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弓县,位于檄州西南方,地处偏僻,人口不算多,但是背山靠海,山产鱼产丰沛,是个自给自足的福地。
山脚下有一户人家,灶房里一对母女在忙着准备晚膳。
“余儿,你爹当年在边防服役时,有提过将军大人的事,还记得吗?那将军大人就是当朝的辅舜亲王,他后来娶了驵侩之女当继室王妃。”娘亲一边揉面团一边说着。
“我知道,爹说过很多次了,他老说他那时当御马监,因为养马的关系,跟那王妃娘娘很相熟,我都觉得他是在吹嘘,八成是以为认识了有头有脸的人,就觉得自己也跟着厉害了,但爹只是个养马的小兵而已不是吗,而且征战结束,现在都退役超过十年了,谁还会记得他是谁啊。”
“是这样说没错,但你爹跟王妃娘娘的交情似乎还真的挺不错的。”
“就凭爹那个熊样儿?娘,没凭没据的,你别让爹给哄了。”
“是真的,因为你爹竟然跟王妃娘娘攀到了关系,说要让你跟王妃娘娘的弟弟相个亲,彼此看看有没有谱。”
“怎么可能!”
“娘本来也觉得不可能,但前几日王妃娘娘的娘家,也就是谷家驵侩,已经大老远请媒婆拿八字帖来了。”
“我不要。”余儿二话不说地拒绝。
“听说谷家驵侩现在是王妃娘娘的弟弟在当家了,做得有声有色,而且谷少爷长得一表人才,是个俊哥儿,这是个不可多得的亲事啊。”
“娘,别再替我说亲了,我不要。”余儿噘起嘴。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有说不要的道理。”
“要嫁也是大姊先嫁,怎么就净找我的媒说。”
“谁净找你的媒说了,人家媒婆是看哪家有还没出阁的闺女、哪户有还没娶妻的公子,就到处帮忙穿针引线,赚赚媒人礼。你又不是不知道,之前有个媒婆第一次来,刚要踩进咱们家大门,什么话都还没说,你大姊就拿着柴刀插在门板上要人家滚回去,吓得她老人家飞也似地跑了,这风声传出去,谁还敢再来提你大姊的婚事啊。”这为娘的想起来就叹息。
“那就是看我好欺负了?下次再有媒婆来,我就举斧头吓吓她,想必就不会再有人敢来罗唣了。”余儿拿起菜刀,虎虎生风地对空挥着。
“你别好的不学,净挑坏的学。”娘亲皱起眉,不爱女儿开这种玩笑。
“娘,不如就让大姊去跟那个谷家驵侩的少爷相亲吧。”
“不成不成,你大姊的八字跟谷少爷的相克。”
“所以倒霉事又落到我头上了,我不要,我讨厌相亲,我讨厌像鸡鸭鹅一样摆在摊子上任人挑拣的感觉。”
娘亲看余儿左一句不要,右一句讨厌的任性模样,不觉一怒,拿着菜刀用力往砧板一剁!
“都到婚配年纪了,有人说媒时就多少看看听听,别净是推,都还没看过怎么知道不好呢?你以为是人家喜欢你,才巴巴地来说亲的吗?要不是王妃娘娘念在跟你爹的交情,咱们高攀得上人家吗?住在这穷乡僻壤,亲事不用说媒的,难道你以为夫婿会自个儿从天上掉下来吗!”
话才方休,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哀嚎声,接着停顿了一下,又听到树枝“啪吱”的断裂声,紧跟着又是一阵呼爹喊娘的喊叫声,再来是重物摔落的声音。
余儿的耳朵竖得直直的。“娘,听那声音……好像是有人摔下来了?”
“快去看看,说不定是你的夫婿从天上掉下来了。”娘亲不忘挖苦她。
余儿跑了出去,循着微弱的申吟声,在柴房后头的院子找到那个满身狼狈不堪、灰头土脸、屈着身躺在草堆里,神情十分痛苦的人。
他背后的衣衫整个裂开,背上有刮擦伤口流着血,重点是他双手抱着右腿,看样子腿可能伤得最重。
她看看周遭的情况,推测他是从坡谷滚下来,半途先挂在某棵树上,树枝断了才又摔下来。有树先帮他挡了一次落势,再摔在她家院子的草堆上,算他命大,否则要是直接摔下来,恐怕不死也去掉半条命了。
她回头对着屋里大声喊道:“娘!有个人掉下来了!你快来帮忙!”
“死了吗?”她娘也扯着嗓子,大声喊着回问。
“没死!”
“快死了吗?”
“没那么快死!”
“既然不是快死了,你救就好了!我这儿还要顾着炉子的火,离不开身!”
那个躺在草堆里的人听到这对话,内心感叹世情凉薄,这家人也太没同情心了,有个人伤得这么重,躺在这里动弹不得,屋里的人却还只顾着炉子的火……
“喂,站得起来吗?”余儿问道。
他痛苦地摇摇头。
“右腿上没有见血……看样子骨头不是裂了就是断了吧。”她喃喃自语着,接着又问他:“左腿能动吗?”
