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景福脸色难看的看着眼前这个怯生生却娇弱堪怜的女子,本就不大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条缝。
愤怒、憎恨都被隐在了她那微微垂下的眼皮后,她脸上带着浓浓的笑容,却没人发现她置于膝上的手已经握成拳。
她压根就没想到,那个平素温文儒雅、唯她命是从的夫婿不但有胆子养外室,而且还打算将外室堂而皇之的带回来做妾,只因这个小白花似的女人已经有了身孕。
眸光彷佛淬了毒似的看着那女人的肚子,但再抬起头来时,一抹合宜的浅笑已经浮现在她脸上,看起来就像个高贵优雅的当家主母,严谨大方,与会拈酸吃醋的寻常女子完全不同。
主位上还坐着云夫人,她用挑剔的眼光瞧看底下跪着的纤细身子,听儿子说已经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了。
对老人家来说,多子多孙一向是心愿,自家儿媳自从生了天哥儿后肚皮就再也没有动静,她不是没有微辞的,只不过往日看在亲家能为儿子的前途有所助力的分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愿多说。可如今骆老爷犯了事,现在还身陷天牢,眼前这怯生生的女人已然怀着儿子的孩子,对她自然多添一份怜惜。
“起来吧,地上冷,别伤了肚子里的孩子。”一句话,也算是接纳了下头的女人为妾,伺候自己的儿子,说完还将眼光瞟向自家的儿媳。
云夫人那冷冽的目光让骆景福心中更恨,却不敢开口。最近因为娘家出事,她算得上是焦头烂额,她爹到现都还没有出天牢,她娘也病倒了,自家兄长又是个处理不了事情的。
更倒霉的是,那安国公府的王夫人如她所想的将儿子出事的事情怪到她头上,听说那王二少爷如今都还没有醒过来,说是摔得太重,若是运气不好,怕是会一直这么睡下去,
而被她管得死死的云渐生不但偷养外室,还弄大了肚子,现在更准备光明正大的迎回家来。
这阵子她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霉运,一堆烂事儿全都砸向她,让她不得不怀疑这些事情未必是巧合,莫非……这一切后头都是有人在操弄?
想起殷骥骁的手段,骆景福心中更是惊疑不定,再转头看着眼前肚子还不明显的平氏,心中更是惊惶,想到那日父亲竟会在她设计云浅浅的那天惹怒皇上被打入天牢,如今又冒出个有了身孕的外室,种种巧合都让她觉得彷佛有张大网正朝着她罩来。
她可以明显感受到有一只黑手在操控着这一切,而最有可能的人选就是殷骥骁。
想到那个恣意张扬的男子,骆景福心绪难平,转头再看向那端着一脸怯生生模样站在一旁的平氏,骆景福就恨不得一脚踹向她的肚子。
可惜,她不行!
深吸了口气,她很快地收拾好情绪,她不能再呆呆的平白挨打,什么都不做了。
心意既定,她看向平氏,语气平缓地说道:“既然已经进了云家的门,就要守好云家的规矩,安安分分的替爷开枝散叶,这回若是生下了子嗣,自然也会记你一功的。”
淡淡说完,好好地送走了众人,她回到房中独自沉思,心中一直拿不定主意。
这几日她没少回娘家,回了娘家自然也少不了见到一些来探视母亲的亲戚,昨儿个大姨母才兴致勃勃地同她说道,她的表妹余平儿被皇贵妃看上了,准备求皇上赐婚。
这个余平儿在她眼中从来都只有美貌,没有半点的头脑,若是她猜得没错,皇贵妃之所以看中余平儿,完全是看在余平儿的祖父是驻守边关的骠骑大将军的分上。
二皇子已有皇子妃,那么想要拉拢余家就只有由四皇子娶了余家女,这样余家的兵权才能为二皇子所用。如果皇贵妃知道四皇子其实有心仪的姑娘,那么想来为了二皇子的大业,也会想尽办法阻止这事的。
既然有人想要让她不好过,那么她也不介意将一切还回去,虽说她对殷骥骁的手段还是心有余悸,可是这几年的顺风顺水让她绝无默默吞下这口气的可能,再加上往日的恩怨,她更不可能放下。
