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翌年春天,元宵刚过,天色一暗下,热闹的南大街商铺上悬挂着的红灯笼,将整条街映得红光晃曳、喜气洋洋。
易少凝在后院晒药草,正忙着,便听到丫头急声喊,“夫人,鲁夫人来了!”
闻言,易少凝赶忙放下中的活儿,穿过院落间华丽的垂花门,便看到一抹大月复便便的身影她走来。
她走上前,没好气地搀住她。“娇娇,你这几日快临盆了,怎么又跑过来了?”
自去年初秋与鲁大直夫妇一同回到北方古城后,两人便有了在此落脚的共识。
他们在离鲁大直家约莫几条街的距离,用护送他们回北方的护银,在东大街尾买了一栋大宅,就此住了下来。
也因为鲁大直的关系,冷烈开始接起护镖的生意。
不过几个月的光景,“飞鹰镖局”由他一人护镖走镖,到开始招聘镖师,短短时间便迅速发展成有数百人的镖局。
冷烈也从开始的短镖授予倚重的镖师,将护镖行程拉远,行踪遍布大江南北。
“我家鲁大直说是赶在元宵前回来,结果还是迟了。一个人在家,我容易胡思乱想,想你家鹰爷也还没回来,这几日我还是来你家叨扰,你觉得如何?”
平安回到家后,知晓易少凝夫妻有意留下,便积极地替他们找了离自家最近的院落,让两人安定下来。
除了她串门子方便,易少凝替她看诊方便,连被逼着跟冷鹰学武、精进武艺的鲁大直练武也方便。
如今想来她这如意算盘打得太精妙了。
易少凝怎么会不明白她的想法?
初识时她便知娇娇是个胆小的女子,也正因为如此,夫君没在身边便觉得不安,才会跟着上京去做买卖。
有了身孕后,她挺着个肚子行动不便,跟不了,只得留守家门,身边即便有丫头伺候,每每觑了空,还是喜欢往她这儿钻。
她是无妨,可有人远归瞧见有人霸着他的人,他就老大不爽,谁的颜面也不给的差人把那碍事的孕妇给扛回家门。
“有你作伴当然好,可先说好,待我家鹰爷回来,你就得乖乖回去。”
娇娇被扛送回去了几次,早已学乖了,识趣得很。“我懂我懂,你家鹰爷一路风尘仆仆,回家当然想好好抱媳妇儿,碍着我这么个大肚婆,他当然不爽快了。”
也许是在云氤山两人独处惯了,冷烈下山后,对她的占有欲可真是发展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让娇娇这么明明白白点出来,易少凝有些赧然,一张俏脸染得晕红晕红的。
“我说,你家鹰爷这么黏你,怎么不快成亲,生个孩子?”
两人相识时间虽短,交心的程度可是比以前自家姊妹还亲,她的身世,与冷烈私订终身的原由都同娇娇说过。
易少凝思量了好一会儿才说:“他说过,我若介怀家人,待他端得出脸面,就回去同我爹讨亲,让我风风光光出嫁,不再叫人看不起。”
娇娇不以为然的冷嗤了声。“你傻呀!既然你那些家人当初不顾你的死活,说不准早当你死了,风风光光博个体面又如何?你又何必让那些过往将你束缚呢?”她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易少凝的手,又说:“女人哪,要懂得为自个儿打算,这岁月可是不饶人,若鹰爷一直没提,你真要没名没分的等到年华老去,到时还生得出孩子吗?”
这些事在与冷烈来到这里定下来后,她的日子被忙碌、喜悦以及沉浸在他宠爱的新生活给填满,压根儿没想过这件事。
如今让娇娇一点醒,易少凝不禁自问,既已决定离开那个家,那个家也不曾寻过她,娘亲的牌位也被她带出来,早已安奉在自家佛堂,她还需要冷烈当初允她,要让她风风光光出嫁的承诺吗?
“少凝,你可好好想想,若要办亲事,待姊姊生完、坐完月子,帮你择个良辰吉时,把我家当你娘家,让你风光出嫁,可好?”
易少凝听着听着不禁有些感动,鼻一酸,眼眶湿润湿润的。“娇娇……你讨厌,惹得人家想哭。”
“傻瓜。”娇娇真心把她当妹妹看待,温柔模模她的头,才想开口,便听到镖局管事急匆匆的声音传来。
“夫人,鹰爷回来了,可有些状况……您、您快过去瞧瞧!”
易少凝闻言心一凛,焦急地迭声问:“是受伤了吗?伤得严重吗?”
