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大街雍家别业正厅,开阔的厅堂与前头的玉作坊相通,在帝京新设的这座玉作坊小而美,可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雍绍白今早已尝试开玉,取来镇宅玉石的其中一方,将玉璞粗糙的外皮削去,他指伤虽未痊愈,但有新机具作为辅助,操作起来还算方便。
直到管事们有事来报,他才搁下用来磨开玉料的特制弓弦,移到正厅。
净过手,边喝着双青送上来的清茶,边听取管事们的汇报,其中有来自南天流派的消息,掌握消息的大管事恭敬道——
“家主的意思已一字不差传到宣家老太爷那边,老人家对于您为何要调回南边人手,撤了与南天流派玉料开采的合作事宜,如今是明白过来。”略顿。“宣老太爷对于宣大公子的荒唐行径没给任何说法,只道,爷若停了南边合作的事,损失最多的仍是咱们江北昙陵源,不会是他南天宣氏。”
大管事此话一出,几位管事们纷纷提出看法,雍绍白听了一会儿,最后对大管事提问,“怎么看?”
管事早有想法,遂很快答道:“南边合作采玉之事已布置许久,突然叫停,损失自然不小,但咱们投入的人手绝对没有宣家那边多,有一条玉脉还是咱们自家的,家主不如把人手暂调过去,而非全数拉回江北,小的估计,应是能撑持下来,接着再看宣家后续如何琢磨。”
显然大管事所言正是雍绍白内心所想。
雍绍白微微颔首,沉静道:“南边的局只要还在,之前付出的心血便不会白费,随时能趁势再起,反倒是南天宣氏,近年来在南方经营得并不出色,骤然少掉强而有力的外援,亦没了往北边拓源的跳石,将来谁占上风,宣老太爷嘴上不认,但心里明白。”
“是。”大管事头郑重一点。
雍绍白又道:“将咱们南边的人就地安置,如此很好,吩咐下去,那些从南天宣氏的地盘撤走的人手,因突逢此一变故,每人多发两个月工钱,若有自愿留下听候安排的,每人再给三十两钱银。”
“是,小的今日就将消息先发往南边,明日一早即刻赶往处理。”
之后管事们陆续又报上事来,便都是些例行事务,雍绍白一心两用,耳中听着在场波波话音,脑中想着其他事。
与南天流派之间的往来甚是密切,中间牵扯到无数人的生计,导致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容忍宣南琮对他的骚扰,但这一次着实忍无可忍。
他没有做绝,至少并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对宣南琮下黑手,一切还是看在宣家老太爷这位治玉大家的面子上。
可若说内心不怒,那是不可能。
发生他被宣南琮劫走一事,到如今已过五天。
这些天,苏仰娴仍乖乖被马车载来载去,乖乖随他在含蕴楼内做事。
事实上被开切成十块的镇宅玉石在她的帮助下皆已重新定脉,顺利稳下玉灵,接下来该如何琢磨完全就是他的事了,但她进到含蕴楼里,能做的事还是好多。
她乖乖当起他在含蕴楼里的丫鬟,帮他收拾东整理西,帮他煮茶备食,还乖乖为他的伤指煮药熏洗,仔细按摩揉捏……老实说,乖得有些过火,她变得不太爱主动开口,只低头默默做事。
好像她完完全全就是来偿债的,其余的事已摒除心外。
他却越来越不痛快,但每当她挨在他腿边,认真捧着他的手以药烟熏洗时,见她双眸被熏得避无可避泪水直流,那两眼泪汪汪的模样又总能让他顶在头上的大火“嗞——”地一声被浇熄。
他知道,她是为着“清晏馆”里那位琴秋公子在生他的气。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红尘里亦有侠义之辈。
我觉得秋倌便是仗义之人,雍爷莫要瞧轻他。
他并非看轻谁,而是……而是他也是个有脾气的,她跟他闹,且看她想闹到何时。
蓦然忆起“清晏馆”那一夜,她来到他身边的种种,他天生眼疾,入夜尽盲,她带着他一步步走到安全之所。
他被强喂解药,接着大量饮水,吐得一塌糊涂,吐得心肝脾肺肾都快跟着呕岀一般,她就紧守着,拭汗、擦脸、漱洗,确保他一身温暖。
他质疑她,她清楚解释,眸底刷过受伤颜色,到得最后竟像哀莫大于心死?