当年她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因为一次在大街上瞧着了殷骥骁鲜衣怒马的英姿便心生倾慕。那时候的他面如冠玉,眸如繁星,一举手一投足,对她们这些只能关在闺阁里的姑娘都有着无比的吸引力。
虽然她的家世不算差,父亲也是朝官,可对皇家贵胄依然只能仰望,偏偏她从小要强,心高气傲,一心想要高嫁,于是在认定了殷骥骁之后便一心钻营。
知道殷骥骁是皇贵妃养大的,二皇子殷骥霖和殷骥骁虽不亲近,可面子上总也会应付一些,两个皇子偶尔会相偕出游,所以她便刻意接近殷骥骁的表妹吕家姑娘。
吕家姊姊和殷骥霖素来亲近,自然几个年轻男女会有一起策马踏青的时候,二皇子也总会拉着殷骥骁一起。
她对殷骥骁从倾慕到誓在必得,只可惜殷骥骁总不将她放在眼里,视她于无物。
骆景福磨了一阵子始终得不到殷骥骁的青眼,后来他那无瑕美玉般的脸因为纵马多了道伤疤,虽然朝野哗然,可她不在乎,即便美玉有瑕,但他的身分不会改变,依然是堂堂皇子。
所以在她眼中,他依然俊美如昔,心中爱恋自然更加沸腾,毕竟那时所有的贵女都若有似无的与殷骥骁拉开距离,她却依然处心积虑的想要让他注意到自己。
费尽心机让吕家姑娘将她视为知心姊妹,每场吕家的宴会她也必是座上佳宾,她更是纡尊降贵,花了无数的力气与吕家的下人交好。
终于在吕老太太过生辰、大办宴客时,殷骥骁被二皇子殷骥霖给拖来了吕府贺寿。那日也不知是殷骥骁心情太好还是太坏,总之他竟难得的在宴席未散时便有了醉意。
隔着一段距离,她望着眸中透着微微迷蒙的殷骥骁,知道他醉了,于是一个大胆的想法便在她心中成形。她不动声色的看着吕家人遣管事将殷骥骁扶下去休憩,她便失手碰倒了酒杯,然后由着丫鬟扶着去了净房。
趁着所有人都在厅里热热闹闹的继续喝酒时,她由自己买通的丫鬟领路到了殷骥骁暂歇的院子,屏气凝神地推开房,空气中布满了浓浓的酒气,然后她静静的走向那个躺在榻上歇息的男人。
然后她听到他的喃喃低语,从他嘴里说出的虽然只有短短三个字,但却字字都捶在她的心间,成为她永远难解的恨——
“云浅浅……云浅浅……”
她知道云浅浅是谁,因为最近她被一个自诩风流的男人给缠上了,那个男人叫做云渐生,他的三妹妹刚好就叫做云浅浅。
一个男人口中喊出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其意不言而喻!
身为长期爱慕殷骥骁的女人,心中对这个名字的憎恶实在无以复加,可现在不是她细究这件事的时候,她今儿个来就是想坐实她与殷骥骁之间的事。
望向那张一半无瑕一半狰狞的脸庞,骆景福长久以来压在心间的爱恋全数倾巢而出,她着迷般地上前,伸手轻抚着那张对她而言充满魅力的脸庞。
就在她的手碰到那张脸的同时,他狭长的幽眸倏地睁开,眸心瞬间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嫌恶。
他翻身而起,这种事对殷骥骁来说并不陌生,毕竟以他尊贵的身分,从他懂事以来,这样想要剑走偏锋、攀附权贵的侍女并不少。不过大家小姐做这样的事倒是第一回,虽说骆家在宦官里头并不显眼,但因为骆景福常和吕家姑娘一道,所以他自然识得。
任何一个女人被用那种目光看着,都会觉得羞惭万分,但她目光如炽,即便被推得踉跄,却仍试图用那眼角带泪、楚楚可怜的目光祈求着他的怜爱。
终于,他朝着她走了过来,望着他那紧实颀长的身躯,骆景福完全疯魔了,她凄然地说道:“四皇子,民女倾慕殿下已久,民女如今铤而走险,实在是因为……”
在她哀哀低喃之后,预期中的怜爱没有降临,等他离她够近就倏地出手掐住她的颈项,然后毫不犹豫地收拢再收拢,直到她喘不过气来。
“想要算计我,胆子倒是挺大的,但脑子却是蠢的,你不知道我一向最厌恶蠢女人吗?我若是你,就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自己嫁了,否则城外的静月庵会是个好去处。”
话落收手,蓦地失了支撑的她狼狈瘫软在地、精心描绘的妆容早已因为汗水和泪水全都糊在一起,让丫鬟梳得整齐俏丽的双环髻更是散乱不堪。
“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做决定!”
