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哭?”
那男嗓轻沉低幽,明明是几个轻若飞絮的音从舌尖荡出,竟问得李明沁心尖子不争气地发颤。
她咬咬唇凝注意志,轻浅笑开。“欸,药铺子货物太多,轻易一挪动就要扬尘掀灰,这会儿是眼睛进沙子了,无端端流泪可不是想哭。”
说罢,她抓起袖子揉揉眼睛,再抬首面对某位王爷时,眼角与匀颊上的泪湿早都不见。
“是说……王爷怎会在这儿?”李明沁这一手是反守为攻、声东击西,兼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招式,欲让眼前男人别再追究她为何掉泪。
果不其然,被如此问话的封劲野略不自在地摩拿鼻尖,清清喉咙道——
“在大街上巧遇魏国公府的大小姐,我与那位大小姐有过几面之缘,混来混去便也混了个脸熟,她家国公老太爷当年……嗯哼……正确来说,应该是上一世,老人家曾对身为小辈的我有过几番提携之情,再几日是老人家七十大寿,魏大小姐言谈间提到兴德堂的一株老山蔘,她瞧上了,想给国公爷贺寿,但手边银钱不够使,也不想往家里要钱……”
封劲野突然意识到,他竟然在解释。
好像怕她要误会他什么,她不过随口一问,他就竹筒倒豆子般全都交代,简直让他都想抽自己一嘴。
李明沁表示明白地点点头,神情恬静,眸光平视他的胸膛。“原是如此。”
不知为何,眼前这姑娘越发沉静,彷佛诸事不萦怀,封劲野内心就越发窝火。
他双臂缓缓往厚胸上一盘,问道:“阿沁刚才走得那么急,满桌子的药材都来不及顾上,是在躲本王吧?”
李明沁心里“咯噔”一声,想着,果然还是被他觑见。
眉眸间的恬静略起波澜,她苦笑了下,干脆老老实实答话——
“其实是想寻个好时机同王爷说上几句,若能坐下来聊聊,那再好不过,但这般毫无预警下见到王爷,脑子突然不管用,两脚依着本能就跑开了。”
“那眼下脑子管用了?能同本王说上话了?”封劲野脸色稍霁。
“……嗯。”想了下,她再次点头,颊面与耳根微热。
见男人仍好整以暇地盘臂而立,好看的下颚带点睥睨神气般微微抬高,明显等着她继绩往下说,李明沁压下叹息,从善如流。
“我大伯父浸婬朝堂多年,汲汲营营,一朝辞官归故里,走得那样干脆不留连……我就想,王爷那一日登门来访,与大伯父关门密谈,所谈之事必然直指重点,想来临安王虽未如上一世完成他夺嫡的大业,但私下的策谋筹划应有好长一段时候了,王爷有心要查,目标对你而言又如此明确,自以为运筹帷幄的右相在面对王爷时定觉无比挫败……我大伯父二话不说直接辞官,王爷那日对他摊牌肯定摊得十分彻底,堆到对方面前的证据定然铁证如山,若非如此,好斗且恋权之人不可能轻放手中权势,全因两害相权取其轻,逼得那样的人不得不低头,不得不抉择……”
封劲野嘴角微扯并未说话,那嘲弄不语的模样倒像默认她所推敲的。
李明沁还是叹气了,抿抿唇瓣又道——
“当日在青林围场,我曾厚着脸皮求王爷,若然到了出手的时候,可否手下留情,如今王爷手握铁证却隐而未发,仅是单独找上我大伯父摊牌……临安王密谋夺嫡,我隆山李氏与虎谋皮,王爷手中罪证若直接面呈皇上,摊开在青天白日底下,便是我全族倾覆之祸。”
许多话想说,一时间全涌到舌尖上似,她静下来缓了几息,一会儿才晓得该如何开口,该说什么。
“王爷肯留这个情面,实是我隆山李氏的大恩人,我李明沁铭感五内,然后……是该轮到我了。”
封劲野一双利眉蓦地纠结。“什么?”
