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大院的青砖上跪满了一地的官员们,时值金秋,可一过正午,阳光便从空中如岩浆似的泼下来,浇在这群穿了厚重官服的男人们身上,任是再心静如水的人也受不了这种炙烤。
不少人背后的官服已被汗水浸湿,几乎每个人都会隔一阵儿就抬起袖子擦拭额上滚落的汗水。
丞相府大厅内倒是阴冷无光,沈之煜身着七品文官官服,负手而立,剑一样的目光扫视了厅外院中的官员们一圈,面无表情道:“皇恩浩荡,本相幸得圣上信任,受命于本次会试主考官,为我端周国广纳栋梁之士,是本相义不容辞的责任……只是,本相听闻贡院里,泄题舞弊已经成了某种风气……”
他话一收,并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冷冷地看着他们。
倘若这天下有谁的狠戾手段最令人胆颤,那人必数沈相无疑。
若论这天下有谁的心思最深不可测,那人还是沈相无他。
一时间,官员们额汗骤落,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个个噤若寒蝉。
沈之煜看了看众人的脸色,又冷哼道:“此次会试,本相和圣上极为看重,深知文采并不代表一切,各方面皆出色才能成为真正为国为民的好官……如今整个京城里甚至各位的府上皆被本相秘密安插了风纪组人员,如若有人胆敢舞弊营私……
“本相此次也将放下官威,融入本次举子之中,对举子们的行为举止、德体美暗中考察,以此加分。如若你们胆敢私下透露本官的身分……仔细你们的脑袋吧,各位!”
这几天遇到的人和碰到的事,对于连墨来说,不过是一个插曲,只要不是萧宴一切都好说。
能不能改变命运又不违背书中剧情就看今朝,所以她格外重视,因为没有什么比预先知道什么时候会死更可怕的事情了,这一刻她深深地为没有看完全书就在作者评论下怼她而感到羞愧。
原书中的作者借用古代科举模式,稍作修改便有了端周国规定。在京城,会试共考三场,一正三副四人充任主考,由皇上钦命特派。三场考试分别由三名副主考监考审卷,前二十名者,再由正主考官决定十人进入最后的殿试,由皇上亲发策问。
贡院即开科取士的地方,连墨心情复杂的站在又被称为“龙门”的贡院大门口,看着门顶牌匾上气势如虹的几个大字——为国求贤,同在场众多考生一样,皆是视死如归的神情。
她想起那个已经和情郎双宿双飞的大汉,虽害得她被错抓为采花贼,但人家还是有些真才实学的,不然怎么会一路通过层层选拔到现在的会试,她又哪有这么好的机遇。
贡院大门才打开一条缝,在场的考生便一拥而上。
连墨四处找寻着,终于在长廊末端看见了挂有大汉名字的号房。进了屋子,还未来得及坐下,她看见了一个非常不合时宜的人。
“之沉兄?”
沈之煜一身玄青色盘领袍,衬得整个人高贵清华,腰系革带,头戴幞帽,很明显是文官的公服,看起来气势凛凛,整个人丰神俊朗中又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
回过神来,他已然站在门栏外,神情淡淡。
“之沉是……监试官?”
“嗯,我负责监督考场风纪。”沈之煜挑眉道:“试卷发下来之前,为了防止夹带舞弊,我们风纪组需要做全身搜查。”
闻言,连墨不由得睁大眼睛,强压下心底的惊愕,她努力让自己表情自然,“我、我怎么会私下夹带呢?呵呵呵呵。”
话是这么说,视线却不由自主的飘向隔壁,隔壁的隔壁,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发现他们均已月兑下外袍露出光膀,更有甚者正准备解开腰带……
将视线赶紧收回,此刻的她,表情像便秘了许多天。
将她五颜六色的表情尽收眼底,沈之煜沉声道:“虽说我有求于妳,但律法在前,我总不能知法犯法,妳说是吗?郝帅兄?”