森冷的声音在房里回荡了一遍又一遍,等到她终于回神,却早已不见他的人影。隔天,今上的龙案上就出现了几本奏章,里头详述她爹的手下如何官商勾结、强占民产、放印子钱,还逼良为娼。
虽然奏章里面完全没有提到她爹,但她知道那是种警告,殷骥骁在警告她,虽然她爹已认二皇子为主,但只要触怒了他,他可以完全不顾念情分,就算是他二哥的人,他也有本领可以杀得一干二净。
她知道她不能不嫁,要是不嫁,等待她的就是静月庵里的清冷孤寂,所以她必须嫁。
那她要嫁谁呢?虽然攀不上皇亲,可也不是完全没有人来她家向她说亲,其中不乏一些官宦人家的子弟,里头也有学富五车、前途不可限量的,可她却执意要嫁给没有半点本事却自命风流的云渐生。
坚持要嫁是因为心中的恨意,她知道只要她嫁来云家,成了云浅浅的长嫂,她就有得是法子可以搓磨云浅浅,而这几年来,她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她变着法子折腾云浅浅,甚至要她没日没夜替她赚银两,最后还打算将她卖给安国公府的王二少爷。
偏偏那个薄情的男人又出现了,虽然她没有任何证据,可光那又快又狠的手法,她就知道她爹会出事是殷骥骁给她的警告,曾经有多痴恋他,现在她就有多恨云浅浅,要不是她,殷骥骁又怎会视她为无物?
为了骆家,她虽然无法出手,但自有人可以出手,她只要等着看云浅浅凄凉的结局就可以了。
竹叶被风吹得发出沙沙的声响,云浅浅寻常若是无事,也喜欢由着苏嬷嬷或紫苏陪着在林子里头走走。
只可惜她前阵子生了病,又遇到了那许多的麻烦事,所以也有好一阵子没有过来。
因为只是在屋后的林子里散散步,云浅浅并没有怎么打扮,不过是一件浅水蓝的对襟盘花上衣,再加一件颜色深些的襦裙,再结了两根粗粗的发辫,一张白净无妆的脸,看起来哪里还有半点大家千金的贵气?若是不说,倒与小丫鬟的装扮相差无几。
这样的衣饰虽说难登大雅之堂,可私底下云浅浅最爱这样的打扮,既轻松又自在。
这阵子的风风雨雨着实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既已生了戒心,即便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她还是时时小心,完全不让骆景福有任何见缝插针的机会。
“姑娘,今儿个大少女乃女乃又让人回骆家了,只不过在回骆家前,素雪又弯去了趟余家,待了好半会儿才出来。”
先前马车掉下山崖,紫苏因为年轻,伤得也不算重,所以这两日已经可以过来伺候云浅浅,苏嬷嬷伤得重些,还得多休养几日。而一等紫苏回到她的身边,她便立刻让苏紫给苏嬷嬷的儿子刘贵递了消息,让他盯紧了云家出入的人,她想要弄清楚的事很多,头一件就是骆景福为何这样恨她。
没想到骆景福这么快就有动作了,如此迫不及待是为什么?难道又在打什么不好的主意吗?
也怪不得云浅浅会这么想,毕竟这回若不是有殷骥骁出手相助,自己只怕难逃算计,既然已经吃了个亏,接下来自该小心谨慎。
“是余侍郎家吗?”
