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辇被抬进了临华宫内院,御辇方落地,尹梓赫腿上的徐明璐缓缓睁开眼,一时还看不明白,嘴里含糊说着一串话。
“……师兄,我们到哪儿了?”
幸亏她语焉不详,尹梓赫也并未听得真切,只是淡淡命令道:“起来。”
徐明璐这才猛地惊醒,连忙坐直身子,一抬眼看清眼前的临华宫,霎时又是一阵迷糊。
临华宫……这是皇帝的寝宫,尹梓赫怎么会带她来这儿?
霍地,徐明璐一怔,终于真真正正的醒了。
方才入睡时,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仍是冉守月,尹梓赫带着她出宫上皇京瓦市玩耍,玩得可开心了。
梦里的尹梓赫,仍是那个温润如玉的五皇子,而不是这个冷冰冰的北跋皇帝,冉守月也还未伤害过他,她能尽情的对这个师兄撒娇耍赖……
“下来。”
一道冷沉的声嗓响落,徐明璐抬眼望去,方蔡觉尹梓赫已下了御辇,立于不远处回首侧睐。
徐明璐垂下眼帘,在宫人的楼扶下出了御辇,尾随尹梓赫身影进入明间。
眼看尹梓赫在罗汉榻上落坐,徐明璐顺势坐到一旁的太师椅上。
“既然太傅不愿收你为门生,日后你还是上国子监学习吧。”
尹梓赫喝完了一杯女敕芽春茶,才沉沉的启嗓言道。
徐明璐捧着鎏金杯盏,温顺的点了点头,没有答腔,直到她低首啜饮了一口茶水润润喉,才扬起眼眸迎上尹梓赫的注视。
“陛下,璐儿得空时可以上太医局学习吗?”
尹梓赫闻言发怔,胸中发烫,双眼仿佛产生幻觉似的,直把面前的徐明璐看成了冉守月。
“……可以。”沉默好片刻后,他声嗓略哑回道。
“谢陛下恩准。”徐明璐甜甜一笑。
望着那抹甜灿笑靥,尹梓赫喉头一缩,不由得朝她伸出了手。
“你过来。”
徐明璐把杯盏往一侧茶几搁下,起身款款来到尹梓赫面前。
尹梓赫一双深邃墨眸,瞬也不瞬地端详着她,大手情难自禁地抚上她的面颊,仿佛是在确认她是否真实存在。
徐明璐能清楚看见他眼底的迷恋,以及深浓的思念,这些情感自然是为了冉守月,而不是这个徐明璐。
“你可知道太傅为何不愿收你为门生?”尹梓赫沙哑问道。
“回陛下的话,是因为璐儿与太傅先前的一位门生太过相似,太傅就怕看见璐儿会想起那位门生,所以不愿收璐儿入门,是不?”
没预料到徐明璐竟然知晓内情,尹梓赫心下一沉,正欲收回抚在她面颊上的大手,冷不防地,一只细女敕纤手抓住了他。
徐明璐将那只大手按在自己的颊面上,一双潆潆秀眸凝瞅着尹梓赫。
她声嗓柔软的说道:“承蒙陛下垂怜,璐儿能入宫在陛下跟前伺候,这是璐儿三生修来的福气,陛下若是想将璐儿当作故人,那么就让璐儿代替那位故人陪伴陛下左右,好不?”
闻此言,尹梓赫刹那如梦惊醒,使劲的将手收回来。
不!这不是他要的!
他只是觉得寂寞,想让一个与冉守月相似的女子陪在身旁,可他不会碰这个女子,他若是碰了,那便是一种背叛。
看着尹梓赫矛盾挣扎的眼神,徐明璐心下已猜透他的心思。
他不愿碰徐明璐,却又想把这个神韵酷似冉守月的徐明璐留下来,他这又是何苦呢?他是皇帝,是整座北跋王朝的王,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他不该为了一个已死之人守身如玉。
不顾尹梓赫惊愕的瞪视,徐明璐重新抓起他垂放在腿上的大手,紧紧握住。
“陛下,既是故人,那又何必苦苦挂念,眼前的人才是能陪伴陛下左右,陪着陛下共尝悲欢喜乐的人……璐儿想当这个陪伴陛下的人,陛下可愿意?”
尹梓赫望着她,却又不是她,而是望着早已离开人世的冉守月。
他总想着,冉守月会对他说出这些话,总想着,她心中有他,愿意陪伴他在这座冰冷无情的宫阙,互相依偎,成为彼此的依靠。
尹梓赫很难不被这席话迷惑。
只因徐明璐说出了他一直在等待的话……但,这些话应该是由冉守月来说,而不是她。
正当尹梓赫坚定的意志力已见动摇之时,一道声嗓霍然自门口响起——
“这是在做什么?”
尹梓赫与徐明璐俱是一愣,齐同别首望去,看见由贴身嬷嬷搀扶着步入明间的皇太后岑氏,她一脸严肃不悦,目光如针,落在徐明璐紧抓着尹梓赫不放的那只手上。
“宫规何在,体统何在?”
岑氏快步来到两人面前,以严厉的目光瞪视徐明璐,逼得徐明璐不由自主松开了尹梓赫的大手。
尹梓赫淡淡下了命令:“李福安,送她回青瑶宫。”
李福安躬了身,上前朝徐明璐做了个手势,随即领着她退出正殿明间。
两人刚退出屋外没多远,便听见明间里传出岑氏的叹息声。
“梓赫,你为了冉守月能做到什么地步?连徐尚书的孙女都给找进宫里,放着皇后不闻不问,你这是打算让许家在朝中生事吗?”
