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快地哭过一场后,汤圆激荡的情绪终于慢慢平复下来,邢晖带她回到两人房里,让她梳洗过后,搂着她坐上榻边。
汤圆眼睛哭得红肿,愣愣地瞧着他,他又好气又好笑,伸手点了点她眼皮。
“这下可真成了两颗红汤圆了。”
她听出他在打趣自己,亦是颇觉羞惭,腼腆地扯了扯唇角。
“还笑!”
他用手指弹她一个栗爆,她微微吃痛,却不敢躲,只是略显委屈地看着他,好片刻,才喃喃地开口,“为什么要这样骗我?我还以为你真的走了……”
“你说呢?”他没好气。
她眨了眨眼。“你是想……试探我吗?”他给了她一个“你才知道”的白眼。
“为什么?”她傻乎乎地问。
居然还有脸问?他更恼了。“因为我生气!”
“啊?”
他瞪她,双手掌住她软女敕的脸蛋用力揉着。“你知道我最气的是什么吗?我气你即便受了嘉鱼的蛊惑,非得劝着我回京城,为何不与我一同回去?”
她愣住。
他更用力地揉她的脸。“为何要说自己一个人留下来也可以?你不需要我了吗?就这么想甩开我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她好好的脸蛋被他搓圆弄扁,却是连抗议也不敢,由着他肆意拿捏。“我是担心自己配不上,我是怕连累了你。”
“你我是夫妻,谈何连累!”他气恼地又弹她一个栗爆,总算饶过她的脸。
她轻轻抚着被他掐痛之处,垂敛着羽睫,黯然低语,“你留在这里,我还能骗自己你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少爷,虽说与我门第不匹配,睁只眼闭只眼也勉强过得去,但你回了京城,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她深吸口气,扬起水润的双眸,那么哀伤又那么凄楚地瞧着他。“你是邢九思,是名门邢氏的嫡子,就我这样出身的,怎么当得起做邢氏的宗妇?我只会让你变成所有人的笑柄。”
他讨厌看她如此自怜,语气不觉严厉起来。“你是我邢九思明媒正娶的娘子,谁敢笑你!”
“我们连婚书都没有……”
“那就去弄一份!嘉鱼不是将那云县县令给治住了吗?让他去弄来一份官府盖印的婚书又有何难!”
见他面色铁青,语带愤慨,她不免有些慌张。
“你这不仅仅是看轻你自己,也是看轻我这个夫婿,明白吗?”他对她厉声吼着。
她能感觉到他其实并非生气,而是受伤了,被她刺痛了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对不起。”她呐呐地道歉。
她越是手足无措,他神情越冷。“你无须道歉,圆圆,我要的从来不是这三个字。”
她一愣,茫然地扬眸看他,他见她这宛如跌进陷阱里的小兔子模样,胸口顿时更疼了。
“我是你的夫君,我要什么,难道你还想不出来吗?”
她惘然,怔忡地望着他,蓦地想起那日在葡萄藤架下,温霖曾对她说过的话——
“九思需要的绝不是一个端茶送水的丫鬟,你若不能摆正自己的位置,不如放手吧!京城里多的是爱慕九思的名门贵女,她们的父兄官场得力,绝对比你更能有办法提携九思,助他建功立业,成就一代名臣。”
所以他要的是……
你真的觉得我会丢下你一个人不管吗?你是真心将我当成夫君了吗?夫妻之间难道不是应该同甘共苦,携手同行?
痛心的质问彷佛在耳畔回响,汤圆悚然回神,震颤地望向眼前正深深凝视自己的男人,他墨眸如海,荡漾着温柔的波浪。
“是我错了……”她忽然悲痛地领悟,忽然觉得心口紧紧揪着,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对不起、对不起……”她又哭了。
邢晖无奈地叹息,将面前这哭得梨花带雨的傻娘子拥入怀里,怜惜地抚模着她如云的秀发。
“你现在懂了吗?”他缠绵地在她耳畔低语。“我最需要的,是一个能与我风雨同行的伴侣,是在我软弱退却的时候,能让我变得坚强的力量。”
她心怦怦地跳,双手抓紧他衣襟。“可我……能做到吗?”
