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滕家三合小院的医馆没有费事取名,既在大丰屯开业,就称作大丰屯医馆,总归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李明沁上一世在此地落脚行医,开始时一切低调而为,重生后再次开业倒热闹许多,连鞭炮都有人莫名其妙跑来帮她放了一长串,屯民们彷佛百无禁忌,还来祝她生意兴荣、财源滚滚,当真令她啼笑皆非。
然后老滕家很快就回归上一世的“荣景”,屯民们时不时在三合院内聚成一块儿,有病的看病,没病的闲话家常,她依然时常收到屯民们送来的青菜果物、肉条果脯当作诊金或药费。
入冬前的这一天,大丰屯医馆难得没开张,但还能跟内外坐镇的两丫鬟买到内服外用的上好成药,一问之下才知坐堂的女大夫天未亮便出门采药去,估计最快也得傍晚时分才能回来。
大丰屯的屯民前两天就被知会过,知晓女大夫要上山采药,会扑空的多是其他屯堡跑来求诊的百姓,这下子,不想来回折腾的百姓们只得赶紧在大丰屯中寻宿头,然而妙的是,大丰屯屯民还挺乐意让所谓的“外地人”为求诊而借宿,细想想,大抵是优越感作祟,有一种“瞧,咱们有正经大夫开医馆坐堂,你们没有”的那种显摆神气。
屯民们这些好笑的心思李明沁自然未曾留意,此际她唯一在意的是得趁着西关北路初雪前,赶紧将不知山整面悬崖峭壁的野生觅幽草采个遍。
有了之前单骑赶去青林围场的经历,如今她的骑术较上一世进步许多,策马奔驰时已能稳控繮绳,胆子也大了些,不会再动不动就想扯逼缓速。
天未亮她就出发往山上来,瑞春和碧穗尽管想跟,却也知道对于采药一事完全帮不上忙,况且家里仅有一匹马,总不能又套上马车、带上野宿所需的什物,再把她们三个慢吞吞拉到山上去,如此这般,等采完药再下山回大丰屯,都不知猴年马月去了。
再加上老滕家的三合院确实需要有人留守,所以她单独上山采药,医馆的事儿就留给两丫头管着。
李明沁近来才以大量觅幽草用薰洗之法治癒一名老妇人多年的眼疾,眼见觅幽草库存锐减,又知晓不知山一带盛产此药,怎可能还乖乖家中坐?固定好麻绳后,她悬绳攀下山壁,岩壁上有不少突出的踩点可以利用,才轻松攀下不到两尺就见到从岩缝中顽强生长的觅幽草,竟然停在第一个采撷点便采到十余株,非常让人欣喜,当然也非常令人见猎心喜。
简直停不住手,于是她往下再往下,瑞春和碧穗给她准备好肉米团子和水煮粟米当午饭,还有一囊子羊女乃茶,全被她搁在崖上,见到无数药草随手就可采到,尽管早已过了饭时,她不觉饿也不觉渴,最后是发觉麻绳长度不够已无法再往下探,这才甘愿收手。
捎在背后的竹笼子收获满满,她扣好竹编盖子,开始往上爬。
直到这时才觉月复中饥饿,幸好并未饿到头昏眼花、四肢无力,她咧嘴苦笑了下,越是这种时候,她每下的抓握和脚下踩踏就会更谨慎,缓缓往上,慢慢将放出的绳子一圈圈斜身收挂。
“咦?”明显感觉到崖顶上有人在帮她。
那人像是知道她要上去,所以正帮她收绳,对方收绳的速度以及将她往上带的力道配合得恰到好处,且也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反应,常是她脚才寻点踩稳,接着没施什么力气人已被对方往上提一阶。
竟然花不到一刻钟,她两手已攀到崖顶。
李明沁四肢并用,姿态不甚优美地滚了半圈落在枯黄草地上,微喘着赶紧站起,边把几缕散到颊面的发丝撩到耳后,未抬眸声音已出——
