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冬至,邹国派了来使,携带五大箱贡金,还有上千疋织锦彩缎,换回被扣留在玄雀国的善王。
立春,邹国与邺国遣派使者,送来两封诏书,言明从即日起将玄雀国的土地还诸尉迟浚,并尊称他一声可敬可畏的“真龙霸王”。
尉迟浚的霸王之名,自此不胫而走。
这位霸王夺回了本该属于自己的江山,成功替自己的子民大吐一口怨气,也终结过去只能带着佣兵队寄人篱下的苦境。
一切苦尽甘来,易银芽为此欣慰不已。
经历过无数的风风雨雨,昔日毁在治国者荒诞无道而走上灭亡一途的玄雀国,终于成功复立。
先前流亡到各国的玄雀国子民,纷纷回到故国,加入了漫长的重建之路。
毫无意外的,尉迟浚正式登基为皇,时人敬称为“霸皇”。
正是百废待举的时候,尉迟浚镇日在前朝整顿吏治法度,拔擢有志之士出任朝中文官,毕竟武官治国总是不妥。
因为成天忙碌,尉迟浚忘了后位还空悬着,易银芽也始终无心提起,只是安分守己的待在后宫,闲来无事就上御膳房露一手,炖补强身健体的药膳食膳给尉迟浚吃。
这一天春暖花开,易银芽身后跟着分拨下来伺候她的两个小宫女,漫无目的走在芝兰宫的花园散步赏花。
“皇上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后宫之首还悬而未决,却也不见皇上主动提起赐封银芽主子的事,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易银芽看了说话的小宫女一眼,却没多说什么,状似若有所思。
“不过,皇上对银芽主子这般好,总有一日,一定会册封银芽主子为皇后。”小宫女继续说。
两个小宫女分别是吉祥和如意,年纪不大,容貌端正,就是性子躁了点,有时喜欢碎嘴道是非。
她们虽然跟着易银芽还不久,但是对于易银芽这几年来始终默默守在新皇身边的事迹早有风闻,自然知道她的地位非同小可,伺候起来也格外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留心就得罪未来的皇后。
刚才说话的人是如意,吉祥则在一旁频频点头,偶尔附和两句。
易银芽走在前头,一身银红罗袄云缎,领口与裙摆处绣着几朵牡丹,把人衬得气度雍容,更添富贵之相。
她心情原本不坏,还颇有几分莳花弄草的兴致,但是如意与吉祥不断提起皇后之位还空着这件事,弄得她顿时也失了兴头。
“如意,别说了。”
吉祥看见易银芽的表情有些闷闷不乐,心思敏慧的向如意使了眼色,要她别再往下说。
“没关系的,我没有生气,你们别在意。”易银芽知道吉祥和如意是担心冒犯了她,只好强颜欢笑的摆摆手。
其实,她知道浚哥哥一直想册封她为皇后,奈何满朝文武百官极力阻止,只好暂且按下。
不过,她贪图的并不是皇后这个位置,只要能陪在浚哥哥身边,就算跟以前一样只能当个小厨娘,她也心甘情愿。
望着满园春色,易银芽忽然失了赏花兴致,只是徒然地走着,听着吉祥、如意在身后吱喳不休,她只是越发沉默了。
旭日高升,永明殿上,满朝文武百官分立两旁,纷纷跪地行礼。
高高坐在金雕龙椅上的尉迟浚,是名副其实的霸气俊美君王。
一袭绣着如意龙纹的明黄帝袍,黑发以玉冠束起,两条系着琥珀玉石的红色缨穗垂落脸侧,更衬出他眉目如画,俊丽雍容的霸王气度。
昔日陪着尉迟浚一起出生入死的霍予申和匡智深,如今已分别受封为护国大将军与靖卫侯。
两人目前正为壮大玄雀国兵马而劳心劳力,是尉迟浚身边不可或缺的两大左右手。
另外,为了重振玄雀国的人力,尉迟浚不仅派人安顿百姓的起居,同时也开始加强培养玄雀国的人才,广设私塾,让出身贫寒的孩童可以识字读书。此刻,众臣正一一禀告玄雀国内的大小之事。
“皇上,百姓的生活起居已作好安排,相信过不了多久,那些因为战争而颠沛流离的百姓都可以安定下来。”
朝中负责安顿百姓的官员上呈奏折后,恭敬的低头禀告。
“好,此事有劳爱卿了。”尉迟浚专注地看着奏折内容,片刻后抬头道:“若众卿没有其他的事,那就退朝吧。”
尉迟浚打算退朝之后,亲自出宫巡视一趟,确认百姓都受到妥善的照料,才能真正放心。
尉迟浚话才说完,有几名臣子却急忙的开口:“启禀皇上,臣等还有一事上奏。”
正打算起身的尉迟浚听闻此言,又坐回龙椅。“众爱卿还有何事?”