“你若不能做到,我今日也许早就不在这世上了。”
她一凛,惶然抬头看他,他涩涩一笑。“傻瓜,你以为我在码头遇到你的时候,不吃不喝,是为了什么?我就是不想活了啊!是你,让我重新对人间有了盼望,有了留恋。”
他低下唇,珍重地亲了亲她额头。
她心悸不已。
原来自己在他心目中不是可有可无的,原来她也可以是这个男人的依归,是帮助他重新站起来的支柱。
汤圆激动难抑,想哭,又想笑,满满的情绪在胸膛撞击着,教她不由得紧握男人的手,冲口而出。
“你带我一起走吧!无论去哪里,我都与你同行。”
他将她的手贴上自己心口,让她感受到那急遽跃动的心律,眼眸闪烁星芒,似笑非笑。
“即使我是要去造反的?”
她点点头,也跟着含泪而笑。“如果成了,我就跟着你快快乐乐地过好日子,不成,那我们就同生共死,永远、永远都不分开。”
“好,就这么说定了,你可不能反悔。”
她轻轻印上他的唇,以一个最热情也最深情的吻,为永恒的誓言封缄。
☆☆☆
“她说要与你同行?”
月华如水,晚风吹来有些清凉,邢晖关了书房的窗,回过身来,望向那坐在桌边,端着一盏酒正怔愣瞧着自己的好友。
他俊唇一扯,似笑非笑。“很讶异吗?”
温霖一凛,看出邢晖眼里淡淡的不满与嘲讽意味,顿时有几分尴尬。“我只是想不到她那般温软柔弱的女子,竟有这样的勇气。”
“圆圆并不柔弱,她很坚强。”见好友眼中透出疑问,邢晖摇头,自嘲地笑笑。“反倒是我的心性,还不如她。”
温霖震住,不以为然地放下酒杯。“邢九思,你可莫因为她是你的娘子,就如此自卖自夸。”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她。”
邢晖倚在墙边,从多宝桶上取下一个银嵌八宝的摆件,这是一只披着百宝彩衣的大象,背上驮着一个白玉瓶,正是俗称的『太平有象』,寓意着四海昇平。
他搁在手上,若有所思地把玩着,俊眸微敛。“你若知晓圆圆从小是如何一路走到如今的,就会明白她那样清澈纯善的笑容有多么可贵,她看这世间万物,总是能见到最光明、最美好的一面……”
温霖蹙了蹙眉,认真地问。“你不觉得她傻吗?”
邢晖蓦地笑了,将摆件放回架上,笑意明朗,又蕴着些许难以言喻的温柔。“是有点傻,但她的傻,给了我力量。”
温霖愣愣地看着邢晖,他何曾看过知交好友向来冷淡从容的眉宇如许深情款款,笑意宛如春泉一般从眼里荡漾开来,这就是夫妻之间相濡以沫的情感吗?他自诩见惯了风月,却从没这般去念想过一个女人,在这一刻,他竟然感到莫名的羡慕。
如果有那么一个女人,明知他要造反也义无反顾地跟着他,那他或许也会爱上她的,或许这辈子就能尝到了心动的滋味……
温霖正怅惘着,一幅卷轴蓦地被邢晖搁到桌上,他一愣。
“这是什么?”
“你打开来瞧瞧。”
温霖打开卷轴,是一幅手绘图,看清是什么后,他刹时惊骇,霍然起身。“这是火枪图?”
相对于他的震惊,邢晖显得冷静。
“是。”
“你从哪儿弄来的?”温霖简直难以置信。
数年前,曾有个从西洋那边过来的传教士被发现持有火枪,先皇有感于此种兵器强大的威力,当即宣布成立火器营,由时任工部左侍郎的邢晖负责掌管。
岂料火药的研制才刚有了进展,邢晖便由于与太子过于亲近,遭到先皇猜忌,火器营也就逐渐成了朝廷的冷衙门。
“这是那年我还在工部的时候,一个西域的行商秘密呈献上来的,只是当时先皇对太子已生疑忌……”
“所以你就先自己把这幅图暗藏起来了?”
