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她扫落叶时,忽听得脚边有微弱的声音,低头一看,原来是只羽翼未丰的雏鸟。
再抬首一瞧,树枝顶端果然有个小巢,鸟儿应该就是从上面掉下来,幸亏落在枯叶堆上,才没摔成肉酱。
幼雏一旦离巢,肯定活不多久,如意于是拉开衣襟,把它搁进怀里。因为怕压扁这脆弱的小生命,她胸口无法完全贴靠着树,加上树干粗大,更增添行进的困难度。
费了番功夫爬到树顶,她小心翼翼将雏儿放回巢中,道:“小顽皮,以后可别再出来乱跑,否则你娘找不到,会很伤心的。”
“啾啾啾……”其余的幼鸟纷纷大叫。
看它们兴奋的模样,彷佛在庆祝手足的平安归来,如意不禁跟着笑开怀,哪知下一瞬就大祸临头。
原来是母鸟回来了,以为她图谋不轨,便俯冲而下,啄击她的头。
“好痛!”如意吃疼地挥喊着,惊慌之下竟失去重心,整个人就往后一仰,“啊──”
完蛋了,这下死定了、死定了、死……
咦?怎么一点痛觉都没有?
她诧讶地睁开双眼,眸底却映现出一张男性脸孔。就见那剑眉斜扬入鬓,一对墨眸黑亮而深邃,鼻骨端正挺直,唇形厚薄适中……
如意从未见过这么俊的男人,以致她忍不住发起愣来,直到──
“姑娘,你还好吗?”何少祺关切地问。
因这丫头形迹可疑,他才过来探究竟,进而听见她的说教。
虽然她爬树的姿势很笨拙,对禽畜谆谆告诫的做法也很可笑,但那份爱护小生命的善心却令人动容,所以他毫不迟疑就扑上前接住她,再利落地旋身,往旁边的树叶堆卧倒。
被那磁嗓拉回魂,如意才惊觉自己仍坐在“肉垫”上,不禁如猫似地弹跳起来。
“对、对不起……”哎呀,她怎么会直勾勾地瞪着一个男人,连嘴巴都忘了合拢,还差点流口水?
那副由错愕到惊讶,又转为窘然的神情,令何少祺不觉莞尔。
他知道自己长得不赖,许多姑娘家见到他,都会露出倾慕之色,但碍于礼教与矜持,她们多半瞄上两眼,就羞答答地撇开头,哪像这丫头愣了半晌,还一副痴呆样。
此外,她似乎有一点……呃,迷糊。
“姑娘是否要看仔细,有没有哪儿伤着?”
他低头佯假拍掉尘土和枯叶,其实是不敢直视那片“春光”。
“还好啦,我四肢都没有受──”句子倏地打住,因为如意终于瞥见,她微敞的前襟露出了一截肚兜。
天哪,这实在是太太太丢人了!两颊顿时通红,她连忙转过身,待理好衣衫,再回头致谢。
“咳,多谢……大爷的救命之恩。”以及他的“非礼勿视”。
“哪里,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何少祺客气道。
虽然这位姑娘没有沉鱼落雁之姿,但骨碌碌的眼珠黑白分明,表情也超丰富,感觉亲切又可爱。
看着俊美无俦的他,微弯起唇线,那儒雅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也让如意的芳心卜通卜通。
“请请请、请问爷儿贵姓大名?”连舌头都猛打结。
“在下何少祺,姑娘呢?”
既然对方先开口了,他不回问,似乎说不过去。
“奴婢名叫如意。”如意稍顿了下,“我瞧何公子不像宫里的人,怎么会跑进上林苑?”
“在下是个布商,跟皇室有些生意往来,故可持令牌出入。因见附近景致优美,不知不觉中,就走进这片林子了。”
何少祺淡然地带过,因为他一向低调,从不在外人面前炫耀与皇上的交情,自抬身价。
“原来如此……”如意不疑有他,还好心提醒:“但此处已近德芳宫,公子莫再往里走了。”
“德芳宫?”他好奇地探问:“听说德妃娘娘的脾气,火爆得像只母老虎,是真的吗?”
关于两位妃子的风评,何少祺略有所闻,只是东方旭甚少提及家务事,他也不便过问。
但假使少姈要嫁入皇室,他这做哥哥的,就不得不关注后宫的情形了,而这宫女或许可以提供一些小道消息。
“嘘!”如意望了望四周,才低声道:“关于我家主子的事,你可别随便抓了人就问,否则若遇上乌嬷嬷,那就惨了。”
“哦?她是何方神圣?”
“此人是德妃的女乃娘,身兼总管一职,外号‘乌老妖’。她常用鞭子教训奴仆,之前有位姊姊犯了错,结果被打到血肉模糊,当晚就没气了。”
何少祺不禁蹙起眉心,“她活活将婢女打死,等同杀了人,不是应该要重重治罪吗?”