霍予申和匡智深两人对望一眼,心中各自有底,似乎已经知道众臣上奏的内容。
“皇上……”几名臣子面面相觑,久久不敢言。
见状,尉迟浚语气和缓的道:“众爱卿直说无妨。”
得到尉迟浚的允许,众臣像吃了定心丸,同时躬身作揖,异口同声道:“请皇上考虑册封皇后以及纳后宫一事。”
另一名臣子立刻接着道:“虽然皇上年轻,但是尚无子嗣,必须尽快选出品行贤良的皇后,为皇室开枝散叶,生下可以继承大统的太子。”
“朕是该尽快进行册封皇后一事。”尉迟浚沉吟片刻,道:“关于立后一事就交给靖卫侯处理。”
又听某臣子禀告道“启禀皇上,后宫拣择一事,向来是由礼部统筹,靖卫侯毕竟是武将,于情于礼都不合适。”
尉迟浚忍住了不悦,道:“如今百废待举,朝中各部都还未底定,立后选妃一事不需要太过劳师动众。”
此话一落,众朝臣纷纷面面相觑。
皇后乃是一国之母,怎能草率行事?
尉迟浚毕竟出身皇族,自然懂得宫廷法度的严谨,不太可能会鲁莽下定夺,唯一的可能,那就是他宁可将立后一事交给左右手,也不愿意让朝中势力干涉。
霍予申性子向来直来直往,就算已经受封护国大将军,依然还是不改本性,见大臣们个个噤声不语,他索性代为出声。
“禀皇上,依臣看,诸位大臣的意思,是希望皇上能在王侯贵族中,选出德行贤良的名门闺秀册封为后妃。”
“朕心中早已经有皇后人选。”尉迟浚听出霍予申语中有话,故意当着满朝文武百官大声宣示。
他的皇后,由他决定。
尉迟浚面溢傲气,灰褐色眸子也如冰一般的坚毅,不容他人挑战圣威。
霍予申双手抱拳又道:“绵延子嗣一事攸关玄雀国的未来,立后这件事还请皇上三思。”
尉迟浚知道自己的左右手也不喜见他立易银芽为皇后,原因无他,自然是嫌弃她的出身。
他们担心,一旦册立出身寒微的厨娘为皇后,会令玄雀国蒙羞,让他国耻笑,连带皇室的颜面也尽扫落地,威严不复在。
朝殿上,气氛瞬间凝结如冰,众人见龙椅上的俊美君王拧眉不语,也没人胆敢再开口。
良久后,尉迟浚单手撑额,道:“立后一事暂时缓下,退朝。”
众臣依照朝觐之礼,一一跪拜,尉迟浚神色凝重,退朝离去。
面对满潮文武百官的反对浪潮,他只能以退为进,毕竟就连左右手都不赞成他立易银芽为后。
纵然他贵为九五之尊,面对繁复严谨的宫廷礼仪,众臣排山倒海的反对,如果没有心月复的支持,他的立场很难站得稳。
但是不管要耗上多久时间与众人周旋,他都一定要让易银芽成为他的皇后!
“哈啾!”
