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这天下没有不破的牢。
大寒那日,阿澪跑了。
他才出门几天,再回来,鬼岛上已屋垮人散。
趁着他不在,趁着城里失火,冬冬来求她祈雨灭火时,她解开了冬冬耳上的封印,趁乱跑了。
这天下,没有不破的牢。
不由自主的,他将负在身后的双手握得更紧,他其实早知道,不用银光提醒,不用二师叔多说,他也晓得,阿澪若有心,鬼岛是关不住她的。
到头来,她还是对冬冬下了手。
站在那破屋残瓦中,他看着地板上干涸的血迹,眼角微抽。
虽然早已料到她会跑,等她真的跑了,感觉还是很糟。
过去这些日子,他不是没有察觉到她的恼怒与挣扎,可他原以为……还以为……她对他……
结果到头来,却还是让二师叔说中了吗?
白露站在他身后,见他负在身后的双手紧紧交握,因为太过用力,都浮现了青筋,忍不住开口。
“少爷,我已派人通知凤凰楼,或许银光那儿会有消息。”
他没有言语,半晌后,方松开了手。
当他转身,俊美的脸庞上却不见恼怒的情绪,他只是看着她,淡淡道。
“算了,你让银光别忙了。”
白露一愣,只见他扯着嘴角,苦笑。
“她既然走了,那就是我俩缘分已尽。”
说着,他转身走下台阶,只头也不回的交代。
“我累了,回应天堂睡会儿。”
白露傻眼看着那走开的男人,有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看着那在纷飞白雪中渐渐远行的男人,她有些无言。
她心知,阿澪这一走,伤透了他的心。
阿澪身有血咒,妖魔都想喝她的血,吃她的肉。
白露知道这些年,少爷为了替阿澪解咒,费了无数心血,就是他不说,她在旁多多少少也能感觉到,阿澪不是笨蛋,虽装作不知,可怎会真的不清楚?
这两人,在岛上一块儿生活了十五年,朝夕相处,同床共寝,哪能什么也不觉察呢?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恼了吧。
明知如此,还要走。
多伤心。
可白露却也难以为此责怪阿澪。
少爷拘阿澪在此,本就不是阿澪所愿。
换做是她,也难以忍受一直被人这样关着拘着吧,即便是为了她好。
白雪片片,静静落下,一点一滴的再次掩盖了沾了血迹的地板。
她撑着伞,走下那老屋仅剩的木地板,却在草地上看见了那玄黑色的琴。
它在那混乱之中,意外的竟仍算完好,仅仅断了几根弦。
白露拾起玄姬,小心的带着它到了码头,没了迷魂阵法,从老屋到码头的距离其实并不远,终年围绕着鬼岛的白雾,早在冬冬双耳被重新封印那日就已被驱散开来,如今站在码头,她能清楚看见附近的湖光山色,甚至能看得到对岸。
三婶看见她,走上前替她拿好玄姬,问。
“少爷呢?”
“他自个儿先回堂里去了。”
“这鬼岛上的老屋,还重建吗?”
白露回头看向岛上被那封印力道摧残得东倒西歪的林木,却想也没想,就开口道。
“当然。”
她收了伞,上了船,交代着。
“可以的话,多请些师傅工匠来帮忙吧。”她轻声道:“这儿毕竟才是宋家祖屋,对少爷来说,不同其他地方的。”
三婶点点头,“我一会儿就去找师傅先来看看。”
白露想了一下,再同三婶说:“少爷回来的事,先别同人说,让他先歇个几日吧。”
“知道了。”三婶再点头,长篙一撑,小船离了码头,行过水面。
看着那残破的鬼岛,白露撑着伞,在纷飞白雪中无声轻叹。
她几乎还能看见,少爷与阿澪,在屋中,依偎一起,弹琴写字的身影。
天下,果真没有不散的宴席吗?
阿澪这一出岛,可还好?
