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大白天,可天候阴霾得犹如掌灯时分。尽管如此,皇城里依旧是热闹的岁末情景,大街小巷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然而,城南卓家大宅则是极端对比。朱门两旁白幡飘动,再往里走,摆设在偏厅的灵堂里泣声不绝,令闻者伤悲。
“卓爷。”
丧主卓震闻声抬眼,清冷面貌添了几许暖意。
“徐爷。”卓震应了声,听见跟在徐诘身边的少年喊了声世伯,他轻点个头,领着两人上香。
上过香后,卓震和徐诘在一旁低语交谈,少年一双漂亮的眸随意地扫过四周,视线漫不经心地掠过棺盖,见站在棺旁的卓家大少爷卓景麟朝自个走来。
卓景麟长他两岁,身形修长,面貌俊逸,可惜因丧母神色有些颓靡,走近后,他低声道:“徐鼎,小雅哭累了,刚刚我让雷家表兄妹带回芙蓉院了。”
“我去瞧瞧她。”徐鼎回话的嗓音有些哑,正是要变声的年岁。
“去吧。”
徐鼎调整了上的羽氅,瞧了眼与卓震交谈的父亲,如识途老马般直往大宅后院走。
来到院门,便有婆子上来,他摆了摆手,直接进了屋子。
守在外室的两个丫鬟一见他,立刻打起了绸帘,齐齐向里头喊了声,“小姐,徐二少爷来了。”话落,便让他进了内室。
“徐二少爷。”
他一进内室,便见雷家兄妹从床边站起,雷持音甚至退到屏风外头,但他的目光直直地搁在雷持言身上,打量他日渐抽长的身形,日益俊朗的面貌,直到一软糯的嗓音轻唤着他——
“鼎哥哥。”
他抽回目光,大步走向床,将坐起身的卓韵雅一把抱进怀里。“傻丫头,有没有乖乖地等我回来?”
“有。”她哑声道,嗓音是哭得凄惨后的沙哑,一双琉璃般的眼睛早已哭肿。
徐鼎眉头微蹙着,见她努力地抿紧嘴,忍住泪水和泣声,一阵心疼不已。
徐、卓两家比邻而居,两家更是从祖父时就交好至今,所以两家的孩子向来走得近,而其中,他与卓韵雅的情分又更深了些。
他与卓韵雅是双方母亲口头定下的女圭女圭亲,可以想见两人的母亲姊妹情深,而三年前他的母亲去世,那时若不是小雅嘴馋,抢着吃他的糕点茶水,恐怕就是他与母亲携手入黄泉。
母亲走了,他心疼替他挡死的小雅,幸好她吃得不多,将养了几天就无碍了,岂料三年后她的母亲雷氏病逝,她与他一样都成了没有母亲疼爱的孩子。
只是他总觉得事有蹊跷,雷氏的身子骨向来好,打他有印象以来就连风寒都少有,这样的人怎可能突然病逝?可大宅内许多事是不宜深究的。
“徐大少爷。”
正思忖着,外头丫鬟的唤声教他扬起浓眉,不一会便听见脚步声踏进房内,那人道——
“二弟,你跟爹到卓家吊唁怎么没找我一道?”
