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面对的事,迟早要面对。
该了断的孽缘,多拖无益。
所以尽管兰容熙的突然出现狠狠惊着她,这一面早晚要见,与他兰家的婚事非退不可。
心意既定,神魂便稳下,她已不再是那个对婚事犹抱憧憬、满怀期待的霍婉清,而在重生之前,幽魂一缕的她早也不再恨他……欸,根本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恨啊,仅是想着,若有来生,不要与他兰容熙再有丝毫瓜葛。
然后按她心中的打算是,先请爷停下马车允她下去,她知道退婚之事需要与兰容熙长谈一番,因此没要毅王府的马车等她,爷将她放下后大可先行进城,她与兰容熙谈完事后再步行回去,总归沿着官道走上十里路,天黑之前准能走回王府。
可头疼的是,她家的爷让她下马车后,毅王府的马车就直接停在官道旁。
这一方,兰容熙有礼地上前拜见,她家爷就仅用两指撩起车窗帘子的一小角,点了点头,随即帘子垂下再无动静,那是半点要走的意思也没有,明摆着没等到她回来,大伙儿就一块耗着。
捺下叹息,她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放回到面前清秀男子身上。
兰容熙仅大她几个月,算算此时应满十七岁了,今日的他一身紫黄双色混着搭配的冬袍,外头罩着兔毛披风,流泉般的乌发梳得黑亮,露出整张肤如清雪的容颜,相衬得那样好看。
仔细去看,用心去看,其实他一直比她更懂得打扮自个儿,不像她打小长于辽东霍家堡,在真汉子和女汉子堆中混大,而能混到如今这人模人样,很大一部分得归功她家爷的教有方。
“……所以就是这样呀,离开繁县慢慢往帝京来,沿途也作义诊,我是昨晚错过宿头,便在那湖畔小村的一户人家凑合一晚,今儿个一早在村里帮人看诊,义诊结束后上马车之际,就觉得似在村中瞧见你的身影,一问之下才晓得有贵客到访小村,待咱们的马车追着过来,你毅王府马车上的徽记便清楚映入目中,这下子再无疑虑,确实是小清你啊。”
霍婉清被他拉住一只柔萸,此时的他们不在毅王府马车边,也不在他兰家的马车旁,而是去到官道旁的一小座十里亭内,两人单独说话。
兰容熙与知己久别重逢说个没停,开心又道:“这一次进帝京会多待一些时日,我会多去毅王府探望你的,我还帮你调了香脂,可以拿来抹脸擦手,也能擦在唇上,肌肤保持湿润才不会粗糙龟裂——”
“容熙。”霍婉清蓦地打断他的话,五指跟着一紧,回握他的手。
那张犹带青涩的俊颜微怔。“小清怎么了?怎么都不笑?”
她闻言轻轻牵唇,又唤了他一声。“容熙,我有话同你说。”
“好。你说,我都听着。”他被她郑重的表情所感染,深吸一口气静待。
霍婉清一字字说得清楚无比,道:“我们不能成亲。我不会嫁你。因我明白,你心里已然有人,那人,我亦晓得是谁。”
那张年轻俊秀的男子面容,瞬间苍白。
从兰家的马车追来,从他的贴身女使求着要下马车见未婚夫婿,傅松凛就一直试图厘清内心这一股突如其来且莫名其妙的躁怒。
以往兰容熙几次上毅王府探望她,他从未像今日这般心生不悦,早知道他们俩定下女圭女圭亲,他这个当主子爷的再霸道、再严苛,也不会不讲理到容不得他们见面说话。
他追根究底,捻眉再想,原因应该是——
她已是重生过的霍婉清,再不是原来的那个人。
嗯……这样说也不全然,她当然还是她,却是受过上一世苦痛摧折过后的她,这样的她重生回来守护他,只有他得知这个秘密,若论这一世谁与她相知更深,除他以外岂有别人?