她知阿澪是千年巫女,没上鬼岛之前,也就这样活了下来,实在无须她担心,可她依然无法不担心。
可惜的是,她知少爷其实原有意要让阿澪能自由出入鬼岛的,他教阿澪那些护身符文法咒,可不是为了让阿澪等他百年之后再用的。
他没打算关她一辈子的。
谁知,还是慢了一步……
暗夜寂寂,只有水声潺潺。
长江水面宽广,大船小舟所在多有。
夜深了,渔家多已将船靠岸,一艘停在水边的轻舟,引不起旁人多看两眼。
当夜更深,一只白晰的小手,从舟篷里伸了出来,解开了缆绳。
女人裹着毛毯,蜷缩在舟篷里,小心的操着小舟尾舵,让小舟顺水而下。
深夜行船,易引人侧目,但到这时辰也没多少人醒着了。
刚出岛时,她有那么好一会儿,并不是很确定自己要去哪儿,只想着要去找那害她落入这般境地的家伙。
要找到那人的转世,对她来说并不难。
狗改不了吃屎,龚齐那家伙贪恋权力,一心只想要争名夺利,千年以来都是如此。
是个男人当皇帝,他都会想要把那帝位紧握在手,如今女帝当政,那就更不用说了,她想也知道那家伙转世后会往哪去。
她本想搭驿车北上入京,却几次看见凤凰楼的人在驿站查探,那些人腰上都挂着腰牌,万般显眼,她见了,方改弄了这艘轻舟。
她知他们怎样也想不到,她明知他们在找她,仍会往凤凰楼的大本营扬州而去。
逃跑了上千年,她很清楚该如何不着痕迹的摆月兑追纵。
到了淮扬,她便能改道由大运河北上。
夜凉如水,江上更是寒气逼人。
虽然这儿没下雪,可风仍寒冻,教她吐出的气息,都化作了氤氲白烟。
顺行一阵,她见前方再无船舟,方不再掌着舵。
小舟悄无声息的滑过水面,顺流而行。
她拉紧毛毯,靠在舟篷上,看着远方,却见芦苇花被风吹过水面,如雪花一般,点点飘落。
蓦地,一张带笑的面容,浮现。
心头倏然一紧。
她将那人的笑脸从心中抹去,却抹不去他低哑的声。
阿澪,你可曾想我?
她抿着唇,有些恼。
环抱着自己,她对那男人既恼且怒,可与此同时,胸臆中却莫名充塞一股她说不清楚的感觉,那几乎就像是……
愧疚?
有没有搞错?就算真有愧疚,也该是他要有吧?
那王八蛋一拘她就是十五年,她又不是傻子,不趁乱逃跑,难道还傻等他回来继续关着她吗?
她伸手挥开那如棉絮白雪的白花,扬起的衣袖,引起一阵轻风,但那芒花散了又来,就如他沙哑的低语。
我很想你……
他低语着,温热的吐息,好似就在耳畔,教双耳热烫。
好想你……
可恶。
万分火大的,她起身飞离船头,弃船上了岸,往前飞掠,不一会儿就远离了水岸,和那因风而起的漫天飞花。
洛阳。
大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
正午一到,大市击鼓,从四方来的人马纷纷进市场做起交易。
坐在场外客栈二楼喝酒吃饭的阿澪,看着那些进出大市的商旅,却莫名意兴阑珊,回到京城,手里之前的店铺,早让人给占去,都换了不知几手了。
她本该去找那些人算帐的,却只去起出藏起来的金子,入住了城里客栈。
几年没回来,这儿早已物是人非。
不只皇帝换成了女帝,京城从长安换到洛阳,京官换了一批,当朝宰相那位置,更是常常都还没坐热,就得起身走人,有些掉了脑袋,有些被削职贬官赶出了朝廷。
原先她已安好的人马,被这么一搞,去了七七八八。
一朝天子一朝臣。
她来此之前,心里也早有了个底,后来接手上位的人,行事手段皆极冷酷狠辣,却也异常贪财,非但大肆收受商人钱财,甚至曾直接抢人妻妾。
说起来,这种人其实最好利用,她早该在来这儿的那月,就去会一会他的。
可不知为何,就是没去。
眨眼,几个月过去了,她仍住在客后里,没买宅子,没去诱惑那贼官酷吏。
她同自己说,那人身旁定已有妖魔盘踞,可那以往也没阻过她。
那么多年来,她清楚,就是要用人以制妖,她方能保平安、稍加喘息——
蓦地,不远处忽有一熟悉的白衣身影走过。
她心一怔,心头狂跳。
没多想,便已飞身下楼,可大街上人潮汹涌,才一眨眼,那白衣人已没入人群之中,再不见踪影。
她在大街中转身,却再也看不见方才那熟悉的身影。
周遭的人群皆一脸错愕的愣看着飞身下来的她,但京里什么人没有,大伙儿见怪不怪,很快的就又再次做起自己的事。
到这时,她方发现自己做了什么。
她在做什么?想做什么?
那男人怎么可能在这?她好不容易才逃走的,她为何还找他?
若方才那人真是他,她见了他,想干嘛?
站在街头中央,一颗心仍在胸中乱跳。
刹那间,只觉狼狈,教莫名的恼怒上心。
她一甩袖,转身快步走开。
这一回,她直直朝那酷吏的府第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