“什么暗藏?”邢晖白了温霖一眼,嫌他说得难听。“我这是为了观察情势。”
观察也好,暗藏也罢,总之有了这火枪图,若是能顺利制出火枪,他们想造反,也多了几分胜算的把握。
温霖笑咪咪地寻思,转念一想,又忍不住叹气。“只可惜大齐唯有西北边境才产铁矿,要制出这火枪来,恐怕还得先跟西北那几位大将军拉上关系。”
又一幅图送到温霖面前,他愣了愣,连忙也打开看,却是一幅山区地形图。
“这又是什么?”
“桃花村后山,一座杳无人烟的深山。”
“什么意思?”
邢晖指着地图上几个标注的点。“子勤他们在这几处地方,发现了铁矿。”
“你说什么?”温霖整个傻了。这个鸟不生蛋的乡下地方,深山里竟然蕴藏了铁矿?他不可置信地瞪着邢晖。“你唬我吧?”
邢晖又翻白眼,直接从怀里揣出了之前子勤交给他的东西,温霖迫不及待地接过,反覆观看着这颗夹杂着铁灰色与棕色的原石。
邢晖解释。“子勤送去让专门的师傅分析过了,里头的含铁量起码十有七成。”
“这么多?”温霖更惊讶了。如此富矿,还怕炼不出铁来打造火枪与其他兵器吗?
邢晖颔首,又自嘲地勾了勾唇。“其实我曾吩咐子勤等人于民间探访值得信任的民夫与工匠,如今也该是这些人派上用场的时候了,子勤会安排他们秘密进行开采。”
温霖闻言,神情振奋,墨眸熠熠生辉。“我就知道你定然早有筹谋,你可总算想通了,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他最是清楚这家伙有大能耐的,除非他不肯动,一旦动起来,那绝对是风起云涌,谁还能挡得住!
温霖乐得合不拢嘴,握拳用力往邢晖肩头捶了一记,邢晖没好气,也不客气地踢他一脚,两个男人反正都动了手脚,索性就来回过招起来。
“令尊当了十几年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又曾任九门提督,执掌京城内城锐健营,如今交出了兵符,里头的人马还能掌握几成?”邢晖边打边问,气息丝毫不见急促紊乱。
温霖可就没他功夫厉害了,勉强招架着,气喘吁吁地回应,“我爹半生戎马倭偲,手下自是养出了不少亲信,即便退下了,我瞧锐健营里头将近半数人马怕还是能听我爹几句话的,便是城外的卫武营也有我爹的追随者。”
“若是再抬出二皇孙呢?”
“有太子血脉出面,约莫能动摇七、八成的军心吧。”
“那也够了。”
“你的意思是……”
“有兵器、有人马、有正统的号召,此战,我们不会输。”
“不会输,那也不见得就能赢啊!”
“所以,还得再拴一层保险。”
“什么保险?”温霖停手,好奇地望着邢晖。
邢晖淡淡一笑。“你想想看,灵钧当时是如何逃出来的?”温霖闻言,心念一动,蓦地恍然大悟。
怎么出来,自然就能怎么进去……
☆☆☆
时光匆匆,转眼来到数个月后。
炎炎盛夏,京城的皇宫内苑,日正当中,晒得人头脑晕晕,宫人们走在毫无遮蔽的宫道,一个个汗流浃背,却不得不振作起精神,毕竟他们服侍的是这大齐最尊贵的皇帝及皇室亲眷,稍有不慎,便可能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只是屋外虽是艳阳高照,皇帝专用的御书房内却是一派清凉,墙边一个阔达三尺的海水龙纹青花瓷缸里,立着一座硕大的冰块,雕着仙女向王母娘娘献寿桃的花样,既可以送来阵阵凉意,又兼赏玩之用。
菱格窗扇边,倚着一张铺着明黄色垫褥的罗汉榻,床尾的炕桌上头摆着一盏青白玉团花纹薰炉,正幽幽地吐着龙涎香,一只翡翠荷叶盘上,几串红艳艳的荔枝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子,再有几个宫女在一旁翩翩摇着芭蕉扇,送来清风徐徐,皇帝慵懒地躺在榻上,一边吃着美人纤纤素手亲喂的荔枝,一边将那娇柔胴体搂在怀里亲香,好不快活!