试问,她哪里有资格心死?她若要心死,就不该对他……对他……
忽地头一甩,他抓回神志,耳根骤热。
分坐在几张圈椅上的大小管事们仍兀自说着,见身为家主的他没有答话,以为是要他们几个先针对事情讨论出一个结果,所以大伙儿当真你一言、我一语,倒没谁发现他的异状。此时,元叔快步穿过前院小场子,几个大步踏进厅堂里。
他一来就道:“爷,去东大街『福宝斋』接苏姑娘的马车回来了。”
一屋子的管事们一听到苏姑娘,眼神你觑我、我觑你,偷偷相视窃笑的也有几个,太伙儿全都颇有默契地静下,像老早已看出一些端倪。
雍绍白无法解释这种莫名的愉悦感。
即使那姑娘正气他、恼他,他也对她的态度感到不痛快,但一想到她来了,又能见到她了,嘴角便禁不住往上翘。
“接来了就让她先过去含蕴搂等着。”他淡淡道。
“爷,马夫说,没接到人。”元叔表情甚为古怪。“苏姑娘不在『福宝斋』家里,是一早应了玉行何老板之请,去帮那位何老板掌眼一批货。”
雍绍白脸色突然不好看了。“让马车再去接,就去那间玉行逮人。她要不来,就把苏大爹接回来。”就不信拿她家老爹当“人质”,她敢不来。
元叔两眉打结,神情更怪。“爷,咱们的马车去过了,马夫说,接不回来,苏姑娘她……她正在何老板的铺头里跟人斗玉,与她对斗之人恰是南天流派的宣家大公子。”
“什么!”跟在一旁伺候的双青眼珠子都要瞪突,众管事们瞠目结舌。
雍绍白清俊无端的五官先是一凛,二话不说,立刻起身往外走。
自家的爷打算往哪儿去,元叔自然心知肚明,他和双青两人快步跟上。
只是想了想,元叔觉得事情还是早些提点为好,遂边走边对主子上报——
“爷,苏姑娘与宣大公子对斗,三场定胜负,赢的人可得红彩,宣大公子把宣家老太爷传给他的琢玉刀拿出来当赢家的红彩礼了。”
闻言,雍绍白步伐猛然一顿,转过头直视元叔。
宣家那把传子不传女的琢玉刀是南天流派家主的象征,宣老太爷提前传给嫡长孙,即表示下一任宣家家主的头衔,十之八九已落在宣南琮头上。
但他竟敢拿出来当赢家的红彩礼,可见另一方给出的红采礼亦是惊人,要不然无法成对斗之局。
“宣南琮是家传琢玉刀,那她呢?她拿出什么?”
元叔不用主子多说明,非常清楚雍绍白此时问的“她”指的是谁。
“爷,苏姑娘说,要什么红彩全由宣大公子开出,宣大公子就说,他要是斗赢,要苏姑娘一辈子服侍他,跟随他左右,至死不离,他要她干什么,她都得干,要她往东,她就得往东,要她匍匐在地,她就绝不能顶天立地……这是咱们家马夫在人家何老板的店外亲耳所听,还说东大街的人知道苏姑娘跟人斗玉,全往那儿涌去,早挤得水泄不通。”
“苏仰娴她笞应了?”雍绍白隐隐咬牙。
元叔喉头上下微动,头一点。“马夫说,苏姑娘一口应下,半点不迟疑。”
“胡闹!混帐东西!”俊颜面色陡变。
雍绍白突然发现原来恼起一个人,没有最恼,只有最最恼!
他脚下再次大步流星,踏出大门,上了自家那一辆被遣去接人却接不到人的马车。
被自家主子爷甩在身后的元叔和双青内心非常明白,爷的那句“混帐东西”骂的可不是他们俩。
何老板的玉行开业多年,就数今儿个最热闹,完全是感况空前啊盛况空前!
原本店门口前遭人霸占,路人见状皆退得远远,岂料一传出“女先生”苏大姑娘要与人斗玉的事,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如野火燎原般拓开,整条东大街气氛火热。
人潮全往何老板的玉行涌去,店里店外挤得满满,好勉强才留出一个小场子给对斗的两人。
据闻是帝京流派对上南天宣氏,这场肯定精彩,错过了要扼腕一辈子啊!
