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沁心的泉水,从千年栗树底下涌出,汇进澄净的水潭。
碧绿水潭的深处,黑龙正在沉睡。
漆黑的发须在水中轻轻飘摇。
潭中的水族们,全都收敛鳞爪皮甲,不敢发出声音,连动作都小心翼翼,就怕扰动水流,坏了黑龙的休憩。
他睡得不好,常在梦中辗转,激起潭底的泥。
药布已经松月兑,暴露没有鳞片保护的身躯,在水潭底摩擦时,总有阵阵疼痛。
他在黑龙潭盘踞数百年,原本相安无事。
但是,百年前的木府主人娶妻那日,身为宾客的他喝得太醉,大闹婚礼掀起波澜,试图淹没砚城,被那任主人逼回深潭里,用新娘的七根银簪钉住。
七根银簪的效力,只有五十年。
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
木府的主人通常都很年轻,男的称为公子,女的称为姑娘。
五十年的时间一到,上任主人公子来到潭底,一脚踩在银簪上,说道:“我可以为你除去银簪,让你从此自由。”
公子穿着飘逸的白袍,嘴角带着冷淡笑容:“但,你必须答应我,不再做一件恶事。”
龙有傲骨,黑龙的傲骨又特别硬,哪里肯答应?他一口就拒绝。
公子面带笑容,无情的把银簪踩得更深,让他锥心刺骨的疼痛。
又过了五十年,有只艳红中带着金色的红鲤鱼,在这段时间里,恭敬的为他衔来水草,敷着被银簪深钉时、始终无法痊癒的伤,稍稍减去痛楚。
她还在时限快到时,靠在他耳畔,轻声告诉他,或许假意服从就能重获自由。
为了他,红鲤鱼游进木府里,催促这任主人,该要快快拔去银簪。
这任的木府主人,是个仍有一分稚气的少女。
“我可以为你除去银簪,让你从此自由。”
姑娘轻声说,即便他再放肆张狂也不惊不怕:“但,你必须答应我,不再做一件恶事。”
黑龙不耐久痛,又看她是个小女孩,自然就小觑了她,不肯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开口便答:“我答应你。”
“好。”
姑娘笑着点头:“那我就放了你。”
银簪粉碎,他狂喜翻滚,随即狰狞的想吞吃这任砚城之主。
她却笑盈盈、娇软软的说:“你说谎。”
她声音很轻:“说谎就该受罚。”
姑娘刮去他所有龙鳞,鳞片化为一块墨玉。
红鲤鱼去为他求情,带回来伤药,为他抹药,再缠上一圈圈药布,跟他说,姑娘找他去木府,哭着告诉他:“大人,误判姑娘能力、请您说谎月兑身,都是我的错。
请您委屈,我从此愿意协助大人,即使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也心甘情愿。”
她落泪的时候,红鳞点点带金。
姑娘以鳞片要胁,恣意使唤黑龙,逼他做许多小小杂事,而且做一件事只还他一片鳞。
蝴蝶不见了,就要他去找蝴蝶。
堂堂一个龙神,满城找蝴蝶,出城到荒郊也只见花,不见蝴蝶,他于是号令水族们去找,青蛙找得不用心,大鲵找得轻忽;有的找得仔细、有的找得踏实,即便是四处查问、游上游下的也垂头丧气回报找不到,只有红鲤鱼找得最慎重,也最远,找来蝴蝶送到他面前。
黑龙在梦中翻身,梦中红影绰绰约约,都是红鲤鱼的身姿。
原形时,她有艳红带着金的长长鱼尾。
人形时,她一身薄纱,同样艳红带金,在身后披垂了几尺长。
他在潭底时,她一口一口衔来软女敕水草,教他卧眠之处,都有厚厚的水草做底,不会碰疼药布下的伤口。
姑娘现身时,水族们都凑上前,围着猛献殷勤,只有红鲤鱼始终守在他身旁,不离不弃——黑龙在梦里陷溺得更深。
红鲤鱼啊红鲤鱼,他在梦里想起那么多,关于红鲤鱼的点点滴滴。
公子化魔回到砚城,寻找夫人作乱时,砚城里的火都消失,姑娘命令他去找火。
他在黑夜里听了人与非人们的抱怨,不耐烦的吩咐:“去拿个灯台来。”
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是。”
她始终不曾怠慢,一直恭敬。
灯笼妖冒犯,竟吻了他,汲取他的龙火。
他并不恼怒,但她已经怒不可遏,滋啦的从薄纱中戳出锐利鱼刺,根根穿透钉牢灯笼妖,痛骂:“放肆!”
