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收拾碗盘出去的个儿又折了回来。“奴婢在门口碰见大娘子身边的如霜,她说大娘子请您过去花厅,凤嫣小娘子来了,指名要见您。”
凤嫣是谁?凤皇贵妃亲兄弟凤斌的女儿,因为有个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姑母,身分贵重得很,气焰也颇为跋扈,所到之处没有人不买帐的。
这凤斌除了有个好姊妹做靠山,自己也挺争气的,他曾当过两淮盐运使,又待过苏州织造,如今是江南河道总督,底气十足,凤家人的气势如日中天。
只因为有个入宫得宠的姑母,凤嫣就被捧上了天,沈琅嬛上辈子见多了公主贵人,她并没有把凤嫣放在眼里,不过今生却不能轻易的撕破脸。
她倒想看看这凤嫣是来做什么?她前脚给凤氏下了脸子,后脚这位就来了,要是其中没有猫腻,沈琅嬛还真不信。
她整理了衣衫,看见没有出错的地方,满意的点头,便朝着花厅去了。
沈家的花厅盖在湖中心的玫瑰花水榭中,沿着栈桥蜿蜒可到,水榭三面是玫瑰花藤盘绕的天然棚顶,粉白相间,十分美丽,一面环水,可以看见湖面拱桥和悠游的鱼群,湖面上满室荷叶,客人来在这里看景煮茶,都是意趣。
凤嫣穿了一件绣满凤阳花的白色雪袍,半臂用金线织就,环佩叮当,眼眉描了浓浓的螺子黛,她和沈仙面对面坐着,不知在说些什么,神态很是亲密,至于坐在一旁的沈绾和沈素心除了摆弄茶宪等各色茶具,便是替两人斟茶,完全插不上话题。
对于沈绾她还会好声好气的回答,沈素心却整个被晾在一边,就当空气似的,让她坐也不是,离开也不是,神情尴尬得不得了。
她一见到沈琅嬛来,露出欣喜的笑脸,“二娘,在这边。”
沈琅嬛差点气绝,她这姊姊明明有副好长相,偏要把自己往妖艳里收拾,瞧瞧沈仙和沈绾,同样是打扮恰如其分,三人随便一比较,俗艳和清新,前者就落了下乘。
凤嫣抬眼转了过来,下巴抬得高高的,睥睨着沈琅嬛。“也不过区区一般,你就是沈三娘?”
“你是凤娘子。”沈琅嬛脸上挂着得体的笑,腰杆挺直,也不见礼。
她是沈相的女儿,凤嫣的父亲是江南河道总督,虽说是封疆大吏,可她爹是一品大员,要谈规矩,凤嫣还得向她见礼才是。
“果然像我听说的那般无礼,也难怪,巴陵乡下出身,又能知书达礼到哪里去?”凤嫣冷哼了一声,红唇蹶了起来,斜眼看着沈琅嬛。
看了看凤嫣和沈仙,沈琅嬛心中想笑,这小娘子的手段幼稚得很,以为搬来救兵就能替她出气,压自己一头?
“我告诉你,沈仙、沈绾都是我的好姊妹,你别欺负了她们,你要是敢动她们一根指头就是跟我过不去!”凤嫣拉了拉沈仙的手,递给沈绾一个“安啦,万事有我”的眼神。
“凤娘子说笑了,四娘是我的庶妹,二娘是我的庶姊,庶姊我会敬着,庶妹自然会好好的照顾她,还真不劳你费心。”沈琅嬛冲着沈仙姊妹扫过一眼,意味深长。
沈仙和沈绾脸上青白交加,沈仙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沈绾的年纪小些,被噎得说不出话。
凤嫣显然是头一遭听到这说词,“你们四个不都是一母同胞的姊妹?”
瞧瞧沈府里也只有一个主母,没有污糟的妾室通房,对于凤氏能得到沈瑛的独宠,羡慕忌妒的人都有,毕竟夫妻间能一口气生下七个子女,这感情能不好吗?
世家中与相府有交情的人家,谁不认为凤氏是沈相的正头妻子,就连沈家庶出子女在外交际也从来不提自己的身分,又因为谢氏去得太早,当时的沈瑛还只是个外放的芝麻官,京里这些贵人哪可能对他前头的妻子有什么印象?