所以如今觑见兰家长房大爷又拉她的手又对着她说说笑笑,才会怎么看怎么扎眼。
她自十二岁来到他的身边,伴着他几年光阴,而始信她重生至今,两人在这短短几个月中又一同经历风雨,他甚至有什么想法蠢蠢欲动着,连近来又被皇上关心婚事也随口道出,下意识地试探。
坐在马车内,他未察觉身躯一直绷着,仅沉眉眯目透过车帘子的缝处直觑着那座十里亭内的两人,止不住偷窥。
官道上野风呼呼吹拂,马车离坡边上的十里亭亦有些距离,他无法听清楚他们交谈些什么,但目力绝佳的他倒能将那一双年轻男女的举措看得一清二楚。
就见两人手一直握紧紧,男的嘴皮直动,说个没完没了。
忽地就安静下来。
这会儿换女的说话,感觉她说得很慢很认真,彷佛要确保每一字、每一句都能清楚传递出去似,边说边直视男子的双眼。
然后,她放开对方的手,刚开始抽不回来,因为仍被对方握住。
她没有硬去扯开,却是抬起另一手模模对方的脸,拍抚对方肩头,又说了一会儿话后才得以月兑身收手。
再然后就觑见她走出小亭,头也不回地朝马车这边走来。
兰家长房大爷则三魂少了七魄似,兀自立在亭子里动也不动。
……发生何事?
傅松凛眉峰成峦,正思索着,听见脚步声已近,他整个人随即动起,眨眼间退回惯坐的主位,顺手从屉匣中模出一本万方杂记,斜倚着胖枕子作翻阅状,见霍婉清进到马车厢内,他仅淡淡瞥了眼,道——
“茶。”
霍婉清先是一愣,但随即回过神,轻应了声,便敛裙跪坐在收置茶水和茶果糕点的角落忙起,取出干净杯子为爷奉茶,这其间一名手下来请示是否重新启程,傅松凛出声允可。
马车再次行起,傅松凛接过她递上的温茶,喝了一口后搁回几板上,他丢开手中杂记,状若不经意般撩起窗帘一小角往外瞥,发现兰家大爷这会儿不在亭子里,也没走回自家马车那边,竟……竟撒开双腿追着毅王府的马车来了!
到底有多难分难舍?
人都回到他的马车上,臭小子还追什么追!
结果兰家大爷追到自个儿跌跤打滚,那位大爷痛叫一声,两名追在后头的兰家随从也惊呼大叫,这一闹,闹得刚回马车上不久的霍婉清也听见。
傅松凛见她咬咬唇敛眉无语,似想掀帘子看清楚兰容熙发生何事,又生生令自己忍住。
她没落泪,但眉眸间染着怅惘,那神情让他心头发堵。
“出了什么事?”他放开帘子,单刀直入问出。
“没……”霍婉清轻垂颈项,摇了摇头。
“你当本王眼睛瞎了吗?”口气微硬,那种当主子爷的威压瞬间暴涌,大有要开堂审问的态势。“说!都跟兰家大爷说什么了?”见她仍一脸倔强,抿唇沉默,他气不打一处来,冷厉嗓声窝着火——
“本王问话,你敢不答?”
霍婉清觉得上一世那样活着实在太难堪,活到后来为了想继续活下去,竟还向兰容熙求一个孩子,而她最后的最后也没能保住那条小生命。
爷要她坦言,但她还能怎么说?
她终于抬起头,知道自己惹爷发火了,只得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徐声道:“清儿刚刚帮自个儿退婚了。我不嫁人,我辽东霍家堡与顺泰馆兰家再无瓜葛,阿娘当年为我定下的女圭女圭亲,我悔了,不认这门亲。”
傅松凛闻言眉扬目凛,不敢置信,但思绪一荡立时嗅出端倪。
“上一世兰容熙可是负了你?他欺负你了,是不是?你年岁轻轻便故去,全是他害的,本王可有说错?”嗓音冷到能冻昏人,一张清贵英俊的面庞转瞬间更是冷到能吓哭孩子。
霍婉清没打算哭,真真没要哭的,从见到兰容熙直至被爷逼问的现下,她将泪水全都控住,忍得无比之好,但眼前的爷一下子让她记起上一世他闯她灵堂时的模样,眼泪竟就溃堤而出。
上一世她要归家准备嫁人时,他曾问她那婚事是不是她想要的,她的答覆是肯定的,当时他淡淡回她——
“嗯,那就去吧。”
此际,她似乎体会到他那云淡风轻的背后流淌着怎样的感情,也许那样的感情他其实也没弄明白,而当时的她更不可能懂得。
见她泪流满面,安静地一直涌出泪水,身子细细发颤的样子,傅松凛再有天大的怒气也只能往肚里压,哪里舍得再对她发火。
但……还是很火大!