“许家还没这么大的能耐。”尹梓赫用着不当回事的口吻回道。
“皇后今天来见过哀家,为的就是这个徐氏,陛下放着朝务与后宫不管,带着徐氏出宫玩耍,今日或换作哀家是皇后,哀家也要不服气了。”
徐明璐刻意放慢步伐,听着不远处明间传来的谈话声,一旁陪同的李福安明白她的心思,也没戳破或阻止,跟着放慢了脚步。
“朕已经让许氏女子当了北跋皇后,处处提拔许氏人才,甚至为了安许家的心,还让许氏女子连番入宫,朕也应了许家人的要求,把入宫的许氏女子个个封为妃嫔,许家究竟还能生什么事?”
尹梓赫饱含怒气的严峻声嗓,几乎响彻了临华宫,一时之间,整座宫殿仿佛随之震摇,人人惊惶。
“陛下把后宫的女子当作了花瓷,一个个摆在后宫里赏玩,不,陛下甚至连赏玩的兴致也没有,就这么让那些妃嫔独守空闺,你不爱那些妃嫔也无妨,可你有没有想过,皇室虚空,你膝下没有子嗣,日后无人继承大统。”
“亲王之中,尚且不乏聪慧英勇之才,倘若朕真有什么万一,亦能从亲王之间挑选储君人选。”
闻言,岑氏甚是心寒,道:“你究竟把皇帝的位置当作什么了?先帝对你抱以重望,你却对这个位置不屑一顾,甚至还想着拱手让人。”
“朕只觉偌大江山,却无人陪着朕一同分忧共乐,朕要这个皇帝的位置何用?日理万机,胸怀百姓,可朕的身边连一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这个皇位于朕而言,不过是一份责任罢了。”
“陛下若是觉着徐氏是能说体己话的人,那就将她封为贵人,但你不能只专宠她一人,你得顾及皇后的心情,她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她是北跋王朝的皇后,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后边尹梓赫说了什么,徐明璐已经走出临华宫范围,听不真切。
对于许靖宜,她并不内疚。是,她明白,许靖宜永远都会是北跋皇后,永远都能抬头挺胸与尹梓赫比肩而立,她也毫无争夺后位之心。
她要的,仅仅只是能陪伴在尹梓赫身旁,偿还前一世亏欠的情债。
她想解开尹梓赫心中的结,想看见他做回从前那个温文儒雅的五皇子,而不是这个严酷得不近人情的暴君。
“姑娘怎么哭了?”
听见李福安诧异的关心,徐明璐始终没有答复,只是这么一路静静流泪走回青瑶宫。
回到青瑶宫已近午夜,徐明璐双腿发麻酸痛,只能麻木地任由巧嫣伺候着洗漱更衣。
才正要熄灯歇下时,平素在临华宫里替李福安跑腿,俨然已成内务府次要总管的王公公,领着一纸圣旨而来。
“宣诏——户部尚书徐世彬孙女徐氏,出身端正,禀性聪慧,实属难得,今日逢皇太后赏识,收作义女,封号为兰心郡主,待下月十五于宣德殿召集百官行册封仪典,日后再行赏赐封地。”
听罢,青瑶宫一地的宫人登时全傻了。
原本该是封作妃嫔的人,怎会被收作太后义女?
封作郡主之后,徐明璐与皇帝在辈分上便成了兄妹,即使两人并无血亲关系,可北跋王朝向来重视伦常,只要冠上兄妹称呼,徐明璐绝无可能再被皇帝纳为妃嫔,这……这分明是想彻底断了徐明璐入后宫的念想。
伏跪于地的徐明璐,散着一头乌黑长发,身上仅着锦绸中衣,赤着一双雪白果足。
她只感觉一道寒意,直从脊骨窜上来,浑身冷得唇齿打颤。
她很清楚,尹梓赫害怕若是真将徐明破纳为妃嫔,便是背叛了冉守月,可他明明是喜爱徐明璐的,最终却想出了这个下下之策。
她若是真成了兰心郡主,那么终有一日,会被皇太后与皇后想方设法的嫁出宫外,届时,她不仅无法作主自己的去留,就连终身大事亦被他人左右。
“姑娘,姑娘。”王公公一走,巧嫣连忙上前扶起了浑身颤抖得厉害的徐明璐。
徐明璐秀颜惨白,贝齿紧咬下唇,双膝一度发软,若不是巧嫣搀扶着,早已瘫倒在地上。
“姑娘,您还受得住吗?”
虽然只伺候了徐明璐一个多月,巧嫣却是打从心底喜爱这个不会对宫人颐指气使的主子。
况且,原本徐明璐是有望受尽皇帝荣宠的人,说不准日后极有可能成为皇贵妃,这样一来,青瑶宫的宫人们便也能跟着被抬高位分。
在这个皇宫凭借主子得宠而狐假虎威的事情并不稀奇,宫人只盼能跟对主子,在这吃人的宫殿里方有一席立足之地。
如今徐明璐即将被封作郡主,日后势必会嫁出宫外,这样一来,青瑶宫的宫人们也只能跟着陪嫁了。
巧嫣哭丧着脸儿,可瞄见徐明璐脸色甚是难看,犹是不忍心的安慰起来。
“姑娘莫要伤心,其实……被封作郡主也挺好的,奴婢想陛下待姑娘这般好,肯定会把姑娘当作胞妹一般疼爱。”
徐明璐在寝殿外间的窗边大炕上落坐,她低垂眼眸,隐忍不语,看上去已接受了这个事实。
巧嫣见她不语,便低声道:“奴婢去给姑娘备些热茶来。”
大炕上的徐明璐毫无反应,始终沉默不语。
见状,巧嫣只能心情低落的转身退出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