她倒是知道余平儿是哪一位,在骆景福刚嫁进来之时,那余平儿就曾经来过几趟,只不过两年前余平儿和与骆景福不知何故闹翻了,所以便不再来了。
骆景福是个心高气傲的,这么久不见,却又突然在这节骨眼儿让人上余家拜访,显然不太寻常啊。
迎着染着竹叶香的轻风,云浅浅水眸微阖,正想出声,突然竹林边上竟有人开口说道:“你倒是对这些弯弯绕绕的关系知之甚详啊!既然这么机伶,怎么上一回还差点被人给生吞活剥了?”
愕然受到惊吓,云浅浅倏地睁眼看了过去,却没想到又看到那个无法无天的主儿。
“你怎么在这儿?”几日的草木皆兵,云浅浅惊吓之余时也忘了尊称,一双温润的水眸直瞪看眼前堪称来无影去无踪的男人。
“怎么?我不能在这?”背后斜倚着碗口大的竹子,殷骥骁本就心气不顺,再被云浅浅那明显不欢迎的质问,更加不悦了。
看到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紫苏更是吓得脸色发白,身形一闪就直接挡在了云浅浅的身前。
想要见的人被遮在后头,殷骥骁自然越发的恼火,直起身子往前一踏,仅仅只是一个平常的动作,却含着浓浓的威压气息。
“滚开!”瞪着紫苏,殷骥骁的语气森冷,与生俱来的霸气再次威压而来。
云浅浅自然知道在殷骥骁这种人的眼中,一个丫鬟的命着实不算什么,回过神后连忙开口说道:“紫苏姊姊,帮我回去取些茶具吧,有贵客亲至我怎能不亲手奉上一杯香茗呢?”
“可是,姑娘……”虽然紫苏一向是个守本分听话的,只要云浅浅交代的事儿她就没有不听的,可这回她却犹豫了。
要知道这竹林可是僻静得很,别说这个男人是否有恶心,就是被人撞见了,只怕姑娘的声誉也要毁于一旦了。
“哼!”
一声冷哼响起,充分昭示着殷骥骁的不耐烦。
云浅浅能明显感受到他的情绪不好,深怕他一个不如意真把紫苏给怎么了,于是连忙催道:“紫苏姊姊快去准备,顺道再把我那日做的芙蓉糕装一碟子过来。”
“是!”
终于,紫苏在云浅浅的频频催促之下,略略曲膝福了福,便利落的转身离去。
直到紫苏走远,云浅浅才转过身来,重新面对依然一脸不悦的殷骥骁,“殿下可是走错了路,还是又将民女的浮云图当成医馆?”
那日他拂袖而去,本以为以他的性子,自己应该可以清静一段时间,谁知道才不过几天,他又宛若鬼魅一般的出现。
若不是自己预计来竹林里散散是心血来潮而非早有预定,她都要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在自己身边摆了探子,否则怎能这么精准的预知自己的一举一动。
面对她的质问,殷骥骁挑了挑眉头,有棱有角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完全不似以往那种浮夸的感觉。
“啪啪!”他突然扬手轻击了两下掌,不一会,便见上回见过的王公公领着几个人出现在她的眼前。
喝!原来来无影去无踪的人可不只殷骥骁一人啊!
心中再次惊叹于他们这些学武功的人的利落身手,然而再细看,云浅浅竟觉得那些跟在王公公身后的人都很眼熟,这一个个的,不都是平素在她院子里头当差的下人。
若非自己刚刚出来时,就曾见到那些人在浮云阁上下洒扫干活,她还真要怀疑自己的身旁是不是早就布满了殷骥骁的人了。
“这些人……”满心疑惑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问,菱唇微掀又阖上,云浅浅只是定定地看着殷骥骁,等待着他的解释。
“这些人是我培养的一些暗卫,以后就待在你身边了。”
殷骥骁语气轻松得就像随手扔了颗石子给云浅浅,她却无法这么轻松以待,但先要搞清楚的是,眼前这四五个人,有老有少,为何都长得那么像是自己院子里那些二等丫鬟和粗使仆妇?