那时,她的发肤都变红,发丝无风自动,像燃烧中的火焰。
灯笼妖还故意嘲弄。
“你很爱他吧?”
妖物很挑衅:“我有他的吻,你有什么?”
妖物自恃有魔化的公子撑腰,甚至要黑龙投诚,说可以打倒姑娘、取回他的鳞片,从此他有鳞片护体,灯笼妖吐火驱敌,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他拒绝的时候,灯笼妖质问,是不是因为红鲤鱼?
“她配不上你!”
妖物这么说:“别再顾着那女人,跟我一起走。”
再三的冷淡拒绝,惹得灯笼妖大怒,竟对他喷出炙热的龙火。
她也不想想,自己只是小小的红鲤鱼,竟挡在他身前,艳红薄纱铺开如网,护住他的身躯,自身暴露在龙火下,被高温炙烤,薄纱瞬间就融化。
这只红鲤鱼,为什么这么笨?见到她受伤,他的理智顿时被怒火烧得一干二净,俐落杀掉灯笼妖,抱着她就到木府去求救,完全忘记姑娘要他留下活口。
在姑娘面前,她受着伤痛,却仍一心把过错揽在身上。
“姑娘,这完全是我的错。”
她发丝被烧落,挣扎着下地,不敢倚靠他,尽量用残余的发丝遮盖受伤部位,不让他看见丑陋伤口。
但是,被烧落的发丝,落在他的衣衫上,当他低头望着时,就触动某个他原本以为不存在的深处。
那时,即便姑娘不把鳞片给他,他也没有抗议,只要姑娘把红鲤鱼治好就是了。
“告诉她,以后不要多管闲事!”
他这么说,看似告诉姑娘,其实是说给红鲤鱼听。
他为什么说不出一句感谢?一句慰问?为什么?黑龙在梦中深深懊悔。
事后,他甚至没问过,她的伤好些没有。
红鲤鱼为了他伤、为了他痛。
啊,他太骄傲,太盲目了!黑龙悔不当初。
那株桃花精化成人形,让男人们喝下累积千年的珍露,无论是人与非人,都对她着迷,深爱到难以自拔,同声说她美、说爱她,唯独他无动于衷。
“就算你是龙神,喝下那杯茶也会爱上我,对我唯命是从。”
信妖还在一旁说风凉话。
“你为什么不爱她?”
不知死活的家伙问:“你是不是已经爱上别人了?”
梦境好清晰。
为什么那时候,他没有醒悟?是太骄傲了吗?是的,是因为骄傲。
他那太硬、太该死的傲骨啊!桃花精说:“你的爱在别人那里。”
他还回答:“我没有爱任何人。”
“不,一定有。”
桃花精很笃定:“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不可能有这种事情。”
他太在意鳞片在谁手上,却没发现爱在谁那里。
懊悔到什么程度才够?痛彻心扉够不够?他的再多后悔都枉然。
无用、无用、无用、无用、无用、无用、无用——梦来到最痛,却也最清晰的那段。
公子打开封印,悲鸣叫唤夫人之名。
夫人伤心,而被夫人治癒的雪山也跟着伤心,落下大量积雪。
他窜到半空中,恢复原本模样,圈绕大部分积雪,保护姑娘与雷刚。
姑娘为了抵抗妖斧,以他的鳞片化为龙鳞之盾,他怕鳞片再被毁损,上前拍击利斧,把攻击转到自己身上——啊,可不可以梦到这里就好?再下去发生的事,太过惨烈,梦一次,他的心就狠狠的痛一次。
梦境不受控制,仍在继续。
妖斧很是诡异,只追击姑娘,他挡身在前,利爪交叠,龙气灌注全身,但妖斧触及爪尖时,竟感受不到半分敌意,锐利的斧穿过他,没有痛、没有血,甚至没有伤口。
他气恨被公子小觑,翻腾的发出震耳龙啸,要把公子咬成肉末,牙却被魔化的利爪握住。
弯刺的指甲,满是魔的恶臭,陷入他上颚软肉中。
乌黑的、炙热的恶火燃起,烧灼他的下颚,最靠近脑的那处,让他之前所有过痛苦都黯然失色,不及这次的万分之一……不,这只是上的痛。
心痛,比的痛,痛得更多、更深、更无边无际、无处可逃。
他在下一瞬就感受到了。
当他激烈翻腾、吞下积雪,却灭不去恶火时,红鲤鱼飞身而来,因为刚刚离水,赶得太快,衣衫都还没干。
她吻上他,吸出恶火!这胆大妄为的、无视尊卑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红鲤鱼啊,把恶火都吞进体内。
那是连他都支撑不住的恶火!