那低沉的声音听在她耳里嗡嗡作响,看来,只能走这一步了。
她握紧了拳头,在心里做了个决定,“大人,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将真相告知了。”
沈之煜眼角笑意更深,神态却自若,“但说无妨。”
连墨惴惴不安,内心纠结了许久,只得硬着头皮豁了出去,“哎,以前家穷,我不幸身染恶疾,没钱医治,如今扩散至全身……”她闭上眼,一副忍受着苦痛的神情,手指握拳紧掐掌心,让声音里带着哽咽,表情看起来更逼真。
沈之煜微微沉吟,却不动声色,又淡淡道:“月兑衣吧,时辰快到了。”
“大人真要揭我的伤疤吗?每当我沐浴更衣时,我都不忍直视这一身的浓疮……”说着,将宽松的袖袍卷至手腕处,露出皆是脓包的肌肤,满目疮痍,有些甚至已经破皮长出粉女敕的新肉。
她别过脸,眼角闪过泪光,“这副丑陋恶心的身躯已经让我生不如死,我还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大人,我想我帮不了您了,请您另请高明。”
沈之煜:“……”
许久,他背过身,不发一言。
连墨顿时觉得自己后背的衣服被冷汗全部浸湿,还好原书剧情中面对监试官的搜查,连筱想出来的便是这一招。
所幸这时敲锣打鼓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第一场考试,开始了。
接过试卷正要打开,却见沈之煜并未离去,而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大人还有事吗?”你这样很影响我发挥呀。
“不是要帮我写自传吗?得先从了解我开始。”他煞有介事的点头低声道。
说来奇怪,这长巷里,除了远处站着的几个监试官,再没有其他官员路过。
可能这会试规矩就是如此吧,连墨并未多想,然而——
“可我现在正在考试,大人确定要在这个时候……”
“当然不能影响妳金榜题名。”沈之煜左顾右盼,突地将一张白晢的脸凑向前,神秘道:“我,是来帮妳的。”
连墨心里微微发紧,她想起昨晚黑衣人说会助她一臂之力,难道,眼前的人便是?
尽管如此,她还是想试他一试,毕竟,在这条完全不知道剧情的支线中,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啊!
连墨小心翼翼,“大人不是说……要知法懂法守法吗?”
沈之煜好看的眉轻轻一挑,“妳不想金榜题名?妳不想一夜暴富?妳不想扬名万里?”
如果按照套路出牌的话,那么下一句……连墨试探性的询问道:“洗洗睡吧,别作梦了?”
“不。”他冷笑着,修长的手指按在领口处,作势要解开领口的盘扣。
“……大人,请您自重。”
见她慌张不安,沈之煜没有理会,径自解开外袍,仅以她一个人能看到的角度撩起一侧的袍子。只见那衣袍的里子上都是黄豆大小的字迹,仔细一看,密密麻麻的赫然是八股文的范题。
连墨两眼一黑,四肢无力,身子都差点没坐稳,事出反常必有妖,她才不信有这等好事。
“大人,我乃是将要成为端周国栋梁之士,为报效国家做贡献,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待我通过这次会试,一定登门拜访,彻夜长谈,各方位全面的了解您,替您先把序写了,这样可好?”
连墨内心长吁了一口气,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连自己都快要被感动了。
她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他,静静等着他的反应,如若他表明来意,那么,这人确定是来帮助她的了。
见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沈之煜深邃的眼眸里渐渐凝起冷霜,“那妳好自为之。”话落,转身走向长廊的另一侧。
莫名其妙!连墨心里犯嘀咕,撇了撇嘴,确定他不是那个助她一臂之力的人,百无聊赖地将试卷打开——弯弯曲曲笔划复杂的繁体字映入眼帘,她看一眼都头皮发麻。
连墨扶了扶额,居然忘记了这是古代,文言文什么的早被她还给国文老师了。
眼珠转了转,面上端端正正坐着,脑袋里却九曲十八弯,她回忆著书上的剧情……可作者并没写明怎么答题啊……
书中只是寥寥数笔带过,连筱打开试卷后便一头栽进答题中,而她这个连作文都一塌糊涂的三流大学毕业生,更别提写这些策论了。
眼看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一炷香只剩拇指大小了,连墨终于开始坐立不安。
如果她没按照剧情考上贡生,没有进入殿试,那剧情又被她走偏了,一想到那个如影随形的雷,顿时心如死灰。
身子微微侧靠在门栏上,她四处张望,可走廊上除了来来往往的监试官外,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连墨这下彻底慌了,额角开始渗出细细的冷汗,双眼直直盯着空白的试卷,彷佛眼睛眨一下,试卷上就会凭空出现字来,这种想法越来越甚,以至于有一卷纸从门栏侧边偷偷塞进来也毫无所觉。
“咚咚咚!”