他又痛苦地点点头。
其实他不是右腿痛而已,一路滚跌下来,身上瘀血片片、伤口处处,其中背上的伤口最大,刺痛得很,全身骨头就像要散了似的。幸好他滚下来时本能地用手抱着头脸,头部的磕碰伤倒是没有太严重。
“来,搭着我,咱们先进屋里再说。”说着,她已经主动拉他的手放到自己肩上,扶着他的背,一个使劲,两人就站起身来了。他意外她个子不高,力气却挺大的。
虽然他有想到男女之别,但在这非常时候,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于是他半身重量靠着她,抓着她小小的肩头,拖着一条腿,一跛一跛地跟她进屋去。
她扶他坐在床榻边缘,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腿放到床上摆直,接着就到外头去打了一盆干净的水来,帮他把背上的伤口拭净后,再把布巾重新洗净拧干递给他。“先抹个脸吧,我来上药。”
他一边抹脸,她一边帮他的背上药。“等一会儿药干了再穿衣,免得沾了。”她从他手上拿过脏布巾,又拧过一次水,再度要拿给他时,不觉怔了一下。
他已经把因为滚落坑谷而变得乱七八糟的顶冠束发解下来了,现在的模样是长发披垂如云,遮住半边儿侧脸,显得好……风情万种。
他没发现她的异状,从她手上拿过布巾,又抹了一次脸,还有脖颈、手臂等。全抹完了,才发现她一直傻傻地盯着他看,顿时有些尴尬。
“你做什么盯着我看?”
“真美……”她惊叹于他的容貌。
白白净净的脸庞、眉清目秀、长长的眼睫衬着桃花眼,鼻挺唇菱,美中又带着英气,是一种介于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俊俏。
他为了上药而解下半边衣衫,露出的肩头、锁骨,莫名地很是诱惑人,散落如瀑的乌发为了不沾到背上的药,整把收拢披在胸前,那模样竟带着一点儿妖媚,让她一时看得痴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赞辞,所以一点也不觉得稀奇。他是人称檄州第一美男子,拥有不输女子的俊俏容貌,从小到大早已习于听众人夸赞他的外表,听到都没感觉了。
多少女子倾心于他,都是因为他这身皮囊,反而让他觉得俗不可耐,故而至今从未对谁上心过,直到他的嫂子出现。
嫂子爱上的是二哥,而不是他;或许这正是让他觉得嫂子与众不同的原因之一,第一次有女人不为他的容貌所动。输给二哥,他心悦诚服。
他看着她那看着自己的灼灼目光,觉得有些不自在,想必这姑娘也迷上他了吧,他开始找话题,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在下庞知瑞,孤身外出远行,不幸旅途上遇到大虎,逃命的时候滚落坡谷,承蒙姑娘相救,不胜感激。”
“孤身?你一个人外出啊?难怪你要女扮男装了。”余儿还是直盯着他瞧。
“嗯?女扮男装?”他一时傻了。
“我正在想说为何你要做男子打扮呢,这下我懂了,是为了安全起见对吧,姑娘家一个人外出本来就比较危险,更何况你长得这般如花似玉,假扮成男人的话,行事也比较方便些。”
“等等,我是男人,不是姑娘易钗而弁。”他慌忙澄清。
她巧笑道:“哪有男人长得这么美的,咱们都是女人,就别装了。”
他目瞪口呆。他知道自己外貌得天独厚,但被误认为是女子还是第一次,他很无奈地试图辩解:“姑娘,我真的是男人,你看我的身量也知道,上哪儿找这么高大的女人。”
“我大姊约莫跟你差不多高吧。”
“你听,我的声音可不像姑娘家那般尖细吧。”但也不像一般男人那么低沉就是了,他的声音是不高不低的。
“我大姊比你还低嗓呢。”
他撩起衣袖。“你瞧,我有手毛腿毛的。”但没有很浓密就是了。
“我大姊的手毛比你还浓呢。”
“………”他脸色愈来愈难看,思索着。
的确,他从小就长得比较偏阴柔气质,一般男人会有的特征,在他身上都不怎么明显,喉结也若有似无,就连胡须也不怎么长,要不是长大后被鼓噪着去了烟花地“行成人礼”,证明他的雄风没有任何异常,否则他还一度很烦恼自己是不是有什么病呢。
但是被说长得比女人还美,跟真的被当成女人可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啊。
最后他索性把上袍整个一月兑,露出胸膛。“看到没?看看我这平坦的胸,这样你还要说我是女人吗!”
