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你怎么做得出来,你对得起我、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你死去的兄长吗?我……我枉为人父、枉为人父呀!没教出像样的孩子,给祖宗丢脸了,我罪该万死……”
右相府邸,一名面色愤然的中年男子双膝落地,跪在整排的先人牌位面前,他低着头,双手握拳置于两腿间,似有满月复的不满和怨慰。
一脸老态的右相大人手持家法,一下一下地抽着儿子的背,每说一句话便狠狠一抽,抽得皮开肉练、鲜血直流,整个背部血肉模糊,看不到一块好肉,与碎布沾黏在一起。
他是恨铁不成钢,更痛恨骨肉相残,有什么事不能摊开来说个分明,非要用见血的方式来达到目的。
这一生他就两个嫡子,想让他们相辅相成,兄弟连心,撑起家族的百年繁华,再创盛世。
可是他最看重的长子死了,如失一臂的他顿感基业摇晃,为了家族的兴盛,他忍痛含悲的培植次子,将所有资源和精力投注在次子身上,希望他和长子一样能撑起门户。
他老了,发已斑白,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唯一的盼望是有个能力卓越的继承人,让蒋家在朝中的地位不变,甚至更上一层,不要被皇甫世家给打压下去。
左相和右相,明显看得出谁占上风。
皇甫世清本身便是惊世奇才,机智过人、善于谋略,而他的儿子皇甫绝云更是年轻一代的佼佼者,父子俩联手所向披靡,将人才凋零的蒋家压得几乎快喘不过气来。
所以上了年纪的蒋右相不敢致仕,拖着一条老命为儿孙争取成长的时间,要不然他一放手,蒋家这棵百年老树就要倒了,再无遮蔽,日后的子子孙孙无力回天,终将败亡。
如今终于出现一道曙光了,他看见不亚于长子才智的嫡孙,容貌出众、气宇轩昂、炯炯有神的目光宛若天人临世,令凡夫俗子不敢逼视,他掀睫一凝满室生辉、光灿一世。
只是,他的满腔热血如今却被这逆子给浇得透心凉,一府之人若是不同心,就算天赐荣华富贵也无福消受。
“我才回府跟你说了一句找到镇安的儿子了,让你带人接他回府,可你做了什么,人是去了,却不是叔侄久别相逢、欢喜问候,而是刀光剑影、残杀亲人……”老泪纵横的蒋右相打不动了,哭嚎着子孙不孝,不能让他安享晚年,反而要劳心劳力为小辈们鞠躬尽瘁。
“爹偏心,无凭无据的,凭什么赖在我头上,我只是晚去了一步,谁知道会出事。”打死不认的蒋镇守有几分神似蒋右相,但少了蒋右相的刚正不阿,多了一丝阴险之色。
“你要证据?”蒋右相冷笑,命管家将一上锁的匣子交给次子,并丢下一把开锁的银镜匙要他自己看。
蒋镇守接过方形匣子,弯拾起钥匙,怕扯痛伤口,神情痛苦的他动作极慢的将矿匙插入锁孔。
一转,咔——
匣子被打开。
一张张的白纸黑字塞满匣子,多到满出来。
蒋镇守不以为意的先捡一张瞄了一眼,原本不在意的眸光忽地一闪,他镇静不了的往下看。
一张又一张,足足十来张,底下起码还有上百张,但是他已经不敢往下看了,越看越害怕。
“这、这是……”他骇然。
“这是你买凶杀人的口供,虽然被杀的人都死了,可他们还有妻小、亲朋好友,画一张人物画满街询问,拔出萝卜带出泥,只要找出第一个,其他人就不难找了……”而这聪明的办法是他亲孙子想出来,藉由顺藤模瓜的方式找出幕后指使者。
一个不知道、两个不知道,第三、第四个总能问出些端倪,再由一点点线索找出这人生前与谁往来密切、为谁办事、收了谁的银两,慢慢地抽丝剥茧,自然而然能拼凑出全貌。
然后那个心怀不轨的人便会浮出水面。
凡做过必留下痕迹,蒋镇守最大的败笔是轻敌,他以为十六、七岁的小侄子哪敌得过年长几十岁、老谋深算的叔叔,不管再天纵奇才,蒋三闲也是血肉之躯,他随便派几个人过去就能斩草除根。
身为蒋家下一任家主,买凶杀人又算什么,不过是辗死蝼牺般的小事。
可他算来算去,却没算到蒋三闲那小子会武功,而且还是绝顶高手,他找的那些人根本不够人家练剑,三、两下就被解决了,还留下摆月兑不掉的铁证。
