口像冰封的湖面遇到暖春,裂出一条条细缝,虽然她才来没多久,却深深喜欢上这群天真开朗的孩子,她不想他们有事……
“周先生,早呀!早膳在大锅里,我煮了芥菜肉丝粥,自家的酱菜在缸里自己夹,我还炒了一盘水芹菜和豆腐蒸蛋,希望你吃得顺口……”
“你……你要出门采茶?”看她背着竹篓,话到嘴边的周秀玉又收回去,神情自若。
不该她知道的不要多话,明哲保身,这是她在后宫的生存之道,装聋作哑才活得长久。显而易见的,昨夜杜家的确出了一点事,否则老是一大早吵吵闹闹的孩子笑声不会消失,静谧得令人心慌。
而她竟然安稳地睡了一夜,丝毫没感觉到丁点动静,于她而言太不寻常,肯定是眼前这位杜大小姐做了什么让她醒不过来……算了,别再想了,安心做她的先生即可。
“是呀!早早采了好去县城,我不放心大弟。对了,周先生,顺便跟你请个假,瓶姐儿夜里着了凉,我给她用了药正在睡觉,不要紧,小风寒而已,你不用去看她,等她睡醒了自会找吃的。”那时她也回来了。
周秀玉面色如常的颔首。“好,我知道了。”
两人都是聪明人,无须言语交流,一个走向灶房,一个往茶园走去,眼神不曾有过交会。
为了尽快赶到莫云和杜南勤身边,杜巧乔破天荒的没有藏着掖着,她雇用村里的人当帮工,三天内就将茶园里的茶给采了,又花了一天功夫炒茶晒茶,第五天就坐着村长金来富的牛车入镇,再在镇上租了马车直奔县城。
原本她是想直接买了带车厢的马车,可是没看上眼的,全是劣马,因为急着赶路也就不买了,到县里再说。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賛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蕖薬,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马车内传来清脆的娇软糯声,一句一句背着《诗经》的〈桃夭〉,其他两个男孩也跟着背,以指虚写。
几天前发生的事彷佛船过水无痕,没人再提起,孩子们的欢笑声依旧,全无一丝惊恐。
眼前的周秀玉暗暗赞许,这些孩子日后必定有大成就,瞧他们不惊不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表现,可见心性坚韧,有大智慧,遇事不慌不躁,安步当车。
殊不知他们是被杜巧乔保护得太好了,完全不晓得家里死了人,还以为真来了不长眼的小贼,被凶残的大姊狠狠教训一顿。
说实话,他们更同情偷错家的贼子,遇到出手凶狠的大姊,不死也半残,去掉半条命。
“大姊,我可以去吃鲁记的烧鸭吗?”一想到鲁记烧鸭的美味,杜南崖的口水都要流出来。
“好,多买几只,大家都有分。”回得有些敷衍的杜巧乔看来有几分心神不宁,她心跳得很快。
“我要吃张大娘的肉包子,还有豆沙包。”背完〈桃夭〉的杜巧瓶赶紧出声,怕说慢了没得吃。
“嗯!买,你大哥喜欢吃馒头夹肉,先给他备着。”考生最大,多弄点好吃的给他补补。
“两个吃货。”手里拿着书的杜南拙恨铁不成钢的摇头。
杜巧乔嫣然一笑,轻抚二弟的头。“大姊没忘了你,陶大叔的烤肉、玉香斋的如意饼、麻家的蟹黄煨米丝。”
“大姊……”说得他很贪嘴似的。
一身雨过天青色儒服的少年红了脸,臊得想用手捂面。
“好了,不说你了,瞧你就这点定性,书念多了都成呆子,要活用……”才说几句话就脸红,太不经事了。
蓦地,马车一停,车内的人摇晃了一下。
“怎么了,为何停车?”
