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很奇怪吗,你自己不也是?”
“我?我有吗?”
“你对着我,跟对着其他丫鬟们,有一样吗?”
她想了想,的确不一样。
对着丫鬟们就是平辈相处,随便一点也无所谓;但对着少爷与夫人的话,当然是要很尊敬的,而对着少爷又要比对着夫人更小心一点,毕竟自己现在的身分很敏感啊。
“每个人都会有很多张脸,对应不同的人,就拿出合用的那张脸,端看你要扮演怎样的角色。对着娘亲,我是儿子;对着下人,我是主子。因时制宜,这才是做人,只有尚不懂世事的娃儿才会只有一个模样。”
“这么说岂不是只有独自一人时,自己对着自己时,那时才是自己真正的模样?”
他没有回答她,她也觉得自己好像太不知进退了,身为下人,哪来那么多话说。所以她又低头继续调弦,想着要弹什么好。
这时,他却忽然又说话了,像是在说给她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自己对着自己时才是真正的自己……呵。如果可以对着谁,就像对着自己一样自在的话,那是最好了。”
她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依旧看向窗外,她知道他不是在看窗外的什么,只是一种虚空的眼界。
就像她弹琵琶时,眼睛看着远方,其实并不是在看什么。心若在琵琶乐音上,眼睛睁着还是闭着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她弹起了琵琶,两人各自无语,只有满室琵琶音回绕、檀香袅袅,一种静谧的氛围,让他心神变得宁和,他的思绪远扬,感觉好像很久没这么闲适了。
即便是回了自己的家,他也没有很放松的感觉。回来就是要陪娘的,所以他总是得想很多的话题、做很多的准备。
在赤龙山时就更不用提了,他一个主事人,手底下有多少事要管,他总是很忙,即便闲暇时,精神上也总是处于随时可以应变的状态;即便夜里入睡,也是多梦,很多很多的梦……连梦里都不得闲。
一曲弹完,她问:“少爷有想听的曲儿吗?”
“我不清楚有哪些曲儿,你觉得好的就好。”
在赤龙山,根本没有丝竹声。即便是偶尔为了办事需要去一些秦楼楚馆、酒楼茶肆等龙蛇混杂的地方时,那儿的各式乐声也让他觉得烦躁刺耳。
她继续弹奏起来,这回弹的是她自己随意编的曲儿,也就是她在穿廊下弹的那一曲。
因为是胡乱编的,所以她也就没有认真去记自己弹过什么,故而每一次弹奏总会有一些调子与上回不大一样,或长或短,顺着那时的心情而改变音律。
今日的音律,她改成很慢的慢调,轻轻软软的,像涓涓细流,像凉风徐徐拂面,她自己也弹得极为轻闲不费力。
“这曲名是什么?”
“无名。是我自己作的。”
“你作的?那就由我帮你的曲儿命名吧。叫『闲云调』如何?”
“谢少爷。”
他满意地闭目静听。当她专注弹罢,再抬头,发现少爷不知何时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鼻息平稳,似乎睡得挺沉。
她收起琵琶,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他,把他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遍。
也许是自己对丝竹有所涉猎的关系,她总会不自觉地注意别人的手。少爷他的手很好看,指头修长,有着男人的坚毅线条,却没有粗硬感;不像自己的爹,一双手就是肥短,指节粗大,连指甲片儿都很小。
末了,连她也犯起困打起瞌睡了。
当邢炎昊醒来时,不知已过了多久。他意外于自己竟然会打盹儿,更意外的是,眼前也有个人在打盹儿。容儿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
他看着她的睡颜,心想:『真是个奇妙的丫鬟。』
看着她长长又微翘的眼睫在眼下排成一列有如羽扇,他突然很想去模模看,于是伸手用指月复轻轻地掠过她眼睫前端,指月复传来的搔痒感觉很是特别;接着他又轻轻顺过她的柳眉,再滑过她垂在颊边的一绺青丝……
『居然还不醒?』他在心里轻笑。
于是他捻起她一绺发,用发尾轻轻搔她鼻下,她的小鼻子皱了皱,接着打了一个大喷嚏,他即时偏身闪过。
现在的他就像个淘气的小童,恶作剧之后又要装无辜,极度想笑偏要装作一脸若无其事。
杜映容醒来后,先是迷迷糊糊地抹着鼻子,待眼睛完全睁开后,发现少爷就站在她身边,瞬间整个人弹了起来,满脑子都是大祸要临头了!
“少爷!我……对不起,我……我看您睡了,不敢打扰您,所以就──”
“所以就跟我一起睡了?”他嘴角噙笑,却装作严肃。
“不是!我……总之是我的错,我愿领罚。”
“我睡着时,你为什么没直接离开呢,莫不是怕擅自走了会被我骂?”