“……不、不可能,我策划得那么周详,他如何死里逃生,而且人都死了,死无对证……”嘴硬的蒋镇守不肯认错,他认为只是一时失手,下一次会做得更好。
“畜生!你还真想杀死你的侄子吗?那是你大哥唯一的子嗣,一旦有个三长两短,长房就绝嗣了。”他的心到底有多狠,连个尚未弱冠的孩子都下得了手。
“有我就够了,要什么长房,是大哥他先抛弃蒋家,为什么我们还要惦记这一房,就当从来没有过不是很好!”只要没有事事挡在他前头的兄长,蒋府就是他一人所有。
“你在说什么,他是你一母所出的亲大哥呀!你居然说出如此绝情的话……”
痛心疾首的蒋右相年事已高,一时气急攻心身子晃了一下,身后的管家连忙扶他坐下,送上一碗参汤补补元气才略有好转。
“那又如何,他不顾我的死活,我又何必理会他过得好不好,兄弟如手足,当断则断,不断则留后患。”咬着牙,蒋镇守说着狠厉的话,彷佛打小护着他的大哥是他的死仇,两人只能留一人。
“你、你怎么变成这样,我没教过你……”
蒋镇守冷笑,背上的伤如火烧灼,他脸色惨白得几乎要昏厥。“你为什么不问问你的好儿子,为了一个女人一走了之,他有想过被留下的我们得面对多少难堪吗?众人的嘲笑、异样的眼光,还有福安公主的怒火以及皇甫世清的报复……”
人走了就没事了吗?
殊不知真正的磨难才开始。
那时的蒋镇守如同蒋三闲今日的年岁,他厌恶皇权的施压,一腔的侠骨柔肠,对蒋镇安和谢离月这对才子佳人抱持着十万分的赞同,还私下为他们把风、传纸条,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可是在两人离京之后,觉得遭到辜负的福安公主便处处找碴,针对蒋家小辈下狠手,先是不准京中权贵子弟与之往来,后又断了他在国子监的名额,继而找了一群同辈的皇亲国戚羞辱他,动不动叫他下跪,或随便寻个名头将人殴打一顿,月兑光他的衣物丢进青楼……
头几年他真的痛苦极了,恨福安公主、恨谢离月,因为这两个女人让他大哥无法待在京城,必须远走他乡。
而皇甫世清更是在前途上为难他,原本可靠丞相父亲的庇荫入朝为官,但是百般习难的皇甫世清处处阻拦,他有好些年赋闲在家,被称做蒋家的废物,不管做什么事都比不上他大哥,不时被人拿出来做比较。
直到大哥死了,蒋家再无能力超卓的继承人,他终于被父亲看见赋予重任,从礼部六品主事做起。
人若尝过权力的滋味,知道大权在握的感受,一旦拥有了就不会放手,既然是他的就不肯给人,他会用尽一切手段保住,谁敢来抢,他就让谁后悔莫及。
大哥死时父亲让他接回长房遗眷,他是去了,但是没露面,故意使人送去书信一封,谢离月一向心高气傲,从不向人低头,看了信之后果真不再与蒋家人连系,独自抚养幼子。
当时他是想过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可是看到与大哥相似的面容,他蓦然想起兄弟间种种情谊,想起他曾经有多崇拜笑声爽朗的大哥,因此他下不了手,转身离开。
后来谢离月也死了,他才又担心正值少年的蒋三闲会上门认亲,于是派人将他杀了,省得又旁生枝节。
没想到人还没动手,便传来蒋家失火的消息,得知火场内一片灰烬,什么也没留下,他以为小侄子葬身火场,怔了一下也就安心了,世上再无长房,唯他而已。
“爹,你总是拿我跟大哥比,说我有他的一半你就放心了,可我不是他,不想一直在惊才绝艳的大哥底下挣扎,求一点点冒头的机会,你们眼中只有他……”而他被忽略了,没人瞧见他也需要被认同,不是大哥的影子。
即使事隔多年,他还是活在兄长的光芒之下,别人一瞧见他总会多添一句:你大哥可惜了,天妒英才。
听到次子压抑在心的怨言,蒋右相沉默了,哽咽了许久才用沙哑的声音说着。“因为我们最疼的人是你,想让你一生无忧的做你想做的事,你大哥说了:让弟弟去做游侠,去关外养马,到海上历练,他坐不住的,只适合往外跑……”
“爹……”大哥他真的这么说过?