那嗓音像是恼着,可他似乎也不在意徐鼎有无回答,径自走到床边,轻叹口气,“瞧瞧,小雅最美的眼都肿得像核桃似的了。”
“徐大哥。”卓韵雅哑着声唤着。
徐爵轻抚着她的发顶。“别哭了,妳这样不是要让妳母亲担忧走不开吗?”那嗓音是十足的温柔,任谁都听得出他的真心实意。
不等卓韵雅回应,徐鼎将她的脸按进胸膛里,让徐爵抚发的动作被打断。
徐爵厚薄适中的唇勾勒出漂亮的弧线,回头便对着雷持言道:“持言,咱们倒有好一阵子没见面。”
放眼京城,徐、卓、雷这三家虽非皇商,但也算是撑起京城繁华半边天的三大富商。雷家掌握了王朝八成的玉矿生意,卓家在几代前则是玉匠出身,曾祖时曾受皇室看重其手艺,于是累积了可观的家底,要说大凉最有名的玉铺子,首推卓家的奇珍堂。
至于徐家,则是大凉行商。要说行商,来往贸易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然而徐家却是大凉唯一能自由出入其他国家的行商。听说几代前的徐家老爷曾经顺手救过古敦皇子,又听说也曾经阻止过西秦内乱,甚至最南边的无极皇室也承过徐家的恩情,所以徐家拥有通行各国边境令牌,且言明就算两国交恶,战火四起也绝不殃及徐家人,依旧放行徐家商队。
可以想见,这徐家在大凉的身分有多尊贵。
“嗯。”雷持言生得剑眉朗目,面貌俊秀却清冷。
“不如咱们到外头喝茶,让他俩说点体己话。”徐爵说完不忘看向徐鼎,像是要徐鼎夸他眼色好还顺便替他带走闲杂人等。
他知道,这几年徐鼎对小雅这丫头愈来愈上心,真把她当媳妇看待,尽管这一切看在他眼里有些儿戏,但他向来不介意为弟弟做点顺水人情。
雷持言看了眼依旧窝在徐鼎怀里的卓韵雅便应了声好,再对着卓韵雅道:“小雅,表哥和持音先到外头,一会再陪妳。”
“嗯。”卓韵雅从徐鼎怀里探出头。
雷持言见她难受又忍住不掉泪的神情,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走到屏风后拉着雷持音一道离开。
待人都离开后,徐鼎才取出帕子轻拭卓韵雅颊上的泪痕。
“我知道妳难过,但要是哭坏眼睛该怎么好?”像是低斥的话语里是满溢的不舍和宠溺。
卓韵雅眼泪一串跌落,在他怀里哭得抽抽噎噎,哑声喃着,“娘明明就好好的,怎会一早醒来就说殁了?我要看娘最后一眼,爹跟大哥,温嬷嬷和明月姑姑都不让我看……”
徐鼎听着,温嬷嬷和明月是雷氏最倚重的心月复,连她俩都拦住小雅,看来真是印证他的猜想,不过这毕竟是卓家的家务事,他就算起疑也不好介入。
“小雅,生死难卜,该来的谁都逃不掉,妳就让雷姨放心地走,别让她担忧。”
卓韵雅泣声渐止,唯有眼泪还掉个不停。“可是,我难过……”
“我知道妳难过。”就连他心里都不好受,遑论是她?“但哭是没用的。”
雷姨是个爽朗没心眼的妇人,爱笑爱闹显得不够端庄,但是这样的人他觉得很好。曾经他想,如果母亲如雷姨这般,也许就不会早逝,可说来命运也极其讽刺,这对姊妹淘在三年间先后离世。
大宅里藏着太多肮脏事,只是大伙都选择视而不见罢了,而那些太过纯净之人是注定无法在里头生存。
卓韵雅扬起小脸,“所以鼎哥哥从来不哭?”当年薛姨去世时,雷表哥曾带着她过府吊唁,那时鼎哥哥只是静静地跪在灵堂前,他漂亮的眼没有哭过的痕迹,就是木然得可怕,让她觉得陌生。
而三年过去,鼎哥哥仍像往昔疼她,有什么好的定是送到她面前,脸上也恢复往日俊雅的笑容,可是她总隐隐感觉他不一样,只是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徐鼎直瞅着她,一双承袭母亲的美目闪过几许复杂。“小雅,有太多事就算哭瞎了也改变不了。”他的母亲被毒杀了,要不是小雅吃了他的糕点,他会是跟着母亲一起离世,可是父亲却查不出是谁下的毒手,这事就这么揭过了。
在徐家、在卓家,主母的死就像是一页不知所云的故事,翻过页,众人漠视,仅余悲凉。
而雷姨呢?是否与他的母亲一样?世伯身边也有几个妾室。
卓韵雅皱起细细的柳眉,努力地想理解他的话,好半晌才用力地点着头。
对,鼎哥哥说的对,她就算哭瞎了眼,娘也不会回来。
瞧她乖顺地装成大人样,徐鼎不禁心疼地轻抚着她的头,而后像是想起什么,从怀里取出一只木匣。“小雅,这是我从古敦带回来送妳的,瞧瞧喜不喜欢。”
卓韵雅垂着挂着泪珠的长睫,意兴阑珊地抚着匣面。如果是以往,她早就欣喜若狂地开了匣,每每赏玩徐鼎从其他国家带回的各式珍品是她最期待的时候,可是往后再没有娘陪她一起了。
鼻头一酸,泪水还是不住地流。
她想,也许等她像鼎哥哥一样大的时候,她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会哭了。
徐鼎也不再宽慰她,就等着她想打开再打开。
好半晌过去,她终于翻开了木匣,只见里头装了朵色彩缤纷的莲花琉璃,琉璃剔透,隐约可见里头有点点星光,她忘了掉泪,小心将巴掌大的莲花琉璃取出。
“鼎哥哥,这里头是什么?”她一脸惊奇地问,直盯着琉璃里闪动的星光。
见她转移了注意力,徐鼎才轻噙笑意地打开琉璃上头的盖子,就见星光瞬间窜出,像是有什么飞走了。
她傻愣抬眼,月兑口道:“星子飞走了?”这也太快了,眨眼功夫就消失了。
徐鼎起身,动作飞快地朝空中一合掌再徐缓坐到她身旁,露出一点小缝。“瞧,这就是妳方才瞧见的星子。”
卓韵雅微瞇起眼从缝里望去,果真瞧见有闪动的星光,可再仔细一瞧—— “是流萤!”