“多谢这位……”话语尾音戛然而止,她瞬间顿住。
离她约五步之距,人理应在繁华帝都翻云覆雨、享荣华富贵的昭阳王爷就站在那儿,不动如山般杵着。
李明沁不动,他也不动。
李明沁张着一双丽眸瞬也不瞬,他亦静谧谧注视她,彷佛之所以出现在此,仅为了拉她上来再同她大眼瞪小眼似。
“王爷你……我、我……”被吓得不轻,她背上的竹笼和身上一大细斜播的麻绳都没来得及卸下,顿时有头重脚轻之感,不由得往后倒退两步。
“小心!”封劲野脸色微变,抓在手中的麻绳再次一个施劲,两人之间的距离瞬消,他展臂将姑娘家扯来抱住。
熟悉的气味,厚实的胸膛,男人的铁臂将自己圈住,那姿态和力道一如以往……那个属于前一世的以往。
李明沁好一会儿才意会到她人在封劲野怀中,这是自重生以来,她头一次如今亲昵贴靠他。
回过神来,她心跳加速,本能就想退开。
结果不是她退开,而是封劲野主动松手,紧接着把她背上捎的、腰身上缠绕的东西全卸除得一干二净。
李明沁觉得应该出声,无奈几回张口都说不得话,被卸下竹笼和重量颇沉的麻绳后,又像个提线木偶般受他摆布,被他带去一旁大石边落坐,她今日带上山的一只小包袱就搁在那儿,上头绑的布结松垮垮,很明显已被翻开过。
然后那个翻她包袱的人完全不在乎当着她的面再翻一次。
“吃。”封劲野把包袱里的食物翻出,一个油纸包裹的肉米团子递到她嘴边。
近近对视,李明沁辨不出他目中神情,唯有语气中的命令意味再明显不过,一下子记起那时跑去青林围场寻他,他也曾这般不由分说要她进食。
接过油纸包,她安静咬下一口食物,瑞春和碧穗为她捏的这颗肉米团子着实硕大,得两手才能捧好,她低头咬食,小半张脸都埋进团子里,一双明眸仍滴溜溜打转,留意着男人的一举一动。
见她乖乖吃起东西,封劲野随即转身去把卸下的竹笼子和成细麻绳捞起。
“啊!我的药草……”李明沁禁不住叫出。竹笼中有她满满的心血,就怕他这位大王一个不痛快要干出什么暴殄天物之举。
闻声,一手抓竹笼一手握麻绳的封劲野侧首回望。
身后的她有着一张比实际年岁还要年轻稚女敕的脸容,从来占尽优势,连这西关边陲的风沙都奈何不了她似的,白里透红的肤泽、明朗疏淡的眉眼,看着比在帝都时候好上太多。
男人微微眯目,轻抿的嘴角显得沉峻,无形威压立现。
李明沁缩缩脖子,瞬间就……怂了,遂咬咬唇不敢再有意见,捧着团子继续一口一口慢吞吞啃食。
封劲野收回目光,背对着她露出一丝笑来,他亲眼见她在荒凉西关过得比在帝都还好因而不痛快,那表示她真心要撇掉他,像没有他,她到哪儿都能过得好似……这可能性令他难以接受。
火大到快吐血,却瞥见她那张脸因为被他逼着进食,她好生卖力,差不多是拿那一大球肉米团子在“洗脸”,她定然不知,那张脸蛋被她自个儿“洗”成什么模样,碎米粒混着微焦肉末一颗颗黏在两边颊面,下巴也沾得油光水女敕,连人中都没放过,猛一看真像长出胡碴。
他不满的、甚至近乎委屈的心绪,在觑见她那模样时,终于稍稍获得安抚。
这一边,李明沁怂归怂,依旧拿眼角余光扫他。
还好是她想太多,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他君子之月复,男人没要丢了她的药草,而是将竹笼子以及成细草绳安置在她的那匹坐骑背上。
她家那匹善走耐操的壮马来到不知山上原本挺自在悠闲,她将它拴在不远处一棵老松上,绳子留得好长一段,方便它大范围活动啃草,然,此时她家壮马竟有些可怜兮兮地缩在一处,为何?