“不要!”
他被灼伤的嗓,喊出愤怒,以及又深又浓、明明白白的情绪:“不要为了我!不准你为我而死——”
她头一次违逆他的命令,发烫的手,抚着他的脸,露出他永难忘记的温柔微笑。
梦,这样就够了!行不行?掏走双眼、掏走心、掏走肺、掏走什么都好,不要让他再重复梦见。
梦见那件艳红带金的衣衫,从尾端开始,逐渐变得焦黑。
寸寸化作灰烬掉落、梦见她的双足、她的身躯,因为恶火毁损。
梦见她在烈焰中含笑,吞下最后一口恶火。
梦见她的灰烬如雪般撒落。
红鲤鱼,为了他而死的红鲤鱼,只余灰烬,剩下一小片的鳞。
梦,让他陷溺,让他好痛好痛。
他把那片红鳞,压入额上,覆盖原本的黑鳞,永远都不再取下。
他只剩这么少、这么少的她,除了记忆,还有梦中一次次的回想。
他有的她太少太少了。
沉睡的黑龙,因心痛而抽搐,额上的红鳞艳丽带金,光芒穿透清澈的潭水,白昼黑夜都看得见。
全身冰冷的他,只有那处是暖的,有她的气息跟温度,汇聚他的想念。
这是他仅剩的。
事到如今,再后悔都于事无补了。
他爱她,那只美丽的红鲤鱼啊。
这么爱,爱得很深,却太晚才醒悟,于是他只能在梦中一次又一次的懊悔,痛恨自己的往昔的言行。
黑龙,陷溺在梦中,难醒。
☆☆☆
风吹过深潭水面,兴起微微波浪。
一片片红鳞落下,点开一圈圈大小不一的涟漪,水面波光潋灩,红鳞荡漾其间,随清波上下不定,像女子飘逸的长长裙摆。
慢慢的,红鳞们落入潭中。
落到游鱼上。
落到蟹壳上。
落到虾须上。
水族们的身上都有红鳞,有的多、有的少。
它们没有反抗,充满期望的看着红鳞落下,没有沾上的,还刻意凑上前去,翻身袒出肚月复,迎接红鳞贴附,忘情的想贴上更多。
厚厚的水草也伸长再伸长,渴望得伸成无数指尖,捞着水面下的、水面上的红鳞,圈裹回身上,浓绿中于是带有艳红的颜色。
是红色的鳞!红色的鳞!水族们欢腾着,是龙神大人额上那般的红鳞!既然龙神大人视若珍宝,那它们要是贴得愈多愈多,就能被龙神大人重视吧?落入水潭的红鳞被瓜分一空,唯独落在黑龙身上的,它们不敢去抢去碰触,那些贴得不足的水族们,于是顺流游出黑龙潭,进入砚城大大小小的水渠,去追逐落在别处的红鳞,一尾尾、一条条、一只只都想贴得红艳艳的再衣锦还乡。
贴得满满的水族,只剩乌黑的双眼,陶醉的在水中游动,动作还轻轻的,很珍惜得来不易的新鳞,就怕碰掉了,失去这份荣光,被别的同类抢了去。
深潭里很静很静很静。
静。
太静了。
静得像是某种巨大力量来临前的征兆,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
是正的,还是负的?是邪的,还是善的?是有利的,还是会造成巨大破坏的?疑问是顽强的苗,种下了就恣意茁壮,干扰黑龙陷溺许久的梦,把梦境扰得逐渐不清晰,他记得那么深的、艳红带金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还愈来愈淡化。
他在梦里伸手,想挽留她淡去的模样,她却在他指尖化成灰烬,再怎么掏取都是枉然。
