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就在月令还在赞叹并好奇江皇后究竟是何时藏了这么一支美煞绝伦的奇兵时,在皇宫正中央的朝堂大殿上,已是乱成了一团——
钱尚书去撞柱子想死谏,求皇上看在证据确凿的份上,重惩太子。
太子却还是一副“任群魔乱舞我自巍然不动”,且一脸“你们这些蠢货耽误孤回去夫妻恩爱”的冷笑不悦。
武帝神情难看至极地怒视太子,胸膛气得剧烈起伏。
这个逆子!究竟还想把局势搞砸摔拦到何种糟污程度?
“你还真当朕不敢废了你吗?”武帝咆哮。
殿上众人精神一振,或见猎心喜或假意求情,支持太子的文武官员则是在太子的示意下,低首垂手,不敢贸然出口冲撞天颜。
二皇子赵珽则是在俞家家臣的悄悄提醒下,兴奋却又努力装出痛心的表情,上前拱手道。
“父皇,东宫沆瀣一气,着实令人齿冷,太子大兄草菅人命,太子妃表面贤良淑德,可未出嫁前就和钱尚书家的大公子不清不楚,今日所谓的『险些遭劫』,实情却是,太子妃借着父皇恩准她回府探望德胜侯时,和昔日旧情人钱公子私奔……这不,人还是太子大兄亲自从四皇弟的别院逮回来的呢!”
赵珽啧啧摇头,掩不住满脸的幸灾乐祸。
殿上全场哗然……
“想必这两个跪着的女子,就是二皇弟试图诬陷长嫂的『人证』了?”赵玉依然不动如山,锐利的凤眸似笑非笑,落在百茶和百果身上时,却令她们瞬间生起了股被冰冷寒刃横在喉头的可怖惊惧感。
百茶和百果哆嗦地相觑了一眼,瑟缩地偎近了彼此,这些时日来被有心之人假意接近、挑唆,令她们从防备、拒绝到渐渐相信了,她们的小姐已经变了,为了她自己滔天已极的富贵,抛弃了她们这两个忠心耿耿的奴婢。
——如今她贵为一国太子妃,又即将成为一国之母,你们猜猜,她还会留下两个曾经亲眼见证过她当年最卑微狼狈不堪一面的人吗?
——如果她对你们不是心存芥蒂,又怎么会在东宫即将登基的前夕,把你们俩逐出皇宫,流落回民间?
——好处她享了,福分她受了,可你们多年一片忠心又落得什么样的结果?
一个是由俞家三爷刻意安排出的,俊俏又温柔体贴的贵公子,一个是百果当年的痴情表哥,却也被重金收买,不但日日蛊惑了她们的心,还得了她们的身。
对于某些女子而言,身子既已交付,那更是连心带命全部系在对方身上了,内心深处那隐隐不安愧疚的良知,也一日日夜夜选择催眠、说服着——是对方先对不起自己的。
所以才有今日百茶百果的叛主。
赵玉目光所到之处,百茶和百果寒颤瑟瑟难抑,那原来准备好的指证说词,全卡在了咽喉间。
而二皇子赵珽志得意满的话已经提到了眼前这两人。“……这两个昔日贴身服侍太子妃多年,又被太子妃恶意驱逐出宫的奴婢,百茶与百果,可以为证!”
百果年纪小,又是后来才进侯府服侍李眠的,情分本就不似百茶和小姐那般深厚,尤其在被莫名其妙打了二十棍后又被厚酬送出宫,她就觉得自己是被小姐遗弃了,就算百茶来相送的时候,苦口婆心地同她说了小姐的顾虑与不易,依然消减不去那一刻在她心头种下的小小怨怼火焰。
后来,她嫁给了表哥,表哥待她好得跟什么似的,便也常常替她抱不平。
再后来,就连百茶姊姊也被发落出来……
百果像是给自己找着了理直气壮的勇气,更不忘揪了下怔松恍惚的百茶一把,催促道:“百茶姊姊!”
百茶如自梦中惊醒,脸色一阵白一阵青,手不自禁紧攥着阵阵被良心刺痛的胸口,呐呐道:“奴婢……奴婢……”
她出宫后,便在安济堂旁住了些日子,因缘际会之下也收养了几个小孩子教习绣活儿,对于小姐的惦念牵挂也没有一天淡忘过,直到……直到一天,一身白袍玉带、笑容温柔的萧郎被大雪阻了路,借她家屋檐下躲雪……
百茶心头又是甜蜜又是苦涩,眼眶红了。
她何尝不知,今日来到殿前作证,就是背叛小姐和女乃嬷嬷,成为了她平素最为唾弃厌恶的无义之徒。
可是……半月前,她险些被采花贼下迷药得了手,幸而萧郎来得及时打跑了采花贼,可、可那之后,她就成了萧郎的人了。
萧郎几个时辰前来找她,忽地紧紧抱住了她,一脸绝望噙泪地说起了这个叫她胆颤骇然的惊天消息——
太子妃和钱公子在四皇子别院私会被太子撞见,太子为了杀人灭口,要诛杀别院所有知情之人,而他父亲萧昶是四皇子别院的总管,也是萧家唯一支持自己娶百茶的长辈,定是在劫难逃。
萧昶一死,萧家定然没落,他母亲若知父亲是因东宫缘故丧命,那么又如何会愿意儿子娶百茶这个仇人家的贴身侍女做儿媳?