她深深呼吸吐纳,鼓起勇气抬眼望他,笑得没有很成功。“封劲野,”突然唤了声他的名字,那让男人心头一凛,有些没底儿,只能听她幽幽接着道:“上一世害你的人如今各得各的下场,我也害了你,是该轮到我了。”
她平铺直述说得云淡风轻,封劲野却是听得心窝那团火猛窜三丈高。
别问他为何火大,好像也没有理由火大,毕竟她没说错什么,他本就对她撂下过话,他的高抬贵手是给那些无辜的、不相干的人,上一世教他吃过苦头的,一个也别想逃……尽管话是自己说的,此刻听她道来,他就是火大。
这个没心没肺的浑蛋!如今满帝都皆在传皇帝欲替他赐婚之事,他不信她未曾听闻。
既然知道他很可能要被赐婚,今日更见到他与国公府的大小姐走在一块儿,她一溜烟跑了便算了,被他逮住,她竟然问也没问那姑娘是谁,还是他忍不住主动说明。
然后她又说想同他说上几句,结果都说了什么?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她这般……这般“恃宠而骄”,着实太欺负人!
此时这个太欺负人的姑娘仰望着他,秀颜似乎较记忆中的雪白,眸眶连着颊面透出轻红,这虚透的红颜色与过白的脸肤成对比,一下子白成了苍白,红则彷佛红出一层氤氤,如温烫泪水正饱含在那双明眸底下。
蓦然间,适才她哭着的样子闯进脑海中。
她确实在哭,且理由绝非她顺口胡蔼、什么眼睛进沙子这种烂借口。
那一晚她单骑离开青林围场时也哭了。
即便未亲眼目睹,但透过亲兵述说,她信马由缰地在月夜下的官道上游晃,胯下马匹哪儿有沾露夜草哪儿去,她伏在马背上只管哭……
光想那景象,觉得疼到心头血都快呕出,再难自制地梦回前世,一缕幽魂三界摆荡,最终见她泪眼婆娑从城墙上纵身跃落。
那一身骨肉的鲜血浸湿碎镍迸出的骨灰,于是粉身碎骨烧成的粉末有了黏稠的重量,与温热的鲜血缠绵成养分,被挽留在西关城下的泥壤里,滋养那一片总教战火烧掠的大地。
所以她现下也在哭吗?只是不让他瞧见?
他们这辈子就这样,再无其他可能了,是吗?
“……封劲野,你怎么了?”
李明沁眼见他脸色一变再变,从一开始的惊怒愤恨,跟着是迷茫犹疑,再来则似忧怖悲伤,而后沉寂下来……往那两丸黑鸦鸦的瞳心底端拉扯出细碎的什么,她难以分辨,只觉自己快要不能再忍,热泉般的泪威胁着要急涌出来。
好似再无转圜余地,虽重生,她的路其实早已铺就,如同他该去走他的大道。
这一边,满腔怒气的封劲野最终因记忆中同一个女子那一张张的哭颜灭掉心头火,不是不恼恨,而是恼恨过了头,有些迷茫,胸中也疼得难受,不晓得如何放过对方,更不知如何放过自己。
他半声不吭,调头就走。
被“遗弃”在原地的李明沁尽管满月复疑惑,却是追也不敢追,唤也不敢高声去唤。
只有泪是诚实的,想哭了,终于能毫无顾忌地溢出眸眶,顺颊而下。
在兴德堂意外遇上封劲野,最终不欢而散,李明沁内心消沉了好些天。
她心里越是难受,越是让自个儿忙碌不歇,瑞春和碧穗也跟着忙活,十天不到,那一批从兴德堂买回的药材已被制成各类药丸、药粉,分盒分瓶地装妥。
只是活儿都忙完,她甫一闲下来,思绪就又转到封劲野身上。
午夜梦回时细细思量,把那日同他说的话反覆想过,觉着自己那一句“是该轮到我了”说者纯粹叙述,但他这位听者怕是要觉得她太过矫情。
他重生后一连串手段,隆山李氏与临安王皆败在他手中,在那些害惨他的人中,独独未对她下手,不仅如此,她家爹亲还因此官升一级,成为李氏长房中唯一在京的大官。
虽说她爹这位官拜一品的凤阁大学士并未握有真正权柄,但到底顶着个清贵头衔,让身为一品大学士之女的她即使是个大龄闺女也不乏觊觎者。