凤氏便钻了这个空子,一直以沈府的当家主母自居,也不曾有人怀疑过,只是这会儿……
凤嫣怀疑的眼光在两姊妹身上徘徊,沈绾可受不了这个,她脾性本来就没有沈仙好,尤其沈琅嬛简直把她的面子踩在地上,她以前经营的那些形象因为她一句话就化为乌有,这叫她怎么甘心?
不说她在相交的姊妹面前向来高高在上,身为相府的女儿,说出去有多威风就多威风,只要她站出去就能收获许多忌妒羡慕的眼神,不会有人知道她真实的身分只是个庶女。
凤嫣是什么人?她是凤皇贵妃的亲侄女。
凤皇贵妃是什么人?是官家诸多疼宠的妃嫔,因着这层关系,沈仙告诉沈绾和凤嫣交好不会有错,也因为母亲和凤皇贵妃的姊妹关系,三人处得极好,京里的宴请有凤嫣就绝对少不了沈绾和沈仙。
偏偏沈琅嬛这可恶的贱蹄子居然揭破了她和姊姊的遮羞布,现在就毫不留情面了,将来……沈绾不敢想,她不要被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贱人的女儿给踩在脚下,这股气她非出不可!
她冲过去想推搡沈琅嬛叫她闭嘴,可是沈琅嬛离她有些远,她随手想把碍眼的沈素心拨开,只是这一拨,力气没控制好,娇弱的沈素心往后退了几步,这一退,就往湖里去了。
沈素心基于求生本能凭空乱抓,想说随便抓点什么也好,幸运的是还真让她抓到了“什么”——
众目睽睽下,沈素心和沈绾就这样落水了。
在水里扑腾的沈素心放声大叫救命,她怕,这水冷得刺骨,她一落水就直打哆嗦。
沈绾也没有比她好到哪去,一掉进水里,片刻就喝了不少水,呛得喉头火辣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濒临窒息的死亡感觉叫她恐惧得几乎要后悔起自己的冲动。
不同于其他姑娘的放声尖叫和哭泣无措,反应过来的沈琅嬛不假思索的纵身跳进湖里。
然而,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扑通两声,又有连着两道男人的身影也跃进水中。
沈仙哪里还保持得住淑女风度,她失声朝丫鬟们大声咆哮,“你们都是死人呐,快些找那些会泅水的人来,四娘落水了!”
她的心里只有四娘,她的妹妹,同父异母生的沈素心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
人在危难的时候最能看出真心。
陪同友人而来的沈云骧只觉得脑子有些不够用,看着水花四溅的湖面也想下水救人,毕竟两个都是他的妹妹,奈何他不识水性,一只旱鸭子。
沈云骧抬起头沉着脸望向沈仙,以沈仙从来没见过的神情问道:“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他带着几个友人往家里来,走到小径深处就听见湖亭这边的喧闹,等他们赶到,只看见三娘跳下水里救人,更出人意料的是忠懿侯府世子和那清朗如明月的雍王也下了水。
这一切,发生在弹指间。
他咬牙,这世道,人是可以随便救的吗?
管他是歪瓜裂枣还是清秀动人,救命之恩动不动就要以身相许多可怕,一个不好就赔上终身……咳,他偷偷搧自己一巴掌,现在他们要救的是他的妹子,救人要紧,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就……”沈仙捏着拳头,不知道要怎么措辞,她方才看见了,但是她不能当着这些公子面前把妹妹招出来,那妹妹以后还能做人吗?
只是她闭口不言,凤嫣却没这层顾虑,她看着沈云骧那张干干净净如月般清华、气度非凡的脸,一颗心怦怦直跳。
以前她到相府游玩,鲜少见到沈家大郎,偶尔错身过去,他总一副荒诞不羁的丑陋模样,在外头,他的评语风声也不佳,身上哪里还看得到她年幼时听闻的沈家郎君美如珠玉、才华贯绝古今的影子?
可如今,她莫名的心动,眼里哪还有沈仙这对姊妹,反正她也不是多喜欢她们,不过是姑母让她交好才这么做的,于是她毫不惭愧的把沈绾卖了。
“沈四娘子推了沈大娘子下水,我亲眼看见的。”
她以为这是不争的事实,事后若是追究起来,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沈绾还是得担干系的,与其等到事后,不如先卖沈大郎一个好。
她哪里知道她还真冤枉沈绾了,沈绾想推下水的不是沈素心,而是沈琅嬛,沈素心不过是个倒霉鬼。
沈仙的脸色顿时五彩缤纷,好看得不得了,差点月兑口骂凤嫣猪脑袋了!