“也许是自知大限将至吧,他在死前一个月写信给我了,说他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更无愧于妻小,他唯一对不起的人是你,他食言了,没法再护着你。”那时他心里很不安,很想过去瞧瞧,可是他忙于国事,走不开。
蒋镇守虽有动容,但是他已被利益蒙蔽了双眼,心头除略有酸涩外并无悔意。“逝者已逝,多说无益,爹就只剩下我一个嫡子了,你要大公无私将我送进大牢吗?”
“你……你当真没有一丝后悔吗?”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两个儿子一死一作恶多端。
“你是当朝丞相,还压不下这件事?”找个窜逃在外的替死鬼就能结案。
权力便是这般好用,叫人爱不释手,只要瞒住上位者,下面闹得再厉害也安然无事。厉王爷不也强抢民女,还打死人家一家人,结果那家的幼女滚钉床告御状,也不过赔了几百两银子就销案了。
“你忘了还有皇甫世清。”他那双鹰眸始终盯着蒋府。
蒋镇守一哼,趴在地上让背后的伤不那么难受。“许他一点好处不就得了,政局上不都如此,彼消我长,只要爹在政事上多让一些,他还不乐得收下,睁一眼闭一眼地放过。”
闻言的蒋右相忽地放声大笑,笑得凄凉,把老管家吓得脸色发白,赶紧送上一杯温茶。
“孽障,你要不要把咱们蒋家送给皇甫家,你直接去做他家的家奴算了,你不如镇安,差之甚远,在你身上我看不到蒋家风骨。”
蒋家完了,后继无人!
“爹想放弃我?”他目光一冷。
“你先看看匣子最下层的纸,看完之后再给我回覆。”如今已不是他救不救的问题了。
很不解的蒋镇守没什么耐性,他将红木匣子倒扣,直接取最后几张,他不认为口供有什么不同,不都大同小异。
只是他随意地瞟了一眼后,脸色立即变得凝重,慌乱且面有惧色的捉起一叠一张张的翻看。
最后,他已感觉不到痛了,而是全身虚汗直冒,手脚虚软无力,像离水的鱼呼吸急促。
“这、这是……他怎么办到的,我明明藏得很隐密……”就连妻小都不晓得他做了什么。
“怕了?”他的孙子……很好,好到能让蒋家一蹶不振,而他还不能出言指责一丝不好。
没将这足以让他们抄家灭族的东西往上送已是看在镇安的面子上,若是心狠一点可是大功一件,连升三级也不意外。
“杀了他!”一了百了。
到了这节骨眼,蒋镇守想的不是祈求原谅,将人接回府认祖归宗,而是打算先下手为强,人死了还如何告状。
“哼,你不如你兄长,连你侄子也不如,这会不是你想怎么做,而是他肯不肯放过你,那孩子的城府深不可测,连我也看不透,你好自为之吧!”为相多年,他头一次被难住。
买官、卖官、收贿、私扣贡品,与大皇子勾结卖私盐,还四下搜罗美女,或拐、或抢、或骗的送给敌国将领,好和大皇子连成一气,造成边关不稳的假象,更甚者给宫中嫔妃合欢散、福寿膏,让她们以此迷惑皇上。
蒋右相知道儿子收贿、私扣贡品,站在礼部侍郎那个位置或多或少会贪点好处,只要不太明目张胆,也不会有人特别去挑事。
若非看了厘子内的证物,他还不晓得儿子这般丧心病狂,没什么本事还想拚从龙之功。
“爹,你不能不管我,你只有我一个嫡子,还要我给你送终。”蒋镇守一急,连“送终”两个字也不避讳了。
闻言的蒋右相气笑了。“我还有三个庶子,不缺你这个儿子。”
他竟被自己的儿子威胁,岂不可笑。
“爹……”他慌了,不顾背上撕裂开的伤,抱住案亲的腿,眼中带泪,苦苦哀求。一看到地上尽是流出的血,虎毒不食子,很想将儿子活活打死的蒋右相还是心软了。
“现在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知道还有转圜余地,蒋镇守眼泛希冀。
“负荆请罪。”
“负荆请罪?”