还得庆幸长辈们如今归故里,这李宅中唯一的长辈——她爹爹,对她的亲事并不上心,她没嫁人的打算,目前也没谁会劝她、逼她。
那天在兴德堂,她对封劲野说那话的意思是,她的确辜负他,亦知他不会放过她,他想如何对她都成,该她受着,她都受着,只是不知怎地就惹他不痛快。
她一直在等他出手。
以一种从神魂深处透出且渗进骨血的甘心情愿,静静等待着。
然而这一等把春天等过,把夏天给等来,关于圣上欲为昭阳王赐婚的事儿后来便沉寂下去,最爱将王侯将相的风花雪月当作谈资的帝都百姓也许觉得纳闷,李明沁内心却如明镜。
建荣三十七年,皇帝大病,崩逝于夏末秋初之际,此时皇城深宫中的帝王应已病入膏肓,哪还有心力管什么赐婚不赐婚。
李明沁也猜测得出,如今手握重兵的封劲野在这段时候定也格外忙碌。
他与她皆知不久后即要迎来一个新朝代,她仅是一个单纯旁观者,而他却身在其中,就算临安王与隆山李氏的合谋夺嫡已被提前阻断,需要他提前布署之事想必亦多如牛毛,而要不要出手收拾她……像这样的事,她想,目前在他眼中暂时是排不上号吧。
于是盛夏时节,她从兴德堂那儿无意间得知清泉谷谷主又带着谷中男女老少往西关沿途义诊,她自囚在帝都已一年多的心就有些守不住了。
这一晚,李三老爷难得回府,而非又在凤阁的官舍过夜,李明沁在一番斟酌过后捧着近日制成的好些成药和制香,移步到爹亲在府中最常待地方——藏书阁。
府中这座藏书阁也是李明沁很喜欢的所在,自祖父建起一直保存至今,里头的藏书虽无法跟凤阁的瀚海藏书阁比拼,但也算是一座宝藏。
父女俩屏除外人,在这盛夏夜中有这一番谈话。
李明沁暗自苦笑,其实也不算谈话,好像都是她在说,一直背对着她、举着单片琉璃眼镜忙着寻书的凤阁大学士从始至终没有一句完整话,至多是彷佛心不在焉的简单应声。
李三老爷如此这般,李明沁并未太失望失落,许是她与亲人、与爹娘本就亲缘浅薄,这一世重生得以见宗族根基不毁、安居故里,见爹亲做他自个儿最喜欢最擅长之事,似乎这样就足够,她无所求了。
这一晚李明沁向李三老爷禀明,将离开帝都前往西关,话中提到清泉谷谷主正率众沿途义诊的消息,她亦想前去帮忙,也明白提到没打算成亲一事。
“嗯,知道了。”灯火幽明下,那长衫阔袖的顽长身影满是文人气息,听了自家闺女一番话,李三老爷头也没抬,琉璃眼镜后的长目陡地一亮,从架上成排的经史子集中勾出他要的那一册。
李明沁亭亭立在那儿,接着又道:“府里的事有吴大总管帮忙管着,灶房那儿以及仆婢们都是爹爹用惯的人,女儿离开帝都后,府里的运作也不会有误,爹爹尽可放心。”
“嗯,好。”揭开手中册子,目光紧紧黏上去。
“女儿近日又制好一批成药,里头有几盒明目地黄丸,已经交给爹爹的贴身小厮秋远收妥,爹爹总爱挑灯夜读,常用眼过度,每日可进一丸,能滋肾、养肝、明目……再有,一并交给秋远的还有安神香,爹爹喜欢那股草木气味,这一回女儿多制了些。”
“嗯……”回应得有些敷衍。
李明沁悄悄牵唇,静了两息后再度出声——
“行李都收拾好了,那女儿明日一早就启程往西关,谷主前辈一行人几天前已都出发,我早些赶去与他们会合。”略顿。“爹爹多保重。”
道完,她双膝跪地,对着眼前这个给了她一点骨血的至亲之人磕头行礼。
连磕三个响头后,她起身又是一礼,接着转身欲退出藏书阁,李三老爷却唤了声——
“沁儿。”
李明沁本已旋身往外,闻声立时止步,朝李三老爷再度转正。“爹爹有何吩咐?”
李三老爷两眼仍坚持落在一方书页上,抿了抿略显单薄的唇,幽幽问:“还会回帝都吗?”