怀里这小美人虽只有十七、八岁,倒是十分豪放,当着一干宫女太监的面就和已年逾知天命的皇帝亲昵笑闹,罗衫半解,一对浑圆椒乳呼之欲出,晃得老皇帝月复间越发欲火难耐,龙爪邪佞地抓上那两团,正欲与小美人来一场激烈的酣斗时,蓦地传来一句不识时务的通报。
“皇上,右相大人求见!”
皇帝顿时蹙眉,有心拒绝这位朝中第一重臣的求见,但他了解王玉端的秉性,这厮向来最知趣的,若不是有极重要的事情,绝不会在自己享受欢乐的时刻前来打扰。
“宣!”
皇帝一声令下,不过须臾,右相王玉端便进了殿内,对眼前这幅活色生香的景象,他似
是早有心理准备,眼不抬、眉不挑,不动声色地行礼拜见,请皇帝屏退其他人后,便低声道出了一个令皇帝震惊不已的消息。
“……你说什么!灵钧那小子还活着?”皇帝猛然直起腰杆,一脸不可置信。
“臣接获密报,江南几处县城动乱,虽已压制住,却有先帝的二皇孙仍在世的流言传出,据说就连那邢晖也尚且苟活。”
“你的意思是,邢晖与我那皇侄孙搭上了?”皇帝脸色铁青。
“臣早就怀疑邢晖之死有蹊跷,只是一直寻不着他的下落,如今看来,怕是他早有筹谋,借着金蝉月兑壳之计逃遁,藏身于江南——”
一阵瓷器碎裂的声响打断了王玉端,原来是皇帝气不过,当场砸了那只翡翠荷叶盘。
“欺君之罪,理当满门抄斩,且瞧朕如何治他!”
皇帝恨得咬牙切齿,其实王玉端也恨,若论这朝中谁最厌恶邢晖,他肯定排在首位,自从皇上登基,邢晖由于从龙有功,一直以左相之尊压他这个右相一头,好不容易等到邢晖惹得圣心不悦,遭到贬官败退,让他得以正式坐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却不料那该死的家伙竟有卷土重来之势。
“皇上,臣以为江南民间会传出此等流言,必是那邢晖趁此局势动荡之际,欲动摇民心,也是借着前太子遗留的血脉,拉拢江南官场与其结盟。”
皇帝一凛,骇然变色。“你是说,他想叛变,将灵钧那小子推上皇位?”
“皇上不可不防。”
“朕可是手握二十万大军,光这京城内外所驻紮的兵马就不下两万,他邢晖就是想造反,也得有兵力与粮草,区区一介乱臣贼子,朕何尝需要惧怕!”皇帝不屑地冷哼,越想越是火大,虽然他自恃兵强马壮,但邢晖向来足智多谋,若他手上还有前太子血脉做筹码,再加上南方有流民作乱,万一真让他拉起一队人马,倒也不能小觑。
王玉端见皇帝脸上略有迟疑之色,想了想,提醒道:“皇上,不如先处置邢晖的族人。”
邢晖因治水遇难,皇帝不仅将其遗体迎回,风光下葬,对他的族人亦相当礼遇,他的一位族叔在翰林院担任侍讲学士,还有两个仍在读书的庶弟,也特别获准进入国子监。
王玉端的意思是必须立即监禁邢氏族人,以便随时有风吹草动,拿来要胁邢晖就范。
“不可!”皇帝不同意。“如此不仅打草惊蛇,也等于坐实了邢晖与前太子血脉仍存活在世的流言,反而更会引起朝中百官不安。”
能够谋朝窜位成功,皇帝自不是个胆小鼠辈,他深知这些年来自己能坐稳龙椅,除了雷厉风行地血洗了朝廷上下一番,也是因为有邢晖写了那份传位诏书,用这块遮羞布辅佐自己稳住了江山,所以无论私底下他对邢晖如何权衡猜忌,明面上总是得做出君臣相得的假象。
要是他如今对邢晖的族人发难,不就意味着自己当初能够坐上皇位确实是用屠戮血亲换来的?这时若再让天下百姓知晓前太子尚有血脉遗留,那岂不是更让民心动荡,也给了邢晖起兵叛变的借口!