“你诚心前去向闲哥儿请求宽肴,以叔侄之情动之以情、虚心认错,不得飞扬跋扈。”蒋镇守一听,脸都黑了,“我是叔叔,理应他来拜见我,岂有我上门道歉的道理。”
他拉不下脸向小辈低头,叔叔教训侄子天经地义,何况也没杀成,这点小事有必要放在心上吗?
“因为做错事的人是你,而且他认不认你还是一回事,你当街刺杀这事可大可小,京兆尹卖我的老脸才暂且压下此事,你别以为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若你侄子真的把你告了,我最多保你不死,但少不得流放三千里。”
这还是轻的,重的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爹,你是丞相,那小子终究喊你一声祖父,你和他说说,也许就算了。”他还真不信扳不倒一个孩子,才几岁的黄口小儿岂会有足够的谋略让他阴沟里翻船。
要蒋镇守说,最好的办法还是杀人灭口,他要的是更高的权力,更多的利益,他要当本朝第一相,凌驾在皇甫世清之上。
“执迷不悟。”蒋右相死心了,朽木不可雕也,传承几代的蒋家就要毁于他手中,他后悔莫及。
“爹……”要是大皇子上位,蒋家还不是照样风光无比?
“要么你让位,让闲哥儿成为下任家主,否则你做的事自己承担。”他无能为力了。
要不是伤得太重,蒋镇守肯定跳起来朝老父咆哮。“我不让!这是我应得的,你偏心,你从以前就偏心!”
被儿子怨怼,觉得心累的蒋右相轻叹了一口气。“既然我教不了你,那么我自个儿请辞吧。”
大皇子想要蒋家跳上他那条船,看中的不过是右相那位置,一旦他舍弃了,蒋家哪还有助力,他那傻儿子也不会遭人利用。
蒋右相看得很开,都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舍不得,以前是为了儿孙铺路,如今只求能保住一个是一个,根苗还在就不怕没长成参天大树的一天。
“什么?”蒋镇守大惊。
“明儿上朝我就上书致仕,告老还乡,把一干儿孙都带回老家。”这么一说,他的心情忽然轻松了许多。
“不行,你不能致仕,你走了我怎么办?”蒋镇守慌得面无血色,连身上的伤也顾不得了,血滴一地。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都是当爹的人了,我还管你吃喝拉撒。”蒋右相这话说得很重,真要撒手不理。“你不能走,我就要有出息了,你得看着我,我并没有比大哥差多少……”他比大哥强。
蒋右相摇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不管做什么事都要付出代价,可惜了镇安那孩子,他死得太早了。”
如果长子还在,情势肯定大不同。
一提到大哥蒋镇安,心有不甘的蒋镇守又被激起好胜心,他也就晚生几年,哪里不如人了。
“爹,你不要逼我,真的不要逼我,我不会一直屈于人下,我一定要强过大哥……”
“蒋右相真的致仕了?那皇甫世清不就一人坐大,你想对付他不就难度变高了?”无论接任右相的人选是谁,都比不上蒋家那样势力雄厚,因此必定是会让皇甫世清趁机坐大。
月光下,一对俪人坐在离地丈高的大树上,远眺东边可以看见高耸的皇宫,近处灯火辉煌的照亮每一条廊道、曲桥,风一吹过,三潭映月的水面轻轻的泛起涟漪。
月,很圆,星星反而稀少了。
抬头往上看,星月争辉,一瞬间划过的流星闪亮了一下便消失在天际。
原本以为会害怕的陆青这坐在高高的树上,藕荷色裙摆下的小脚前后摇晃,因为一直被某人楼在怀中,所以她只觉得有趣,反倒没有想像中的惧意。
“还不是时候。”蒋三闲将身上的披风拉高,盖住怀里的人儿,只露出一张的脸,不让她受寒。
“还不到时候?”什么意思?