她光流泪不说话,即表示他猜的就算不是命中红心那也差不离。
可恶!姓兰的那个混帐东西到底是怎么欺她、负她、害她?
光想都觉五脏六腑全纠结了!
他费力调息稳住心绪,手肘搁在膝腿上,上半身一弯朝她倾近,目光如炬。
“别哭!为那种混蛋哭,多浪费女儿家的珍珠泪?有什么想法说出来,本王替你了结。”
他却是不知,她并非因为兰容熙才哭,惹她泪涟涟的人其实就是他这位主子爷。
霍婉清瞬也不瞬望着他,努力拭泪去看清楚他,一颗心软得像狠狠塌陷了一角,这一会儿她没有再沉默不语——
“清儿不要……不要嫁人。”
他眯目哼了声。“那顺泰馆兰家自然不能嫁,兰容熙敢闹,本王斩他双臂、断他两腿。你的婚事自有本王担着,退了兰家这门亲,即便年满双十了,也不怕没好人家可嫁。”
霍婉清咬咬唇略艰涩地重申。“清儿不嫁人,我、我这辈子谁也不嫁。”
主子爷剑眉一搂,不同意了,压低声音道:“上一世遇人不淑,如今得了这份奇缘能重生在这一世,还怕嫁人?女儿家总得有个好归宿才圆满,清儿难道信不过本王识人的本领?”
她抓着袖口胡乱拭去泪水,表情更倔强。“就是不嫁,谁也不嫁 ?……爷自个儿也是一生未婚,上一世太后和皇上也是时不时探爷底线,尤其是太后,根本是想塞眼线进咱们府里,想把毅王妃的位子给敲定,但爷也扛过去了,谁也未娶,你直到故去都是光棍儿独一个……”咬咬牙鼓勇吐心声——
“爷都不婚了,今世凭什么管我嫁不嫁人?我就不嫁,我也独一个,我、我……”她接着本想说,等报恩期满,二十岁的她就返回辽东霍家堡去,这一世与谁再不相干,但脑海中立即浮出他如一抹幽魂夜游在那一座王府里的景象,心蓦然疼痛起来,什么狠话都说不出了,最后耍赖般道——
“我就待在帝京,赖在毅王府里,一辈子当爷的女使,谁也赶我不走!”
……这还当起女霸王了?
傅松凛一时间都不知自己内心是怎么想的。
身为主子爷的权威彻底遭到挑衅,像又被狠狠气炸,胸中纠结再纠结,但,她那蛮横的宣告近乎依恋,让他气到纠结的同时,莫名其妙像也尝到一丝甜入心的蜜味。
叩、叩!
两记敲车板的声响令霍婉清心头乍然一凛。
她真把两位负责控马的随从大哥给忘了,还跟爷谈了那么多,什么“上一世”、“这一世”、“重生”等等奇怪字眼全没避开,希望没被听去太多,幸得爷身边的人口风都很紧……再有,就算被听了去,怕也觉得她在胡言乱语吧?
