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傍晚下起一场大雨,他们不得不跑进途经的破庙躲雨,他不禁把心里的话问了出口,“你说过你想跟我待在一起,像儿时一样共处,但你也该明白,我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待你。”
“啊?”他好突然,萧雨芙起初没明白他为何这么说,但随即她便明白到他是在表明自己的立场与想法,“我知道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时间长了,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有所改变,我无所谓。”
她知道人都是会变的,在时间流逝中被什么所改变的人她也见得太多,例如宫中的某某嫔妃,初见她时还是一副纯良到不敢捏死一只蚂蚁的样子,过一阵子再见,她就变得面目略显狰狞,处处都透着满满心机,要说这时候的嫔妃能一拳打爆一头老虎她也信。
“你觉得跟这样的我在一起,你会感到开心?”他认为自己问了一个好问题,当瞅见她因而愣住之时,他更是感觉如此。
但她随即说出来的话却出乎了他的意料,“我为什么一定要感觉开心才能跟你待在一起?”
“什么意思?”他本想暗示她别在他身上浪费人生,可这会儿,为何他会觉得变得无言的人是他?
“你不知道吗?这个世上,并不是因为跟另一个人在一起觉得开心,那个人才会跟这个人待在一起,而是想要跟这个人在一起,才会想要在他身边。”
他不知道这种事,也不可能会知道,至少在他看来,世间所有走到一起的男男女女都因彼此能获得幸福而快乐开心着,她这个说法,他是第一次听说。
“不然你以为,以前的你就能让我感到开心吗?你那么木讷,不是说什么都同意,而是难以做出回应,在被逼得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才会点头同意。你还有那么多的不妥,不可以,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才五岁,那么小的孩子,跟你牵一下手又怎样?换作别人,为了不让我再迷路早就首肯同意了,可你竟然只让我抓着你的衣袖。你知不知道当时我有多害怕你的衣袖突然被我扯断、跟你走散,又乱走走回后山大殿那里,一直回不去母后身边?”
这个他知道,也深有感悟,她当时真的很害怕,害怕到对他的衣袖一再收紧,有几度都害他以为僧袍的衣袖都快被她扯断了。
“不过在那之后你对我还算不错,虽然每一年的生辰你都无法陪我度过,但每每见面你都会尽量弥补我,不是给我摘好看的花儿就是为我抓来萤火虫,知道我无法出宫去看元宵灯会,你就瞒着你师父偷偷给我买糖饴和冰糖葫芦,只要是你能做到的,你就会为我实现。”
她是身分尊贵的公主,有什么奇珍异宝是她没见过也没得到过的?他所能做的,能用来哄她开心的,也唯有那些了。
况且,他之所以会做那些,有哪一次不是遭到了她满怀希冀的半强迫?
“虽然你以前对我不错,但是你这人其实超无趣的,话也不见得多半句,有时候还就只是坐在我身边半天什么都不说。现在你是脾气变坏了,说话也不好听,还经常赶我,可至少你话变多了呀。”
“你……”看她说得头头是道,他突然感觉很是无语,他还真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前后改变还能这样拿来做比较。
“我什么我?难道我说错了吗?”
她瞪着他,一副说错了你揍我……不是,是一副如果他敢说她错了她就抡起拳头把他海扁一顿的模样。
不过他现在对她还真是有够不客气的,若她再一直乖乖接受他的驱赶,那他岂不是以为她很好欺负?
要他对她产生与男女情爱有关的好感她从来就不奢求,但她已经深刻明白了她退一步他并不会往前进一步,而是随即也退一步,抱着能离她有多远就走多远的想法,既然如此,那她也是时候转守为攻,没必要再跟他谈客套。
“按照你的说法,旁人的感悟对你不重要,但我是当事人,我觉得我很有必要问清楚你非要跟着我,和把在宫外的时间花费在我身上的原因。我对你很重要?”他问了一个很直接的问题,当然是他以为。
他原以为面对这个问题,她该会抱持着姑娘家该有的矜持而产生迟疑,可他万万没想到她才听完就没有丝毫犹豫地把话月兑了口。
“当然重要。”
“为什么?”看她回答地那么爽快,他也没抱有多少期待,因此他问的这三个字的语调完全就只有没有包含任何感情的平坦。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什么?”他头一次听见她说出这种话,不由得表现出困惑。
“在宫里时除了宫女和太监,其他人我都极少见到,就连那些皇兄皇姊、皇弟皇妹我一年也不一定能见到一次,真要称得上是我朋友的就只有你了。你算是我这辈子唯一一个真心朋友,我一直很珍惜你,也很喜欢你。”
“所以你对我喜欢,你想要待在我身边,想要我陪伴,都是出自我是你朋友对吗?”