“先让人暗中监视着,若有谁与邢晖联系,或有什么异样的,再行处置。”
皇帝深思熟虑过后,做出决断,喊来自己最信任的龙禁卫首领,吩咐他召集数十位最优秀的人手前往江南搜索邢晖与赵灵钧,必要时可用御赐的令牌调派当地兵马,一旦发现两人的行踪,格杀勿论。
“陛下英明!”王玉端很上道地拍着马屁。
皇帝冷笑,鬓边已是垂暮的苍白,脸色也因这几年纵情酒色,显得有些气血不足,只是他雄心未灭,眸中仍有锐利的光芒闪烁。
☆☆☆
正当皇帝派出龙禁卫密探南下搜寻时,邢晖早已带着汤圆一行人坐上一艘进京的货船,沿着河道一路北上,再过两日就将在京城邻近城镇的码头靠岸,接着转陆路,若是快马加鞭,一日之内便可抵达京城。
靠近船舷的舱房,支摘窗半敞着,邢晖与温霖坐在窗边对弈,两人为了掩饰真实身分,各自都易了容,扮成两个商家的副管事。
这艘船隶属于百味斋周成的东家名下,原本邢晖只是为了偷渡上京,找上周成商议,欲趁其东家送货北上时搭个顺风船,而周成这人果然聪颖,察觉邢晖与阳城知府暗中有往来,看出了些许眉目,认定邢晖绝非池中之物,竟主动表示要投靠。
双方一拍即合,邢晖与温霖便带了一群心月复护卫伪装成船工上船,由周成这个大管事出面,两人扮成他的属下。
至于汤圆,在与村民道别后,将自家宅院交给丁大娘看顾,村里的作坊也全权托付给丁大叔管理,便带着赵灵钧与可儿两个孩子也换了个身分,扮作邢晖这个副管事的家眷,因有个亲厚的表姊远嫁京城,此次陪同丈夫上京做生意,也顺道去探望亲戚。
表面上这艘船装了满满的绸缎及做糕点的食材等货物,其实船舱底部还暗藏着一小批火枪,因掩藏得宜,再加上周成善于周旋打点,一路上经过重重关卡,倒也未曾引起注目。
不只这艘货船夹带了私货,这段时日,邢晖利用桃花村后山铁矿所打造出来的火枪,已陆陆续续经由隐密的陆路与水路潜运至位于京城近郊威武侯的别苑山庄,如今万事具备,就等着赵灵钧这道东风能顺利吹到京城了。
这日傍晚,货船来到一座小镇的码头暂停靠岸,温霖就收到飞鸽传书,将系在鸽子脚爪的信卷打开,看似是一封寻常的道平安家书,解码过后却是要紧的密讯。
看完这封“家书”,温霖就用烛火烧了,对邢晖说道:“皇上果然派人南下了。”
邢晖微微一笑,没说什么,只是在棋盘上落下一枚白子,顺便俐落地提起数枚黑子。
温霖苦心经营的盘面刹时就被破了一半,不由懊恼。“你趁人之危!”
“我哪里趁人之危了?”
“还说没有!”不就是趁着他专心解码、无暇分神的时候,想出这步精妙的棋路吗?