等识水的婆子赶到湖边,雍澜已经将沈琅嬛和她手里捞着的沈素心交给仆妇,自己也湿淋淋的上了岸。
慢了半拍的忠懿侯世子也露出水面,手里揽着的是沈绾的腰。
沈云骧果断的指挥,“快去请大夫,啊,老胡,你神医名号可不是拿鸡去换来的,别杵在那,快点过来看看我妹子!”
被点名的胡一真,绰号胡一针,一针能活命,一针能要命。他的医术妙手回春,只是脾性怪异,救人十分随兴,不高兴不救,天气不佳不救,看不顺眼不救,而且居无定所,没有人知道他和沈云骧竟是过命好友。
“你是知道我规矩的……”小鼻子小眼睛断眉的胡神医还想摆谱。
“你叨念许久的《神农百草经》,送给你了。”
胡一真有些讷讷,兄弟,你要不要这么了解我?就好像我肚子里的蛔虫?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喔,到时候黄牛,那可没门!
沈仙看着沈云骧,有些恍惚,这是被父亲视为废物、她眼中只会吃喝玩乐的败家大哥吗?沈琅嬛回来才几天?怎么她身边的人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这里乱成一团,远远站着的雍澜不在乎自己,只把沈琅嬛的模样看在眼底,她那出水芙蓉、曲线毕露的模样就暴露在众人面前,他也没想过自己这身湿衣会不会雪上加霜,就直接月兑下,盖住离开水面就睁眼的她。
相较昏迷的沈素心,沈琅嬛的水性极好,她翻身起来没顾上自己身上披了谁的外衣,果断扑到沈素心身旁,清除口鼻内的异物,保持呼吸畅通,本来想解开她的衣领,却也思及场所不对,看了众人一眼,感觉背上的沉重,她反手一抓,把雍澜替她披上的衣物盖在沈素心胸前,她喊来个儿,抱起沈素心的腰,使她背部朝上,头部朝下,按压她的胸月复进行抢救。
因为抢救及时,原本昏迷的沈素心咳出不少的脏水,徐徐的张开了眼睛,只是看得出来她的神智还不是很清楚。
胡一真看沈琅嬛一连串的救人动作看得眼光闪动,这丫头临危不乱,是个有见识和胆气的。
“三娘,让老胡来吧!”沈云骧见沈琅嬛把身上的衣服给了大娘,难得开了一回的窍,月兑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总算稍稍遮掩她近乎透明的衣服及狼狈的形容。
沈琅嬛感激的瞅了自家大哥一眼。
只是她这一眼可让雍澜黑了脸,他也知道事急从权,计较谁的衣服披在她身上一点意义都没有,况且那人还是她亲大哥,可他心底就是有那么一些不舒坦。
沈云骧对雍澜也有意见,这可是我妹子,你这么殷勤做什么?
沈琅嬛唤来沈素心的婢女如霜,让她就近找个干净的院落把自家主子先抬过去,让大夫诊治。
至于沈绾,人家的亲姊姊就在那,还有里三层外三层的下人,她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
没听过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吗?
并非她没有怜悯之心,是沈绾不该存着害人的心。
女孩子家家的有点小心思,无可厚非,但是想害人就不应该了,受点教训,看能不能学乖!
丫鬟们七手八脚的把两个落水的姑娘都抬走了,沈仙恨恨的剜了她一眼,恨她厚此薄彼。
沈琅嬛知道自己的眼睛不会比她小,不过她可没那闲情陪小丫头置气,只当作没看见。
这沈仙看着温婉,其实有一颗精于算计的心,往后她还是得多留个心眼才行。
两人的眉眼交锋都看在雍澜眼底。
沈琅嬛想,这倒春寒的天气,湖里还冻着,就算下水的时间就那么小片刻,这两个落水的人可没给她半点热身时间,害得她小腿差点抽筋,她也得回去洗洗、煮碗热热的姜茶祛寒才是。
沈云骧如今的心思全在沈素心身上,朝着几个友人抱拳,让大家到别处休息,他去去就来,并且叮嘱几人今日之事纯属下人疏忽造成的失误,切莫外传。
几人或是勋贵家族不得宠的子弟,或是愤世嫉俗的子弟,哪个家里没这些见不得人的事,对沈云骧的说法十分理解。
“我们又不是市井妇人嚼人是非过日子,改日沈兄请咱们到会香楼去喝一盅,什么事都不会有。”
大家都是知情识趣的,自然是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能附带敲一笔胡吃海喝,自是好的。
沈云骧又岂是小气的人,自然爽快允诺,随即招呼雍澜和救了沈绾的忠懿侯世子,“王爷,世子,先到寒舍厢房换身干净的衣服吧?”