李明沁心头微凛,一时间像被问住了,未几她静然笑开,老实答道:“沁儿此去若有久
居之地,会写信送回帝都,爹爹哪日若需要沁儿回来,就捎来家书一封吧,沁儿自然是会回来的。”
“……嗯。”李三老爷微乎其微颔首。“那……去吧。”
李明沁又是一礼,转身踏出藏书阁大门。
不知是否起了错觉,竟觉她家爹爹好似正抬眼目送她的背影离开,于是她眼底略起热意,鼻中有些泛酸,但所幸尚能忍住。
她没有费事回头去看,感觉如此,彼此方能自在。
身负“盯梢”这等重责大任的亲兵小伍一路快马奔回昭阳王府,把坐骑丢给轮班守门的弟兄接手,撒腿就往府里冲。
昭阳王府正厅大堂上,几名统领和副将正向封劲野汇报要事,这些人里头有盯着京畿九门司的,也有管着虎骁大营和在京的一万西关军的,所谈之事可谓军机,亲兵小伍却毫无顾忌直接闯进,可见定有急报。
堂上六、七位心月复全直勾勾盯着小亲兵凑到昭阳王耳边一阵嘀咕。
突然——
“她敢?”就见一向面沉如水、从容淡定的昭阳王厉目狠瞪,虎背瞬间坐直,掌握成拳,“啪!”一响竟把太师椅单边的扶手扳断。
王爷大怒,黑黝黝两丸眼珠死瞪着亲兵,在场的统领和副将们有样学样、目光齐刷刷瞪将过来,让小伍头皮发麻,寒毛骤竖。
呃……所以是在等他答话吗?
能答吗?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揭王爷的隐私,这能成吗?
小伍内心一顿纠结,但很快打破沉默,他昂首站挺,如平时在禀报军务般朗声答道——
“回王爷话,不是人家敢不敢,是李二小姐今早已离开帝都,身边就带着两丫鬟,一个叫瑞春一个叫碧穗,连车夫都没带,还是二小姐自个儿赶马,二小姐骑术普通,赶马拉车的技巧竟然很不错,小的同小陆两人暗中跟了她们一段,一开始以为只是到郊外踏踏青,后来二小姐带着两婢子在官道旁的茶棚歇息时,煮茶的大娘同她们聊起天,询问下才透露出她们一主二仆要去西关……”
众将领听得一愣,还面面相觑起来。
见王爷脸色奇差但没叫停,小伍只好吞吞口水继续认命说下去
“于是小的和小陆决定兵分两路,小陆仍跟着二小姐她们主仆伎,小的立时快马奔回帝都,先去了一趟李大学士府打探消息,从那个同我和小陆私下早都混熟的李家老车夫口中套出话来,说、说……”
“说什么你快说呀!”“听戏”听得入迷的某位将领不禁粗声催促。
小伍头一甩,道:“老车夫说,他家二小姐帝都的大宅子不住了,什么凤阁大学士家的千金小姐也不当了,带着丫鬟出门义诊,还一路往西关去,很可能就要在西关落脚,未定归期。”
“凤阁大学士家的千金小姐?”
“……凤阁大学士?”
“大小姐出门义诊是哪招?”
“落脚西关?俺也想跟回去落脚啊!”
“为啥子呀?咱们西关跟她大小姐有啥子渊源?竟、竟这般想得开?”
“等等!既是凤阁大学士又姓李……隆山李氏!前右相府?”
众将领你一言、我一语,惊异的目光又齐刷刷扫回某位王爷身上!
“王爷素来看不惯前右相李献楠的作派,对他隆山李氏盘根错节的朝野势力多有提防,如今李惠彦已成废人,李献楠亦辞官归故里,王爷仍时时遣人盯梢帝都的李宅,把人家千金小姐也盯上,莫不是……那位李家二小姐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可要抓来暗中审审?”那人边说五指边成爪比出“抓”的动作。
另一名心月复将领听不下去了,捶了对方一拳。“抓个屁!还想暗中审审咧?你当咱们还是以前干那没本钱买卖的货色啊?动不动就想抓个姑娘上山当押寨夫人!”
