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昨夜下过一场雨,皇宫里外的杜鹃和芙蓉开得遍地灿烂,被打落的花,落入土里,成了脚下的残红。
一早醒来,易银芽没胃口,脑门有点犯疼,又不想惊动吉祥和如意,加上这几天她是越发的想念掌灶的日子,心情更是郁闷。
懒懒起身,她开始梳头抹妆,也没喊来吉祥、如意帮她更衣,自己动手从衣箱中取出外衫。
随意的抽出一件女敕青绿衣,抖开,她好生纳闷,这不是宫人的衣裳吗?宫人的衣裳怎会出现在她衣箱中?
易银芽歪头想了好半晌,推算应该是负责浣衣的宫人弄错了,不小心把宫人的衣裳与她的弄混。
因为她的衣裳里有好几件都是女敕芽青绿色,加上又一直未受封,身分着实暧昧未明,会弄混也不无可能。
易银芽笑笑,想将手中的衣衫搁到桌上,等一会儿吉祥和如意来的时候,再让她们拿回浣衣局。
忽地,一个念头闪过脑中,她没将手中的窄袖素面缇花襦裙放下,相反地,她换上了。
再坐回妆台前,她重新梳了个丫鬟髻,拿下雕工精细的凤尾花簪,只别了一支样式素净的鸳花珠簪稍加点缀,脸上的妆容也抹淡。
不一会儿,易银芽已经帮自己乔装成宫人的模样,无论横看竖看,应当都不会有人发现。
听见不远处传来吉祥和如意的交谈声,易银芽人已经走出房外,故意将面朝地,眼儿也压得低低的,装出宫人该有的恭谨样貌。
吉祥和如意竟然也没察觉,就这样与易银芽擦肩而过,分毫没注意到从她们身边越过的人,就是她们赶着去伺候梳妆更衣的主子。
易银芽半是欢喜,半是难过。
欢喜的是,没人认出她,她得到一天的自由,难过的是,她一穿上宫人服就无人识得,想必平时穿得再华美,还是掩盖不了她的平庸。
一股郁闷盘上胸口,易银芽心中苦笑连连。
来到睽违已久的御膳房,毫无意外的,宫厨已经全部撤换过,自然没人认得她。
当管事问起时,易银芽机灵的道:“我是东瑶宫吩咐过来的,主子让我亲自熬一锅蔘汤。”
管事撇嘴,挥手,允了。
易银芽喜不自胜,走到她熟悉的灶台,像是见着久违的亲人般,先模模大锅,又爱不释手的握紧锅铲银勺。
“好想念你们……”
“钦,听说了没?”
趁着炒菜的空档,宫厨们的嘴也没闲下,开始说起宫中的蜚短流长。
“皇上想立一个无亲无故的村姑当皇后。”
“这事闹得可大了,怎么可能没听说。”正在切菜的二厨头也不抬的道。
御膳房就这么点大,蔚子们的声量不小,正忙着炖蔘汤的易银芽想装作没听见都很难。
无奈之下,也只能默默的听着他人谈论她的是非。
“听说那个村姑以前是个厨娘,手艺了得,还曾经在宫中卧底当细作,是帮助皇上复国的大功臣。”
易银芽照看着炉火,一边听着那人的褒扬,一边暗自欣喜。
至少,她知道自己在他人眼中,并非一无是处。
谁知,她刚刚筑起的自信,在下一刻就被无情折断。
“是又如何?”掌管头灶的大厨冷哼,神情颇为轻蔑。“干了这么久的厨子,我还真没听过有厨娘当上皇后,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笑破大家的肚皮!”
几个在御膳房负责洗锅瓢的丫鬟也频笑,道:“你们可别乱拿东瑶宫的那位主子开玩笑,听说陛下对那位可是疼爱得很,包不准哪天真的就册封她为皇后,你们可就糟了。”
听到这里,易银芽的头压得更低,圆女敕的脸蛋都快被灶上的炉火烫着。
“这里是厨房,难不成话会飘到那位的耳中。”二厨嗤嗤的笑。
丫鬟使了个眼色,瞟向背对众人,专心炖蔘汤的易银芽。
不必回头,易银芽也知道御膳房的众人肯定是看着她,适才她来的时候,便已经言明自己是东瑶宫派来的。
他们担心她会胡乱传话,从中挑拨,到时遭殃的人自然是他们。
易银芽面颊被火光烘出两道红晕,不敢吱声,见蔘汤滚沸之后,立马将盛到青瓷白钵的蔘汤放到托盘上。
她头儿低垂,面红耳赤的端着蔘汤,加快脚步走出御膳房。
但她还没走远,厨房里那些人的谈话声,很快又飘入她的耳中——
“厨娘当皇后?得了吧!那我们也都可以当王爷了!”
“都是干厨子的,也不是瞧扁蔚娘,倘若是封个什么贵妃,还没那么惹人闲话,皇后可是一国之母啊!说出去,我们玄雀国的子民还抬得起头吗?”
“可不是嘛!太不象话了!”