这么一动,黑龙醒了。
她的名字就在舌尖,他差点便要唤出。
梦很痛,但没有梦的现实,没有她,他醒来有什么意义?被扰醒的黑龙很恼怒,汹涌的怒气必须找地方发泄。
紧闭的龙眼豁地睁开,怒火在其中跳燃,想狠狠的咬碎什么,是人、是鬼、是妖、是魔,或是最最最硬的雪山都好。
但,映入眼的颜色,让他瞬间忘了怒。
红。
是红色的鳞。
覆盖着水族与水草,他腾扭龙身细看,望见松月兑的药布之间,也有灿灿的红鳞,长须顿时竖得笔直,一时间竟呛了水,咳得整座深潭震动,喷涌出的龙气上升,出水就爆破开来,传得砚城内外都震荡不已。
是她吗?黑龙心神紊乱,狂喜难熄。
之前有多么心痛,这时就有多么欣喜。
是她吗?这些红色的鳞。
是她回来了?她回到他身边了?潭水因为黑龙的喜悦,翻腾得像是滚沸一般。
可是,为什么只有鳞?她呢?他焦急的左看右看,都看不见那艳红带金的身影。
她如果回来,怎么会没有来到他身边?是什么人、什么事绊住了她?他有那么多话要跟她说,放眼砚城,有什么人、什么事胆敢阻碍他跟她之间?对,他想到了!一定是姑娘!那个令人生厌、看似无害,甚至带着一丝稚气的小女孩,只有她这么爱管闲事,也只有她有能耐,能阻挡他跟梦魂中的艳红带金身影相会!黑龙飞腾破水,化作人形,用最快的速度往木府奔去。
他收紧身上的药布,覆盖摩擦出的伤,知道她看了那些伤,会很伤心很伤心。
他不要她再伤心,再也不要、再也不要。
黑龙走得这么凌乱仓促,什么都不顾及,谁都挡不住他。
谁能挡得住一心一意的龙神呢?他比风还要快。
纵使没有姑娘的召唤,他依旧擅自闯过灰衣人守卫的石牌坊,踏进木府里飞奔,执意要向姑娘讨要那个,他在好多日夜里始终惦念的红鲤鱼。
这次,姑娘要什么,他全部给!都拿去、都拿去,他只要红鲤鱼回来。
信妖看见黑龙奔来,脸色从纸的米色,褪得像是雪那样苍白。
“泥鳅!你怎么来了?姑娘没有找你。
上次我看到你的伤都——啊啊啊,不要跑得这么快啊——”
纸片黏在他肩上,缠住就不放,在他耳边嘎啦嘎啦吵个没完:“你要去哪里?啊,那里是药楼啦!那是放钥匙的地方、那是花园、那里是天井、那里是庭园、那里那里那里那里我我我我我我也不知道那里是哪里啊啊啊啊啊啊!”
太吵了,又甩不掉,但是他没空停下来,他要见红鲤鱼。
“不行,臭泥鳅、笨泥鳅,不能进去大厅。”
信妖喊得很大声,语音惊恐,落地抓住砖石固定,用尽力气拖住黑龙的冲劲。
“不可以,不可以!姑娘在休息,绝对不可以去打扰!”
他不肯听,知道姑娘在大厅,就执意要进去,迫不及待。
信妖拖不住,连地上的砖都一路被掀开,抓耙出一道歪七扭八的无砖路,在景致美轮美奂的木府里,显得格外突兀。
大厅的门,有一层结界,但是被他轻易就一撞而开。
他踏入大厅,望见躺卧在雷刚怀里的姑娘,双眼再急速搜寻,扫过褪色的墙、褪色的砖、褪色的桌、褪色的椅,却没有看见艳红带金的身影。
信妖滚进大厅,还在嘎啦嘎啦的叫,声音却变得很小:“姑娘病得很重,不可以去打扰啦——”
“她在哪里?”他劈头就问。
为什么看不见?是姑娘把她藏起来了吗?