一听见伏在窗台边的易银芽打了个喷嚏,吉祥立马从衣箱中取出一件云缎华织的滚毛披风,手脚利索地为主子披上。
“主子,傍晚的风忒是寒人,小心别着凉了。”
易银芽拢拢身上的披风,对贴心的吉祥回眸一笑。
如意端了一碗银耳莲子羹进房,喜道:“这是皇上亲自吩咐御膳房,要替主子滋补养身的。”
吉祥喜上眉梢。“皇上政事繁忙,还惦记着主子,可真是有心啊。”
面对两人的一搭一唱,易银芽面上没有丝毫喜悦之色。
接过银耳莲子羹,她只是默然望了一会儿,便又搁回桌上,毫无胃口。见她落落寡欢的样子,吉祥和如意交换了个眼色,多少猜得到她的心思。
易银芽幽幽叹息。
宫中虽然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但这样的日子却不是她想要的。
她自小出身贫寒,但是乐天开朗,无论身处在顺境逆境,都能安然面对,从不喊苦。
过惯了苦日子,这种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并不适合她,她还是习惯待在闷热的厨房,钻研易老爹传授给她的菜色。
但是自从入宫以后,她进出御膳房的次数实在寥寥可数,就算想亲手替浚哥哥煮点东西,宫人们也会百般阻拦。
好怀念在锦绣酒楼的那段日子,每天睁眼醒来,面对的是满厨房的新鲜食材,油烟气味再熏鼻,她还是甘之如饴。
易银芽越想越郁闷,索性连晚膳也不用,吩咐吉祥和如意将烛火熄了,空着肚子就上榻歇息。
夜里,半梦半醒间,易银芽听见守在门外的宫女喊着“皇上吉祥”,她赶紧起身披上外衣。
双脚还没下榻,房内的烛火已经重新点上。
多日不见的尉迟浚还未更衣,身上是绣着碎云如意龙纹的暗黄便装,面上容光焕发,俊美无俦。
虽然他还年轻,但毕竟是皇储出身,他这个年纪早该有不少子嗣。
他是一国之君,本来就不可能只属于她一人,想必再过不久,空荡荡的后宫很快就会被来自四面八方的佳丽充实。
思及此,易银芽低头不语,十分沮丧。
“吉祥说你今晚没用膳,是不是病了?”
挥退太监宫女后,尉迟浚来到床边,易银芽却迟迟不肯把头抬起。
尉迟浚眉头皱起,伸手抬高她始终低垂的脸蛋。
对上那双漂亮的灰褐色眸子,易银芽勉强挤出一抹笑容,但是笑意却到不了眼底。
“已经很晚了,浚哥哥怎么还没歇下?”
“你没用晚膳,我怎么能放心。”也只有在两人独处的时候,他会改口,不用“朕”自称。
他不想让她感到身分差距遥远,她对自己向来就很自卑,更不愿在称呼上加深两人之间的距离。
“我没事,只是有点犯困。”易银芽低下头,不让他看见她哭过的脸。
尉迟浚看着她,在她眼中看见泪水的痕迹,心头一凛。
“银芽,你哭了?”他的声音听得出浓浓不悦。
易银芽拼命摇头,又揉揉眼角,仍然强撑面上的微笑。
“可能是刚睡醒,眼睛有些不适应亮光才会流泪。”
尉迟浚叹了口气,将嘴硬的易银芽抱入怀中。
“我知道,这段日子你过得不开心,但是也不能跟自己呕气,要是饿坏身子,我该找谁讨?”
靠在尉迟浚怀里的易银芽有股想哭的冲动,但她终究还是忍下。
“浚哥哥别多想,我没有不开心。”
“如果真的开心,那怎么会连晚膳都不吃,一个人躲在房里掉泪。”
“我只是……有点想念锦绣酒楼的伙伴。”
这倒不是搪塞的假话。
当初,她跟着尉迟浚趁夜离开燕国,仓卒间没来得及跟表姨道别,也不清楚锦绣酒楼现在的情形,她心中很是挂念。
想到表姨那样的性子,应该是气疯了才对,希望小川、小江两兄弟没丢她这个师傅的颜面,有将锦绣酒楼的生意好好扛起。
知道她思念亲人,尉迟浚模模她的头,道:“过几日我派人到燕国打探消息,如果真的放心不下,我再命人将你表姨接过来,让你们好好叙旧。”
“谢谢浚哥哥。”
纵然知道不应该再这样喊他,但她还是私心想保留两人间的这点亲昵。她很怕,怕一旦改口喊他皇上,两人的感情也会跟着生变。
“好了,现在总可以好好吃饭了?”尉迟浚关心的问。
“嗯。”易银芽微笑点头。
尉迟浚一声令下,等候在门外的宫人赶紧将饭菜端进房,张罗布置。
看着眼前的大阵仗,易银芽才知道原来尉迟浚也还未用晚膳。
想必是因为担心她。
易银芽面怀愧意的陪着尉迟浚一起用膳,她饿坏了身子不要紧,浚哥哥可是一国之尊,饿不得。
尽管如此,早已经吃惯自己手艺的易银芽,一顿饭吃下来,食不知味,形同嚼螺。
“复国之后,你反而瘦了很多。”用过晚膳后,尉迟浚将她抱在怀中掂了惦,神情忧心。
“怎么会呢?浚哥哥多心了,我成天不是吃就是睡,还能瘦到哪里。”
“傻丫头,难道连在我面前都要作戏?”尉迟浚语重心长地问。
易银芽终是没能把泪水忍住。
一颗,两颗,三颗,转眼间泪已经如雨落下。
“对不起,是我让你受委屈了。”尉迟浚叹道。
“不是!不是这样的!”