不敢再往下听,易银芽忍住眼底的热雾,走在曲折的宫中回廊上,身旁来去的宫人有说有笑,听入耳中,都像是在嘲笑她似的。
不会的,不要想太多,只要可以守在浚哥哥的身边,不管摆在眼前是多大的困境,她都会勇敢跨越。
易银芽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强颜欢笑的继续朝尚书房走去。
等走到尚书房门前,才发现眼泪已经落下,都滴入冒着腾腾热烟的蔘汤中。
她拉高窄袖,低头抹去两眼的泪。
糟了,这可是要端给浚哥哥补身的蔘汤,现在却让她的眼泪弄脏了。
可是,这是她千方百计,好不容易才能亲手熬煮的……
易银芽站在尚书房门口,犹豫着,究竟该不该将这碗加了她眼泪的蔘汤端进去。
与此同时,尚书房中,断断续续传出谈话声。
易银芽无心偷听,但是因为站得离书房的门太近,自然全都落入她耳中。
“难道皇上真的打算立易银芽为皇后?”
这么激动的声音,自然是霍予申,易银芽一下子就认出来。
端着蔘汤的两手隐隐在发抖,她不知道是该留下来继续偷听,还是应该转身离开,来个耳不听为净。
“玄雀国可以成功复立,都是银芽的功劳,你们比谁都还要清楚,忍辱负重的这段日子,一直是谁陪在朕身边吃苦,你们也很清楚。”
尉迟浚的声音紧接着霍予申之后,淡定不乱的飘出尚书房。
“正所谓糟糠之妻不可弃,更何况在朕心中,银芽是唯一的结发妻子,她不是糟糠,而是将要坐镇中宫的皇后,朕绝不容许有人看轻她。”
简单一席话,道尽尉迟浚想立易银芽为后的决心,就算是长伴身旁多年的左右手阻挠,他也断然不会妥协。
易银芽咬唇,端在手上的蔘汤已经半凉,泪水却停不下来,就像昨晚下的那场雨,一直落。
浚哥哥真的很爱她,也很袒护她,甚至不惜跟左右手闹翻,她何德何能啊……
低下头,易银芽抽抽鼻尖,心儿半暖半凉,手上的蔘汤怕是没法儿端给浚哥哥喝了,整碗蔘汤都被她的泪水打坏了。
既然霍予申在,想必匡智深也在,这两人向来就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果不其然,易银芽才这样想着,匡智深的声音便跟着响起。
“陛下的心意,臣等自然比谁都清楚。这几年,银芽姑娘跟着佣兵队一起上山下海,还不辞辛劳照料大伙儿的饮食用膳,大家都看在眼中,感激在心底。”
“但是你们却不满意她。”尉迟浚寒声道。
霍予申冲动的道:“不是不满意她,如果陛下是要封易银芽为皇贵妃,自然没有人会反对,但皇后可不是闹着玩儿—”
“所以,连你们也觉得朕想封银芽为皇后是在闹着玩儿?”尉迟浚的嗓音提高不少,明显已动了怒。
一时间,尚书房内的气氛宛如冬雪降下,寒得令人瑟瑟发抖,即便只是站在门外,易银芽端着蔘汤的双手也禁不住冷颤了数下。
她很想进入尚书房,告诉浚哥哥,不要为了她和他最得力的左右手闹得不开心,但是双脚像是生了根,抬不起来,也动不了。
后面他们又谈了什么,易银芽已经无心再往下听。
够了,这样就够了。
原来,她的存在,竟给浚哥哥带来这么多的难堪。
她还天真的以为,只要能够守在他身边,什么苦都可以往肚里吞……
可是现在,这些苦,全是浚哥哥在替她挡,替她吞。
她还不知天高地厚的好吃好睡,整天只想着回到御膳房,完全不知她的一举一动都会变成他的负累。
她,何德何能?
浚哥哥一心想立她为皇后,是出于对她的爱意,还是因为感激?
无论是何者,朝中文武百官,还有整个玄雀国的子民,都不会乐意见到她登上中宫之位。
但是只要她在,浚哥哥就会执意册封她为皇后,届时事情肯定会闹得不可开交。
她在,只是徒惹麻烦,根本无法帮上浚哥哥的忙。
一股出走的决定,油然而生。
易银芽转过身,端着已经凉透的蔘汤,一步步,远离尚书房。
行经御花园的亭子时,她将蔘汤连同托盘一起放在石桌上,趁着四下无人之际,低下已经泪满盈眶的脸,横越金碧辉煌的皇宫,走到奴仆出入的小门。
因为她身穿宫人的衣裳,加上气质本就没有名门闺秀的贵气,守门的卫兵自然不会将注意力摆在她身上。
就这样,易银芽出了皇宫,悄然无声的离开。
燕国
锦绣酒楼的厨房,一如既往的忙碌,那种厨房如战场的日子又回来了。
小川和小江两兄弟负责掌勺,还有粗重的刀功,至于巡视火候,以及品尝气味好坏的活儿,则落到了易银芽身上。
几个月前,她离开玄雀国,又回到燕国,再次投靠世上的唯一亲人,也就是她的表姨乐明锈。
“一号桌辣炒鱼皮、海参三吃、红煨肉。二号桌火腿煨肉、红烧排骨、芙蓉鸡,上菜!”