“我大姊的胸也很平的。”她微微一笑。
“别再提你大姊了!”他忍不住怒吼。
“你别恼羞成怒,胸部不大的姑娘家很常见的,没什么好丢脸的。听邻里的大婶姑婆们说,以后生了娃儿,女乃孩子的时候,自然就会大一些了。”
“我还生什么娃儿……”他为之气结。
“你不用觉得自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好,你虽然没胸,但长得美啊。像我虽然胸比较大,但长相就输你一大截了。”她双手捧着自己的胸说着。
他不由得盯着她的手,还有她手捧着的胸,讷讷道:“是还不至于差到一大截的程度……你也长得挺不错的。”
她好像没听到他说的话,自顾自地继续讲:“我每次听说书的说什么祝英台、花木兰那些故事,都会觉得很纳闷,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她们是女扮男装呢,那些人眼睛是糊到牛粪了吗!”
他在心里叹:『你的眼睛才是糊到牛粪了啊。』
“虽然你打扮得很像真的男人,英俊挺拔,活月兑月兑就是个翩翩公子,但你骗得过别人,可骗不过我这双锐眼,我一看就知道了。”
他内心盘算着:『这姑娘脑子估计是听不进人说话的,他到底要怎样才能证明自己是男人呢?难不成要月兑了裤子给她看吗?』
若是这样做的话,的确是可以证明他是男人,但同时也会证明他是个猥亵、龌龊、无耻、下流、孟浪的登徒子,恐怕会被乱棒打出门去,以他现在已经废了一条腿的情况来看,要再多废一条腿的话,实非良策啊。
“我不管你要怎么想,总之,我是男人就对了。”他叹口气,不想再跟她争无谓的舌上之功。
“你真的很固执,若你是不想让人知道你是女儿身的话,我可以帮你保守秘密的,就只有我们家的人知道你是姑娘,外头的人不会知道的,这样好吗?”
“等一下,所谓的保守秘密,应该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才对吧,为何还要跟你家的人说我是女人?”被她当成女人已经够冤了,至少在其他人面前他要当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啊!
“你脑子真是不好使。”她叉起腰。
“什么?”他长到这么大,饱读诗书,从来只有被说聪明过人的份儿,而这女人居然说他脑子不好使?
“当然要让我家的人知道啊,要不然他们以为你是男人的话,肯定会叫你跟我大哥睡同房的,这样你的闺誉岂不就毁了。所以要让我家的人知道你是姑娘,这样你才能跟我一起睡。”
“我跟你一起睡?”他大惊。
“瞧你这伤势,没养上几个月是好不全的,我看你身上也没带家当,多半是从大虎那儿逃命时就全落光了对吧。也罢,你就先住在这儿,安心把伤养好,之后再做打算吧。”
“我很感谢你的收留,但……跟你一起睡这件事……不好吧。”他很是为难地推却。
她替他这个男人设想什么见鬼的闺誉,却没想到自己的闺誉吗?不过说到底,她根本就不认为他是个男人啊!当然也就不会想到要避嫌了。
“怎么?你不想跟我睡啊?那跟我大姊睡也是可以的。”
她话才刚说完,房门外跨进一道巨大影子,背着光,还看不大清楚长相,但看那外形是高头大马、方头大耳,十分孔武有力的壮硕模样,头上缠着头巾,手上拖着一把锄头,看上去杀气很重,让人不由得产生三分畏惧,他正想说这人应该是她的大哥时,只听见她喊了一声——
“大姊,你回来啦。”
“余儿,我听娘说你的夫婿从天上掉下来了。”大姊眼睛看向那个坐在床榻边,眼睛睁得老大,下颚始终合不上来的人,心中暗忖:『看样子摔得不轻,连下巴都摔月兑了吗?』
“大姊,你别听娘在那儿胡说,这位姑娘是在山上遇到大虎,滚下坡谷,刚好掉在咱们家后院里,伤势还不轻呢,尤其是右腿。”
“姑娘?真是可惜了,娘还打趣着说要帮你准备嫁妆了哩。哈哈哈哈!”大姊朗声大笑,这笑声也跟男人一般豪迈。
“你们就是爱欺负我,不理你们了。”余儿转头对他说:“她就是我大姊,怎样?是不是跟我说的一样,所以你也别因为平胸而自卑了,你比我大姊更有女人味呢。”
“你大姊根本是男扮女装吧。”他低声喃喃自语。
“你刚刚说什么?”大姊原本把锄头扛上肩,刚要走出去,一听到他好像说了什么,又转身回来问道。
“不不,我什么都没说……”他惊恐地拉起刚刚月兑下的上袍,遮住自己,但其实根本起不了什么保护作用。
“余儿,好好照顾人家,等会儿一起出来吃晚膳,我先去找跌打师傅来看看她的腿伤。”
“好。”她高高兴兴地把大姊送出去,等到大姊走远了,他才松了一口气。
“如何?你要跟我睡,还是跟我大姊睡?”余儿再次问道。
他眼光诚恳而真挚的:“请无论如何都要让我跟你一起睡,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