“聪明的丫头。”他轻抚着她的头,随即松开手,让流萤飞出。
“可牠怎么又不闪了?”
“白天的流萤只有被逮住的时候才会发亮,我放开牠,牠当然就不会发亮了。”解释完,他将琉璃盖盖回。“是为了让妳开心昨晚才去抓的,既然妳开心了,也不好再囚着牠们。”
卓韵雅虽觉惋惜,但还是乖巧地点头。流萤之美,美在入夜的天地间飞舞,要是只囚在她的琉璃里,这一生就白活了。
“这个莲花琉璃是古敦百年老字号的琉璃坊所制,听说古敦有在中元放水灯的习惯,把人的思念寄在上头,随水流通向彼岸,将思念传递给亡者。”徐鼎把玩着莲花琉璃,再搁在她的手中。“待雷姨的后事办妥,到时候我陪妳放水灯。”
卓韵雅垂眼瞧着那剔透莹亮的琉璃,“鼎哥哥,虽说我没瞧过琉璃,可这看起来就是价值不菲,怎好放水流?”她家经营玉铺子,她看过模过的玉石和各种宝石可是不胜枚举,多少看得出一点价值。
如果要传递思念,该有其他东西能替代,是不?
“哪来的价值不菲,这玩意儿在古敦多的是,不是什么稀罕物。”
“可是这是鼎哥哥送我的,我舍不得丢了。”她实心实意地道。
她呢,可谓是天之骄女了,是爹娘捧在手心里疼的,上有兄长和雷表哥疼爱,更有鼎哥哥和徐大哥照看,她在京城简直是可以横着走,压根不输城里的世家贵女。
徐鼎笑柔了眉眼。“妳要是喜欢,下回我随我爹去古敦时再顺便带回。”
“嗯。”卓韵雅一头扑进他怀里蹭着。
徐鼎抚着她的发,看着她肿成核桃的眼,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在雷氏下葬后,卓震的几个妾室全被发卖,就连雷氏身边最看重的陪房和大丫鬟也被发派到几处庄子里,乃至于卓韵雅身边的丫鬟也被卓震替换了大半,随即又让牙人买了几个小丫头进府,卓韵雅兴致缺缺地留下三四个。
卓韵雅整个人依旧蔫蔫的,甚至一想起娘亲,眼眶就不自觉地泛红,可因为徐鼎说过的话,她便忍着不掉泪。
庆幸的是,雷家兄妹暂时留在府里陪她,加上徐鼎会在大凉待上一段时日,教她心情逐渐开朗。
徐、卓、雷三大商家办了女学教导族里小姑娘,女学设办在徐宅里,于是卓韵雅从五岁起就光明正大地进出徐家,待女学下课后,便理所当然地绕到徐鼎的院落里,堂而皇之地和他一起午膳顺便再睡他的床,只要逮着机会,她便会在他那儿耗到天黑再回家。
可惜,她大多都在小憩后就得回家,因为不是她还另外有课,就是因为他有其他学习,抑或者是随他父亲到商行见习。
身为商家子女他俩都忙,甚至有时他随徐世叔离开大凉,一去便是大半年,而再见面时总觉得他又长高了些、壮了些,唯一不变的是当他望向她时的笑容,彷佛她是他最珍贵的宝贝。
虽说分离时总是难受,但他说等到成亲后,他便带着她游遍各国,两人再也不分离。
为此,她期盼着两人成亲那天,也更加努力学习女子该学的琴棋书画、女红厨艺,还有商家子女该会的商算和管事,只为成为一个能与他匹配的女子。
此刻,她一身银红色绣梅枝衣裙,外头罩了件银狐裘斗蓬,梳双螺髻,系上坠珠丝带,小脸细致如雪,天生媚态的勾魂眼正懒懒半瞇着,才十二岁,已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