事出必有因,李明沁观察了会儿,寻到症结所在。
问题出在封劲野那匹毛色乌亮亮的坐骑!
昭阳王的爱驹想必是历经过无数铁血沙场的战马,这匹明显一看就剽悍惊人的黑骏没有被拴住,它家主子完全放任它自由,但它满山头哪儿也不去,就是很故意一般在那棵老松的周围慢行缓踱。
可怜她家的壮马像只老实头,傻乎乎被黑骏战马的气势困得不敢乱动。
一时间竟生出“物伤其类”之感,李明沁觉得自个儿真像自家可怜壮马,被封劲野这匹身经百战的黑骏镇得手脚都伸展不开。
有些难过,她内心叹了口气,捧着还剩一小半的肉米团子怔怔看着,绝非矫情或什么食量小之类,她确实饱了,吃不下去了。
忽地一道阴影笼罩过来,她下意识抬起媒首,略迷蒙的眸光与那双深沉莫测的男性峻目对上,后者一开始像在观察,约莫是见她有些恍惚,终才纡尊降贵地单膝触地,取走她捧在手心中的剩食。
她手中没有空下,被他紧接着塞进一只沉沉囊袋。
“喝。”他再次命令,不容分说。
李明沁一直到拔开囊袋塞子并灌下好几口羊女乃茶后才悲情地再次惊觉——
她确实跟她家可怜壮马处在同等位阶,一接收到他这位“有力人士”所下指令,身躯就随之动起。
她想发声,想多少表示一下内心所想,却见封劲野毫无负担且行云流水得很,把她吃剩的肉米团子一大口塞进他自个儿嘴里消灭殆尽。
她脸蛋一下子热透,左胸房一下子涨满难以分说的情绪。
当日在青林围场,他强令她进食,在她实在是饱到吃不下后,他亦是一口气秋风扫落叶般将她吃剩的粥菜一扫而光,但那时候有盅有碗有箸有调羹堪用,像还隔着什么似,直击心窝的亲匮感绝对比不上今次这般直接。
简直被他搞得心神不宁!
岂料这男人完全没要罢休,把她喝过并抱在怀中的囊袋拿走,凑上嘴“咕噜、咕噜——”痛饮。
喝完后,囊袋丢回她的小包袱内,然后他从黑骏背上解下自己的水囊。
李明沁本以为他灌完那袋羊女乃茶仍口渴,却见他掏出一条巾子,用水囊中的清水打湿,再次走回来她面前。
那方湿巾落在她唇边颊面,又挪到唇角和下巴……李明沁慢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在帮她擦脸。
“我、我自个儿来!”她一把抓住男人拿着湿巾子的大手,觉得心跳声响得跟擂鼓似,说不定连他也能听见。
封劲野心情转好了些,因为她没有闪避或撇开头,于是他“好心”地把湿巾子让出,看着她双颊泛红、一脸局促地自个儿擦拭着。
“当年你上不知山采药,那条麻绳若然断得彻底,你真没了……你与我还可能重生在这一世?”他忽而问出,目瞳深幽。
那男性语调既轻且沉,字字落入李明沁耳中、心中,令她不禁一顿。
“你怎会知道当年我险些出意外?你、你是……”她定定注视着他,脑海中浮现一张头发乱糟糟、头上还裹着厚厚布条的脸,那张黝黑面庞的上半部青青紫紫好几处,还有小伤,下半部则布着密密胡髭,那个在千钧一发间救她上崖的军爷……竟是……他!
“怎么可能?这说不过去!你怎会是当年那位军爷?那人当时快三十岁了吧?你、你……”他不提,她不曾有过联想,如今经他说开,李明沁记忆中那张伤痕累累的面庞自然而然与眼前男人的脸重叠。“老天……真是你!”