“是啊!”
她的回答十分肯定,他也早该明了她对他一直都只有着最纯粹的友谊。
是他越矩了,也是他自以为是地对她产生过分的感情才会造成现今的局面。
他没有后悔,却有一点点不甘心,早知当初他就该再坚决一些持续参佛,这样或许现下他们就没有任何人会为情所困。
当然,萧雨芙并不懂他的心思。
她自觉现下连跟他友好相处都很难做到,又怎会过分跨越地妄想其他?
但她却明显感觉到空气中似乎弥漫着阵阵苦闷的气息,为了挥散这股气息,她不由得径自寻找新话题,“对了,之前都没有机会问你,你是怎么到聆风楼,又是怎么会成为厨子的?”
“楼主年幼时就时常随他父亲到寺中去参禅悟道,长大以后他也爱到寺中找我师父下棋品茗,我要下山那时他就在寺里,他曾对我烹煮的斋菜赞不绝口,听闻了我的状况,他便突发奇想让我到聆风楼里担任厨子。”
他仍在寺庙之时就有跟师兄们轮番烹煮斋菜,他当上聆风楼的厨子也没多大改变,唯一不同的是以前煮的只可能是素菜,现在还兼煮荤食罢了。
“对哦……”她都忘了,他以前所在的那家寺庙除了皇室会造访,更多的便是达官贵人,表哥的父亲是当今国舅,也就是她母后的亲兄长,表哥会出现在那里有机会招揽他进酒楼一点也不奇怪,“那,你……习惯吗?”
“你是指我是否习惯山下的生活?”
“是啊……你觉得这里还好吗?会不会有哪里让你感觉活得很……艰难?”那些都是她所不知道的他的过往,若他愿意说,她自然想听。
“还好。”他只用两个字表达了一切都还好。
他是真的不觉得有何不好,山下的生活并没有他所想的那般混乱吵杂,他原先对杀生多有忌惮,但人为了活着而宰杀烹煮家禽牲畜是人之常情,回想起来他当时冷静的参悟,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怕。
但最困难的一切都比忘记她要来得容易得多,不是吗?
在忙碌的日常之中,他对她的感情逐渐变得麻木,他以为他都快要忘记她了,她突然又冒出来做什么?
为何,她总像是一个出其不意,又处处都牵引着他的意外,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扰他?
“你觉得好那就好吧,我们好歹朋友一场,如果你觉得有哪里不好就尽管跟我说,我会跟表哥……跟你们楼主说,让他好好改善改善、啊……”她只能跟他当朋友,不管过去抑或现在,他们似乎从来都只可能是朋友……
她原本说得很是仗义,说着说着却突然伸出手隔着绣鞋去揉自己的脚。
她今天走了这么多路,向来养尊处优的她自然会脚痛,他一点也不意外,她现在这样也只不过是自讨苦吃而已。
可看着她秀眉微蹙,顺带弄皱了一张灿丽容貌,他却踌躇着要不要出手帮她揉揉酸痛的脚。
但是,就在这时,她突然转头看向他,芙颜带笑,粉唇间却吐出困惑,“哎呀……我怎么感觉头有点晕?好、好像要晕倒了……”
她不是好像要晕倒,而是已经晕倒了。
眼看着她的身躯就要往一旁栽倒,他想也不想便起身过去搂抱住她,“芙儿?”
