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我先前曾跟您提及,我这个女儿生性聪慧,但是怎么都不听我的劝,我让她往东,她偏偏要往西,就是要跟我作对,还有,女子怎能当医官?她竟然跟我说,她日后想当医官!”
冉彦良与伍太傅是多年老交情了,顾不得五皇子在旁,他一古脑儿的大吐苦水。
伍太傅端详着眉宇慧黠的冉守月,向她招了招手,让她坐到红木写字台前。
虽是初次相见,冉守月却是丝毫无惧,态度从容大方的上前,在写字台前款款落坐。
“会写字吗?”伍太传朗声问道。
冉守月点头,纤手提笔,缓缓写下一首诗,伍太傅在旁静静看了片刻。
“你的字写得很好,就是不够稳重,需要再多些耐心。”
“说得极是!”冉彦良频频附和,甚是赞同伍太传。
“敢问太傅,我一个弱女子,既当不了官,也成不了什么大事,还需要什么稳重呢?打我小时候,我爹便让我上私塾读经习字,可是他又盼着我成年之后早些嫁人,嫁入夫家后又得遵守三从四德,那么我实在不懂了,既是如此,我何必读这些四书五经,又为何要精擅琴棋书画,这些在我嫁人后一概用不上,是不?”
只见那一脸稚气未月兑,却难掩秀丽轮廓的冉守月,语气含笑,侃侃反驳伍太傅对她的评断,登时听傻了一屋子的人。
“哈哈!说得好!”
率先回过神来哈哈大笑,并且语出赞同的,竟然是伍太傅。
他被冉守月这席话逗得哈哈直笑,看待冉守月的眼神多了一分欣赏。
冉彦良却是被女儿气得面红耳赤,直觉着丢人现眼,正欲上前把女儿从官帽椅上揪起来,却闻伍太傅出声阻止。
“彦良,你这个女儿禀性聪慧,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呀!”
伍太傅这席满怀欢喜的赞赏,当下听傻了冉彦良。
伍太傅又朗声吩咐道:“梓赫,帮为师倒杯茶来。”
语落,身穿一袭华贵的深紫绣麒麟纹饰锦袍,发髻佩着青玉环,肤白似玉,容貌俊丽的尹梓赫站起身,取过纯银杯盏,斟了一杯茶水。
待到尹梓赫将手中那杯茶端近,伍太傅忽又扬嗓吩咐道:“把那杯茶端给你的师妹。”
这下,所有人全明白了伍太傅的心思。
饶是本就没奢望伍太傅会收自己为门生的冉守月,秀颜亦露出诧异之色。
尹梓赫将那杯茶递给了官帽椅里的冉守月。
隔着这般相近的距离,他能清楚看见,她肌肤雪白细致,宛若上好丝缎,两排长长羽睫,掩不去那一双灵巧水眸。
当她朝自己扬起一抹甜笑,尹梓赫只觉胸中一热,再也无法将眸光从她身上挪开。
自那一刻起,尹梓赫便明白了一件事,他喜欢这个小师妹的笑容,想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只为哄她一笑……
彼时的冉守月,年纪尚幼,未曾察觉尹梓赫神色有异,只是起身接过那杯茶,随即朝伍太傅跪了下去。
“守月给师傅奉茶,跪谢师传传道授业解惑之恩。”
“好,甚好!”伍太傅爽快的接过那杯茶,一饮而尽。
冉守月站直身,脸上甜甜笑着,又冲着尹梓赫喊了一声“师兄”。
尹梓赫脸上亦笑,道:“想不到我有师妹了,日后有任何事尽管来找师兄,师兄一定帮着自家人。”
间此言,伍太傅与冉彦良俱是一愣,齐同望向尹梓赫。
尹梓赫性格谦和温雅,禀性聪慧,又是皇后所出,极受皇帝重视的嫡系子嗣,日后极有可能是北跋储君。
作为众多皇子之中最得君心的五皇子,想必尹梓赫自己中亦有底,应当知晓他将会是日后的皇太子。
他从不妄言,更不会妄下诺言,如今他竟然对冉守月许诺,更以自家人相称,由此可见,他是真心实意的喜欢这个师妹。
阅人无数的伍太傅,清楚看见尹梓赫眼底那抹光焰,心下不由得失笑。
看来今日收的新门生,尹梓赫比他这个做师傅的更欢喜。
伍太傅寻思片刻,出声叮嘱道:“守月,在我这儿,你与梓赫是师兄妹,出了这道门,你可别忘了,他是五皇子,不得失了规矩,懂不?”