“鹰爷说没受伤,是您知道的老毛病……”
听他这一说,易少凝心里大概有谱,她喊来丫头,吩咐丫头送娇娇回去。
“老毛病?没事吧?”娇娇掩不住忧心地问。
她满是歉意地开口,“他这毛病只是瞧来凶险,我去瞧瞧,不碍事的,只是又得让姊姊你先回去。”
“说什么客套话呢!真有需要帮忙,再让人来喊我。”
“知道了。”
娇娇颔了颔首,也没多叨扰,便让丫头陪同她回府。
约莫半个月没见到冷烈,易少凝没想到再见面,瞧见的居然是他这一副模样。
他俊秀的脸涨得通红,呼吸急促,颈部动脉鼓动,好像随时都会冲破他的颈脉似的,瞧来好不吓人。
易少凝知道这状况,这是他要兽化前的症状之一,自从他的毒症解了之后,他已经许久没有兽化。
这一次居然撑到见到她后才发作,她心疼得都快要死了。
“帮我把鹰爷搀回房里。”
众镖师头一回见到这状况,不敢大意,轻手轻脚的将人给送回他的院落。
易少凝感激地对着镖师说:“好了,这里交给我,你们都出去吧!”
寝室内不断传来冷烈痛苦的低咆,让镖师们忧心地走不开。
“夫人,真的不需要我们帮忙吗?”
易少凝瞧这状况,只得放下床边的帘子,边催促着说:“没事,老毛病,你们不用担心,这一路也够辛苫的,快些回去休息。”
在她再三催促下,寝房里终于只剩她与冷烈,她这才放心的月兑了绣鞋,掀帘进入榻内。
一进榻内,她便看到冷烈已变身成兽。
虽然他的毒症已彻底清除,可唯独那兽化的症状依旧存在。
安定下来后,她还是不断的为他配药,兽化的时间延缓了,久久才会发作一次,可每一次总让她心惊胆跳。
她总怕冷烈会控制不住的在人们面前变身成兽,届时他会被人当怪物看待,下场会如何她也不敢保证。
可眼下,她只能走步算一步,继续的研药,直到这症状彻底消失为止。她敛了敛思绪,伸手模了模那张疼得龇牙咧嘴的脸,“烈,要我帮你吗?”
冷烈一感觉身体的异样变化,立即有了可能兽化的预警,当下便吞了药,可这药下肚,几乎要将他逼疯。
因为痛苦,眼前的景物有些模糊不清,可在那模糊的视线当中,他还是可以隐隐看出那张为他忧心忡忡的容颜。
他用粗嗄得几近喑哑的声音道:“……对不住……”
他心疼内疚却无力改变现况,只能任她当他此刻的“解药”。
那充血的双目,充斥着对她满溢的柔情与痛苦,她怎么舍得怪他,怎么会怪他?
“傻子,跟我说什么对不住?”
易少凝缓缓低俯下头,用充满爱意的无限柔情,在他冒出胡渣的粗糙颊边落下一吻。
……
初夏清晨,晨雾未散,镖局后院的练武场已热热闹闹地充斥着一堆人。
这些人不是别人,全都是镖局里没派给押镖任务的镖师,领着一些刚入门的弟子准备练武。
身为镖局当家,冷烈不分寒暑,日日跟着镖局上下勤练武艺、强健体魄,通常这时候,易少凝不会出现打扰,但约莫个把时辰后,便会看见她娇俏的身影,领着仆役,扛着一桶又一桶药草梅汤来给大伙儿练完武后饮用。
吩咐仆役在练武场的榕树下摆好汤桶,她的目光便落在不远处,那英挺卓绝的身影之上。
当朝阳划破晨雾,洒下金光,男人浑身强健的肌肉像镀上一层金辉,散发出一股威武气势。
每每看着这样的冷烈,她便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双眼儿,痴痴的定在他身上移不开。
冷烈远远的就看到易少凝的身影,心不由得怦动。
天气热了,易少凝换上娇柔淡雅的春衫,更衬出她小脸素净姣美、眉目清雅、气质出众。
但冷烈不是很喜欢,春衫为求透气舒爽,布料薄,配合着各种水色素纱,勾勒出她曼妙婀娜的惹火身段。
想到整个镖局的男人都可以看到她这模样,他绷着脸,越发不爽快的微抿着薄唇。
见他又抿唇皱眉,显露出那不怒而威、让人不好亲近的冷意,易少凝递上一条湿帕子,柔声问:“又是谁惹我们家大爷不快了?”
“你。”
有些讶异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她好奇的问:“我怎么了?”