此话一出,几位“不堪回首土匪窝”的将领们跟着哄堂大笑,相互拍打膀子还互捶,笑声都快把梁上的灰震下来。
唯一笑不出来的魁梧汉子倏地从扶手断裂的太师椅上起身,一下子把满堂笑声给镇了个灰飞烟灭。
“王爷走这么急上哪儿去啊?”
“怎么了怎么了?王爷等等啊!”
“王爷这是真要动手抓那李二小姐归案吗?”
归个屁案啊这群大老粗!
都没见他家王爷又急又气、又恼又恨的一脸春情加春怨的模样吗?明摆着是铁树开花、花开甚妙、妙不可言、言多必……必没脸的局啊!这些大老粗还一个个追着他家王爷追出了正厅大堂,不依不饶继绩追到前院的校武广场上,是有完没完?
亲兵小伍也追着自家王爷,一肚子月复诽滔滔不绝,突然那个身后带着一串粽子的昭阳王骤然止步,硬生生把高大剽悍的身躯定在校武广场上,惹得追来的众人亦跟着定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老实说,封劲野实在不知自己想干什么。
适才一听李明沁不当李家的千金小姐,往西关一路而去,他左胸房简直被拧得一团皱烂。
难以置信,气极恨极,这一世他还没死呢,她的债更未偿还,她就想舍了帝都的一切,把他也抛却脑后吗?
怒到脑子都懵了,他这气势是想冲出去揪住她当面问清楚,但问得清楚吗?
他俩的纠葛夹杂太多旁物,若自身未能厘清,又要如何了结与她之间的这一笔烂帐。
她在西关的日子……一开始多么不易,上一世勉强还有老滕这个归乡的地头蛇帮衬,这一世就她拎着两个没见识过世道险恶的小丫鬟,她这个主子还得照料两只小的,能讨到什么好?
但他即使快马加鞭把她押回帝都,对她究竟有何打算?
脑中乱糟糟,封劲野两手用力支在两边腰际上,先垂首盯着一块块耐摔耐敲的青石板,无解,后又仰头望着湛蓝无一丝白云的天际,还是难解。
好像极恨她的,然后莫名心痛对她的恨,尤其受不住她那种乖乖地、安静地由着他恨的姿态,那令他更加意难平,然后内心犯贱地多想她可以狠狠与他吵上一架,可以在他面前放肆痛哭,甚至回嘴骂他、出手打他。
有病啊……他。
“王爷……”小伍到底比一众糙汉子贴心许多,几个大步抢到封劲野身侧,一脸很忧郁地看着他家大王。
封劲野回过神来,心中诸多的不确定全搁在一旁,拿稳最清明的那一点便可布局。
他抬眼锁住小亲兵,沉稳发话——
“去把她给本王盯紧了,一路盯到西关去,那边发生的事,钜细靡遗都得如实上报。”
呃……
“是,小伍领命。”都不知李家二小姐跟自家王爷何时结下这么大梁子,好歹是千金小姐、大家闺秀,竟无端端惹来这一尊魔头。
小伍很同情李家二小姐,深觉对方前途堪虑啊。
他一个小小亲兵能做的不多,但至少盯梢的同时,也能多少护一护那一主二婢的安危……那个名叫碧穗的小婢长得真好看,尤其是轻垂粉颈的时候,那模样我见犹怜,可怜可爱极了,都想上前替她遮风挡雨,看着她对自个儿笑,浅浅露出两梨涡……
噢,想什么呢?
小伍耳根红了,面庞红了,但他家王爷没瞧出来他此时的异样,毕竟昭阳王自己也在耳热脸红中。
于是乎,小伍心胸放宽了,心甘情愿领命而去,步伐轻快。
这一边,封劲野用力抹了把脸并沉沉吐出一口气,一转身看到适才追着他出来的几人,他忽地活动起十指关节,扭扭硬颈,下令——
“有阵子没跟你们几个过招,都来陪本王练练。全上吧!”
分明是拿那位远走高飞的李二小姐没办法,关门找自己人出气啊!
不讲武德太可耻!