“把他留给未来的天策帝收拾,咱们不招仇。”他们这一次要活得恣意快活,绝不给自己找麻烦。
“咦?”他几时变得这么善良了,不给仇人致命一击。
重生前他可狠多了,把皇甫世清吊在城墙上,一天放他一碗血,又给他喝补血的汤药,足足放了一个月的血才断气。
当时她还挺同情皇甫世清,杀人不过头点地,偏偏他比较倒楣,遇上爱记恨的首辅大人,所以他就悲剧了。
一代名相成吊死鬼,他多冤呀!生前的美大叔变成一具骷髅骨,想想也唏嘘,他身为皇后的娘家人,自然要力挺三皇子上位,至死都坚信嫡出才是正统,把性情乖张的五皇子也就是未来的天策帝呕得想鞭尸。
看到她一脸狐疑,蒋三闲点点她鼻头。“其实我在另一世已经活了好久好久,久到忘记仇恨,人到老年什么都有了,缺少的竟然是可敬的对手,那时我想到皇甫世清。”
“你想和他做朋友?”这是自从听到蒋三闲也是重生而来后,第二件让她最讶异的事。
蒋三闲笑声低沉。“还不至于,他派人杀了我父亲,以致我母亲郁郁寡欢,时常抱着我爹的衣物发呆,他和我之间的仇恨不共戴天,但是除此之外,他的确是一个值得倾尽全力应付的对手。”
重生前他好几次想扳倒皇甫世清都功亏一篑,皇甫世清太狡猾了,也敢抛妻弃子,在皇甫世清的理念中没什么不可牺牲的,能达到目的不用在乎过程,妻子、儿女都是他的棋子。
“看来你挺中意他的,没来个歃血为盟、义结金兰……噢!脑袋瓜子裂开了。”坏人,偷袭。
“本来就是草包,裂了也没关系,我不嫌弃。”他取笑地揉揉被他以指轻叩的脑门。
“我才不是草包,只是不够聪明,在你们这些心思千丝万缕还不打结的人面前,我就是个傻的。”她没法一下子想太多,想多了头疼,既然有高个子在,何必担心天何时会塌。
“对,傻的,傻人有傻福,不就遇到我了,以后用脑子的事交给我,你只管享福。”他喜欢看她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像心中的灯一下子全点亮了,亮得只看见她的笑靥。“嗯!”她重重点头。
看到她喜孜孜的一点头,蒋三闲心里咯噔一声,在一刹那间,他有种掉入坑里的感觉,是他想太多了吗?
蓦地,他脑海中出现六个字——
披着羊皮的狼。
“三闲哥哥,蒋右相真的离京了吗?”好不真实,她记得前世右相大人并未致仕,而是为了保护家人而被逆贼一剑刺死。
陆青瑄所不知道的是,所谓的“逆贼”是指大皇子的人,他带虎贲营的兵将逼宫,其中一名带头的将领便是右相大人的儿子蒋镇守,右相大人为了保全蒋家其他人,毅然的以身喂剑。
事后逃过一劫的皇上便让蒋右相功过相抵,只斩杀蒋镇守一房二十七人,妻妾、通房、下人,满十二岁以上的儿女,余下三代内不得出仕,遣送回乡,无诏不得入京。
“一家老小都走了。”他站在城门上目送一行人远去,马蹄扬起的黄沙看来有些晚景凄凉。
“你二叔呢?”最近蒋镇守一直想进陆府找人,但他想见之人始终不露面,他竟然在大门口破口大骂,指责侄子不孝。
蒋三闲声一冷。“他不是我二叔。”
她脖子一缩,讪笑。“好嘛!不是就不是,你消消火,以后他来我们不理他就是,他不走就用马粪扔他。”
爱里有养马,马粪特多,用不完。
马粪……一想到那人被马粪涂脸,他嘴角一勾,笑了。“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那个人看起来不容易死心,无所不用其极地想留在京城,还在宫门外磕头,求皇上驳回父亲致仕的请求。
三辞三留,还挺虚伪的,蒋右相上书三次请辞,等着他给底下人挪位的皇上假装不舍,再三挽留。
这么一辞一留、一辞一留……形成佳话,明君与贤臣惺惺相惜、依依难舍,泪洒金銮殿。
最后还不是走了,怎不见皇上十里相送?
