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他们一家人盛情款待这位天上掉下来的贵客。
他的腿已经让跌打师傅用木片固定捆扎好了,看起来骨头应该是没断,但骨裂恐怕是有的,为了不让裂痕加深,师傅还绑了固定,尽量别动得好。
余儿也削了支长木棍给他暂时充当拐杖用,她替他披上一件斗篷,遮住背上残破的衣衫,连颈子都包起来了。
搀扶着他出来坐在席上后,他看着屋内的这群人,心情很是紧张,而那一桌子菜,多到令人咋舌的程度,不是菜色很多,而是量很多。
主膳是饺子,那饺子堆在中间的大盘子上,成了一座小山,而桌子旁边倒放了一张凳子,上头架着一锅炖汤,那锅子就是灶炉上炒菜用的大锅直接拿过来放的。
而坐在眼前的,有三个长得像熊一样大只的男人……啊不,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大姊,女的;另外两个身形看起来比较正常的,一个是他的救命恩人,另一个是跟她长得很像的妇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估计应该是她的娘,也就是只顾着灶房里的炉火,对他见死不救的那个。
“我跟大家介绍,她是我救回来的人,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余儿兴致勃勃地道。
“唤什么名儿来着?”说话的是余儿的娘。
“姓庞,知识的知,祥瑞的瑞。不像姑娘家的名字对吧,其实我是——”庞知瑞想接着表明自己是男人,结果被旁边的余儿抢了话。
“姑娘家取男人名的很常有啊,你爹娘一定是觉得你长得太美了,怕你太柔弱,才取了个阳刚点的名字补强。其实『知』跟『瑞』是男女都能用的字,像我就有认识一个叫知秋的,还有一个叫瑞芸的。”余儿滔滔不绝地说着。
“不,我是真的——”他才刚想辩解,对面就响起如雷的笑声,整个盖过他的声音。
“小姑娘,你别紧张,我是这儿的当家、这些孩子的爹,名字再怪都不会比我怪。我叫穹锦彰,我这人老被说很爱穷紧张,人如其名,好笑吧!”
“当家的,你那让人听到耳朵长茧的老笑话就不要再拿出来讲了。”余儿她娘横了丈夫一眼,穹锦彰马上紧张起来,闭上了嘴,乖得跟孙子一样。
“你们姓穷?”庞知瑞第一次听到这姓氏,怎么会有人倒霉到姓“穷”呢?
“不是贫穷的穷,是苍穹的穹,很少见吧。我们这儿是弓县,弓县自古以来住了很多姓氏里带有『弓』字的人家,所以才会被叫做弓县。”余儿马上了解他的疑惑,毕竟他们常被问,问到都习以为常了。
“老祖宗就姓穹,这没办法改的,所以我们就在名字上下功夫,让名字听起来不那么穷。来,我跟你介绍。”穹锦彰开始一一指着,“这是长子,叫穹多福;长女,穹多娇。”
“多娇?”庞知瑞听到大姊的名字,很是惊愕。
“江山如此多娇的『多娇』。”穹锦彰补充。
“我知道,只是……不,没什么。”庞知瑞想想算了,还是别多嘴了,他只是觉得大姊怎么看都跟“娇”字扯不上边儿。
“而我的名字『余』字,是取年年有余的意思。你瞧,我们的名字一点也不穷,都是多多的哩。”余儿甜甜地笑道。
“其实当年余儿出生时,正是刚过完年后不久,我看米缸上贴着『满』字,本来想帮她取名叫『多满』,结果被骂了。”穹锦彰搔着头,又发出如雷笑声,但一看到太座阴着脸瞪他,又马上缩起,闭了嘴。
庞知瑞还发现一点,余儿她娘看似不经意,其实是有在注意他的,那看着他的神情若有所思,大概是在怀疑他的来历,毕竟面对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持着保留态度是很正常的;相反的,像余儿那种过分殷勤的热情好客才是该令人担心的,她如果被骗、被卖了,可能还会傻傻地帮对方数银子吧。
“庞姑娘,多吃点,你不快点吃,等会儿饺子就要被我爹、大哥、大姊吃光了,他们一个比一个会吃哩。”余儿催着他动箸。
他看着那座饺子山,实在是提不起什么食欲。在庞王府里,虽然不至于日日山珍海味,但至少膳食都是精致好看的,而不是像这样大锅大盘的粗食,像在喂猪似的。
但是他累了一天,尤其是面临攸关生死的阵仗后,他体力已经全部用罄,饿得大肠撞小肠,就算是猪食也得吃了。
他夹起一个饺子,塞进嘴里一咬,饱满的肉汁马上在他口内扩散起舞……好吃,太好吃了!不用沾什么调酱就非常好吃。他好惊讶,这看起来不怎么样的饺子,怎么会美味成这样!?难道是因为自己太饿了吗?