忽然,墙壁传来轻微又有节奏感的敲击声,连墨下意识侧头倾听,眼角余光便瞥到了墙角里那卷纸,偷偷观察监试官的行踪,她小心翼翼挪动着左脚将那卷纸磨了过来。
天助我也!那卷纸赫然是一张试卷,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答案,甚至在姓名那一栏,连郝帅的名字都写好了。
虽然心下惊愕,但想到那黑衣人的话,连墨瞬间了然了。
不假思索地将空白试卷收进怀里,将答题工整的试卷铺平,镇定自若地等着收卷。
摇头晃脑的哼着小曲儿,抖着二郎腿,不一会儿,时间到的铜锣声如约而至的响了起来。
直到监试官收完卷,连墨从门栏处探出头,便看到隔壁那人正冲着自己礼貌的微笑。
那是一张相貌平平极其普通且平凡的脸,有些憨厚,配着一身简洁朴素的青色长袍,多看几眼也记不清长相。
尽管心下满是狐疑,但也回给他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那人微微点头,不再看她。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连墨快要坐麻变成雕像的时候,她才终于想起来,一旦进入贡院,意味着三天内吃喝拉撒睡都会在这里进行,直到会试结束方可出去。
书中的连筱意识到这点对自己女扮男装的情势不利,便假借突然病发难忍,住进了贡院临时搭建的医馆,从而避过了耳目。
入住医馆后,碰巧那坐诊的郎中是萧大将军的旧识,自然认识自小长在将军府中的她,从而替她隐瞒了真实身分,从此连筱名正言顺的考试时回号房,考完后回医馆。
连墨转了转眼珠,将宽大的袖口卷了起来,露出那些脓包,再将自己的头发弄乱,狠狠地咬破自己的嘴唇,“救……救命……”
当她倒在地上扭成一条蚯蚓发出求救时,许是声音太小没有引起太大的重视,她心念一转,那就——
“救命啊,我要死了!”
一声分叉裂音划破长空,脚步声终于由远而近迎来,连墨大喜过望抬头时,便看到沈之煜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连墨蓦地一怔,大脑当机了片刻后又重启,她伸出满是脓包颤抖着的手,嘴唇哆嗦着道:“大、大人……”
只见他修长的眉毛微微蹙起,一双如同清泉般清澈的双眸正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淡薄的唇角紧紧抿起,长身玉立的站在那里。
沈之煜眼眸中绽放出一丝冷冽,声音清冷,“发病了?”
连墨被他看得心里发毛,睁大眼睛盯着他,她在心中权衡片刻,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弱弱道:“怎敢,劳烦大人……”
沈之煜淡淡瞥了她一眼,幽幽道:“同为天子门生,体恤同僚,是本官义不容辞的责任……更何况阁下若能高中,将来共同为江山社稷做贡献岂不更好?”
说着,不等连墨反应,他招手唤来两名医官。
两人搬来担架将地上的连墨手脚并抬移上架子。
连墨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么顺利,她并没有看到沈之煜的视线停留在隔壁那间号房的人身上。
那人一双明眸平淡无波,全程观看了连墨的表演,却自始至终坐在位置处,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淡然,见沈之煜在看他,方才起身行礼。
沈之煜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
那人坐下后,唇角勾起的一丝嘲弄转瞬即逝。
连墨被安置在颇为简陋的医棚里,倒也十分心安。
因为书中连筱就是被安排在这种医棚里,且位置隐蔽,在长廊尽头,寻常除了医员不会有任何闲杂人等进来。
棚子里挂着用灰布制成的垂落帘布,许是为了给予尊重和保护隐私,分成小块区域隔了开来。毕竟能进入会试的,都是通过乡试、府试层层选拔而来,尽管状元只得一人,但其他留下的多多少少也能入职京城各个司所,自然得给未来可能的官员尊重。
连墨长长吁了一口气,深深为自己的机智慑服时,突然有掀开棚帘的声音。
她赶紧假装还没醒,闭上眼睛。
“今天这个病人有些怪异。”
“此话怎讲?”
“他双臂后颈所见的肌肤都长满了脓包,甚是骇人,手臂上还流着脓水呢,你说会不会传染啊……”
明显是两人对话的声音,只是他们的对话让连墨的心猛地下沉。
其中一人道:“唯有上报沈相请太医全身诊视确认是否为传染病,以免在这封闭的贡院里造成恐慌。”
连墨眼皮子底下的眸子转动了好几下,活生生把那满腔的震惊全都压了下去,现在她不能动,依旧假装沉睡。
直到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连墨方才慌乱地坐起来。
上报沈相?沈之煜?找死啊!