“瞧什么?”踏进亭子里的雷持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小姑娘似乎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薛小七。”卓韵雅玩着发上的坠珠丝带,满不在意地哼了声。
“喔……薛家七姑娘,是薛家大房的。”雷持音让丫鬟摆上茶点,随即给卓韵雅倒了一茶。“妳鼎哥哥的表妹。”
“我不记得有邀请她。”卓韵雅纤白的手指像是羊脂玉,端起玉杯,长指竟比玉杯还要吸引人。
“喔,我邀请的。”
“嫂子,妳邀请她做什么?”卓韵雅啧了声。“妳要邀请她也该告知我一声。”
表姊在年初嫁给她大哥,成了她的嫂子,而今天的赏花宴正是自家发出的帖子,由她们姑嫂两人拟单邀请的。
“再怎么说薛家也是大商家,哪有可能不往来?”雷持音睨了她一眼,突然笑得坏坏的,凑在她耳边道:“该不会是去年听人说妳的鼎哥哥夸了他的小七表妹,让妳记恨到现在?”
“哈,我会记恨?”卓韵雅笑得媚眼如丝。“她是什么货色要我记在心里?鼎哥哥说她好话,不过是因为她是表妹的关系罢了。”
雷持音一脸贼贼的。“小雅,妳要不要去照照镜子瞧瞧妳现在的模样?”
“瞧我美若天仙,倾城倾国的模样?”她笑瞇眼,稚女敕的人儿已可预见花开正盛时的风情万种。
“这种话妳敢说出口都不羞臊的。”雷持音佯羞道。
“事实有什么不敢说的?”她傲她狂,因为她是卓家唯一的嫡女,更因为她这脸蛋就是有狂傲的本钱。
雷持音被她逗笑了。“是是是,知道妳美若天仙,可妳是主家,待会得要好生招呼人家,别朝人家摆脸色。”
卓韵雅啐了声。“表妹啊表妹,真是令人讨厌的东西。”
“我说小雅,骂人可以,可别蠢得连自己都骂进去,尤其带上我。”雷持音漂亮的杏眸睨了她一眼。“别忘了,妳我都是他人的表妹。”
卓韵雅撇了撇嘴。“我忘了加上薛家两个字。”
雷持音往她的眉心一点。“妳再不喜她,看在妳鼎哥哥的分上,妳也得待她和颜悦色点。”
“为何?”
“因为妳鼎哥哥这一阵子和薛家大房走得很近。”
卓韵雅微扬细致柳眉。这话听起来似乎没什么不对,可仔细一想就颇微妙。
薛家是经营木材起家,与工部素有交情,宫中所需的木材一类皆是由薛家提供。而薛家也有人从医,好比三房的六老爷如今就在太医院当差,其子也继承了医钵。
薛家是由大房当家,徐诘迎娶的正妻便是大房的姑女乃女乃,生下了徐爵,隔了一年,徐诘再迎娶了三房的姑女乃女乃,抬为平妻,生下了徐鼎,所以徐爵和徐鼎皆是嫡长子,只是一个是正嫡,一个是平嫡。
平妻在大凉并不常见,但律例并无禁止,不过迎娶堂姊妹为正、平妻,徐诘应该是空前绝后的。坊间有传闻,徐诘原本就与小薛氏订有婚约,可不知为何,却先迎娶了大薛氏再迎娶小薛氏。
不管怎样,因为大薛氏和小薛氏的婚事薛家大房和三房产生了芥蒂,而就在小薛氏死后,大房和三房可以说是彻底决裂。想当然耳,徐鼎自然是和三房走得近,如今却往大房走得勤……
为什么鼎哥哥没跟她说这件事?过年前他们才见过面的。卓韵雅噘着小嘴有点不满,只因他们向来是无话不说的,他却没提起这事。
近几年,他总是跟着徐世叔到处跑,一年里头待在大凉的时间连半年都不到,没想到他一回大凉,私下的动作倒不少……啧,何必舍近求远,只要赶紧将她娶过门,还怕抢不到徐家当家的位置?