全家人看到他那满足感动的表情,都笑了,也开始动箸。庞知瑞还在闭目慢慢咀嚼,享受着嘴里那颗饺子的美妙滋味时,下一眨眼,桌上的饺子山竟然已经消失了一半。
他瞪大眼睛,看着这家人狼吞虎咽的速度,顿时感到一股危机,他动作要是再慢一点儿,这有生以来吃过最好吃的饺子就要没了!于是他也赶紧加入大快朵颐的行列,拼命的吃,他向来优雅的吃相,此刻已完全顾不得了。
但是他再怎么快吃,也赶不上在座三头熊那蝗虫过境般的速度,眼看着剩下最后一颗饺子,他虽然嘴里还在嚼,已经本能地伸手先把那颗饺子夹回自己碗里放着了。
他吞下嘴里的饺子后,才惊觉自己有多失礼。这从小到大维持的好礼教,居然在这儿毁之殆尽,他顿觉满面羞惭,人家好心收留他,他竟然做出这么厚脸皮的事……
就在他低头自我反省时,面前被摆了一个盛着满满热汤的大碗,那双柔荑是余儿的,她对他说:“喝点汤。我娘常说,一个人厨艺好不好,看汤就知道,汤要炖得好可不容易,我娘炖的汤可是很计较火候的。”
庞知瑞看着那碗平凡无奇的冬菇鸡汤,汤面还冒着微微热烟,舀起喝了一口,他再度闭起眼仔细品味着口中的精华……
他心想:『简直绝品,庞王府的厨子真该全部遣回老家吃自己。难怪余儿她娘会把炉火看得比我的命还重要。』
喝完这碗汤,他肚皮整个圆满了,接着耳边响起此起彼落的饱嗝声,他一点都不意外,肯定是那三头熊发出来的,但他一点也不在意了,礼教在这偏村的平凡人家里,一点都不重要,一顿饱饭才是最重要的。
用过膳后,回了房,余儿准备了一套大姊的衣服过来。
“差不多该歇息了,换套干净的衣服比较好睡,你的身量跟我大姊差不多,在这儿养伤期间,你就凑合着穿我大姊的衣裳吧,只是一般的粗布衫,大姊要下田干活儿的,所以都是裤装居多,因为要耐脏的关系,颜色大多是暗色的,不大花稍,还望你不介意。我看你的衣服是锦缎子的,想必你应该出身不凡吧,你家住哪儿呢?”
“我是檄州……”庞知瑞欲言又止。
他原本想坦白自己是檄州庞王府的述国公,但一想到庞王雷厉风行的治国风格,早已令普天下百姓闻之丧胆,虽然他不是庞王,只是旁系封爵的述国公,但若是亮出庞王府的名号,恐怕还是会吓到人家,故而有所踌躇。
“你住在檄州啊?听说檄州民生富庶,但是上位者的治事理政方式很可怕,我记得那个诸侯王好像是叫什么来着……”她搅着脑汁,一时想不起来。
“庞王。”他不假思索地接口。
“啊对!就是庞王。”她笑着一拍手,接着马上注意到一点:“嗯……你也是姓庞呢。”
他的心头猛地一跳,没想到她接着又说:“檄州姓庞的很多吗?就跟我们弓县有很多姓张的一样吗?”
“呃……大概吧,我不是很清楚……”他心虚嗫嚅,连忙换了话题:“那个,我要更衣了,你能先回避一下吗?”
“你直接换就好了,一样是女人,你下午都袒胸露背给我看了,现在又要我回避,岂不好笑。”
他一听,不觉红了脸;她看她那尴尬的模样,笑了出来。“我去提水来给你,你现在不方便沐浴,就在屋里简单自己抹抹身子净身吧。”
她留了一桶温水放在床边,给了他一条抹身子用的布巾后,就关上房门离去,自己去湢间沐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