“为什么她们长得都那么像我院子里的下人?”忍不住心头好奇,她终于还是问道。
面对她的疑问,王传广见主子懒得开口说,只好上前说道:“云姑娘尽管放心,这些人都是易容的,至于原来那些人,等会儿自会有人将她们送到安全的地方看管,主子为了姑娘的安全,着实费心。”
随着他的话落,他身后的一人甚至动手揭了自己的易容面具,只见她手起手落之后,原本的长相竟又完全不同。
这像是变戏法般的奇技,着实让云浅浅看得目瞪口呆,惊叹之余,想也忍不住月兑口问道:“为什么这么做?”
都说一个好的暗卫死士价值千金,他怎可能无缘无故就在她的身边摆上这么多个暗卫,还个个是易容的高手?
“因为你蠢啊,若是不放些人在你的身边,就怕你转个头就被人给活吞了,你那嫂子如今可是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等她缓过神来,只怕想要生吞你的心都有了。”
狐疑地望着殷骥骁,听了方才那番话,她总有种错觉,似乎他很了解骆景福一般,忍不住又问道:“殿下与我家嫂嫂有旧?”
“曾有数面之缘,她还曾经试图爬过我的床。”
他毫不在乎的语气却听得云浅浅瞠目结舌,所以他这是在告诉她,她的嫂子之所以憎恨她是因为他?既然罪魁祸首是他,所以这些价值千金的暗卫是补偿?
这是云浅浅唯一能够想到的解释,只是心中还是觉得有些奇怪,所以不禁再次追问:“殿下有心了,但民女想问殿下,为何在我身上花那么多的心思?”
云浅浅不是个分不清好歹的人,她很清楚殷骥骁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护住她的安危,可她不懂的是,一个这样我行我素的人物,为何三番两次在自己的身上费那么多心思?
除了顺手救他一把之外,她与他之间非亲非故,说是要报救命之恩,也不需要费上那么多的心思。原来还只是想为她找个夫婿嫁出去就算偿还恩情,现在竟然还精心在她身旁安排了这些价值不菲的暗卫,这种种的奇怪举动她能不多想吗?
这世间从来没有白得来的好处,他的作为甚至超越了她的至亲之人,除了她过世的爹亲,连这世上与她最亲的娘亲都不曾待她如此周全。
面对她的疑惑,殷骥骁却是抿唇不语,见状,知道他是铁了心不会替自己解惑,万般不解与无奈的云浅浅只好恭敬一福,算是谢过了他的好意。
没有拒绝是因为没有本钱可以拒绝,这几年居于后宅,除了苏嬷嬷和紫苏可以信任,她也没有旁人可以安心使唤,如今他送来的人的确是一场及时雨,免除她左支右绌的为难。
殷骥骁掀着眼皮睨了行礼的云浅浅一眼,他其实不是不想答,而是不知道怎么答,或者应该说,其实这个问题连他自己都没有答案。
懒洋洋地朝着后头勾了勾手指头,立时有另一个小厮抱着好几个卷轴步上前来。
“这是花素锦替你寻模的夫婿人选,瞧瞧。”
看着那几个卷轴,云浅浅的脸皮忍不住抽了抽,花姊姊难不成以为自己是皇帝选妃吗?竟然还弄了这么些画轴来让她选?
她嘴角含笑,面对殷骥骁的要求不扭扭捏捏,反而大大方方的接过那些画轴,走到旁边的石桌坐下,慢条斯理的打开。
刚巧这时紫苏已经取来了茶具,她便一边看一边煮茶,好整以暇的模样让殷骥骁看着看着又觉得心情更不佳了。
没有半丝扭捏,甚至还带着那么一点的期待,难道她就这么想要嫁人吗?
凭什么她就可以对自己要嫁的人挑挑拣拣,他却要被硬塞不喜欢的女人,一切只为了殷骥霖的夺嫡之路更顺畅?