十多年前就被误认成快三十岁,封劲野抹了把“老起来放”的脸皮,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倏地起身立定,半命令半要胁道:“总之,往后若上山采药,不许单独行事,想离开屯堡半步都得报备上来,在这西关边陲本王的话就是圣旨,若敢违令,严惩不贷,军法处置。”
李明沁还在努力消化他即是当年救她的那位军爷,面对他突如其来的狠劲儿更是难以反应,只晓得自己像被训斥了,然后想着她又不是他麾下将士,更不是谁的兵,为何违令要归军法来管?
她还没想明白,眼前高大魁梧的身影已转身走向那匹高大魁梧的黑马,跟着见他熟练地调整好马鞍,接着解开她家小媳妇儿般的壮马强绳,他将两匹马系在一块儿一起牵了过来。他二话没说捞起她的小包袱往壮马背上系紧,又二话没说将她一把捞起抱到黑骏背上,随即跟着翻身上马,将她圈在身前。
下山的路,许是为了让不擅长疾驰的壮马好好适应一番,封劲野控马缓行,黑骏的四蹄“咯罗、咯嗟——”地踩在山道上,那马蹄声甚是清晰,却让李明沁宛若被催眠心智一般,都不知混沌了多久才完全召回神识。
为何这般待她?
他们似乎不该这般亲近吧?
还有,他怎会回到西关边陲?怎会恰巧来到西关北路的不知山?
大盛的新皇刚上位不久,在新皇眼中,他绝对是最值得信任的臣子,绝对是当朝最香的香薛鲸,趁着这股势头,他不好好待在帝都当个位高权重的权臣,借机加强力道来巩固势力、扩张版图,此际跑回西关算什么事?
她心中有无数疑问,思来想去又翻来覆去,忽而一抹不合时宜的罪恶感充斥心间,且不管他为何回西关,为何出现在不知山上,她好像没有立场多问什么……毕竟她、她有点“偷跑”的嫌疑存在。
“我……我想到,我有话要说……”脸热耳热,心口也发热,唯一庆幸是眼下正背对着他。
静了约莫两息——
“……有话就说。”封劲野道。
身后男人的语调有些微妙僵硬,深觉自己有错的李明沁却察觉不出,抿了抿唇,她略艰难地挤出话。“在离开帝都之际,我其实是想手书一封信给你的,是真的……真的有想过,想告诉你我要来西关,很可能会在西关逗留很久,也很可能不回帝都……”
又静了约莫两息——
“本王并未收到二小姐半封书信。”语调更僵。李明沁实在听不出他到底有多怒,总之错在她,她责无旁贷。
“……我一直就想写,可一直都未写,有些举棋不定,不知怎么做才对,还、还有些情怯,不晓得如何下笔才正确,所以就、就这么拖着……”
身后突然无声,静过两息又两息,还是无声,李明沁觉着自己又惹他这位大王不痛快了,心头一团纠结,抓着马鞍的十指下意识在皮革上妪了抠,她鼓起勇气打破沉默——“王爷怎会回西关?是西关这儿有变数吗?”
这一次静过两息、两息又两息,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之际,他沉静地丢出二字——
“讨债。”
她眸子一瞠,禁不住回首仰望那张轮廓严峻的面庞。“讨、讨……债?”
男人咧出白晃晃的两排牙,浓眉飞挑,目中凶狠,一只铁臂猛地箍紧她的纤腰。“就追着李二小姐讨债啊,阿沁欠本王的,到底该还清。哼哼,二小姐不会想赖帐不还吧?”
李明沁张口不能言,好一会儿才挤出声音,问道:“王爷想我怎么还?”
终是轮到她还债。
没有害怕,没有踌躇。
真要说,就是有一点点怅惘,希望身边的人都好,但她好像还没能安排好一切,但他到底来到她身边,就在她身边,好像已不需遗憾。
没等到身后男人回答,她悄悄牵唇,主动又道:“早说过,吾命已非我命,命不是我的了,然余生能助人,那很好,王爷欲取,那也很好。”
“好啊,那李二小姐的命就等本王来取。现在,闭嘴!”