“你当我是现下才想到的?”邢晖看出温霖的思绪,眉峰淡淡一挑。“早在一刻钟前,我就已经布好局了,如今不过是验收成果而已。”
温霖一窒,顿时无话可说。
也是,邢晖这厮善于谋略,下一步棋,之后的十数步变化怕都早就在心里过一遍了,也就是他傻,明知自己会输,还老是陪着他这般消磨时间。
“呿,不玩了!”温霖索性推倒棋盘,他别的长处没有,耍赖这点可绝对发挥得淋漓尽致。
“你又来了。”邢晖拿他没辙,明明是下棋下不过人,偏偏温霖每一回都赖得理直气壮。
温霖没好气地白好友一眼。“你啊,也莫太过得意,我棋艺不及你,输棋不意外,但京城那位可不是省油的灯,未必会入你的棋局。”
邢晖淡定一笑。“他派龙禁卫南下,就已经是应了我第一步棋了。”
说实在,温霖很看不惯这厮总是一派从容的神态,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刻意在江南放出寻得前太子血脉的风声,确实达到了声东击西的效果,也促使因天灾人祸有所埋怨的民心越发思变,期盼着能有一位仁心圣主来救世。
赵灵钧,正是那救世的象征,他不仅是正统的皇脉,更是先皇所立的太子后嗣,比此时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更有上位的资格。
借此风声造势,在京城那些将士及世家贵胄心中紮下怀疑的根,待赵灵钧正式现身于他们面前,就是令他们心生动摇的时候了。
“不过,还是不能大意。”邢晖缓缓将棋子收拢于棋盅里,语重心长。
再如何布局绩密的棋局,也不能保证不会有意外发生,上天总是爱开玩笑的,凡夫俗子能做的,也只是步步为营。
温霖见邢晖眉目凛然,正欲开口,窗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足音,接着一张可爱的小脸蛋笑盈盈地探进窗内。
“义父、叔叔,你们两个饿不饿啊?”
两个大男人一见到这甜美的小姑娘,顿时都笑了,邢晖伸手揉揉可儿的小头颅。
“是不是你干娘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周叔叔跟岸边的渔民买了好几窭鱼虾,还活跳跳的喔!”可儿走进舱房内,兴奋地比划着。“干娘说晚上我们在甲板烧烤来吃,要我来问问义父和叔叔可不可以呀?”
温霖出手捏了捏可儿的小鼻子。“可儿这几日不是吃不下饭吗?这就好了?”
夏日炎热,又一路在水面上摇摇晃晃的,两个孩子都有些晕船,整日病恹恹的,脾胃不和,这也是为何邢晖会决定今夜让船暂且靠岸,好让孩子们稍做休整,能恢复元气。
如今见可儿重新恢复了精神,看来他是做对了。
“干娘说,就是因为我和哥哥这几日都没吃好,趁今天船靠岸,好好地打打牙祭。”可儿一手拉住一个大男人,撒娇地摇着。“我们晚上吃烧烤鱼虾,好不好嘛?”
在汤圆温柔的照护之下,再加上邢晖与温霖都对她极为宠溺,可儿小姑娘不再羞怯,性子变得越来越活泼,撒娇的功力也越发精进,她软呼呼地说几句,两个男人便只能宣告投降。
于是在金乌西坠,满天彩霞绚烂的时候,货船后方的甲板上点起了一盏盏灯笼,几个大人与孩子坐在矮凳上,围着炭炉烧烤起来,不过片刻便香气四溢。
温霖等不及了,第一个就抢着剥烤虾吃,其他人也不落后,纷纷大啖起炭烤鱼虾,或洒上椒盐,或挤几滴柠檬汁,美味得教人恨不得连手指都吞下去。
因船上都是自己人,邢晖也就不避忌,坐在汤圆身边,亲手烤了鱼虾给她,两人你喂我、我喂你,浓情蜜意的模样令温霖看了眼皮直跳,心中大大不爽。
这对夫妻分明是有意当着他这个孤家寡人面前秀恩爱的,可恶啊!
因某人吃味,说话的腔调就怪声怪气起来,“我说嫂子,你可知道九思在京城可是桃花朵朵开,不知有多少名门贵女私下偷偷爱慕着他呢!”
汤圆闻言一愣,邢晖则是瞪了好友一眼,不悦地皱眉,“你说这些做什么!”
“我这可是好心啊,就想提醒嫂子一声,这男人表面上对你百般体贴,伏低做小,实际上还不晓得心里想什么呢,不可不防。”
汤圆傻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邢晖冷笑。“我瞧你是嫉妒了吧?”
“我嫉妒什么?”
“嫉妒我有娘子,有人真心相待,而你号称风流倜傥,偏偏得到的都是些虚情假意,到如今都还娶不上老婆,委实可怜又可悲!”