愈想愈不悦,看着云浅浅那怡然自得的举动更是刺心,他的目光忽地变得不善,就在她亲手送上茶盏的同时,冷不防地说道:“其实,以你的孤立无援,正该找一个很有背景的夫婿,否则怎能保你一世无忧?”
什么意思?云浅浅眨了眨眼,完全不能理解他这天外飞来一笔的话语意义何在?
花素锦找的这些人她看了泰半,其实有些人选着实不错,虽然大多是嫡次子或嫡幼子,但皆有家族的庇佑。
她其实对于夫君的人选不挑剔,因为她很明白如今自己的家世想要高嫁,难度颇高。
“我不奢求荣华一世,只想一世无忧。”
“天真!”
对于她那小得不能再小的愿望,殷骥骁嗤之以鼻。
即使明知她从不招摇,可就是能惹来许多的麻烦,虽然许多的麻烦源自于他,他却没有半点的心虚。
其实不只是她注意着骆景福的一举一动,他其实也挺上心的,所以骆景福找上余平儿的事他早已了然于心,甚至连骆景福派去的人向余平儿说了什么,他都一清二楚。
倒真是老虎不发威,被人当病猫了。
那骆景福以为凭她那点儿手段,就可以对云浅浅造成什么伤害吗?
“我不求荣华富贵,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
轻轻抿了一口茶,云浅浅没好气地瞪着他,却也拿他没法子,只好恨恨回头,继续评价那些花素锦为她找出来的人选。
她瞧着看着,心里细细地思量,那模样哪里像在挑夫婿,只怕还更像是买卖。
就在她盘算好了利弊得失,樱唇微张,正想要开口时,殷骥骁却先一步的开口说道——
“其实,本皇子觉得他们着实都不适合你……不如我以身相许,反正我的命是你救的。”
这话刚开始说的时候,本来还有一些迟疑,会说出口只是因为心头突然浮现这样的念头,然而愈说到后头,反而愈说愈顺溜,顺带还把责任都扔给了她。
清亮的眸子睁得大大的,云浅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应该是开玩笑的吧!
她一点都不需要他以身相许,她只想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就算他对她的关心已超越她自己的亲人对她的关心,也很让她感动,可那并不代表她会愿意嫁给他。
别说云家早已败落,就说那些皇室的倾轧,她可是一点也不想面对。
“殿下,这玩笑可开不得,民女家道中落,当不得殿下的青眼。”迎着他那难得带着认真的眼神,云浅浅的心骤然一沉,连忙扬声拒绝。
“我可没在开玩笑,这几日母妃还盘算着给我赐婚,那些姑娘一点儿都不如你有趣,所以你不如好人做到底,如何?”凝视着她那不施脂粉的面容,殷骥骁的心情恍若因为这个提议而整个明亮了起来。他不是一个自欺欺人的人,向来心绪也不容易让人左右,愤怒、烦躁等情绪其实都只会维持一会儿,可自从再次与云浅浅相见后,他心中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烦闷就一直在翻搅着。
因为不懂为何,又直觉原因出自她身上,这才不时想来瞧瞧她。
如今这话部口而出,就像是将罩在他心思上头的那层薄纱整个掀去,他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殿分贵重,要成为皇子妃也该是福泽深厚之人,民女福泽极浅,当不得这个身分,殿下不如另佳偶。”
对于她的再三推拒,殷骥骁也不在意,深邃的双眸盯着她,直瞧得她头皮发麻,虽然极力想要说服他打消那荒谬的念头,可是话到了舌尖,他又先一步开口——
“你给本皇子好好等着,皇子必定用八抬大轿把你抬进皇子府。”
扔了个响雷,他就悠哉闲适的走人了,只留下云浅浅目瞪口呆地瞪着他那颀长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殷骥霖有些气急败坏地步入未央宫的大门,这一路上不知道惹了多少人的眼,又让多少小宫女脸红心跳。
身为登上皇位呼声最高的殷骥霖,向来已经习惯这些注视,也很享受这样注目的眼光,有时心情好,还会有意无意地朝着那些偷偷瞧着他的宫女送去几许目光。
可今儿个他的心情非常的不好,满心的愤怒让他恨不得要将那些吱吱喳喳的小宫女们全都拖下去重责五十大板。
殷骥骁那厮怎么敢?