李明沁很清楚知道自己被凶了,心窝一缩,但无法再多作解释,因为封劲野突然“驾!”地一声脚跟重踢马月复,黑骏接到指令,四蹄蓦地狂撒起来,拖得一旁连僵系绳的壮马也跟着拼了命奔驰。
然后李明沁就有些想哭了,很替自家老实头的壮马儿担忧,说到底,都是遭她所牵连啊……
李明沁思忖,这大概就是“慈母多败儿”的写照,她从未期许、更不要求自家壮马得跑多快,没想到被黑骏带着飞驰,真还跟上了,只是喘得有些可怜。
他们在远边天色全然暗下时回到大丰屯。
李明沁心中小惊,尚未踏进三合小院,已见昭阳王的一小队亲兵守在外围,寻常这时候,屯堡内的人家多会传出喧哗笑闹声,此际竟安静得连一声犬吠都听不到。
封劲野抱她下马,一名亲兵上前接过两匹坐骑,另一名则低声来报,说是已跟屯长打过照面,该知会的亦都办妥等等。
封劲野迅速交代几句,不一会儿整队亲兵撤离大丰屯,按封劲野的指示驻紮在十余里外的西关营堡。
昭阳王在与他的亲兵们说话时,一只巨掌从头到尾抓着她的单腕不放,彷佛她是他特意逮回来的匪徒,稍不留意就会被她逃月兑似的。
他的亲兵尽管训练有素,李明沁仍可察觉到他们难掩的好奇心,她很有自知之明,且没打算当众出丑,所以不作任何挣扎安静由着他抓握。
终于整队亲兵撤走,她以为再尴尬也就这样了,没想到踏进三合小院后……真的是,人生在世,没有最尴尬,只有更尴尬。
“呃……滕伯?”气都梗在喉间。
几盏灯笼全点上的三合小院内,李明沁见到这儿真正的主人家,先涌上的是欢喜心情,嘴还不及笑开,霎时间记起自己堪称鸠占鹊巢之举,动着两片唇略慌张想着要解释,但眼下情况、前因后果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
一时间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有,五颜六色好不精彩,不争气的是,她下意识还想躲到封劲野身后,是靠着意志力死死撑住才能定在原地。
滕伯适才从王爷亲兵手中接下照料马匹之职,正在帮壮马和黑骏卸下鞍座,闻得唤声,这位精瘦老汉朝她和封劲野转过身来。
他确实纳闷眼前被他家王爷扣住的姑娘为何晓得自个儿姓氏,又为何对着他露出惊讶惊喜又似久违的神情,也不明白她怎会住进自家老屋里,有很多疑惑,但却有一种直觉告诉他——似乎这样,没什么不对。
此时瑞春和碧穗也从正堂小厅跑出来,两婢子显然有些惊疑不定,但见到自家小姐回来了,两人表情明显松了口气,只是震慑于昭阳王的威压,不敢如以往那样喳喳呼呼、边唤边笑地跑过来迎接她。
尽管如此,李明沁胸房突然漫开一抹难以描述的暖,这不是“宛如”隔世的再会,三合小院、滕伯、瑞春、碧穗,加上她,确实是隔世又相逢,一时间当真百感交集。
悄悄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她先朝两婢子安抚地笑了笑,眸光转回滕伯脸上,忍不住自来熟,道:“滕伯回来了呀,真好!您不在时,我把这儿大肆修整了一番,前阵子才都弄妥,房间都备着呢,棉被枕头什么的也都有,您老儿不怕没地方住。”
李明沁忽觉这般没脸没皮地装熟似乎挺管用。
瞧啊,滕伯这不就被糊弄住,说不准他会以为她真是滕家一表三千里的远房亲戚,如今身为“孤女”的她前来投靠,身为长辈的他理应收留……吧?