马车夫小声的回道:“前方林子有人打斗。”
打斗?“那就绕小路走……”
杜巧乔刚这么说,心头莫名一紧,她从车窗探出头往外一看,顿时目皆尽裂,血色冲上双眼。
“待在车上,不许下车。”
说完,她飞快的下车,冲向不远处的林子里。
只见一群身着黑衣的男人正在围攻一名全身是血的男子,他身上烟水蓝长衫已染成红衫,寡不敌众连连败退,眼看着就要身死剑下。
“莫云,撑住,我来了——”
一听见杜巧乔的声音,莫云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他既是欢喜,又不希望看见她过来,他个人的仇恨不该牵连他人,她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他要她永远笑着,平安快乐,不要被肮脏污秽沾上身。
“你不该来……”他苦笑。
一个举剑欲刺向莫云胸口的黑衣人忽然倒下,胸前多了三寸长短箭。
“我不来你就死定了。”她边用臂弩射杀靠近莫云的黑衣人,边用三棱刀杀向阻拦她的拦路虎。
有了杜巧乔的帮忙如虎添翼,莫云的神情一松,又有了对战的气力,他忽略血流不止的伤口,反手一刺,刺向黑衣人。
“杜巧乔,我若不死,定娶你为妻。”他早就想这么说了,可是家仇未报,他给不了承诺。
闻言,杜巧乔脚绊了一下,差点被剑削了左肩,她猛一扭腰避开,狠狠的瞪了一眼。
“呸!本姑娘丽质天生,貌美如花,你这吃软饭的臭小子有脸求娶,作你的春秋大梦。”
吃软饭……莫云想了想,还真有点像,吃她的、用她的、睡她的……呃!是住她家。
“小心后面!”他大喊出声。
“搞偷袭?我让你手残!”杜巧乔一回身,手往树身一放,近在咫尺的黑衣人被树扫了出去,撞上另一棵树,当场胸骨断裂,口吐鲜血。
“杜巧乔,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再用,你当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吗?”气急败坏的莫云急着想起到心上人身边,可是伤势太重动作不便,一直被黑衣人被拦下,始终无法与之会合。
她冷哼一声。“顾好你自己再说。”
“你……”
“趴下——”
杜巧乔一喊,莫云立即就地一滚。
轰然巨响瞬间响起,一群黑衣人倒成一片,有的死了,有的抱着断肢哀嚎,无一人站立。
“你这是……”他耳朵还隆隆作响。
“以后再解释,先把这些人解决了。”不是她心狠,人都是自私的,为了弟弟妹妹她愿化身修罗。
两人合力把所有黑衣人都杀了,莫云正担心十几具尸体该如何处理,绿草如茵的地面一高一低的蠕动,手臂粗的树根从地底伸出,将尸身卷起往地下拖,埋入深处。
“巧乔,你又……”他一张口,一颗雪白药丸滑入喉间,他顺势一吞咽,顿时药香溢满口腔。
“你这人没安好心,居然想让我当寡妇,血流光了直接埋,省得满嘴花言巧语。”伤得这么重,都快体无完肤了。
杜巧乔边骂人、边上药,看到一身狰狞伤口,女汉子也眼眶发涩,心里一抽一抽的心疼。
“你愿意嫁我了?”他咧嘴一笑,却又嘶地一疼,某个小心眼的小女人下重手按压伤口。
“伤得不够重是吧!我不介意帮你早死早超生。”黑衣人的血溅在她脸上,看不见面上浮起的红晕。
“我说的是心里话,你该清楚我对你的心意。”他不说不代表她感受不到,两人只差没说破而已。
她避而不谈转移话题。“大弟呢?他没事吧!”
莫云眼泛笑意的看着她。“勤哥儿还在考场,我没牵扯上他。”
“你怎么被盯上的?”她扶起他走向停在路边的马车。
说到这事,他黑眸一冷。“早些天我就发现被行踪可疑的人跟上了,所以我一直在外面兜圈没回去宅子,怕将人引过去,今早想出城避开就被直接缠上了。”
“……老爷子的百岁辰还是去看看,也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
他一怔。“不是说了不去?”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没说村里的家也遭到袭击了,不想他自责。
闻言,他眼眶一红。“我不叫莫云,我本姓皇甫,皇甫漠云,忠义侯之子。”
一句“谢”字难以表达他心里的感动,欠她的,他用一辈子来还。
“出来了、出来了,考生出来了,快找找大哥在哪里,他肯定饿瘦了,饿得没力气走路……”
考场的大门一开,陆陆钻续有考生从考场走出来,一个个面容憔悴、精神不济,气色很差,胡确都长得能当武器扎人,萎靡不振的像饿了许久的难民,走路的双脚都打起摆子了。
有人直接晕倒在考场门口,有人被小厮、家人扶着走,有人走得摇摇晃晃,要倒不倒的撞到人。
三场九日成了这副模样,原本欢欢喜喜来接人的杜巧瓶都着急,在马车上引颈眺望,担心自家大哥也瘦得不成人样,她得赶紧跳下车搅扶,万一摔得鼻青脸肿还见人不?