“可娘娘对她十分宠信,两人又亲如母女,有谁敢张扬?”
其实,如意并不爱在背后嚼人舌根,只是想让何少祺了解宫中险恶,以免误触禁忌,惹祸上身。
“在下明白了,多谢姑娘提醒。”何少祺拱手致谢。
会养出这种仗势欺人的恶犬,显见主子的性情也很残暴。
不过,德妃纵容属下胡作非为,难道东方旭会不知情?或者,皇上是为了两国的和平,才任由她草菅人命?
若真是如此,他更得慎重考虑这门亲事了,否则柔弱的少姈,恐怕压制不住那位悍妃。
“咦?你的披风裂开了。”忽见那下摆有长长的裂缝,如意不禁自责道:“这一定是刚刚救我时,被扯破的。”
“无妨,大不了扔了,再买新的就是。”
何少祺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反正他经营布庄,要裁几件就有几件。
“但这是上等的质料,丢掉实在很可惜。公子若不嫌弃,可否交给奴婢带回去缝补?”
“这……”他原本不想麻烦人家,但继而一想,若是和这宫女搭上线,说不定能探得更多秘辛呢!“那就麻烦姑娘了。”
“不麻烦,这是我该做的。”接过他解下的披风,如意又想到,“可我该怎么归还给您呢?”
“不然,咱们后天约在此时此地碰面?”因为他要给皇上答案,还是得进宫一趟。
“好啊!”她欣然点头。
“那在下就先告辞了。”何少祺作了个揖,便跨步离去。
目送他潇洒的背影,如意的心竟莫名地悸动。嗯,她一定要把披风补到完美无缺,也算是──回报他的救命之恩吧!
修补只是借口,其实如意的目的,是希望再见恩公一面。
她并非第一次同男子说话,却没人像何少祺的嗓音这么温暖柔和,让人听了好舒服。
还有,那副尔雅的俊庞老在她脑海里盘旋,尤其想到那天被他抱个满怀,她就不禁脸红心跳。
再三抚模柔滑的织锦缎面,如意确定看不出破损的痕迹了,才折迭整齐,用布巾包起。这可是她连续两夜没睡,用尽心力补缀的,一针一线,都充满了深深的感激,与无限的祝福。
因为她知道,一旦将披风还给何公子,之后便不可能再有交集。也或许,人家很快就忘了她,毕竟她只是个平庸的小宫女……
“回魂哪──”
突然有人拍叫道,打断她怅然的情绪。
“哇?”如意吓得回过头,“原来是吉祥,你吓死我了!”
三年前,她刚进宫,什么都不懂,时常遭人欺负,幸亏吉祥为她出头,彼此便熟了起来。
由于他生得唇红齿白,相貌偏向阴美,又是个太监,因此如意并未把他当男儿看,才能跨越性别的鸿沟,建立纯纯的情谊。
“我又不是鬼,你干嘛怕成这样?”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吉祥忍不住失笑。
“你明知人家胆子小,还喊得震天响?”如意睨眼嗔道。
“我从你面前经过,可你却视而不见,我只好提高音量啰!”吉祥眉毛一挑,“瞧你失神的,莫非遇到了什么麻烦?”
“没有啦,你别瞎猜。”
如意心虚地否认,并拿起扫帚,假装清扫落叶。
“真的吗?”眸光上下一瞟,吉祥突然发现,她旁边放着个包袱。“那是什么东西?”
“是……锦儿托我送去涤衣坊的衣物。”
虽然她和吉祥无话不谈,但关于何公子的事,她并不想让他知道。
“我正巧要到那边,可以顺道帮你带过去。”吉祥热心地伸出手。
“不用了。”如意急忙把东西往身后挪,“这、这是娘娘的披风,洗涤方法不同,我得亲自交代细节。”
“好吧。”吉祥又想到:“咱们很久没说说体己话了,你今晚能够溜出来跟我‘聚餐’吗?”
去年他才升为御膳房的采买管事,因而能利用职务之便,暗杠些御用佳肴给如意品尝。
“我最近很忙,恐怕得过两天才有空。”
碍于新颁布的仆役分配制,被打死的那个奴婢缺,暂时无法递补,而多出的工作,就落在她身上。
“一定是乌老妖又把你当牛马使唤了,对不?”轻捏她变尖的下巴,吉祥不舍地道:“难怪你最近清减不少。”
嗯,下回他得多带点好料的,帮如意补一补。
由于两人非常熟稔,就比较不拘小节,而如意也早已习惯他看似轻佻、实则表达关切的肢体动作。
不过,这状甚亲昵的举动,在外人眼中却暧昧到极点。
“好了啦,你快点去忙自个儿的事吧!”如意心急地催道,浑然不知有双眼睛正注视着他们。
待吉祥一走,她回过身才发现,何少祺就站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