“守月明白。”冉守月微笑应诺。
蓦地,书斋的门从外边推了开来,一道天青色高大人影伫立于门外。
伍太傅循声望去,脸上的笑容略收,神色亦添了几许严肃。
“二皇子来了,你且上偏殿明间等着,我一会儿就过去。”
尹常泓冷眼扫过屋内众人一眼,对上尹梓赫的眼也未打声招呼,就这么兀自背过身离去。
冉守月怔然望着二皇子的背影,只觉得此人桀骛不驯,视世俗礼教于无物,与平素她在宫中见着的人都不一样。
宫中上至皇帝,下至太监宫婢,个个俱是恪守繁文缛节,唯独二皇子在宫中向来特立独行,不与其他皇子往来,总是只身一人来去宫廷,身边也极少带着随侍宫人。
冉守月心性洒月兑,对于自小被规范的那些礼教甚感厌烦,她想,如若有一日,她也能同二皇子一样,不必被礼教束缚,随心所欲的过活,那该有多好。
思及此,冉守月发怔的眸光,泛起了一丝艳羡与崇拜。
此时的她,整副心思都摆在二皇子身上,哪里晓得,有一道温润如春的眸光,无论过了多少年,无论她身在何方,那道眸光始终追随着她,不曾挪开半寸。
那人,无论春雨或冬雪,无论星转月移,哪怕遭她天真的愚昧所拒,甚至是一次次的伤害,他始终守护在她身后。
冉守月身在福中不知福,可这份福气,总会有到头的那一日。
于是,冉守月殁了……带着满心悔恨与歉疚,永远的合上双眼,再也看不见那人就守在她身后,从未离开。
“——陛下这是同为师的说笑吗?”
伍太傅宏亮依旧的声嗓,响彻了不大且简朴的书房,徐明璐飘渺无依的思绪,转瞬便落了地,返回眼前景物上。
她眨了眨眼睫,看见伍太傅一脸不情愿的瞪着尹梓赫,嘴里不断嚷嚷着。
“我已经辞官出宫,连私塾我都不去了,你还让我收门生?怎么,你是见不得为师过上闲散日子,故意给你师傅找点苦活儿干吗?”
尹梓赫靠坐在太师椅里,慢悠悠地喝着方才老仆送来的热茶。
徐明璐不禁想着,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伍太傅,胆敢向皇帝怒目以对。
师傅一点也没变,声若洪钟,身子硬朗,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已届八十高龄的老人家。
伍太傅一转眼便瞧见徐明璐那满脸的笑,登时,他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于是,沉默了半晌,伍太傅态度丕变,道:“丫头,今年多大岁数了?”
徐明璐面上微微笑着,答道:“璐儿今年刚满十五。”
“十五啊……”
嘴上反复沉吟,伍太傅的眼中起了雾,神色仿佛在追忆些什么。
“师傅,您老人家好好把她瞧仔细了,朕希望您能收她为门生,让她成为朕的小师妹。”
闻此言,伍太傅神色一肃,道:“你且到庭院里走走,我有些话想与陛下单独一谈。”
徐明璐无从抗拒,只得温顺听从,脚步轻巧的退出书房。
当她小心翼翼的合上书房门,随即听见伍太傅异常严肃的声嗓,不甚清晰的传出书房外。
“敢问陛下,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朕不明白太傅的意思。”
徐明璐随后又听见尹梓赫的声嗓朗朗传出房外,她没打算避开,就这么杵立在书房门外,安静地竖耳聆听。
“前几日,皇后亲自送了一批狼毫笔与墨砚过来,我让皇后坐一会儿再回去,我跟皇后除了聊你的事,还能聊什么?她说你近来无心于朝务,而是让一个徐氏女子给迷住了,为此她很是伤神,望我能劝劝你。”
听见伍太傅这一席话,徐明璐不禁一怔,这是夫妻间的事,许靖宜怎会跑来向师傅告状?