“谁可怜了?”温霖蓦地跳脚。“你才可悲!”
“哼。”
邢晖不哼则已,这一哼可让温霖一张清俊的脸皮更加拉不下来,嚷嚷着要与邢晖决斗,邢晖懒得理他,示意周成陪这孤单没人爱的家伙喝几杯酒,自己拉着娘子来到船尾。
明月如霜,映在水面上,荡漾出波光激滥,夫妻俩并肩坐着赏月,享受这片刻宁馨,岁月静好。
江风徐徐吹过,调皮地撩起汤圆鬓边一缙发丝,邢晖转头看见了,替她收拢在莹白的耳朵后。
汤圆下意识地侧头躲开,耳尖有些发热。“你莫这样,甲板上还有别人呢。”
邢晖转头一看,只见温霖与周成正对坐喝酒,赵灵钧则带着可儿正努力剥着一只螃蟹,其他扮成船工的护卫吃过饭后,也回到岗位上,各自尽忠职守。
“没人在看。”邢晖贴在汤圆耳畔低语,温热的气息撩拨得她耳窝发痒。
汤圆微微一震,眸光低回,娇嗔地睨他一眼,倒把他看得心头火热起来,索性由她身后环住,将软玉温香整个圈拢在自己怀里。
汤圆明眸氤氤一转,见果真没人注意这边,也放松了身子,往后软软地偎着男人坚实的。
他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你莫听嘉鱼胡说八道,他就是想离间我们的感情。”
“可他说的应该不是假话吧?”她扳着他的手指头玩。“你在京城,一定有很多姑娘家仰慕。”
想起来她就有点小吃醋,其实不必温霖提醒她,从前在邢府当丫鬟的时候,她就听过很多姊妹们的窃窃私语,说大少爷可是那些千金贵女们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个个都想嫁进来当邢氏的媳妇儿。
“若果真有姑娘家仰慕我,我的娘子当如何?”邢晖彷佛看出汤圆的醋意,故意逗问着她。
汤圆嘟起嘴,手指往邢晖掌心上戳着。“别人怎么样我管不着,可我的夫君要是三心二意的,我不会轻饶。”
邢晖捉住她藕白的手指,扳住她软软的脸蛋转过来,凝视她的星眸熠熠生辉。“那你意欲如何?”
汤圆一愣。是啊,她该如何做,该怎么才能不饶过他?这个世道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态,更别说她的夫君还是个出类拔萃的。
一念及此,汤圆顿时有些失落了,眸光黯淡下来,邢晖见她这副模样,猜到她的思绪,皱了皱眉,正欲开口,码头边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邢晖一凛,起身察看,只见岸边火光幢幢,似乎来了不少兵丁,不一会儿,装扮成普通船工的子勤匆匆来报。
“爷,是津城府衙的人马在追捕杀人嫌犯,听说逃到这码头附近,官兵准备一艘艘搜船!”
“怎么会遇上这种事!”温霖也凑过来听子勤禀报,顿时变了脸。
果然,任何棋局都会有变数,谁知道他们就这么刚巧在靠岸时碰上官府追捕杀人犯?
邢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定下心神,见汤圆正惶惑地看着自己,淡然一笑。“莫怕,你先带着灵钧与可儿到船舱后头的厢房躲好,我和嘉鱼自会想办法应付。”
汤圆抓住邢晖的手。“你千万要小心。”
“嗯,我会的。”邢晖捏了捏汤圆的手。
一股暖流透过手心沁入汤圆的心扉,她能感觉到这是自家夫君对自己的安慰,胸臆暖融融的,只觉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勇气,抬眸对男人坚毅地笑笑,便转身向赵灵钧与可儿招手,带着两个孩子躲入后船舱。
邢晖目送她身影淡去,这才转身望向温霖与子勤,以及神情略显慌张的周成,周成见邢晖朝自己看过来,急急上前一步。
“邢爷,万一官兵真的上船来搜索,那我们藏在船舱底部的那些东西……”
邢晖远远眺望着岸边摇曳的灯火,沉吟不语,其他人见他神情凝肃,不免也跟着心一沉,一时都有了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