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璐。”
一声沉朗的声嗓,响彻了安静的大堂,打断了徐明璐紊乱的思绪。
她循声抬起秀颜,看向伫立于前方,一身玄色龙袍更衬英挺的尹梓赫。
他神色漠然,低掩着那一双深邃长眸,睨着跪在不远处的她。
每每对上他这般陌生的神态,她总是无所适从,深感茫然,只因这一点也不像她回亿里的尹梓赫。
“过来。”尹梓赫朗声命令道。
徐明璐起身来到他面前,不卑不亢的迎上尹梓赫端详她的深湛眸光。
“徐尚书可曾给你找过师傅?”尹梓赫问道。
徐明璐缓缓启唇,还未言语,嘴角旁的酒窝已先浮现,见此景,尹梓赫胸中微微一动,分了神。
“禀陛下,袓父曾帮璐儿找过私塾师傅,教授璐儿读经写字。”
尹梓赫说不清自己为何如此惦记徐明璐,今日在国子监见她,仿佛日子又回到从前,回到他与冉守月一同读书习字的那段日子……
“那便是没有了。”尹梓赫淡道:“你随朕来。”
语音一落,只见高大的玄黑人影兀自背过身,领着浩浩荡荡的随行太监宫人步出国子监。
徐明璐回身望了一眼跪于后方的巧嫣与小泉子,却见巧嫣对她挤眉弄眼,让她快些跟上圣驾仪仗。
于是徐明璐小碎步走出国子监,国子监外早已停放一辆明黄色宝盖宫辇,尹梓赫已端坐于上,目不斜视的望着前方。
徐明璐一脸迷惑,尚未意会过来,李福全已端着满脸笑走来。
“姑娘,陛下让您上辇。”说着,李福全躬着身,往御辇那方做了个手势。
闻言,徐明璐诧异。“那是御辇,我怎能与陛下同坐?”
李福全笑道:“陛下本是要前往御史台,会来国子监实属意外,因此没能来得及安排其他宫辇,方才陛下发了话,让姑娘且与陛下同坐。”
李福全话未竟,一侧随行的宫人已经上前,搀扶着徐明璐搭上御辇。
徐明璐乘上御辇,御辇位子不算大,她紧挨着尹梓赫而坐,面上丝毫没有流露半分扭捏困窘,反倒是一派自若,落落大方。
尹梓赫见她如此,不由得扬嗓问道:“你可曾与男子同乘轿辇?”
徐明璐低垂眉眼,回道:“禀陛下,璐儿不曾与男子同乘轿辇。”
“是吗?”尹梓赫的口吻听来有些质疑。
“敢问陛下为何有此一问?”徐明璐扬眸,无惧迎视身侧的俊美帝王。
“你与朕同辇,却毫无羞赧之色,好似十分习惯与男子同坐。”
“能与陛下同辇而坐,这是何等的福分,璐儿为何要感到羞赧?”
那一双清澈如冰的秀眸,自信且从容,与尹梓赫记忆中的人儿相重叠,一时之间,他喉头一窒,竟然吐不出话来。
犹记得,冉守月也曾经用这般眼神,与这般口吻同他说话。
但,那已是十分遥远的前尘旧事……
尹梓赫眼底浮上一层雾,那一脸难掩的缅怀,令徐明璐心中暗暗发疼。
他肯定是想起了什么往事,方会露出这样的神态。可想而知,他定是想起了冉守月。
“你总让朕想起一位故人。”沉默许久,尹梓赫复又启嗓。
御辇一路摇摇晃晃前行,徐明璐坐姿端庄,腰背挺直如竹,只上了淡淡水粉胭脂的丽颜,在洒落的金色晨光下,如上好的雪白丝锻。
她嘴角微扬,两颊上的酒窝清晰可见,那双灵秀的眼眸仿佛藏着许多话。
这神韵,这微笑,这眼神,当真像极了“她”。
“陛下的那位故人,想必是陛下十分珍重的人,方会一再让陛下想起。”
徐明璐悄然抑下喉间的苦涩,面上含笑的轻声言道。
然而听闻此言,尹梓赫却是淡淡别开眼,不置一词的望向前方。
望着他英挺的侧颜,似是陷入了沉思,视身旁景色如无物,徐明璐掩下闪烁水光的眼,安放在腿上的纤手悄然揪皱了折裙。
他,是不是恨起了冉守月?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她该如何化解他的恨意,又该如何清偿曾经亏欠他的情意?
一颗心直直沉了下去,沉入无边深渊里。
徐明璐缓缓扬睫,与尹梓赫肩并肩,一路静默的安坐于御辇上。
两人分明靠得这么近,两颗心却离得那么远。
此时此刻,他若知晓,曾经伤他至深的冉守月,换了一具身躯安然无恙的端坐在他身旁,他会怎么做呢?
他是会恨之入骨,令她痛不欲生,抑或如从前待她那样,极尽能事的宠让着她。
师兄,我是守月呀。
短短一句话,如一根利刺,梗在徐明璐的咽喉,怎么也吐不出来。
“迎圣驾!”