“不要藏住她,让我看见她!快!”
他大步上前,逼得很近,直到雷刚神色严凛的伸出一指。
“别动!”
只是个人——不,只是个鬼,怎么能阻止他?但,不可置信的是他竟真的动弹不得。
这是什么力量?他是堂堂龙神,雷刚只是个鬼,为什么能够阻止他?这力量是来自姑娘,还是雷刚本身?有什么玄怪之处?这不重要!
“她在哪里?”这才重要。
姑娘睁开双眼,竟跟大厅的墙、砖、桌、椅一样,都褪色了,甚至褪得更多。
“我没有要你来。”脆脆的语音,比往昔严厉。
“她在哪里?”他只关心这件事。
“谁在哪里?”
他浓眉紧拧。
“不要再跟我玩游戏!”
“谁跟你玩游戏?”
该死!懒于口舌之争,他松开药布,抛出一枚红鳞。
这是证据,一旦有了证据,即使是狡诈的姑娘也不能否认。
红鳞被雷刚接住,摊开掌就在掌心泛着红,没有靠到姑娘脸旁,清丽的容颜比冬季的花更憔悴。
“你是睡得太久,连眼睛都睡坏了吗?”
她罕见的没有戏弄他,指着那片鳞,轻喘几口气,才能再说:“这不是鱼鳞,是蛇鳞。”
他全身僵硬,药布全都松开,珍藏的红鳞都落下,在脚边铺开一圈,像柔软的、难以挣月兑的绳——不,是蛇!真的是蛇鳞,红色的蛇,不是红鲤鱼的鳞!他盲目得可笑,堂堂龙神竟连蛇鳞跟鱼鳞都分辨不出,还急匆匆的赶来要人,脸都丢光了。
只是,神魂都不在了,脸面根本一点也不重要。
“人死了就死了,你还要念什么?”
姑娘的语音冷淡,像是冰锥似的,戳进他没有防备的心。
误以为红鳞是红鲤鱼归来的证据,消弭的怒火,这时再度冲涌溃堤。
他咬紧牙关,龙火却从七窍喷出,想狠狠的咬碎什么,是人、是鬼、是妖、是魔,或是最最最硬的雪山都好——现在,他最想咬碎的,是冷言冷语的姑娘!
“她是为我而死的!”他痛吼。
“那又如何?”
姑娘质问:“她活着的时候,你看过她一眼吗?她死了就变得重要了吗?”
“我爱她!”
他吼得更大声,震动整个大厅,墙被震得碎裂,斑驳的纷纷落下,原处只剩虚空,幻象濒临消失。
姑娘剧烈咳喘,单薄的双肩抖动,惨白的嘴里咳吐出鲜血,沾在绸衣上淡开成花,落到地上也成了一株花,但花色都很淡。
木府在震动,砚城在震动,许多力量也蠢蠢欲动。
雷刚拍抚着姑娘的背,万般不忍。
“别说了!”
姑娘摇摇头,擦拭着唇瓣,半撑起身体,发鬓都有些乱。
即使在心爱的男人面前,她也不太能支撑了。
“公子作乱后,我休养虽然已经数月,却始终没有痊癒,最是需要你。”
清脆的声音愈来愈衰微,泄漏她隐藏的虚弱:“但是,这些日子里,因为你怠惰,卖羊的苏家,全家人都成了真菌宿主;乌贼骗去土地与房屋,原本的人与非人都失去住处;做纸的蔡家媳妇小婉,被鹦鹉妖拐走,如今不见人影;盐妖作乱,许多男女被夺去内脏、骨骼脑与肉,只剩一张皮;玉匠方毅家的妻子珊瑚发狂,吞吃方毅与几个奴仆;邪风趁机窜入砚城,到处散播疫病,许多人与非人都病倒。
你还蠢笨到把蛇鳞当鱼鳞,到我这儿来吵闹!”