负责跑堂的李大仁,多年不变,依然中气十足。
易银芽一手扶腰,挺着半大不小的圆肚,不慌不忙的伫立在厨房中央,指挥所有人。
所幸锦绣酒楼的一切如故,她才能安心的待在这里,将月复中的女圭女圭生下。
易银芽模模圆滚的月复部,拿起系在翠绿素缎腰带上的调羹,再捧起杯口浅短的陶碗,开始试味道。
“小川,这汤的味道似乎太淡了。”她咂咂嘴。
小川从直冒热烟的大锅后抬头,讶道:“太淡?我比往常多放了半匙的盐,还担心银芽姊会觉得太咸,怎可能太淡?”
易银芽闷声不应。
自从怀孕后,她越来越嗜咸,味觉已经失去以前的准确,再过不久,怕是不适合再待在厨房。
好不容易可以重新拾回从前的乐趣,真是……
唉。
易银芽在心底暗暗叹气,小川也发现她情绪低落,不再多说什么,继续努力挥锅铲翻炒。
就在这时,李大仁走进厨房,大喊:“熄火,大伙儿都不必忙了。”
易银芽诧异。“大仁哥,怎么回事?”
“有人闹事,乐姨临时决定歇息。”
“闹事?大白天的,能闹什么事?”小川问出大家一致的疑问。
李大仁看着易银芽,道:“负心汉找上门,还带了浩浩荡荡的一队行伍,一副准备拆了酒楼的阵仗,不是闹事,是什么?”
这么一听,易银芽整个人都傻了。
大仁哥口中的负心汉……可能吗?难道浚哥哥真的……
这里可是燕国啊!
想当初,燕帝力用完佣兵队,千方百计想找借口铲除他和佣兵队,那段与冰荷郡主闹剧一般的指婚,应该也令燕国皇室耿耿于怀。
他来这里,势必是要冒着很大的性命危险……
万一来燕国的路途上有埋伏,他贵为玄雀国的盖世霸皇,要是中了埋伏,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思及此,顾不得圆滚的肚子走起路来十分吃力,易银芽快步的走出厨房,一进到大厅,圆眸瞬间睁大。
日夜思念的那道人影就在不远处,尉迟浚一身银白素面绢袍,墨般的青丝,只以一根羊脂白玉簪子绾着,衬得他俊美得像是天上谪仙。
他,真的来了。
此时此刻,正一步步的走过来,站定在她面前,当着满厅客人的面,伸手将她抱入怀中。
因为顾忌到她隆起的肚子,他的动作相当轻柔,小心护着她,以及月复中的胎儿。
“浚哥哥……你怎么会来?”她才开口,就已经哽咽不成声。
“我的皇后在这里,我当然要来。”尉迟浚的音量不大,但是足以让整座大厅的人都听得清楚。
他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他除了她,谁都不要,他的皇后,只能是她。
不论阻拦的风浪,也不理会他人的轻视,他就是要立她为后。
假以时日,所有的人会知道,或许她的出身不高贵,太贫寒,但是她的人品德行,绝对有资格坐上凤位。
“原谅我,因为国事繁忙,一时抽不开身,才会耽搁到现在才来。”
易银芽摇头,眼泪如雨落下。
“浚哥哥为了我,冒这么大的风险,我觉得好惭愧……”几个月不见,他消瘦好多,整个人都憔悴了。
“如果你不愿意跟我走,我才是真的惭愧得没有脸再见你。”
“我不够资格当你的皇后,浚哥哥就放下我吧。”她心如刀割的说。
“我已经颁布旨令下去,你一天不回玄雀国,玄雀国便一天无皇后,要是有人胆敢再上书册封皇后一事,即刻革职。”
“可是……”
“好了,你就别再说了!”站在后头的霍予申忍不住插嘴,也不怕会冒犯已贵为帝王的尉迟浚,责备道:“你一离开,陛下根本无法静心办公,为了你,玄雀国都快丢了皇帝了。”
易银芽好生惭愧,眼眶里的泪水又狠狠往下掉。
“对不起,浚哥哥,是我想得不够周全,我还以为只要我离开,一切都会平静下来……”
尉迟浚望着她,灰褐色眸子里全是柔情。“你不在,什么都平静不下来,如果没有你陪在我身边,再多的江山我都不要。”
他的好姑娘,他心疼的傻丫头,如果不能有她相伴,锦衣玉食又如何?荣华富贵又如何?不过都是过眼烟云。
只有她在,他才能感到真正的满足,那才是真正的富贵。
易银芽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终是喜极而泣的张开双手抱住他。
“跟我走,当我的皇后,陪着我一生一世,好不?”
尉迟浚缓声开口,怜爱的将她拥入怀中。
易银芽不再犹豫,眼眶发热,鼻尖也泛酸,但是面上却扬起光彩夺目的笑容。
她点头,再点头,将手交到他掌中,许下乱世之中,永远不变的承诺——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