“不是……”她欲言又止。
“不是?”
“……我只是不想您醒来时,发现只剩自己一个人。”
“什么?”
“夫人说,当年她或是符嬷嬷把还是小娃儿的您哄睡了以后,就会出房去,每每您醒来后发现房里没半个人,总会哭得好像被遗弃了……”
他听了,心中闪过一抹难以形容的感动。娘亲随口说过有关他的小事,她竟然记得?不只记得,还会想“陪”他?一个丫鬟居然会关心主子的心情?
“我已经不是小娃儿了。”他没让波动的心情显现在脸上。
“我知道……对不起,我只是直觉您醒来后若发现没人在,应该会觉得很寂寞吧……是我多事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愈说愈小声,头愈垂愈低。
他伸手勾起她的下巴,直视她双眸,她紧张得暂时停止了呼气。就这样凝视了一会儿,他放了手,她才能重新呼气。
他决定了,他要这个女人。
“今夜到房里来服侍我。”
那一夜,杜映容来到少爷房里,很认真地帮他铺床叠被,准备明日要穿的衣物,还有整理周身行囊物事,因为少爷明日就要回赤龙山了。
邢炎昊沐浴过后,头发微湿,身上只穿着中衣,衣带随意绑着,松松的衣襟半敞,微露出他精实的胸膛。他坐在床榻边,斜倚着床柱,眼神慵懒地看着正忙着收拾的容儿。
“少爷,东西已经都整理好了。”
“过来,帮我擦干头发。”
她马上拿着布巾过去,眼睛避开他敞露的胸膛,只专心仔细地拭干他发上残余的水气,并且梳理整齐,她细致轻柔的手劲儿让他感到相当舒服。
“少爷,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没有的话,容儿就先告退了。”她折好使用过的布巾,准备拿出去。
“我不是说要你今夜服侍我吗。”他邪魅的眼睛变得深沉,盯着她不放,微微勾起唇线。
被他这样放肆地盯看,她蓦地脸儿有些发烫,接着马上想到他所谓的“服侍”,该不会是另一种意思吧?
一思及此,心跳顿时如擂鼓,她又想起娘在她出嫁前告诉她的“秘事”,心绪整个纷乱不已,少爷难道是想对她……不会吧?她可是他的下堂妻啊!虽然他一直被蒙在鼓里……
“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吗?时候不早了,我外头还有些琐事还没做完……”她故意假装听不懂他的话,只想赶快离开这儿,人已经悄悄退到门边。
“过来。”
他淡淡的一句话,让她没有说“不”的权利,她只好认命地走回到他面前。
“我要你。”简单的三个字却像在宣告他的主权。
“少爷,我已经嫁过人了。”她提醒他。
“我晓得。”
“而且我还被人家休掉……”
“我晓得。”
“像我这种贱婢,配不上少爷。少爷是人中之龙,想要什么样的姑娘都有,实在不需污了您的手来碰我这种人。”
“我就是中意你,我收了你,你日子会好过些,我不会亏待你的。”
“收了我的意思是要我作妾吗?夫人不会答应的,像我这种身分……”
“我说我要你。”他不想听她在那边自我嫌弃,他要的东西就是要,没得商量,就算是娘亲也不能阻止。
杜映容知道富贵人家的宅子里常会有这种事发生,简而言之就是雀儿飞上枝头变凤凰。
主子要收,丫鬟通常无法拒绝,不管甘愿还是被迫,都只能顺了主子的意;若是有企图心的丫鬟,甚至会想方设法爬上主子的床,从此摇身一变,跟着主子吃香喝辣。
但她这会儿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原本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她对少爷的想法有了些改变,觉得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没有一般纨袴子弟的浪荡骄气。
她甚至会想,当初他之所以坚决休妻,或许是为了坚持他自己的原则,并非针对她这个人什么……因为他们当时根本连打过照面都没有,不是吗?若不是以冲喜夫妻的身分,而是在正常情况下两人相遇相识的话,她觉得自己一定会喜欢上少爷的。
她现在的心情非常矛盾,她不否认自己对他有些好感、有些倾心,又好像只是尊敬还是憧憬,总之是处于一种很模糊的界线上。
现在他竟然开口说要收一个丫鬟入房?她不禁感到一种失望的愤怒,还有……伤心。
她看错他了。原来他跟全天下的男人一样,都会要三妻四妾,看上谁就要谁,不管是谁当他的丫鬟,他都照吃不误是吗?对他而言,女人就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放在身边的都可以就近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