戏子!
“他被蒋右相命人五花大绑丢上马车,嘴里塞了一块布。”也够丢脸的,他这辈子不会再想回到京城了。
陆青瑄一听,噗哧笑出声。“你不会觉得难过吗?毕竟他们是你的亲人,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至少还能活着。”他爹念着的人他总要保全,算是替爹娘尽孝。
她一怔,面露评色。“难道他们当年……”
他面色沉郁的一点头。“皇上表面上说要放蒋氏族人离去,可是不到三天一行人全死在土匪刀下,连刚满一岁的孩子也没留下,尸横遍野,可笑的是那边根本没有土匪,他们离下一个县城不到十里。”
也就是说在城门口被杀,城墙上的官兵视若无睹。
“最是难测帝王心。”她悄悄的把手伸过去,覆在他厚实的手背上,亲族皆亡,那真是孤身一人了。
蒋三闲大手一翻,将纤细小手握住。“他要贤名,却不容叛逆之后有再次寻仇的机会。”
一个不留便可高枕无忧。
“所以你才和五皇子合作?”他前世是三年后才考科举、那时的监考官并非蒋右相,所以祖孙并未相认。
那时的蒋右相不晓得蒋三闲是他亲孙子,而大皇子和三皇子的皇位争夺已非常激烈,朝中大小辟员有不少人遭受波及,忙着补缺的蒋右相无暇顾及已被赐婚的新科进士。
婚配公主,那是板上钉钉皇上的人,谁敢跟皇上抢人,找死,蒋三闲就在两边都不敢拉拢的情况下为五皇子劈荆斩棘。
“不算作,只是彼此对了胃口,我帮他出策,适时的掩护,他帮我报仇,除掉我看不顺眼的人,我们是互蒙其利。”
天策帝在位时,不止三次开口说要杀了他,可每次又赶赴刑场问他想不想死,不论想或不想他都一副“我是明君”的样子赦免他,官复原职。
天策帝纯粹是有病,越在高位的人越寂寞,身边的人没一个可信任,枕边人、宫女、太监,乃至于凤女龙子,他坐的位置太迷人了,人人想要。
而唯有蒋三闲是他不设防的,也是唯一敢给他脸色看的人,天策帝恨得牙痒痒又自己找虐,两人似君臣似朋友,但是更像仇人,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像国家大事一般争执。
陆青瑄忽地掩唇吃吃笑。“若他知道我们要自请外放,他会不会气得跳脚,大骂我们不讲道义?”
“不会。”想到那情景,他也笑了。
重生前他并未外放出京,除了派发粮草外,他一直当的是京官,从他手中也培育出不少中流砥柱。
“为何?”从她几次见过的轩辕萧来看,那根本是个疯子,阴晴不定、反覆无常,随时的喜好办事。
“我会一掌打晕他。”聒噪。
美目一瞠,“你打天策帝?”