转头又吩咐人去大厨房抬热水,好在府里一整日都是烧着热水供各房主子取用的,很是方便。
两人淡淡颔首。
忠懿侯世子崔继善瞧了沈琅嬛一瞥,眼中闪过一抹惊艳。
沈琅嬛直觉她不喜欢这个人,人虽长得俊俏,眼神的轻浮却赤果果的毫不掩饰,除了不住往她的脸蛋瞟,她的身子也没放过,好像她是猪肉摊子上任人挑选的肉块,如果可以,她想把这货的眼珠子妪下来当球踢。
雍澜看似不经意的挡住崔继善的目光,见沈琅嬛冻得脸都白了,便温声道:“身子可还撑得住?”
毕竟是关心,沈琅嬛虽打算疏离,可也不好都不回应,况且人家刚还跳下水拉了她们姊妹俩一把。
微微一笑,她道:“多谢雍王爷关心,回去喝点姜汤就无碍了。”
她的客气明明白白写在脸上,雍澜也不生气,“那沈三娘子还是赶紧进屋去,要是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沈琅嬛毫无犹豫,转身就走。
她觉得吧,王爷这种做大事的人气度非同小可,大家都不欲再提及往事,见了面,点点头,笑一笑,你好我好大家好,那些个不堪回忆的往事如同昨日云烟,大家就着这层遮羞布好好过日子吧。
雍澜见她全无留恋的走人,眸底却盛满笑意,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是谁给他甩冷脸,他肯定要宰了那人,偏偏这沈三娘子却让他觉得不过是小妮子的孩子气,挺可爱的。
大抵是因为……两人的交情毕竟不一般,虽说城门那一回他就知道她肯定想撇清,可回府细思后,他倒是不想放手,不说他自觉是个负责任的人,再者他就是觉得她有意思、想跟她处处,这才借着沈家大郎套近乎。
她想走远不要紧,他走近不就结了。
这边,崔继善见沈琅嬛走了,心底满是失望,这美丽的小娘子看起来和雍王是认识的,加上他刚那一跳都没抱对人,这下没自己什么事了吧……
沈琅嬛才不管崔继善心里打什么主意,她回到院子,迳自去了净房。
个儿不用吩咐,唤来个二等丫鬟,让她去切大量的生姜,生姜能暖身驱寒,是很好的祛寒物品。
小片刻后个儿把大量的生姜片送进净房的大浴桶,沈琅嬛泡在其中,喟叹着泡了一炷香才起身。
她翘着腿在熏笼旁擦头发,个儿又端来一盅浓浓的姜汤,“姑娘,赶紧喝了吧,喝完上床焙一焙,别真着了风寒就划不来了。”
“好个儿,我要是没有了你怎么办?”沈琅嬛捏着鼻子将姜汤大口大口往嘴里灌,一下就喝光了,喝完直吐舌头,真是呛辣啊!
“姑娘就会哄奴婢,没有了奴婢您还有拾儿、百儿和千儿。”
沈琅嬛摇头。“搁在眼前的最是实惠。”
主仆俩正在说笑,外头却来了人。
“三娘,四娘那边已经无事,我也让老胡给你瞧瞧,着了凉可不好。”
因为个儿不在,外头的二等丫鬟们没敢阻拦沈云骧,声音随着一串人进来了。
沈琅嬛翻了翻白眼,大哥是可以进女孩子闺房没错,可你后面那一串,是可以说进来就进来的吗?
瞄了眼自己还算可以的穿着,只是这头发……算了,披头散发就披头散发,在自己家里又是刚沐浴起身,能要求多整齐呢?