“何事?”问着外头敲车板的手下,傅松凛凤目犹有火气,仍瞪着她。
“王爷,远远瞧着,像是府里来人相迎了,应该京里有事。”属下恭敬答道。
话甫答完,外头便传来马蹄驰近的声响,傅松凛这才收回瞪人的目光,起身钻出马车厢。
他双脚才稳稳落地,来人亦扯住疆绳下马,单膝跪下,双臂抱拳道:“王爷,皇上急召,请王爷立即进宫。小的将王爷的坐骑一并带出来了。”
傅松凛颔首低应一声,随即走向爱驹翻身上马,那名赶来相迎的下属也迅速重回自己的坐骑背上。
“送本王的女使回毅王府,兰家马车若再追来,不必理会,若敢纠缠,打了便是。”傅松凛道。
“遵命。”两名随从异口同声。
曲膝坐在马车上的霍婉清不禁叹了口气,有些力气耗尽般垂下脑袋瓜。
她好像还是没把自身的事处理好,惹得爷也不痛快。
欸,再想想今日跟兰容熙摊牌,他好像也没法儿一下子接受她的退婚,这事八成还得再拖下去,累啊,心好累……
听着外头那策马离去的声音渐远,她背靠车板、双臂抱膝,拿着额心抵着膝头,暂时缩成一团不想动了。
定荣帝急召傅松凛进宫是为了朝廷在边疆圈地养战马一事。
北境与西疆的军中牧司各提出见解,这两日还奉召回京,定荣帝分别接见后,越发觉得西边与北边的马政其实是一门大营生,年轻皇帝对如何充盈国库且百姓亦能受惠的事十分兴致勃勃,就等着跟傅松凛说上一说,再听听曾在边疆战线上生活过的皇堂叔有何看法。
结果皇帝这一开聊,着实兴奋过头,当夜连后宫寝殿也没空回,就在朝堂大殿后的重元阁摆膳烹茶,傅松凛这个辅国大臣以及两名从三品的马政牧司官便被皇上留饭,一留留到夜半,又从夜半相谈到逼近凌晨。
年轻皇上精力旺盛,熬夜议事,议的还是能富国富民兼强兵的事,半点不觉累啊!
所幸傅松凛与两名长年生活在边陲的牧司官体力与精神气儿亦都能及,整夜陪着皇上熬下来,倒也未显疲态。
两名回京述职的牧司官天未亮已得了旨意先行离去,傅松凛则在重元阁的次间雅轩小憩约莫半个时辰,并在小内侍的服侍下仔细漱洗一番,又陪着同样也漱洗过且已穿戴齐整准备上朝的定荣帝用早膳。
傅松凛一直到当日下朝才随着百官走出皇宫。
候在皇城大门外的属下有两名,从昨天白日等到今时近午,应已轮换了两批。
一名部属牵来他的黑毛骏骑,傅松凛按着鞍子才想一跃上马,属下在此时低声禀报——
“王爷,今日顺泰馆兰家的人找上门,霍姑娘搭兰家的马车出门了。”这名属下正是昨儿个驾马车送霍婉清回毅王府的随从之一。
专凛面容一绷,齿关陡紧,气息略粗沉。
他教出来的手下,定知该如何办事,所以直接便问:“此时人在何处?”
“咱们的人一直尾随着,那马车去了东大街,停在霍家的品艺香茶馆。”
品艺香茶馆。辽东霍家堡位在帝京的铺头之一,正是她霍大小姐当日为了阻挡冯尧三刺杀他、带着众人打埋伏的主要所在。
傅松凛二话不说,直接翻身上了马背,往东大街驰去。
茶馆三楼,面向大街的那一排木栏杆早就修缮完好,是正红木的木料,比先前被冯尧三打坏的那一组木料还要好,栏杆整体的造工似乎也更为细致,只是今儿个霍婉清无暇细细去看,她要应付的可不仅兰容熙一个。
今日兰家马车停在毅王府大门前,春草来找她并知会有访客时,她人是坐在爷定静院的前厅、趴在桌上睡着的,因昨夜等爷回府等了一整夜,等着等着,不知不觉就趴着睡沉了。她倒没想到,兰家那边会来得这么快。
这是她辽东霍家堡与顺泰馆兰家的私事,她不想把人请进毅王府里相谈,遂上了对方马车,一路拉到东大街自家茶馆来,至少在自个儿这小小地盘上,还能勉强当只“地头蛇”,知道茶馆里的大小管事、跑堂伙计皆是自己人,她心头就能笃定一些。
此际他们人在三楼雅轩,此座轩室一面亮晃晃地临着街边,余下三面皆以厚实的雕花沉木为墙面,从地上到顶端完全隔起,在茶馆三楼隔出一个又一个既隐密却也敞亮的私间。
在这儿,凭栏远眺可望见那似远似近的皇城高墙,似乎连皇宫的飞檐也能瞧见,往底下看的话则是往来熙攘的各式百姓,底下喧嚣,楼上幽然,别有一番“身处闹街之上而享清风之下”的闲适滋味。
伙计们已将茶具和炉火摆进,为雅轩中的贵客们添进第一轮茶,连带几色茶果、咸甜各半的小食,皆一碟碟摆上桌。