“他还不是天策帝。”不先打几下存着,日后登基就打不得了。没人晓得蒋三闲是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连皇上也打。
“可是你知我知呀!”他们都知道上位者是谁,回来后的变动不大,年度的大事皆有发生,该下雨的时候有雨水,缺水便大旱,北边闹蝗灾,粟米颗粒无收,金榜题名……呃,倒是多添了一个名字。
蒋三闲俏皮的眨眨眼,往她唇上一吻。“是呀!你知我知,其他无人知,连当皇帝的都还在装懵懂,不趁这个时候玩玩他更待何时,日后他登基了可是他玩我们。”
想到轩辕萧的恶劣事迹,蒋三闲有此二咬牙切齿。
闻言她咯咯直笑,笑倒在他怀中。“他一定得罪过你。”
“没有。”他回答得太快,反而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欲盖弥彰。
“才怪,你的心眼忒小,谁开罪你就等于走在钉子山,你不将人扎个千疮百孔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天策帝真可怜,肯定常常被首辅大人气个半死,吃再多药也治不好。
“我心眼小?”他沉眸一瞪。
陆青瑄笑着抱住他手臂,在他胸口轻蹭。“我心眼更小,只放得下你一人。”
听着娇语软言,他的心就软了一半,男人也需要哄。“心眼小好,我们都是小心眼的人,我也只要你一个。”
“不骗人?”她头一仰,水眸蒙蒙。
“不骗人。”好想明日就成亲,她太诱人了。
“打勾勾,三百年不能忘。”她伸出葱白小指。
“三百年?”他挑眉。
“上一世、下一世,三生石上结姻缘,三世合起来不就是三百年。”这么好的男人她不让,要抱三百年的金大腿方肯罢休。骤地,蒋三闲眼眶一热,拉起她的手一勾。“好,相约三世,不离不弃,结为夫妻,你我两心相守。”
修长尾指轻轻一勾,莹白玉指勾着骨节分明的手指,两指如同两心,勾动着永不更改的誓言。
心,是相扣着。
扣着你,也扣着我。
动容的蒋三闲紧紧地将怀中人儿搂得没有一丝空隙,清风徐徐,明月高挂,夜里不睡的鸟儿振翅一飞,带来夜深人静时分的骚动。
在这一刻,感受到被呵护的陆青瑄嘴角往上扬,过往诸神明,不论是谁,感谢让她再世为人,因为重生,她才知道有人爱着她,而她也愿意交付深情,生死相许。
“你不会后悔吗?首辅大人。”想起日前他俩交心,他对她吐实重生一事,以及日后的打算,那便是和前世的轨迹都不一样了。
若他们真离开京城了,结局有可能不同,他会失去高高在上的位置。
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他低头轻吻她发丝。“拥有过了又何必再重来一遍,做同样的事也乏味,不如试试另一种日子。”
“落差很大哟!你真的不想呼风唤雨,只手遮天?”她怕有一天他觉得她拖累他,让他失去权柄滔天的富贵权势。
低笑的蒋三闲轻揉她后脑杓。“不许胡思乱想,有你更胜琼奖玉液,这才是我要的。”
他从没想过高高在上,当初只想进入官场查明爹娘的死因,又得罪什么人,身为人子为父母报仇天经地义,他什么也不想,一心在仇恨上,见谁都红了眼,一个也不放过。
因缘际会下,他救了落难的轩辕萧,两人原本也不是志在天下,可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将他们往前推,不知不觉地,不争好像不行,就这么逐渐在立长、立嫡的呼声中累积实力,在两虎相争的夹缝中胜出。
既然走上这条路了,那就一路走到黑,两人不知不觉地走到盛世,再回首,故土无一人。
那种众人皆醉你独醒的滋味并不好受,成就再高也无人分享,冷冷的首辅府就他一人。也许真是不想活了,天策帝死后,再没人对他喝来呼去,也无人敢对他大叫,大权在手却没有一个喝酒赏月的伴,人生寂寞如雪,极其苍白。
“嗯!你要好好拉住我,不要让我走丢了,我很怕一个人。”陆静瑄的嘴唇微微颤抖,她真怕死得孤孤单单,明明快死了却无人发觉,静悄悄地独自离开人世。
手一紧,他将人勒得腰快断,她不怒反乐。“日子看好了,明年三月二十七,那一日你将是我的妻。”
“这么快……”啊!勒得太紧了,这男人力气真大。
“省得夜长梦多。”她不知道他忍得多辛苦,可恨的小泵娘。
“可我大姊的婚事还没着落呢,我不能越过她出嫁。”长幼有序,古有礼法,妹妹先出嫁于礼不合。
闻言的蒋三闲眼泛笑意。“很快地,她会觅到如意郎君,你不用替她担忧,那是原本属于她的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