书房里的伍太傅复又扯嗓,道:“我正奇怪着,哪来的徐氏女子有这么大能耐,将你这个铁石心肠迷得团团转儿,今日一见,我总算明白皇后担忧的是什么。”
尹梓赫沉嗓回道:“朕的事,朕自有分寸,即便她是皇后,也不该擅自来此向师傅嚼舌根。还有,朕几时让徐明璐给迷住了?打从她进宫后,朕只见过她两次,今儿个是第三回……朕与她并无男女之情。”
闻此言,徐明璐低垂眼睫,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既然陛下对徐氏没有男女之情,那又为何要召她入宫?陛下是在她身上看见了守月,是不?”
面对伍太傅这席咄咄逼人的质问,书房里的尹梓赫沉默了。
“陛下把她当成了十五岁的冉守月,所以把她接进宫里,把她当冉守月般疼爱,是不?陛下还亲自领着她来向我拜师,这样的用心,岂是一般女子能受得起的殊荣!天下之大,万千女子之中,也唯有一个冉守月能得陛下倾心相对,若不是徐氏言行举止酷似冉守月,陛下会待她如此吗?”
等了许久,书房里一片死寂,门外的徐明璐缓缓蹲了下来,低掩的秀眸已满盈泪水。
她一口咬住手背,阻止自己哽咽出声,生怕会被书房里的两人察觉她在门外偷听谈话。
原以为尹梓赫不打算搭理伍太傅这席话,却不想,片刻之后,那道熟悉的沉醇声嗓终是响起——
“师傅明知道朕放不下师妹,又何苦故意提及?朕确实是因为在徐明璐身上看见了守月的影子,所以才想好好栽培一畨,朕只希望能藉此弥补守月不在朕的身边……师傅,学生这般软弱无能,是否让您老人家失望了?”
尹梓赫同从前一般,以学生自称,甚至还想得到伍太傅的认可,由此可见他对伍太傅这个师傅依然敬重如昔。
“你是皇帝啊!你的心应该怀抱社稷苍生,你应该为天下苍生谋福祉,不该再对一个死去之人如此挂念,守月已经走了十年,整整十年哪!你非但放不下她,反而变本加厉,还把这个徐氏召入宫里,你这是想把她当作守月吗?”
“师傅,学生只要想起守月,便觉偌大的皇宫只余我一人,无人懂我,无人与我分享悲哀喜乐,我一人坐在龙椅上,穿着龙袍却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这十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悔恨,当初若是我执意娶了守月,她也不会香消玉殒——”
“难道你忘了?”伍太傅冷静的打断尹梓赫。“守月的心中只有常泓,她为了常泓,屡次伤了你的心,这些,难道你全忘了?”
“师傅,说好了,咱们面前不再提起那人。”尹梓赫的声嗓转为冷冽僵硬。
徐明璐心下自是明白,尹梓赫口中所提的那人,指的是二皇子尹常泓。
而且,尹梓赫的声嗓听来满怀恨意……看来,尹常泓临死之前,肯定把他多年来对尹梓赫加诸的种种报复,全盘托出,否则,从前的尹梓赫,对待二皇子素来尊为兄长,虽然谈不上亲近,却还是相当敬爱。
“陛下,守月不在了,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你贵为九五之尊,你不能老把一个死人摆在心头,你这样迟早会酿成祸殃。”
“师傅教训得是,可朕什么都能放,唯独守月不能放。朕对徐明璐没有他想,只希望能让她代替守月那样,陪在朕的身边就好。”
末了,尹梓赫又沉沉笑了一声,嗓音透着几许苍凉的道:“师傅,我真希望能当面问问守月,她究竟对我有没有一丝情意,我同她青梅竹马多年,她的眼里却只有二哥,如今她已不在人世,而我满腔情意已无人可诉。”
这一回,改换伍太傅沉默了。
而书房外的徐明璐,狠狠咬住手背,阻止自己痛哭失声。
前生罪孽深重的冉守月,何德何能,竟能得尹梓赫这般情深错爱?
她该告诉他,冉守月没能死透,用着徐明璐之身来到他面前,只为了向他赎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