霍婉清没让人留下来伺候,反正烹茶、分茶什么的,这功夫她早烂熟于心,煮茶待客她很能应付,待雅轩中仅余相关之人,她笑笑道——
“适才上马车时瞧见兰氏二房的大爷也在,着实有些吃惊,但再想想,容熙既然来到帝京,二房大爷会追着来,那也理所当然得很。”
她口中的“兰氏二房大爷”——兰慕泽,正落坐在她对面,用一种阴鹫的眼神盯着她。
至于兰氏长房大爷兰容熙,咬着唇左看看她、右瞧瞧兰慕泽,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霍婉清内心叹出一口又重又长、且深且沉的气儿。
曾以幽魂之姿飘荡在世,而今得以重生,除了像冯尧三那样危害到爷的人当要除之而后快,那些在前一世曾辜负她、欺侮她的人,她真的没想再怨、再恨了,放过彼此才是上上之策。
但她想放手,对方似乎还不能接受,从昨日就一直累积再累积的沉郁感令她心更累,仍要强打起精神对付这一切。
说实话,她就是不争气,真真是把兰容熙当成挚亲之人看进心里,即使后来才弄明白他其实是她的“闺密”,他骗得她够惨了,但到得这一世,她还是不忍伤害他。
见他如此焦虑不安,她将香茗推近他面前,探手握了握他冰凉的手。
“喝点热茶暖一暖。”顿了顿她又叹道:“我以为昨儿个在十里亭那儿说得够明白了,我说,你们俩的事我不想理,更不想搅和进去,我也不会没事儿地往外宣传,容熙……容熙你不要怕。”
昨日在官道十里亭内,她没有说一藏九地吊着兰容熙,撇掉她自己重生的经历不提外,关于兰容熙以及他心里的那个人,该言明的她全说了,也莫怪兰慕泽会出现。
这一边,兰容熙反手抓住她,将她的一只小手合握在掌心里。
“小清……可是我不能没有你啊!我、我是喜欢你的,很喜欢很喜欢,是真的,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是真心的。”
他月兑口而出的话让兰慕泽脸色骤然一沉。
但他此话一出,俊秀面庞上的仓皇添上狂热表情,如果未曾经历上一世的苦痛折磨,未曾看清事实,霍婉清觉得自己根本难以抵抗。
她眸眶微热,为着上一世那个期待情爱、期待良人的自己而觉心酸。
“我相信容熙是喜欢我的,你也有你的真心。”只是这份真心是用在似“闺中密友”般的感情上。
他与她不是能终成眷属的有情人,而是友人,若能当一辈子的挚友那该有多好,但上一世的她没有弄懂,傻傻以为那就是男女间的情爱。
兰容熙红了眼睛,看起来十分可怜。“小清既然相信我,那我们就成亲啊,不要退婚,不可以的……我想跟你成亲,我一定要跟你成亲……”
“我们不能成亲。”她深深一个呼吸吐纳,用力抽回手。“容熙还不明白吗?你心里要的那个人从来不是我,与我成亲仅是拿我当挡箭牌,这样的婚事不会有好下场。”
“你想要什么?”兰慕泽蓦地沉声开口。
霍婉清觉得自个儿都要被气笑了。
她喝了口自家的香茗,平息一下翻腾不已的心气,跟着扬眉抬眼,正视那一脸不善的男人——
“阁下说我要什么呢?”
她心房堵着气,既可怜他们也气恼他们此刻的相逼,尤其是对兰慕泽。
她挺直背脊,努力不让自己乱了气息,凛声道:“话说回来,你凭什么质问我?你兰慕泽想要的又是什么?”
他上身往前倾,即使隔着桌子那姿态亦有威迫意味。“敢问霍大小姐是如何得知容熙与我之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真能一辈子瞒天过海吗?我是如何得知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霍家堡与顺泰馆的婚事该如何退。”从容再饮一口茶,定定神。“如今我阿娘已亡故,亲弟尚未成年,我的婚事我能自个儿作主,但兰家长辈那儿需要有个说法,容熙若不能妥善处理,只能我亲自登门去说了。”
“你敢!”兰慕泽双手紧握成拳,兰容熙则捧着茶杯微微颤抖。
她先是一愣,跟着像想通什么似摇了摇头,轻笑一声。
兰慕泽暗中咬牙。“你笑什么?”