“如果不是,为什么一见到我就如此伤心?”
“我只是……”易银芽哽咽两声,将他抱得死紧。
“只是什么?”尉迟浚声音温柔似水,又逼出她的泪。
“我很想念从前烧菜给浚哥哥吃的日子,很想再回到御膳房,希望可以每天让浚哥哥吃到我亲手烧的菜。”
“傻丫头,那些粗活就交给宫人,你只要跟着我好好享福。”
她跟着他已经吃了太多苦,从今往后,他想让她享尽荣华富贵,过着无忧无愁的日子。
看看她的双手,本该是水葱白女敕,却因为天天待在厨房切切洗洗,长年握菜刀,挥锅勺,变得粗糙干燥,虎口也布满厚厚的一层茧。
尉迟浚满眼不舍,内心又是重重一叹。
“我的手很丑对不?”
易银芽想把手缩回去,无奈却让他攥握在掌中,就是不放。
“不让你进御膳房,是我的命令,因为我不想再看你为了我这么辛苦。”他低头亲她一下。
无论前朝国事再繁忙,身子再疲累,只要可以见到她的笑容,他立刻又恢复精神。
“不辛苦,一点也不辛苦。”她红着脸摇头。
虽然知道浚哥哥是为她好,不希望她太过劳苦,是以才不让她到御膳房,她也备觉窝心。但烧菜是她唯一的兴趣,也是她自小赖以为傲的专长,如果此生都不能再烧菜,她会疯掉的!
“浚哥哥,请你收回不让我进御膳房的命令,我每天不是吃就是睡,闷得发慌,我很想再回到从前那样,可以天天亲手帮浚哥哥准备膳食,况且我比任何人都要懂浚哥哥的口味,你就收回命令吧。”
“我知道烧菜是你的嗜好,但是我不能收回命令。”尉迟浚语重心长的道。
因为立后一事,他已经和朝中大臣僵持不下,宫中又有太多耳目,如果她时常进出御膳房,肯定会招来更多坪击的声浪。
是以,他才会暗中下令,不让她靠近御膳房。
但他没想到,这件事竟然会造成她这么大的困扰,还令她寝食难安。
“为什么?”易银芽难过的问。
“宫中自有一套法度,再过不久,你就要册封为皇后,身为一国之母,有很多事情都要割舍。”
易银芽一听,头又低下,暗自垂泪。
原来是这样……
都怪她太不会设想,居然没想到这一点,刚才还无理取闹的吵着要浚哥哥收回命令,她真是不懂事。
可是,她从来没想过,一旦当上皇后,就得放弃她最爱的嗜好。
失去了烧菜这项长才,不善女红,也没有饱读诗书的她,不就成了一个毫无用处的废人?
思及此,易银芽显得有些颓丧和无奈。
“我……真的可以当浚哥哥的皇后吗?”
“傻丫头,除了你,没有人可以当我的皇后。”
听出她话中的卑怯,尉迟浚将她抱得牢紧,贴在她耳边,不停诉说着对她的情意。
“你要陪着我一起坐享江山,一起千秋百岁,我还盼着你帮我生下白白胖胖的娃儿,等到我年老力衰,便将这大好的山河交给他。”
“浚哥哥……”
终究抵不过他的柔哄,易银芽一下子就在他怀中软化。
……
芙蓉帐里的缠绵恩爱,似火加温,怕是要耗上一整夜的工夫才能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