传令官洪亮的声嗓一响,紧接着声势浩大的御辇和缓停下。
这儿是靠近皇宫的南侧朱雀门,出了朱雀门便是通往皇京的御道。
京中通往皇宫的四方皆设有御道,这些御道只有宫中权贵,或者握有通行令牌,运送贡物入宫的皇商方能乘轿行走,除此之外,庶民百姓的轿辇与马车皆不得在御道出现,违者当重重罚之。
朱雀门的御道尽头,衔接的是诸贤街,如若徐明璐没记错的话,据闻,数年前伍太傅告老出宫,后迁居至诸贤街的伍家宅邸。
伍太傅袓上本是庶民出身,到了爷爷那一辈方考取功名,并且在朝中一路平步青云。
伍太傅自幼禀性过人,五岁便能熟读四书五经,六岁已能作诗,八岁时已经阅览诸子百经,至成年之时,已是学富五车,并在私塾传授庶民子弟,而后由于名气渐大,传至大内皇宫,便被延揽入宫教导当时犹是太子的先帝。
而今,历经两朝之变,又是两朝皇太子之师的伍太傅,年事已高,发苍苍,齿摇摇,也不再收门生了,只想平静度过余下的日子。
当御辇在一幢砌着青瓦红墙的三进宅邸前停下,徐明璐扬眸看见门匾上的“伍”字,心下越发迷惘不解。
尹梓赫为何要带她来见伍太傅?
怔忡寻思间,尹梓赫已起身下辇,徐明璐只得随同下辇,提步跟上。
古怪的是,徐明璐发觉包括李福全在内的所有人,全候在御辇旁,没有跟上来。
她一边回首觑了觑,一边望向兀自行走在前方的那抹高大身影。
曾几何时,他的背影看上去孤高而落寞,袍上盘绕的金龙图腾好似成了一个诅咒,将他囚禁在无人能走近的金牢。
尹梓赫上前敲了敲雕凿蝠纹的门环,片刻过后,那扇朱漆大门开启,一名两发泛白的老仆前来应门。
那名老仆一看见尹梓赫先是行了个便礼,随后转身入内领路。
尹梓赫回首睐了一眼满脸迷惘的徐明璐,道:“那是跟随太傅多年的老仆,他又袭又哑,身手却是相当利索。”
“陛下为何要带璐儿来这儿?”徐明璐偏着螓首问道。
尹梓赫没答复她,只是吩咐了一句“跟上”,随即往屋内深处走去。
徐明璐甚觉无奈的尾随在后,两人一前一后,在老仆带领下,进到东院的书房里。
朱漆木门一开,书房里随即飘出了一股墨香。
入内一看,墙上挂满了写有瘦金体的诗词,笔画勾勒有力,工整飘逸,字如瘦竹,挺拔不屈。
书房甚是简朴,卧具多以紫檀木为主,一道熟悉的苍老人影,正微微躬着身,伏在红木几架长案前挥毫。
一袭深褐色素面锦服的伍太傅,虽是一头白发,却是精神矍铄,那伏案练字的手势,仍是如往常那般行云流水,毫无滞碍。
尹梓赫一见伍太傅正在练字,并未出声,而是径自在一旁的乌木嵌螺钿理石太师椅上落坐。
见此景,徐明璐自然也不敢吱声,往尹梓赫身侧另一张太师椅落坐。
“陛下有好些日子没来这儿,今儿个是吹什么风,将陛下给请来了?”
伍太傅搁下羊毫笔,面上带笑的抬起眼,却在看见徐明璐的当下愣住。
“你……守月?”伍太傅从座位里蓦然站起身,神色甚是震慑。
尹梓赫眸光略黯,淡淡启嗓道:“师傅认错人了。您老人家怎会忘记,师妹早已经不在人世。”
闻此言,伍太传不由得离座,来到徐明璐面前,睁大眼仔细端详起来。
看着十年未见的师傅就在自个儿眼前,徐明璐心下甚是激动,却又无法开口相认,只得暗暗晈牙忍下来。
她多么想开口喊一声“师傅”……当年,师傅门下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学生,而且还是名动皇城的冉守月,师傅待她可好了。
“确实长得不像,只是方才猛地一瞧,看着她那一身打扮与神韵,我还以为是她……”伍太傅不住的喃喃自语。
“徐明璐给伍太傅请安。久仰伍太傅盛名,今日一见,果真德慧双全,甚是教人敬佩。”
徐明璐实在压不下对老人家的思念,生怕自己会失了态,连忙起身向伍太傅行了个礼,低垂的眼依稀闪烁着水光。
“她是徐尚书的孙女。”尹梓赫扬嗓替伍太傅解惑。
“徐世彬的孙女?”伍太傅惊诧。“我竟然不晓得徐家有这样一个水灵的孙女,他未免把这个孙女藏得太好了。”
尹梓赫道:“是庶出,且生母出自花巷,算起来并不怎么名誉,自然不愿四处张扬。”
伍太傅面露了然之色,不由得又将徐明璐彻头至尾端详一遍。
徐明璐亦望着老人家,心中极是欢喜,面上却不动声色,一片平静。
别来无恙?师傅。
“陛下把徐世彬的孙女带来我这儿做什么?”
伍太傅转眸望向尹梓赫,语气谈不上恭敬,可以想见,尹梓赫在这个老师傅面前,犹然是用着学生之姿相对。
“朕想让太傅收她为门生,让她日后跟着太傅读诗习经,这样可好?”
即便贵为一国之尊,尹梓赫却不敢拿皇帝身分来压伍太傅,而是客气有礼的请示伍太傅。
徐明璐的眸光不由得飘至尹梓赫身上,这一刻,她仿佛又看见昔日那个温文儒雅的师兄,成天跟在她身后,一心只想对她好,却经常被她不识好歹的冷脸拒绝……
这一刻,徐明璐的思绪,飘渺无依,冉冉返回旧时光景——
犹记得,那一年她年方十一岁,被父亲揪到伍太傅面前,压着肩跪下拜师。
彼时,五皇子尹梓赫亦在扬,他正在同伍太傅聊《资治通鉴》,却被冉氏父女的到来打断,便坐在一旁端着满脸笑意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