然,偏偏有人要打破她内心的小算盘。
“老滕,这位隆山李氏的二小姐以为你远去帝都再不回返,索性占了你家的地,推倒你家的旧房,你若要告她侵占,想讨回公道,本王替你作主,若要再告她欺男霸女、强买强卖,本王也造得出人证物证。”
……瞧这话说的!
李明沁全然不敢置信地瞠圆双眸,她怔怔然望着满嘴信口雌黄的封劲野,自个儿嘴巴张得圆圆,差不多能塞进一颗浦蛋,下巴惊到都快掉下来,如此“不秀气”的模样很可能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出现在她脸上。
她到底哪里得罪他?
……唔,好吧,她上一世确实把他得罪惨了,但像他这样捅刀也太不厚道,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封劲野你……你放手啊!”一向的轻和语调遭她抛弃不用,但凶起人来还是非常不够狠。
因深觉上一世辜负了他,所以这一世惯于对他逆来顺受,他对她发火,没给过好脸色,她都能忍,但此际这般污醱欺压实在可恶,忍无可忍了,那、那豁出去总可以吧!
她试图甩开握在腕上的那只铁掌,即便知道难以去撼动摆月兑,也得把态度摆出来,遂边挣扎边轻嚷道:“你说来讨债,我也说我愿还债!要头一颗,要命一条,王爷何不干脆些?你这样……这样耍弄人,岂是君子所为?”
封劲野突然冷笑一声。“跟本王论君子吗?本王还真不是君子!”
“你到底要如何?”她快被气哭,从未见他如此蛮不讲理。
“怎么,这是要跟本王划下道儿来,跟我叫板?”再次冷笑。
突然——
“王爷——”瑞春蓦地扬声,随即踉跄地跑来,碧穗见她跑也跟着跑,两婢子“扑通”一下双膝落地,直挺挺跪在封劲野跟前,双手合十直拜。
“求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不干我家小姐的事儿,当初来到大丰屯,是、是奴婢自作主张跟这儿的屯长和屯民谎称,说这座小三合院的地主与奴婢是远房亲戚,屯长和屯民们一下子就信了,所以才、才……”瑞春涨红脸努力想词,眼眶也早都红了。
碧穗也在费劲儿忍泪,勉强挤出话。“小姐说要开医馆,呜……屯民们一听可乐了,好些人都来帮忙……王爷说我家小姐什么、什么推倒别人家的房,没有的,原本那房破旧成那样,根本不能住人,不用推都会倒,不干我家小姐的事儿啊,王爷不能……不能……”
李明沁被两丫头这一下跪闹得又怔然了。
想想也是,瑞春和碧穗自然不知她与封劲野之间的纠葛,只晓得之前在帝都时,她对昭阳王爷的大小消息都十分感兴趣,仅此而已。
如今身为外地人的她们在西关定居,昭阳王突然现身,事前还让一队亲兵团团围住她们的落脚处,有个陌生老汉出现在院子里,说是这座三合小院真正的主人家,跟着就见昭阳王拖着她进来……
两丫头定然着急坏了,再见她不管不顾跟昭阳王爷杠上,会吓到掉泪、胡言乱语实属正常。
心疼两只小的,李明沁突然就冷静下来,她才要开口让她俩别跪,一直在几步之距外、跟两匹马处在一块儿的老滕突然道——
“说到推倒我老滕家的旧房,那些来推倒并帮忙重建的人手,咱没记错的话,像有大半还都是王爷您指使的。”老滕的语调很平,不愠不火,平稳到略显单调,问:“咱若要告这位李家小姐侵占,那是不是得把王爷一并告了?毕竟王爷是幕后最大的帮凶。”
李明沁闻言傻眼,傻得不能再傻。
两婢子也跟着傻眼,都要拿头去磕地了,却生生顿住。
最傻眼的当数某位王爷,但他没有让错愕、尴尬的情绪表现出来。
堂堂昭阳王爷微乎其微眯起一双峻目,与那位老仆对视了会儿,最终撇撇嘴放开掌中那只秀腕,略刻意地抬头又挺胸,跟着迳自走进那座遭无情推倒又似乎被多情重建的房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