“三娘,你在水里泡了半天,也让老胡给你诊诊,免得留下什么后遗症就不好了。”
沈云骧第一次进三娘的闺房,看似简朴的摆设却处处透露出匠心独具,一瓶素花,一壶清水,都是意境,人待着就觉得舒坦。
沈琅嬛没等他说完就截了他的话尾。“我水性好得很,也就喝了几口脏水,已经吐掉、不必再劳烦胡神医了。”
“听话。”已然换了一身衣服跟着进来的雍澜很不合时宜的凑了声。
听话?亲爱的雍王爷,您怎么还没走?方才他们不是告别了?你往左,我往右,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往后井水不犯河水,一辈子不相往来,您这副模样是把这里当家了吗?也太不客气了!何况他跟着进她闺房是怎么回事?
一二三,三个大男人,只有她一个小女子,她弱势得很,诊治过后大家安心是吧?那就诊吧!于是沈琅嬛递出了左手腕。
胡一真在她的手腕上覆上绸布,随即搭上脉,只是这一搭上,他停顿了好半晌,“请娘子换手再让我瞧瞧。”
这一换又是半晌,连沈琅嬛都觉得奇怪了,莫非她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还是这胡神医的名号就是蒙来的?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胡一真终于放下搭脉的手。“……三娘子有喜了。”
“胡一针,你昨天的酒喝过头啦?三娘可是黄花大闺女,哪来的喜脉?”沈云骧差点一掌拍死胡一真。
“沈大郎,我警告你别乱来啊,要是疑难杂症,或许我还可能出错,喜脉要能号错,我还能吃这碗饭吗?只是三娘子的滑脉还很浅,不足一月,不是我胡一真,旁的郎中还诊不出这脉的!”
人家拿信誉保证了,何况沈云骧不是今天才认识胡一真,他平常爱胡说八道,没一句正经,可是攸关人命从不妄言。
本来站得远的雍澜只觉得呼吸和心跳一块儿停止了,自己接下来做了什么都有些不清楚,他大步流星的来到沈琅嬛面前,眼神复杂,却也不敢躁进,带着一股子小心问道:“你月复中是我的孩儿。”
不是疑问,是肯定到不行的句子。
她不可能跟别的男人有染,只能是他的。
沈琅嬛模着什么都还看不出来的小月复,心里百味杂陈,看了雍澜一眼——呸,冤孽,你赶着上来做什么?只是……孩子,她真的没想过一次就中了大奖。
三娘什么都没说,这是表示承认吗?
沈云骧如遭雷击,他有些摇摇欲坠,可怜巴巴的把目光投向亲爱的妹妹,哪里知道她把手指卷成麻花,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结合方才的对话,沈云骧忽然大吼一声,跳到雍澜面前,手指差点戳到他脸上,“我就觉得奇怪,你我素无交情,近来却连连套近乎,原来与我交好是有目的的!雍澜,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你敢玷污我妹妹,还留下你的种,我跟你拼了!”
雍澜却不惊不乍。“随便沈兄怎么打骂我都行,我做的事情,我会担下所有责任的。”
沈云骧没说错,他的确是带着目的而交好,原来只是想多接触沈琅嬛,万万没想到她的月复中会有了他的孩子,这倒更加深他想娶她的意念。
“我们出去好好谈谈。”沈云骧恨不得把雍澜捶死,加重语气说道,一双胳臂挟持了对方。
接下来似乎没有沈琅嬛什么事了,男人“勾肩搭背”的去了院子,再回来,只余嘴角青紫的雍澜和仍未气消的沈云骧。
他一个文人要揍人实在太费力气了,何况雍澜这家伙还皮粗肉厚得很,他的拳头都打淤青了,他却连吭也不吭一声。
还有他的身分那么敏感,皇子,这哪是女子婚配的好对象?妹妹嫁给这厮会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他不敢想。
沈云骧的心情错综复杂极了。
雍澜抹了抹嘴角,走过来在沈琅嬛身边蹲下。
沈琅嬛瞧了他一眼,看起来他这张脸是半毁容了,大哥,你下手也未免太狠了,这是严重破坏赏心悦目的风景,只是这位王爷,什么叫适可而止的闪躲,不会吗?