人走得差不多了,在最后一拨考生中,一道修竹般的身影缓缓走出,襟口绣着翠松月白云锦长袍十分显目,看来气色不错的俊秀少年左右张望,捎着竹制书箧。
“大哥、大哥,这边,我们在马车上,你快过来,我们等你好久了……大哥、大哥!”
迫不及待的杜巧瓶从车窗探出头,不停的招手,双生弟弟杜南崖更是猴儿一般地从车上跳下,直奔二哥。
见状的杜南勤开心地笑了,弯抱起朝他跑来的弟弟,虽然有些承受不住弟弟飞奔而来的冲力,他眉头皱了一下还是挺住,听着弟弟叽叽喳喳说着家里琐事,不时回应一两声。
“大姊。”从来没有和家人分开这么多天,乍见大姊清妍面容,杜南勤忍不住哽咽了,压抑的思念一涌而上。
虽然说是来考童生,毕竟才十四岁,在几百名考生中他年纪最幼,犹带稚气的脸是对大姊的孺慕。
“考完了?”
“嗯!”他一点头。
“上车,大姊煮了一锅人蔘川莒鸡汤和白果炖猪膀给你补一补,吃完先睡一觉,什么都不用想,放松。”她不求他金榜题名、三元及第,只盼他走自己想走的路,一生顺遂。
“好。”
杜南勤一上车就被弟弟妹妹包围住了,宽敞的马车上只有杜家姊弟,不见其他人,他脑中闪过一个疑惑,为何少了一人,莫表哥怎么没在,他不是一直在他们身边吗?
但是连日的考试实在太累了,他才接过大姊笑着递来的汤一饮而尽后,浓浓的睡意袭来,趴在大姊腿上便睡着了。
这一睡便是一日一夜,完全陷入无知觉状态,可见是真的累坏了,考试太伤脑,把人的脑子挤了又挤,挤出落在一张张白纸上的墨迹。
杜南勤一醒来,屋里的小几上放着小火煨着的肉糜粥,他动容得眼底发热,一口一口慢慢的吞咽。
吃完了,饱了,养足的精神回来,他走到大厅找人,不意看到一道离去的背影,他心生狐疑,“大姊,那不是张叔吗?他来做什么?”
走的那人的确是张远山,以年纪来说,杜南勤喊他一声叔没错,可是对杜巧乔而言,张远山反而是“小辈”,要喊她“小师姑”。
“没什么,他代老头子来游说我上京,老人孩子气,说我不去就不办百岁辰。”实在太任性了,明明是他不想被人当长寿王八看热闹,非要把自己的矫情推到她身上背锅。
“不是说了路途太远去不了?”童生试一过,他八月还有一场考试,为期三天,上了榜便是秀才。
免税三年的荒地快到期,一旦他有秀才功名在身,家里那些地不用缴税金,继续免税。杜巧乔看了他一眼。“我决定去了。”
“啊?”他讶然。
“咱们都去。”一个也不落下。
他眼露诧异。“为什么?”
一定是出事了,不然大姊不会骤下决定,她热衷赚银子,最看重的是生机勃勃的茶园,还有近万亩的田地也到了春耕季节,她不可能说放下就放下,不亲自盯着不放心。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杜南勤还是有一定的观察力,以他对大姊的了解,她最讨厌与人虚与委蛇,叫她看人脸色,她会先揍上几拳再说,没法对人弯腰。
她常说,京城是是非之地,能不去就不去,京官多如海,纨裤满地走,达官贵人、皇亲国戚跟米粒一样多,他们这种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到了那里,只有任人踩的分,别想有活路。
她还是喜欢当个藏富的地主婆,数着银子过日子,蜗居天高皇帝远的小地方,谁也踩不了她。
“因为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也长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大姊能陪你的就这几年,考上童生接着是秀才、举人、进士,你的路会越走越远,所以先走走看看,让你的视野更辽阔,以后才不会走错路。”瞧!多好的姊姊,为弟弟设想周到。
“大姊,我要听实话。”她说得越多越表示她心虚,想借着言语来掩盖满嘴不实。
啐!这小子越大越不好糊弄,太较真了,一看有洞就挖,非追个究竟不可。
“实话是……老头子威胁我,他说我若不去的话,他给我准备的药草种子就会『断货』。”
理由充足吧!