霍婉清道:“我笑,阁下原来只晓得担心事蹟败露,怕是从未想过哪天真泄露了,该如何处置吧?兰慕泽,你要是个男人,要是真带种,就该挺身而出护着容熙一辈子,兰家真不能容你们俩了,那就带着容熙私奔也成,若办不到,没那份执着到死的勇气,就该早早了断关系。”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低声咬牙切齿,相貌堂堂的五官有些扭曲。
霍婉清亦是暗暗咬牙,表情彷佛云淡风轻——
“好,那我有一问,倘使今日我真的毫不知情地嫁进顺泰馆兰家,与容熙真作了夫妻,不是名义上,而是真真正正的夫妻,你能忍?”
兰慕泽气息变得粗嘎,死死瞪着她。
霍婉清近乎怜悯地一笑。“你能忍,但忍得了一年、两年,忍不了一辈子。何况,如果容熙与我有了孩子……噢,对,我若成亲,绝对是要孩子的,至少要三个娃儿,容熙是兰家大房独苗,岂能没有孩子承继香火,你瞧着一家几口和乐融融的我们,心中将作何感想?”
兰慕泽怒到目底泛红,听她又道:“所以我劝你俩,要如何是你们之间的事,别把无辜女子扯进你俩这滩浑水里,想清楚自个儿要的是什么,别去祸害别人,否则我真敢把一切捅破。”
她能退婚,能全身而退,却也担心会有另一个对亲事、对良人满怀想望的女子,踏进那个无望的困局,如上一世的霍婉清那样,女儿家最美的情怀生生被毁去,内心仅余无尽荒芜。
但她这话说到最后,兰慕泽只觉刺耳无比,他不愿听、不想听!
就像上一世他突如其来的袭击,这一回使的仍是同样路数,他骤然起身,长臂横过桌面探来,眼看就要掐住她的咽喉。
霍婉清准备掀桌弄出声响。
为防隔墙有耳,她事先吩咐茶馆掌柜将此间雅轩的左右两边轩室全空出来,但也不忘交代众人,若听到摔杯掀桌的声音,就尽快冲上楼来。
她手中茶杯才要砸下,眼前一切突然变得怪异,瞬间偏离她的预期。
她看到兰慕泽背对的那一道雕花沉木墙面蓦地被击破一个大洞,那木头碎裂声未止,正欲对她出手的兰慕泽已被人抓住后颈,倒拖回去,接着面朝下一把掼倒在地。
霍婉清耳中,那破墙时造成的木头碎裂声是止了,但身旁的兰容熙叫得好响好凄厉,她在这一瞬竟还恍惚想着——
……啊,原来男人也可以发出犹如女子的尖叫声。
她手里还抓着茶杯,欲攻击她的兰慕泽已昏死过去,眼看那个破墙闯进的“不速之客”横眉一扫,目光如刃直视兰容熙,对方才踏近一步,霍婉清立时起身将兰容熙一把拉到身后。
“爷……”这是怎么回事?她脑袋瓜一时还转不过来。
为何进来援手的不是她霍家的人?
为何不是破门而入,而是破墙?
那间轩室是特意空下的,该无人才是,她家的爷……竟来打埋伏吗?
傅松凛以为已怒至极处,未料怒涛一波还比一波高,看她那般挺身护着兰容熙,让他心中顿生杀意。
“过来。”简洁二字,听得出十重音色。
霍婉清气息陡凛,不敢再多踌躇,抿抿唇低头走向他,才走近就被他的五指扣住细腕。
“把兰家两位爷一并带走,等本王发落。”傅松凛这道命令是对两名随从下的。那两人从头到尾无用武之地,主子爷气到破墙而入、抓人掼地,暴起暴落全一人包办,他们俩只能负责善后。
听到他要把兰慕泽和兰容熙扣下,霍婉清心里急了,但知道急也没有用,她家的爷正在气头上,气到她都能清楚感受那一波波涌来的怒涛,以及他顶上拓开的一片火海。
欸,头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