使苦肉计,雍王爷你以为人家的眼是瞎的,这点心思瞧不出来吗?
“我不会说好听的话,姑娘家喜欢的浪漫我也不会,但是我愿意学,只要你给我机会。那一夜,我不是故意要唐突娘子的,我说过我会负责,给我弥补的机会,嫁给我好吗?”
沈琅嬛仍旧没有抬头。
“你嫁给我,我没办法许诺你什么,因为我不会说空话,但是只要是我有的,便是你的,陪着我,一直到天荒到老,可以吗?”
沈琅嬛第一次正视他的眼,发现一个男人的眼里居然可以盛着满天星光。
“我并不需要你为了负责任娶我,何况天荒地老,谁能活那么长?太不切实际了。”她双眸一黯,这辈子她务实多了,靠着别人的负责压抑过日子,不如靠自己实际点。雍澜就怕她这么说,急道:“好,你不需要我负责,那么我呢,你睡了我,是不是要为了我的清白负责任?”
一旁的沈云骧和胡一真差点被口水呛到,两人掩住脸简直没眼看。
沈云骧的拳头又硬了起来,亠咤道:“我已经够不要脸的了,没想到他比我还更不要脸!”
“够了,你该打的也打了,咱们到外头去,你不是说那《神农百草经》要给我?走走走,一块拿去。”他们两个大男人杵在这,小俩口能说什么体己话?
“就说了你自己去取。”沈云骧没想走。
“你在这紧迫盯人有什么用,他们忌讳着,能谈出个所以然来才有鬼,走走走……”胡一真推操着自觉有责任盯场的沈云骧出去了。
“她是我妹子,我不盯着那厮,三娘要是吃了亏怎么办?”沈云骧频频回头嚷嚷。
胡一真差点噎着,肚子里都有了人家的种了还能吃什么亏,人家都准备要买一送一了,你还想要怎个不吃亏法?赶尽杀绝?不会吧!
两道杂音渐去渐远,屋子里完全静了下来。
沈琅嬛瞪大眼看着一脸诚挚的雍澜,沉默好一会儿,才垂下眼叹道:“其实你真用不着逼自己负责,我先前的态度不是作假,我往后也绝对不会拿孩子要胁你什么。”
“我想负责,我也是说真的。”顶着张年轻的面容,不动声色就能压人一等的气势,这个内敛到透着严肃的青年,却在一个小姑娘面前毫不犹豫的说出心里话。
沈琅嬛只觉得他结实又高大的身影拢住她,他的气息跟山一样的围拢着她,她开始动摇了°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你想知道的,只要我能说,绝对言无不尽,没有半个虚字。”
沈琅嬛看着他宛如泉水般清澈的眼,直问:“那天你为什么会在海天盛筵?”
雍澜起身坐到她身边的小杌子,虽然看着有些可笑,可这要与她促膝长谈的姿势却让沈琅嬛看见了他的诚意。
无论如何,他可是个王爷啊!
“当时刑部有一桩复核死刑的案子出了细漏,对方居然翻了供,商议之下,大理寺便派了我去取证,地方在巴陵。世人都传我得了离魂症,这的确是真的,那日我与同僚小酌后发现体内的气血涌动不正常,便向小二要了间房,不想我发病最剧烈的时候,却有人送来软馥娇女敕的胴体……是我控制不住要了你,至于你的身分,我是后来让人去查才知道你是沈相的女儿。”
他一直不错眼的看着沈琅嬛的反应,精致的面容,嫣红的小嘴,生怕一个眨眼就少看见了什么,这一来,出尘的神情便有些凝滞。
沈琅嬛发现雍澜与她交谈,从来不摆谱以本王自称,总是随和的用“我”这个自称,就算和她大哥说话也一样。
他这样看着她,令她有种被笼罩在暖阳下的感觉,让她有些心动。
在她出神的当头,雍澜却勾起唇,朝她温声的喊——
“嬛嬛。”
耳边听着男子清润的声音,眨眼间,幻境和现实重合,迷离的目光霎时转为清明。
“……又或者你担心我的病?不想跟我这样的人……一起?”雍澜干净明亮的眼睛有了不确定,搜寻起她表情上任何的蛛丝马迹。
“这我真没想过。”她笑了下,捏着自己的拳头。“我也不是吃素的,不是谁想欺负我都行的。”
雍澜慢慢露出明丽到叫人无法直视的笑容,心头有惊也有喜,他忍不住想去握沈琅嬛的手,但是又死死忍住。“那就这么说定了。”话语里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激越。
沈琅嬛没有出声,却也点了点头。
她本来就打算好了,既然坏了清白,又不想忍气吞声过日子,这辈子怕是不会嫁人了,说实话要靠自己养活自己她没在怕,可有了孩子就不一样,她两世亲缘薄,总算有个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让她打掉她做不到,若要留下,孩子的身分就不能不明不白,不能苦了孩子。
原先她不想雍澜负责,虽然麻烦点还是能自己想法子,可她到底被雍澜的俊美给迷惑了一把,也被他的诚意说服了一把。
试试,就试试,怎么说有上辈子的经验她这辈子还能被射成筛子?想到这,沈琅嬛自己都笑了。
见她明媚的笑了,雍澜着实松了口气,这是真答应了吧!