沉思中的卓韵雅发现雷持音朝自己笑得一脸坏样。“干么这样看着我?”她虚张声势地问着。
“啧啧啧,妳这模样就像是恨不得赶紧嫁给妳的鼎哥哥,好助他一臂之力。”雷持音摇着头,一脸无法苟同。
卓韵雅小脸涨红。“妳自个儿胡思乱想,还瞎说到我身上,我哪有这么想。”
雷持音只是挑着眉,好整以暇地喝着茶。
卓韵雅不禁气馁地垂下脸。从小,她就跟表姊最要好,要好到她一个眼神都能教她猜出她的想法。
“走了,时间差不多了,虽然前头有我娘替咱们打点着,咱们也不能老躲在这儿。”吃了块糕饼后,雷持音取出帕子擦了擦手便拉着她走。
卓韵雅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然而当她出现在薛七姑娘面前时,她立刻转换成另一张脸,将薛七姑娘从头到脚夸了一遍,简直要将她比拟成天仙,教一旁的雷持音忍不住把脸转到一边偷笑。
有什么办法?对卓韵雅来说,从小就知道徐鼎就是她往后的天,举凡是对他有利的事,她就会拚命去学,死命去做。
她心甘情愿,只因她知道徐鼎也待她如此。
所以哪怕这时的他们常常分隔两地,饱尝相思,她也愿意为了美好的将来忍耐。
直到宴席结束,卓韵雅才回院落歇息,就见大丫鬟书蓝从外头走来,噙笑道:“小姐,徐二少爷在琉璃园那里等着。”
卓韵雅一听赶紧起身,拉整了衣裳再瞧瞧发饰可有乱,便急急朝琉璃园赶去。
琉璃园是她院落外的园子,只因她喜欢琉璃而取名。以往他要找她,都是光明正大地进她的院落,但在她过七岁后,他便道男女有防,如果要见面便约在园子里。
真不知道他是上哪学那些酸儒礼教的,她又不是官家千金,哪里需要守那八股规矩?大凉的民风本就剽悍,一般女子学骑马射箭都寻常得很,就算跟男子私下见面也大方自然,哪里需要避东避西的,又不是行见不得人之事。
琉璃园里的灯尚未撤下,远远的,她便瞧见有抹颀长身影。
“鼎哥哥!”她干脆撩起裙襬,跳下廊阶,一口气扑进他怀里。
徐鼎赶紧张手将她给搂进怀里,嘴里叨念着,俊颜却是满是笑意。“瞧妳,毛毛躁躁的,像妳这年纪的姑娘家,哪个不学着端庄娴雅的?”
“我学别人做什么?我就是我,我就是这样的。”她紧环着他,抬起小脸,笑得娇俏极了。
感觉他又比去年壮了些,笑若灿阳的他月兑了些稚气,五官更加立体夺目,老说她笑起来会勾人,他才勾人呢,都不知道要拐多少姑娘家,真真是个祸水。
徐鼎垂敛的长睫遮掩不了眸底满溢的宠溺。“妳这丫头还真是狂妄。”每每再见到她,总是一份惊喜,每每将她拥入怀里,总教他起心动念,要是能将她带在身边,不错过她任何成长,不知道该有多好。
“不狂一点,配得上你?”
这话将徐鼎逗乐,不禁将她搂得更紧。“妳这丫头还真不害臊,这话要是教人听见会笑妳的。”
“还能有谁听见?书蓝在外头守着。”她心想,只要不被嫂子听见就好。许是一物克一物,她什么都说不过她。“况且,外头人都知道咱们是女圭女圭亲,总有一天要成亲的,连你那薛表妹也是。”
徐鼎浓眉微扬,听她话意便知道她是知道了一些事。“她自然知道,要是这阵子遇上她,别跟她置气。”
“知道,可好好的你怎会往薛家大房走?”说真的,她完全不认为鼎哥哥是为了抢位才跟薛家大房走近,虽说徐大哥和鼎哥哥皆是嫡子,可平嫡终究比不过正嫡,薛家大房会支持谁一点都不需要怀疑。
“也没什么,总是亲戚,走动走动也是好。”徐鼎神色不变,笑得如沐春风。
卓韵雅生气了,一把将他推开。“我还以为我们之间是无话不说的。”她知道,是人总是会变,她也知道鼎哥哥有着她所不知道的另一面,可不管是怎样的他,都是她今生所归,在她面前,他不需要伪装,所以他不该隐瞒。
“小雅,”徐鼎笑叹着,一把再将她拉回。“不过是查一些事罢了。”
“什么事?”卓韵雅冷声问着。
“小雅。”他轻叹着,抚着她的发,将她的脸按进胸膛里,不让那双勾魂眼左右他的心思。
卓韵雅撇了撇嘴,心底很清楚这已经是他的底限了,他既然不打算说,她再逼问也只是让彼此不愉快,何况,她大抵猜得到他的心思,没必要真逼他说出口。
她干脆地转移了话题。“什么时候回来的,信上不是说要等到四月才会回来?”