“我不喜欢你穿这样。”冷烈压低嗓音说,灼烫目光瞬也不瞬地凝在她身上。
易少凝愣了愣,随即才意会过来,她是怎么招惹到她家这个占有欲极强的男人。
她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大热的天裹得紧紧的,人家会觉得我是不是病了。”
他不以为然地哼了声,“以后也不用备药草梅汤了。”
“为什么?那可是我挑选数种药材,熬了好几个时辰呢!”
“你熬的只有我能喝,他们凭什么?”他说这话时,俨然是一副大醋桶的模样,哪还有飞鹰镖局大当家的气势。
都说她家男人占有欲极强,一扯到与她有关的事,甚至变得有些孩子气,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一点都不意外。
“把汗擦了。”她有些啼笑皆非地递上帕子,“说什么孩子气的话,我们都得靠大伙儿才能过活。”
她的话才落,便听到一抹爽朗、略显轻浮的笑嗓扬起——
“嫂子,大当家是怕你辛苦。往后我们的茶汤,就交给丫头们去熬就好。您的爱心就留给大当家的独占,我们随便无妨啊!”
说话的是镖局的二当家楚浮云,是冷烈初成立镖局时,第一位前来应骋的武师。
初期因为与冷烈走过几趟险镖,两人共过患难,加上楚浮云为人正气、爽朗热情,轻轻松松便融化冷烈这块外冷内热的大冰块,成为镖局里重要的中流砥柱。
而镖局上下也唯有他敢这么大咧咧的调侃大当家。
他话一落,便惹得在场镖师们哈哈大笑,纷纷表态,赞同他的话。
易少凝没好气地瞪了楚浮云一眼,正想开口,却感觉身旁的人拽着她的手,往两人的院落走。
众人瞧大当家这模样已见怪不怪,练完武,喝完药草梅汤也做鸟兽散,各自忙各自的事。
回到屋子里,丫头早已备好水,冷烈站在脸盆架前径自洗脸、擦身后,才坐到茶几旁的圆凳。
易少凝很自然的就蹲在他面前,除去他的鞋袜,让那双比她的手还大上许多的脚浸入泡着药草的热水里。
冷烈垂眸看着她柔静的侧脸,看着她一双软白柔荑温柔的泡在热水中,为他压着脚底的穴位,心里一阵柔软。
他缓声道:“昨日我跟鲁大个喝酒,瞧见他家的白胖小子了。”
说起娇娇家那个白胖小子,易少凝眼眉俱柔,嘴角噙着笑。“你瞧见了呀,是肥女敕女敕的小鲁大个,笑起来的神韵却像极了娇娇,可爱得紧。”
他知道易少凝喜欢孩子,可因为他曾允她,让她可以风风光光嫁给他,真正成为他冷烈的结发妻,因此每次亲密,他都小心翼翼不敢让她怀孕,就算遇上兽化不受控制的床事,他事后也会盯着她喝避子汤。
这些日子他反复在脑中琢磨当年给易少凝的承诺。
看到鲁大直家那个孩子,他心中想要易少凝名正言顺与他过一辈子,与她生养子嗣的念头越发强烈。
回京城他也不怕行踪曝光,且在易少凝的影响下行侠仗义,济贫扶弱,是当今拥有武功最好镖师的镖局,名声甚响。
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给易少凝最好的,是时候该回京城到易家提亲了。
这思绪一闪过,他立即开口问:“凝儿,我是不是该带着你回京城提亲了?”
当年跟着冷烈离开京城,易少凝真的是抱着有一日让冷烈风风光光,将她由易家嫁出去的想法。
可当日子安定下来,以及那日娇娇问她的话,她才惊觉,自己其实已经没那么想要那些关于名声,关于面子之类的身外物。
能和冷烈过这样平凡夫妻的日子,她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京城对冷烈来说,或许是这生最不愿踏足之地,因为他过往冷血、无情、肮脏的一切都发生在那里。
她不希望冷烈为了她,再度去面对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她停止按摩的动作,抓起他的大脚,边替他擦干边说:“烈,关于你当年的承诺我想过了,这些我都不要,能和你这么过日子我很满足,再无所求。”
听她说出这番话,冷列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震撼和甜蜜。
他一个使劲,将她带入怀里,柔笑着说:“既然你都想好了,那我就差人把亲事办一办。”
不用明说易少凝也知道,这要帮他们筹备亲事的人,一定是鲁家那对热情的夫妻。
她依偎在他宽大温暖的怀抱里,任他身上温暖熟悉的气味将她密密笼罩,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
“对不住……让你等了这么久。”
冷烈俯下头吻住她的唇,用吻将内心因为这个决定而沸腾澎湃的心思传达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