当初看书时,男主沈之煜是中期才出现的,甫一出现,瞬间收获一众书迷的心。
他五岁成名,八岁名噪天下,十七岁入朝为官,二十岁拜为丞相,可谓是一个传奇。
而连筱的身分,原本是女主萧灵身边的小丫鬟,因大将军平定边境内乱,庆功宴上皇帝一个高兴,将萧灵指婚给丞相沈之煜。
一个是威武大将军之女,一个是位高权重的丞相,郎才女貌,一时成了世纪佳话。
没想到大婚当天,萧灵逃婚,追寻初恋男二去了。
帝王赐婚怎可没有新娘子?于是急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就此嗝屁的萧大将军转身看到身形差不多的小丫鬟连筱时,灵机一动,让其代替萧灵完婚,毕竟两人从未见过面,谁知道沈相眼中的大将军之女长什么样呢。
而在相府受尽屈辱的连筱则跳进了恶毒女二的圈套里,灌醉沈之煜签了和离书……
要是让沈之煜知道,那个害他被和离的前妻出现在贡院里,不得早早玩完?书中描写这位沈相可是极度月复黑阴险之人,不然以弱冠之龄怎会登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滔天的丞相之位。
不行不行,她要逃!
贡院内,一盏盏挂在长廊上的灯笼,在漆黑的夜色中散出昏黄而柔和的光芒来,月黑风高,夜深人静,最是偷溜的好时候。
连墨从门帘缝里探出头,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她赶紧拉开帘子,蹑手蹑脚挪着步子溜到无人把守的某处围墙。
白天她偷偷模模观察了许久,这一处天时地利人和,一棵粗壮枝叶繁茂的老榕树正好屹立在墙根处,挡住了来来往往人的视线,树后那窄小的角落正是爬墙的极佳之地。
既然剧情的走向发生了些变化,那她应该可以溜之大吉,保住小命吧?
连墨本想学着电视上吐口唾沫在手心再搓搓手,让翻墙充满仪式感,可实在太过反胃,便直接踩着墙上凸出的地方往上爬,直到实在找不到踏脚处,她用力踩住树干借势抓住了一根大腿粗细的枝桠。
连墨蹬着双腿,在半空中晃来晃去,想借力跨上另一根伸向墙外的树枝,眼看快要搭上去,便听到头顶上传来咔嚓的响声。
那一瞬间,她僵住了,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觉得身子一抖,树枝又往下斜了一些。
我去!她不该为了过嘴瘾一口气吃了两碗饭,啃了五个鸡腿,喝了两碗红枣银耳汤。
连墨只觉得欲哭无泪,整个人突地往下降落,吓得她闭紧了双眼,两只手扑腾了一下,却什么东西都没抓到,眼看着离地面越来越近,只等着那一下剧烈的疼痛时,身子却好像落入了软绵绵的棉花中一般,不仅不疼,反而还有一阵淡淡的清冷气息萦绕在鼻息间。
咦?
她偷偷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一闪而过的青色袖袍,一双如同夜空般深邃的眼眸淡淡地看着她,彷佛有无数璀璨的星光,剎那间摄人心魄。
连墨觉得,这样的画面若是以公主抱的形式呈现的话,应该会更加美好一些,而不是他拽着自己的领子,如同拎小鸡一般,让自己的脚尖踮着月兑离地面。
“深更半夜,妳在做什么?”沈之煜松开她的衣领,神情淡淡。
“大人万福,呵呵……就是……吃多了,锻炼锻炼,消化消化……”连墨尴尬地笑着。
沈之煜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病好了?”
“锻炼身体,增强体质。”连墨愣了愣,当下一副虚弱的样子,只想赶紧将他打发了,“大人,小的已经锻炼完了,就不打扰大人巡夜了,告辞。”
说着,转身就要走。
沈之煜似乎有备而来,瞇了瞇眼,微微一笑,“三日前本官说的话妳可还记得?而妳,是不是将本官的话当耳边风?”
气氛陡然剧变,连墨只觉得周遭空气一冷,自己彷佛置身冰窖中一般,那般冷彻心扉的寒意自脚底缓缓地往上蔓延。
连墨扯了扯僵住的唇角,按下心中的惊恐,“大、大人,眼下当然是会试更……”
“本官白日里帮妳,妳不领情,眼下已经是晚上休息时间,妳却还要推托……”
连墨瞪大眼睛看着他那张和蔼中带着阴沉,微笑中带着阴谋的俊脸,突然想往他脸上扔狗屎是怎么回事?
她不动声色地擦了擦额前滑下的冷汗,认命道:“大人,您有话直说。”
不知道为什么,连墨总觉得他气势太过于强大,让她不得不小心翼翼说话和行事,虽然她也不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嗯……”沈之煜从鼻腔内发出声音,漫不经心道:“当然是为了我的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