“采买已经备齐,所以就提早回来,最重要的是—— ”他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小木匣。
卓韵雅看了一眼。“不会又是莲花琉璃吧。”这木匣面上题的是“琉璃坊”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她屋里已经堆了几个。
“不喜欢?”
卓韵雅没吭声,打开一瞧,里头是一只婴孩巴掌大的莲花琉璃,其精致程度可说是巧夺天工了。
“怎么不说话,真不喜欢?”
“鼎哥哥送的怎会不喜欢?只是我娘都走了那么多年,你还送这个?”她都十二岁了,也差不多该送一些首饰类的了吧。
“那好,明年开始送妳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的?”她双眼一亮。
“明年妳就知道了。”
她啐了声,虽对这答案不满意,却也忍不住期待明年时他到底会送什么礼。
反正,只要是他送的,不管是什么她都会喜欢。
“过两天,我要代我爹去一趟西秦,大约要半年后才会回来。”他轻声告知,大手不住地抚着她如缎般的发,不禁想,她要是能再赶紧长大就好了,他就能早点将她迎娶回家,可以带着她游历各国,而不是只被圈在卓家的小院落里。
“徐世叔这回不去?”
“我爹身子有些不适,这是他头一次允许我拿令牌独自前往。”其实他心里很清楚,爹看重他较多,就连令牌都已经交到他手中,意谓着他是属意自己继承当家的。
“既是如此,你可得要好好办妥这事。”这可是他的首役,得趁此立威,不让旁人有说嘴的机会。
“那当然,所以妳就乖乖地待在这儿等我,之后不管去哪我都带着妳,直到妳厌倦为止。”
心有灵犀的卓韵雅笑嘻嘻着,梦想着那一天到来,能与他双宿双飞。
然而,谁都想不到徐诘竟在徐鼎离开大凉一个月后病故。
由于徐鼎人根本不在大凉,所以徐诘的死成了京城人茶余饭后的话题,各式各样的版本在市井中如火如荼传开。
卓韵雅坐在书案前,提着笔却不知道该怎么下笔。她想,这消息应该有人已经捎讯给他才是,她就算不写信也不打紧,可是什么都不写好像也不对,真要写,她该写什么才好?
得知徐世叔身体有恙,她曾经过府探视,却被大薛氏拒绝,让兄长与父亲走了一趟,所知却是有限,就这样一日过一日,不想徐世叔就走了。
她不禁想起当年薛姨的死。虽说那时她年纪小,连自己中过毒都忘了,但她听兄长提过当年的事,知道她吃下了和薛姨一样的糕饼,如果不是她,当年出事的就是鼎哥哥了。
谁会视这对母子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也正因为如此,她猜想鼎哥哥突然接近薛家大房,便是为了查当年的事。
都过了那么多年了,就算当年曾经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如今也不复见了,巧合的是,鼎哥哥才往薛家大房走动没多久,徐世叔去世了,徐家当家的权柄就在鼎哥哥不在、无族人见证的情况下,落到徐大哥手中。
这一切到底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恐怕只有大薛氏才清楚。
墨水在纸面上晕开,丢开了笔,卓韵雅看着窗外不语。
她现在更担心的是—— 他到底安不安全。
连她都知道他目前人在西秦境内,大薛氏会不知道吗?
而远在西秦的他,是否一直掌握着徐府的动静?
疲惫地闭上眼,卓韵雅暗骂自己竟无一丝能助他的能力,只能放任他孤军奋战……眼前她又该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