她的身躯好烫,是异样的烫。
他伸手一探她的额头,模到的是同样的滚烫。
很显然,她不知在何时早已染上了风寒,还是很严重的那种。
“哎……疼……”萧雨芙边发出梦呓边醒了过来,只是脑袋昏沉沉的,浑身也使不出力气,让她感觉难受极了。
“哪里疼?”她听见有人这么问她。
思绪还没有彻底清醒,她还分辨不出说话之人到底是谁,但对方微沉而平稳的嗓音使她感到安心,她便不由自主地回话道:“头疼……”
“你染上了风寒,整个人烫得厉害,自然会感到头痛。”
“静、静流?”视界逐渐清晰,映落在瞳心的那人的面容明显是她所熟悉的,但她仍是忍不住唤了他一声,以确认他的存在。
“是我。”
静流用以回应的口吻带着一丝丝焦躁,使她仍惺忪未醒的眸闪进几分困惑。
“你……怎么了?我们……这是在哪里?”她粗略看了一眼他的身后,只见这里是一个十分陌生的房间,不禁疑惑地问。
“这里是观海楼。”
观海楼就是静流要去做厨艺交流的邻镇酒楼。
他并没有回答她前面那个问题,反而像是逃避似的回答了后面那一个。
“我们不是还在破庙里吗?怎么突然就来到酒楼里了?”他们应该只才走了半日多一点,那后面那段路到哪里去了?被哪只路过的野狗吃掉了吗?
“距离你晕过去,已经是一日前的事了。在那之后雨势逐渐变小并且停了下来,我们运气算是很好,遇到一辆马车,车主听说了你的状况也愿意载我们一程,我便带着你搭乘马车直接过来这里。”
“我之前是晕倒了……”她记起来了,她那时就说过自己好像要晕倒,她以为那只是她的错觉,没想到还真晕了过去。
“你既然身体不适,为何一直不说?”静流看着她这么问。
尽管他一直试图让语气保持平和,但那双盯瞅着她的黑色眼瞳眼神很深很沉,隐隐潜伏着谴责的怒。
“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不舒服。”她又不是那种明知自己不妥,偏要死死撑着,博来一句,你好坚强的类型,身体舒不舒服,她自己心里有数……
“你不觉得,有哪一次你是有自己觉得的?你从来就不懂得照顾好自己,每一次都是别人察觉到你出了状况才慌忙跟在你身后为你处理。”
当年为大善人的妻子祈福一事还有后续。
在七天七夜的诵经祈福之后必须要到大善人家中施行法事一切才算圆满完结。
他在早课之后便随师父师兄下山,等到他回来已近黄昏,而她竟然不顾旁人劝阻,硬是要在寺庙门口等他。
当瞅见她对他苦苦等待,他的心中顿时就泛起了莫名的狂喜。
但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她一跌一撞地跑向他,在快跑近之时,那小小的身躯明显一下不稳摇晃,还是他快步上前接住她才让她得以栽倒在他的怀抱,而没有滚落在冰冷石地。
在他搂抱住她的同时,他能清楚感觉到她的身躯有多烫,她早已染上风寒,却迷煳着毫无感觉,直到体力不支晕倒过去才被发现。
在破庙那时,明显就跟当年一模一样。
看见她莫名昏倒,他也忆起了当年的心急与恐慌,他有多害怕她就这样浑身发烫到高烧死掉,甚至开始为自己先前的没人性而感到悔恨不已。
“什、什么嘛……我要是知道我也不想麻烦到别人,可我不就是对生病的感觉比较迟钝?我也不想啊!”
萧雨芙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心思,只是他的话语明显充满谴责,让她感觉他莫名好凶,唯有出口反驳。
“既然你这么娇贵,就不应追着我到处跑。”又是雨夜跑到他屋外,又是随他走到邻镇,她的身躯分明就不是铁打,最多只能跟一只易碎的花瓶挂钩,亏她还有脸跟着他跑来跑去。
“我……我去哪里是我的自由。”她知道他嫌她了。
若她能好好管理自己的身体或许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可追根究底不是他每次碰面没说几句就开始赶她吗?
她只想着如何跟他打好关系,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
“我认为我很有必要提醒你,如果你的自由是建筑在给别人制造麻烦上,那么你这个自由就不该有它存在的价值。”
“你!”他为什么非要说话那么难听?为什么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数落她的不是?对她好一点点真的有那么难吗?
她很想把心里的这些话都问出口,可她知道若她问了,说不定只会换来他更多难听的言语鄙视。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与他相处是这么困难的事,她都产生了万般沮丧的念头,想要放弃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