不过是个寄养在他母妃膝下,宛若无根浮萍般的皇子,竟然敢与他做对?
今儿个竟当着他的面,向皇上参了余家在江南贪赃枉法、私铸兵器的大逆之罪。
殷骥骁不会不知道那余侍郎是他手底下的人,做的事也多半是他交代的,可那厮就这么无端端地参了余侍郎一本,竟坏了他的大事。
即便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殷骥霖仍没忘记方才三皇子殷骥书看着自己时,眼中那浓浓的讪笑和幸灾乐祸。
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明明母妃对他疼爱非常,但看看他回报了自己什么?弄乱了他好好的一盘棋,还让他被人看笑话。
“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
见自己儿子到来,皇贵妃本来笑脸相迎,可见儿子脸上那明显可辨的怒意,便又褪去笑意。
“母妃还问我怎么了,您该去问问我那好弟弟怎么了!”
“怎么说话的?你这是跟母妃说话的态度。”一见殷骥霖那丝毫不遮掩的心绪,且完全沉不住气,皇贵妃就恨铁不成钢地开口喝斥。
“我说的不是实话吗?打小,你就最疼那个他,无论他做错什么,你都细声细气地同他说话,母妃如果真的这么喜欢他,不如以后这太子就由他来当吧!”殷骥霖垂眸敛目,掩盖住眼中所有的恨意,就算都是母妃养大的,可殷骥骁能做的事,他不能做也不敢做,但凡他做的事有一点点的出格,都会被母妃大加说教与训斥,可无论殷骥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母妃虽会念他几句,从来都不会多说什么。
“你这个孽障!我疼他那是因为皇上在意他,我若不疼他,能养着他?我若不养着他,皇上能让我成为皇贵妃,能对你另眼相看?”
“父皇怎么会在意他?我看父皇压根就不待见他,最近这几年父皇召见他的次数越发的少了,母妃又何必用父皇来当做您偏心的借口呢?”
殷骥霖想起今日在金殿上父皇那谴责和失望的眼神,以及殷骥书嘲笑的表情,还有殷骥骁毫不在乎的模样,如今再加上母妃责怪的目光,殷骥霖隐忍已久的愤怒终于全数爆发。
“你这个不省心的,你是从我肚皮出来的,我不向着你还能向着谁呢!”望着儿子指控的眼神,皇贵妃心里原有的愤怒在一瞬间倏地褪去,再多的胭脂水粉也掩不去此刻她心里头的疲惫,原本高举的手蓦地垂下,她跌坐在软榻之上,然后哑声说道:“你当皇上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他吗?那是明面上的不在意,可心底却在乎得很,皇上对小四的在意是因为他的亲娘,当年那个女人在你父皇心中的地位,是后宫所有女人加起来都远远不及的,当年她难产而亡,皇上甚至为她罢朝了三个月,皇上又怎么可能不在意她生的儿子呢?”
“怎么可能?”殷骥霖闻言惊呼道,他很难想象向来勤政的父皇会为了个女人罢朝三个月。
罢朝三个月!那可是件大事,他却从来没有听人说过,皇上对殷骥骁的亲娘有多少的在意啊!
“若真是如此,后宫怎么都传言小四的亲娘不受皇上待见,死了之后更没有按位分下葬,只是草草的让人将棺木送出宫去?”
“那不过是是上想要保护小四的障眼法罢了,当初皇上对小四的母亲几乎可以说是专宠,虽然想要封个妃位,可因为那女人出身不好,虽得皇上宠爱,却被大臣们和皇后不喜,她死的那时候宫中草木皆兵,几乎血流成河,为了这件事死的人不计其数,这样一个女人生的儿子,皇上怎会不喜?”
“她是怎么死的?”
“死于难产血崩。”
“谁下的手?”宫内妃嫔死于生子并不少见,且绝大多数都是因为旁人的安排,那皇上心爱之人呢?