萧郎的眼泪滴滴落在她的肩窝,百茶只觉自己一颗心都快被揉碎了……
萧郎说,如果她愿意上殿作证,小姐和钱公子当年确实有那么一段,可见得太子才是后来横刀夺爱之人,太子妃和钱公子于别院相会固然有错,太子若因此动怒想牵连无辜,就是太子不占理,连陛下也不会允许太子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举的。
她又慌又怕,整个脑子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听着这些似是而非的话,总觉得事情没有他说得那么容易了结,可萧郎又用那双温柔又悲伤的深情眸子对着她,仿佛只要她不答应,此刻就是他们两人的最后一面了……
萧郎说,东宫已经摇摇欲坠,太子废立已是迫在眉梢,若太子妃能藉此和太子斩断干系,以钱公子对她的痴心,过后想必会越发百般呵护疼爱太子妃的。
所以百茶在这一瞬告诉自己,纵然小姐曾逐她出宫,令她伤心欲绝,可她今日依然为小姐的幸福谋算着想,所以……所以这并不算背主的,对吗?
“陛下在上……”百茶不敢看太子的方向,双手剧烈地抖动着,深深地对武帝跪伏了下去。
“二、二皇子……方才所说,句句……实言,我家小姐,太子妃在未嫁前确实是先结识的钱家公子。”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复杂的、古怪的、嘲笑的、惊恐的眼神全望向了上首的太子。
这位百茶姑娘三个月前还是东宫中的百茶姑姑,亦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自一向忠心护主的她口中说出的话,不啻是一记最坚固沉重的钉子牢牢地钉死了太子妃!
赵珽大喜,嚣张得意地轮番看着太子和四皇子——终究是本皇子棋高一着吧,一步棋就将死了两个帅!
老大和老四这下子是大水也洗不清这一身污臭了。
三皇子赵琦目光奇异地瞥了这个有勇无谋性情莽撞的二皇兄一眼,心下暗自警惕——这样的手段,不是赵珽使得出的,曲折毒辣,从人所不能防之处出剑,看来,像是那位弃武从文的俞家三爷的手笔了。
俞家,果然是文家最大的敌人。
赵琦正思忖盘算着将来登基后,该如何不着痕迹地削弱俞家兵权势力,他可不想当一个被处处牵制左右的皇帝。
四皇子赵玧却是被这一切气得想杀人了。
好!好!原来俞家这竟是串连了二皇兄在耍他,什么分江而治,共享天下,现在却把这盆脏水泼到他的别院、扯到他的心月复头上来,这岂是什么合作,根本就是趁机狠狠捅了他致命的一刀!
高坐在龙椅上的武帝,自然将底下这些儿子臣子各有算计的神情和心思尽收眼底。
他胸口涌现一股窒闷痛楚至极的绞缩感,低声喘了一口气,死命咽下那口愤怒又悲哀的腥咸血味。
偏“冷眼旁观”的太子赵玉又在一旁轻轻地笑了,也不知是叹息还是伤感,用着只有父子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道。
“父皇,您看,有些人、有些事,纵然贵为一国天子,也无法掌握全场,希冀把控出个两全其美的结局。”
一如他自己的前世,对自己的兄弟们还拥有最后一丝的亲情与包容,所以才会在坐上皇位三年后,被委以重任的兄弟引外敌破开边疆国门,让无数保家卫国的大武将士无辜惨死在敌人和自己人的手上。
眼见大武岌岌可危,他忙于调兵遣将操劳国事,没想到前朝失火,后宫向来受他信重的钱贵妃却不知何时跟四皇弟勾搭上了,含着泪,却下手无情地毒死了自己!
武帝闭上了眼,高大身躯微不可见地隐隐颤抖。
“他们,终究是朕的儿子,你的亲兄弟。”
“自古皇家亲缘虽浅薄稀微,可也绝不是半点无亲情,只不过您身下的那把龙椅太过诱人,而人心又是最不经试探,也最是易变的。”赵玉感慨完了,恢复面无表情地道:“就像——您对母后,不也因为这把龙椅,变了吗?”
武帝龙躯一震!
“父皇,时辰也差不多了吧?”赵玉笑笑。
武帝睁开眼,深沉犀利老辣的苍眸底,有着隐隐泪光和一抹绝不容错认的危险霸气。
三皇子赵琦一直在暗中观察着上首的父皇和太子互动,他尔雅谦和的面容渐渐地冷了下来,恍若自失地一笑。
果然,他猜测的,也是最不愿见的揣度终于成真了……
父皇是永远不会放弃太子的,无论他们底下这些儿子兄弟们闹腾得多厉害,搜罗尽天下所有对太子最不利的证据,也敌不过惮然如铁的“帝心”。
“父皇!”赵琦忽然不想再忍了,不只是因为在看到武帝和太子之间流露的那份浑然天成的默契,还有父子酷似的那股威严气势,最重要的是,他的心月复方才悄悄对他致意的那一颔首。
——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