他的声音温柔成了一汪的水。“我让钦天监寻了最近的吉日就来,你有什么要求?”
这时才感觉自己活过来的雍澜才听见不远处那一小片竹林沙沙作响的声音,彷佛在为他们伴奏一样,也就是说他和沈琅嬛说话的那会儿,周遭的一切都不曾入他的耳和心。她摇了摇头,“宫里头办事能出什么错?”
“那倒是。”话落,他顿了一下,又自顾自解释起来,“我先前跟你说的什么离魂症的事你可别放心上,要是以前我不敢说,早先在厢房的时候胡神医替我诊断过,他说我那离魂症不是病,是中毒,只要解了毒就没事了。”
“胡神医能解你身上的毒?”
“他说要是他没把握,这天下就无人能解我的毒,不过有两味草药他手上没有,让我进宫去要,若是宫里的太医署也没有,那么他就要去寻,寻回来还要制药,解毒时间怕就没那么快了。”
“你得罪了谁,谁心眼这么坏给你下毒?”她也不问上山下海找两味药需要多久时间。
“我的身分这么敏感,想我活的人很多,想我死的人也不少,这些我总有天会一一讨回来的。”
及冠的青年眼中有着不为人知的沧桑,瞳孔里是如同暗夜般的深色,幽暗而深邃,将他衬托得隐晦又高深莫测。
“我看着那胡神医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你用什么去交换,让他为你祛毒?”她刚刚听见了,为了让那胡一真给她们看诊,大哥可是交出了一本他珍藏许久的医书,雍澜这毒想解,应该少不了交换条件。
“他让我替他找一个人,他失散的妹妹。”他虽然是个闲散王爷,这等能耐还是有的。
不过这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要知道人海茫茫,找人和大海捞针没什么差别。
“是说你是个皇子,你的婚事可以这么随便吗?”皇子肩上的责任沉甸甸,婚姻向来都不是他们能作主的,至于她,重蹈覆辙啊,上辈子嫁的是太子,这辈子没想到又碰到雍澜,这算天命不可违抗吗?
嫁入皇室中容易吗?复杂得要人命!
她本以为这一世嫁个平头百姓也就罢了,不料还是摊上个王爷,不过既然碰上了,她也不是怕事的人,走着瞧就是了。
“这个你不用担心,交给我就是了,我上有兄长,没那么多眼睛盯着我的婚事,我能自主不说,我母后向来顺着我,想必也不为难。再说了,你也是堂堂相府嫡千金,我们俩多相配啊。”他对着她如春水般清澈柔软的眼眸挤眉弄眼,模样有些好笑。
“是是是,是小女子小看王爷了。”她都被他逗得有些想笑了。
他喜欢这样神采奕奕的她,这样的她彷佛能陪着他度过将来的风雨,无所畏惧。“你记着啊,以后可要多信我。”
“知道了。”既然他都打包票了,沈琅嬛就不去担那个心,男人要是连这些都搞不定,那先有后婚这事也就不用提了。
“对了,你得记着,你现在有身子了,那些个跑跑跳跳、下水的事就由着下人去做,小心自己的身子,知道吗?”临走,他到底说了那么几句。
沈琅嬛一怔,她都还未过门,这厮竟开始管起她来了?
不过月复诽归月复诽,她心里还是觉得暖暖的。
点点头,她目送着人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