他一听,先是皱眉,继而舒展眉头的点头。“这些种子应该很贵吧!”
跟银子过不去的事大姊绝对不会做。
“天麻、黄英、白术、黄精、何首乌、人蔘、金线莲……你说贵不贵?”她故作痛心的神情,遇到不讲理的老头子还能一拳打死他吗?也只能咬牙切齿的忍了。
杜巧乔跟着张五杰学医,但不表示他那些徒子徒孙同样“和蔼可亲”,每回在药材的需求上多加刁难,还以无货为由拒绝供给,她不求人的个性也很直接,她有地自己种,日后看谁求谁。
目前她要用的药材自个儿能上山找,有花草树木为她指路,什么天材地宝找不到?大部分比圣心堂的还要好上几倍。
她不缺药草,缺的是尊重,若非看在老太爷的分上,她才懒得理会那些没本事又自以为是的家伙。
“大姊,你真的要去吗?”以大姊的性子,事不惹她她惹事,遇见不公不平的事情肯定插手。
“去呀!”箭在弦上了,只能博一博。
“我们都去?”
“你不去?”她反问。
他一噎。“我们还要上课。”
“请假游学。”她一言堂。
“大姊……”能不能理智点,他八月还要考试。
“杜南勤,你以为你长大了就可以不用听大姊的话?”想得美,他活到九—九还是她弟弟,逃不开的宿命。
他表情一苦,大姊太任性,长子难为。“大姊,你成熟点,到了你这年纪都该嫁人了。”
“嫌我老?”
杜南勤之后的下场很悲惨,被他大姊一脚踢出去,硬是说他不敬尊长,长姊如母,罚他抄写《孝经》一百遍以示训诫。
“何必让自己当坏人,直接告诉他真相不就得了?”脸上带伤的莫云……皇甫漠云身轻如燕,悄然现身。
杜巧乔幽幽一瞟。“说得容易,他才几岁,我还不想让他太早接触这世间的黑暗面,知道太多对他没好处。”
“我十四岁时差点中毒身亡,当时我还对想害我之人感激涕零,言听计从,信之无疑,他说初一月儿圆我也信。”那时的他傻得可笑,从没想过最亲的人会往他心口捅刀,还一脸和气地说
“你死了就一家团聚,多好呀!”
可惜那一刀插在为他挡刀的魏伯身上,他逃走了。
“那个人是谁?”洗脑功夫不错,值得学习。
他苦笑。“我二叔。”
“你二叔?”他倒是倒楣。
“亲二叔,和我父亲面容相似的挛生兄弟。”他把二叔当成另一个父亲看待,从没想过二叔视他为绊脚石。
杜巧乔微吸了口气,双生子……“一是天堂、一是地狱,相爱相杀,至亲亦至疏,长得相像却容不下另一个人。”
这是心态扭曲了,既生瑜何生亮,光和影是相反的两面,若是有一人感觉受到不对等的对待,极有可能生出憎、怨、恨。
“巧乔,你其实不用跟我去京城,我一个人能面对。”这一去,他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然后帮你收尸?”让自己后悔的事她不会做。
“巧乔……”话到嘴边,皇甫漠云只觉如鞭在喉,他有千言万语想说,一开口竟词穷。
“令叔父的人都追到陈阳县了,若他们执意追下去,我和弟弟妹妹们能置身事外?”宫里的人都来了,唯有灯下黑才能制敌先机,谁也料不到他们会自投罗网,何况在天子脚下,真有人敢胆大妄为当街杀人吗?
“是我连累你们了。”要是他早早离开,不贪恋这一家人的温暖,他们仍是与世无争的小老百姓。
她摇头,说了句发人省思的话。“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你不死,他不会放手,为什么是你死而不是他死呢?他死了,我们就平安了,那么,你二叔就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