深觉接下来很可能被当成沙包狂揍的众位将领敢怒不敢言,内心可谓斑斑血泪,只求王爷手下留情别打脸。
从帝都到西关,李明沁赶着马车走走停停,当真是一边行路一边义诊。
途中未能遇上清泉谷谷主一行人,她也不甚在意,能半途遇上自然最好,若错过也许就在西关相聚。
她的小马车朴实牢固,拉车的马匹也非什么高大剽悍的骏马,重在耐力好、十分善走,一出帝都她与瑞春、碧穗就都着男装,但并未刻意扮作男人,还是能轻易瞧出她们三个是女儿家,只是在外行走,如此较不招眼。
庆幸的是,一个多月后抵达西关,这一路李明沁备用的迷香、迷药、让人立时皮肤红肿刺痛、产生中毒假象的种种防身之物,竟都未派上用场,当她赶着马车踏进久违的大丰屯之时,满心感谢老天爷的庇佑。
接下来要攻克的关卡有二——
一是老滕伯家那座破败的三合小院。
二是屯堡的百姓们。
为了堂而皇之“霸占”老滕家三合院,李明沁不得不不要脸地冒充滕伯家一表三千里的远房亲戚。
这一回没有老滕本人站出来帮她撑腰,但还好有上一世在此地生活的经验可以倚靠,加之许多跑来探看窥伺的屯民们,其实她跟他们挺“熟络”的,十个有八、九个都曾闲坐在三合小院内与她聊过天,曾送她田里长出的庄稼、山里打来的猎物。
这一世的她对大丰屯的屯民们来说可能有些过于自来熟了,她也努力拿捏分寸,但之后得知她是个大夫,且打算整顿三合小院来开间医馆,屯民们一传十、十传百,不用她开口多问,几名工匠师父便跑来毛遂自荐,才几天光景,老滕家破破旧旧的三合院虽不到焕然一新,却也终于有个正形,要遮风避雨、安家开业不成问题。
如今算算,离开帝都已两个月有余,已然是初秋时分,李明沁记忆中的那一场夺嫡剧变没有发生。
从帝都传来建荣帝驾崩的消息,东宫太子顺利继位,改年号为“定兴”。
按理帝王驾崩,举国哀悼,但西关边陲天高皇帝远,皇帝死了有皇帝的儿子继续当皇帝,皇帝是旧是新、是老是少,屯民们不太在意,只要边关无战事,天天都是好日子。
李明沁也觉得日日是好日,相较于上一世,封劲野早被她害死,而今他活得很好,来到西关是她出于自愿,而非带着他的骨灰归故土。
“小姐……那炕头角落有什么东西吗?您瞅得眼都不眨。”瑞春边问着,脑袋瓜好奇地凑过来。“该不会又有耗子尾巴乱晃吧?”
一声尖叫随之响起,挨在另一边的碧穗吓出浑身鸡皮疙瘩。“不要耗子啊!”哀号。
那炕头角落空空如也,再不见什么骨灰砖子。李明沁记起上一世每晚入睡前,都会对着那骨灰罐子聊心底事、聊生活琐事,一时间有些恍惚,被同样爬上炕的两丫头一闹,当真什么惆怅迷惘的心情都烟消云散。
老滕家的三合小院虽还有其他寝间,但既然都把一个大炕床烧暖暖,李明沁干脆把两丫头全招上暖炕,自西关边陲入秋后,三个女儿家就这么睡在一起,既暖和也省柴薪,每晚睡前还可以胡乱聊几句。
“没有耗子,是我想事儿想得出了神,瑞春你别吓唬她。”李明沁不禁笑叹。
“臭瑞春!呜呜……”碧穗继续号两声表示不满,若非中间隔着主子,八成要扑过去掐人以泄心头之惊。
见两只小的相互扮起鬼脸较劲儿,李明沁拍拍两人脑袋瓜,柔声安抚。“好了好了,都漱洗过,明儿个医馆正式开张,早些睡吧。”
瑞春应了声,将炕头的一盏小油灯吹熄,房中顿时一片幽暗。
三人散着发并肩躺平,各盖着自个儿的棉被,幽静中听到碧穗小声问:“小姐的脚够暖和了吗?”