眸中有着一闪而逝的心虚,但皇贵妃面对他的询问却只是摇摇头,表示不知。
“若是连母妃都不知道,这事可就有些玄了。”
这段前所未闻的宫廷秘辛让殷骥霖转移了部分的心思,让他不再纠结于皇贵妃的偏心。
“皇上之所以将小四送到我身边,甚至给我皇贵妃的位分,就是回报我细细地呵护了小四长大,这天下没有任何事,是想要得到成果却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皇贵妃说出这段往事时,心中难免夹杂着酸意,如今她所得来的一切皆是因为她小心翼翼地护着殷骥骁长大,也正是因为如此,她从来不敢在对待殷骥骁上有一丝一毫的慢待。
可明面上的不慢待却不代表她没有任何的心思,正因为知道可以借由殷骥骁获取皇上的注意与另眼相看,所以她才总是对殷骥霖耳提面命,要他好好与殷骥骁相处。
“母妃对他的在意真的只是为了利用吗?”殷骥霖有些不相信的问道。
“自然是真的,你想想这几年无论小四做了多少的荒唐事,皇上气归气,却从没有真正地罚过他,是也不是?”
以往他一直以为殷骥骁之所能这般蛮横,都是因为自己母妃的疼宠,如今才知一切都是因为父皇,再转念一想,心便又慌了,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不住地问道:“母妃,既然父皇对他这样另眼相看,难道不会立他为太子吗?”
“皇儿想多了,一个毫无外祖家扶持,又无朝臣支持的皇子,甚至还毁了容,他凭什么坐上皇位?”
“父皇如果有那个想法,自然会给他铺路。”尽管有皇贵妃的保证,但殷骥霖还是觉得不安心,毕竟这些年父皇对小四的恩宠明面上看不太出来,可私底下他们都是瞧在眼底的。
“放心吧,你父皇的确是对他另眼相看,可是以他这几年来那任性妄为的名声,再加上他破了相,皇上只会让他做个安乐王爷,否则又怎会对母妃的刻意放纵不发一语呢?”
听着皇贵妃口口声声的破相,殷骥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连忙问道:“母妃,难不成他的脸……”
“母妃这几年付出了那么多,哪里能容旁人来抢属于你的东西,虽不能要他的命,因为那势必会招来皇上的怀疑,可不代表其他的事不能做啊!”
她就是要将殷骥骁的心抓得牢牢的,然后再让他来替自己的儿子卖命。“对了,方才你怎么这样怒气冲冲的?”
说清楚了前因后果,殷骥霖自然将心中的不满稍稍消减了一些,语气也好了很多。
“是小四今儿个竟破天荒的进宫,还当着儿臣的面参了那余侍郎,害得儿臣所有的布局都被打乱了。”
“小四参了余侍郎?”皇贵妃失声惊呼,完全没有想到殷骥骁竟会瞒着她做出这样的事来。
“不但参了余侍郎,还说得有理有据,儿臣原本还担心他把儿臣也牵扯进去,不过还好没有,只不过今日的小四和平素的轻佻作风完全不同,父皇还直夸他有长进呢!”
就是因为自己人被父皇下了大狱,向来妒恨的殷骥骁又得父皇夸赞,殷骥霖这才气怒难当,跑来寻皇贵妃撒气。
“看来,母妃想要让他娶余平儿的事惹得他不快了。”
没理会殷骥霖话语里的醋意,皇贵妃兀自估量着殷骥骁这么做的用意,但愈想她的脸色便愈难看。
难道在她面前的所有温驯都是假的?所以才会抢在她的面前阻了皇上下旨赐婚的可能?
若是对这桩亲事不满意,他大可亲口和她说啊!以她这些年对那孩子的包容,他有什么事不能跟她开口呢?
他为什么要要用斩掉霖儿羽翼的方式来处理这事儿?
难道是他知道了什么吗?或者他也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如今小四还是那个只有她能压下他脾性的小四吗?
还有,那个让他不惜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他的不悦的姑娘又是谁呢?
无数的疑问在她心中徘徊,皇贵妃的脸色愈来愈沉,哪里还有半分以前面对殷骥骁时的温柔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