一连说了许多话,姑娘喘息不已,脚边的花无声凋谢,绸衣的花也融化,汇聚到衣角流下。
信妖咬紧了嘴,不敢出声,但因为忍得太用力,心思反倒都浮现在身上,不断反覆流动,一句一字很清晰:可、可是——那些事情,并不是因为臭泥鳅才发生的啊啊啊啊,这样说,是不是太过分了?唉,姑娘真的伤到底气了,才会事事都怪在黑龙头上,还好我很乖。
还好还好还好,我很乖我很乖。
姑娘这会儿,比面对公子时还动气呢!
“人死了就死了——”比先前虚弱的脆脆嗓音重复。
雷刚伸出手,轻点姑娘的唇,不赞同的摇头。
“见红不是人,是妖。”
她停了停,虽然改了口,但竟然再说得更刺耳:“妖死了就死了!”
他从来不曾如此气恨!龙啸涌出口,尖锐破空,双手恢复成龙爪,恼恨的要往这可恨的女人身上猛划,切划成碎片,直到变成看不见的粉末。
“你要对我动手?你想对我对手?”
姑娘纤细的、苍白的手,握着那块墨玉,手却有些抖。
“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的龙鳞全都粉粉碎碎,从此真的成了泥鳅!”
他冲动的真想一拼,就算玉石俱焚都没关系,反正现在活着,也是沉溺在梦境中,死了倒是比较干脆,还可以拉上这个可恶的女人当垫背!杀了姑娘,木府会怎么样?砚城会怎么样?他全都不在乎了!电光火石之间,额上的红鳞暖烫起来,像是急急的提醒。
红鲤鱼生前,他没有听进她的一言半语。
如今,红鲤鱼死后,他不能不听这残余的念,留下的一丝劝。
猖狂的怒火,逐渐平息下来。
他收回龙爪,恢复成双手垂落在两侧,不恼怒、不气恨了,却也了无生趣,但他知道这条命是红鲤鱼牺牲,才换来的,所以不能死。
姑娘还在说着,声音愈来愈弱、愈来愈断续:“算你识相。
但是,罚你这段时间的懈怠,到每个出事的地点去巡视。
每到一处,就剥下你身上的一片鳞,埋下来当惩罚,由、由——由信妖、监督——”
☆☆☆
黑龙去了这段时间出事的地方。
苏家的人动也不动,连羊都僵立着,不叫不跳不跑不逃,眼瞳都是全黑。
他剥下一块鳞,埋进土里去。
之前他收拾乌贼的地方,虽然是间漂亮的房子,现在却挤了很多人与非人,都是住所被骗走的。
他剥下一块鳞,埋在照壁下。
山麓上的鹦鹉石,旁边还有间屋子,空空的看不见人影。
他剥下一块鳞,埋在鹦鹉石的下方。
盐妖开立的酒店,已经空无一人。
他剥下一块鳞,埋在破落的楼房角落。
方毅家中,有许多碎散的红鳞,都是蛇鳞,里面有笑声,也有哭声。
他绕了一圈,无心多管闲事,红蛇为爱发狂,他也陷溺在思念中,各有各的痛苦,一时之间有些理解。
他剥下一块鳞,埋在方家门前。
至于满城乱窜的邪风、满城飘散的红鳞、满城流传的疫病,他就一处一处的去剥鳞,再埋下。
信妖在一旁看着,急着嚷嚷:“太多了太多了,笨泥鳅,不要埋那么多,你真要成泥鳅了啊!你疯了,这样处处是伤,血都止不住了啦!”
但他不管,先前得回来的鳞片,现在全都剥得没有了,露出伤口、流下龙血。
本来他最在乎颜面,也以英俊的容颜为傲,从姑娘手中得回鳞片,最先就贴覆到脸上,刚开始时,鳞片不够,只能贴覆一半,他还做了个精致的银面具,遮掩的另一半张脸。
现在想想,实在很愚蠢、自私。
那时心里只想着自个儿,要恢复容貌、恢复能力、恢复自由,却忽略了一直守在身旁,尽心尽力奉献一切,痴情的红鲤鱼。
如今,鳞片都没有了,他只留着额上那块红鳞。
没有了龙鳞,他还是龙。
一条悔不当初、心心念念着梦魂中身影的龙。
埋完鳞片后,他回到黑龙潭旁,沉浸入幽冷的潭水中,再度闭眼作起梦来。
梦中,才有他的红鲤鱼。
他的见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