李明沁牵唇微笑。“没事儿,一会儿就会暖和的。”
“小姐您医术这么好,懂得那么多事,也该仔细对待自个儿的身子啊。”瑞春也跟着压低出声。“每回小姐月事来都很疼似,上个月尤其严重,连着三、四天脸色都是惨白的,小姐说过,清泉谷谷主曾教您如何练气调养,可平时也没见您练得多勤快……”
她竟然被叨念了,念她的还是自家小婢。李明沁裹在被子里的脚丫子相互磨蹭取暖,暗暗叹气……好吧,只能怪上个月那几天小日子,她真是疼到直不起腰,把两只小的给吓坏了。
“唔……有啦,后来就多少有练。”她答得略心虚。
确实自出谷返回帝都后,她就把谷主前辈教的那套抑制寒症的呼吸吐纳法搁一边去,如今悬于心头的事皆已尘埃落定,她要想在西关好好生活,甚至当个西关最全才的大夫,的确得把身子顾好。
“小姐往后就天天练气,有什么事交代瑞春和咱就好,看是要赶马出门采买还是炮制药材等等,咱也学会不少,如今在这大丰屯,婢子也识得不少人,小姐别担心咱出去会走丢又或者被谁骗了去。”碧穗语气小小得意。
李明沁不由得低低笑出声。
在决定离开帝都时,她曾清楚告诉两婢子自己欲往哪里去、此生欲做些什么,如果她们不愿意跟随,有其他心思,她也会随她们二人所愿,放了身契,了结这段主仆之缘。
她没想到两只小的会那般毫不犹豫追随她到底。
离开繁华帝都,远赴荒凉边陲,一路上的苦她心里有数,两婢子傻傻被她拖着走,竟也各开各花,比那时在帝都时多了几分飒爽之气。
如上一世那般,她老早就把她俩的身契归还,没了什么主仆之别,连每月月银也省下,有她一口吃喝,就绝对少不了她们俩,走的差不多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路数,尽管如此,但瑞春和碧穗依旧改不了口,仍是称呼她小姐,自称婢子。
改不过来,李明沁也就随她俩了,大不了往后送她们出嫁时多多为她俩添妆,成全这名义上是主仆,实为姊妹的情义。
“小姐……”瑞春低幽一唤。
李明沁应了声,听瑞春语气不太痛快接着道——
“我觉着……全大丰屯最坏最坏的人,咱们一家三口最该留意的人,就是姓徐的那个保正兼屯长。”
李明沁先是因那“一家三口”的用词暖心到嘴角失守,随即一颗心狠狠促跳,跳得她思路清晰,睡意顿失。
“咱们大丰屯的徐屯长他、他瞧着人不错啊,也帮了咱们许多忙……他是哪里招惹到你?”问得小心翼翼却暗暗夹带心花怒放的笑意。
大丰屯的保正兼屯长是个黝黑略矮壮的年轻汉子,既正直又有责任心,上一世硕纥虎狼军兵临城下欲攻破西关之际,她把她家的瑞春丫头托付给了他。
所以情缘未变,依旧从前世到了今生,走的好像还是当初“欢喜冤家”、“不闹不相识”的路线。
“他那个人就是……就是不好!从头到尾都不好!”瑞春说不出个所以然,竟干脆耍赖。
李明沁闷住笑,放柔嗓声纵容着。“好、好,徐屯长不好,咱们一家三口都要多多提防。”略顿。“往后他要是又来咱们这儿东问西问,还拿咱们当硕纥奸细乱查,全权交给你对付,我和碧穗就退得远远的,你说成不成?”
“当然成!”瑞春鼻子不通般哼哼两声,小手在棉被里握成两团粉拳。“要他走着进来,滚着回去!”
李明沁的低低笑音着实忍不住,笑到后来“噗哧!”一声,跟着就放声大笑。
她这一笑,两只小的也跟着哈哈大笑,当真把朦胧的睡意笑到九霄云外。
“喝酒!”李明沁干脆盘腿坐起,指示瑞春把炕头边上的油灯重新点燃。
白日时候;那位被“诋毁”成“从头到尾都不好”的徐屯长为即将开张的屯堡医馆送来了五绰自家醸成的粟米酒,李明沁决定心安理得喝起来。
小小贪杯的碧穗丫头立时一招堪比鲤鱼打挺的招式,俐落从炕上跃起,两脚稳稳落地。
“好,咱去取酒!不醉不睡!”一下子跑得不见人影。
李明沁笑到不行,房中再度亮起的微弱灯火映出她满脸笑意。
今朝有酒今朝醉啊,哪里还管明儿个的大丰屯医馆开张不开张,今夜一家三口不醉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