苏仰娴今日一反常态非常之张扬,她难得这般张扬,亦是有意如此张扬。
涌来观看的群众有许多熟面孔,不少都是这东大街上的商家百姓,明芷兰在“明玉堂”听到消息也跑了来,还跟着川叔川婶把她家阿爹也来,点之就是自己人挺自己人,这条街可是她的地盘,她苏仰娴是大大的地头蛇,今儿个不张扬对不起自个儿,也对不起东大街上的乡亲父老和兄弟姊妹。
眼下之势,大抵是宣南琮一开始未能料到的。
因为没料到,所以轻易受她挑衅。
也可能因为受了她挑衅,所以没法子思索太宽。
他们斗玉,三战两胜定输赢。
只要不月兑岀行里规矩,一切全由他宣大公子说了算,想怎斗,她都奉陪——她当着店里店外满满围观百姓的面前,对他发下豪语。
她此话一出,整个场子欢声雷动,鼓掌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他开口对她讨要的那个红彩,她这个“有心人”一听立时明白他的用意。
宣大公子就是想把她从雍绍白身边踢掉,见不得她亲近雍大爷。
宣南琮没想到的是,这完全点燃她的战斗力,不仅他拿她当“情敌”仇视,她也视他如“情敌”。
暗暗思量都觉哀伤,她的单纯倾慕变成真心爱慕已够她头疼脑热,碰上的头一个“情敌”竟还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欸,这世道艰难啊……
关于他要求她给出的那个赢家红彩,在场众人听得挢舌不下,但,要战就来。
众目睽睽之下她一口答应下来,眸子眨都没眨,把挤进来陪在她身边的明芷兰吓得脸色惨白,也把川叔川婶吓出一脸惶惑,但她家阿爹啊,只有她家的爹冲着她呵呵笑,对她竖起两根大拇指,还对着宣大公子高抬肥颚,用鼻孔帮她瞪人,惹得她当场开怀笑出。
爹是全然信她呢,信她绝对不败,就算会败,也不在今日,更不会败给那样的对手。
所以她不败。
她要非常张扬地赢到底。
她的专注力全放在宣大公子一人身上,这场斗玉来得紧迫,即使她像是十分大气地将主导权交到他手中,他能订下的斗玉规则却非常有限,毕竟斗玉,一定要有玉,他没有时间准备玉料或玉器,就仅能将就身上之物。
表面上是以客为尊,实际上是以静制动,她由着他出题。
第一局,斗的是他嵌在腰带上的玉牌,两人轮流说出那块翡翠麒麟佩的玉料、玉质、出处、作工、图样、意喻等等又等等之事,说得越细越好,说到对方无话可说,再也举不出丁点儿新意,便是赢。
她赢了。
那是他的腰带玉牌,她却有本事赢,在轮流论玉牌的第十七回合,她将他堵得说不出话,而她对那方玉牌却还保有三样论点未述。
见他额渗热汗,张口不能言,她非常大方地替他说了。
她把最后的三样想法一次道清,口齿伶俐声音脆亮,当真是把那一方出自南天流派的翡翠麒麟佩无比仔细又无比详尽地介绍给在场所有人,然后八成是听她的解说听得太入迷,竟有好几人当场嚷着要买,要宣大公子开价来卖。
宣南琮气到脸红脖子粗,无奈他带来的十多个人怎么也抵不过场边围观的人数,对骂肯定赢不过,想开打只会被围段。
第一局结束,约莫花了小半个时辰,谁输谁赢,在场无数双眼睛全瞧得真真的,谁也别想作假,谁也别以为耍赖不认就行。
第二局,宣南琮竟来一招“另辟蹊径”。
这一回他不拿自己身上之物,转而向身边一直帮他发话的年轻随从道:“齐珞,把你那颗得赏的玉珠子拿出来。”
齐珞恭敬应声,随即从襟怀里拉出一条红线,红线挂在他颈上,底下编织成网状,将一颗鸽蛋大小的玉珠收束在其中。
“这可是咱们……咱们家大公子特意赏我的。”齐珞得到主子爷的眼神示意,将玉珠送到苏仰娴面前,脸上露出得色,颧骨忽地泛红。
能轻易瞧出,玉珠是年轻随从极为宝爱之物,凡是真心真意,皆需珍视,即使对方今日来者不善,苏仰娴亦颇为郑重地将玉珠接过手。
她眸心微乎其微一颤,抬眼看向宣南琮时又化成浅浅笑意。
“却不知这一局,大公子想怎么斗?”
宣南琮慢条斯理喝了口茶,也笑笑道:“跟上一局一样,也是论玉,就以这颗玉珠为题,不同的是这次用不着轮流,且由苏姑娘先论,能说多少是多少,我也不阻你,任你说个痛快淋漓。”略顿,语调慢腾腾——
“当然,如果姑娘自觉已将玉珠论了个彻头彻尾,而我也提不出半点其他见解,算我输。但是啊……若我还能论出丁点儿什么,自是你败。”
“苏大姑娘,跟他斗了!论他个哑无言!”
“对!就把那颗玉珠子里里外外、前后左右论个彻彻底底,就当你这位『女先生』给咱们开堂授课,大伙儿洗耳恭听啊!”
“苏姑娘,咱支持你,咱们全家就支持你一个!”
围观百姓的高叫声此起彼落,险些又跟宣家的随从们对杠起来。
苏仰娴没说话,倒是坐在一旁的苏大爹兴奋跳起来,对着满场的支持者抱拳猛回礼,笑得两眼不见,双层肥颚颤抖抖,最后还得川叔川姨把人拉回来,要不这一场回礼都不知回到什么时候。
齐珞似被现场这一面倒的氛围激到,禁不住怒呛。“这玉珠子很难得的,是大公子珍藏之物,是西边过去的西边才有的宝贝儿,有本事就论个通透,让咱也开开眼!你跟我家大公子斗玉,这回看你怎么斗!”
岂知——
“是啊,这回还真没法子斗。”苏仰娴很苦恼地摇摇头。
忽听四周响起无数抽气声,她徐徐抬眸,神态无辜,朗声清脆对众人道:“各位,因为它根不是玉啊。咱们说斗玉斗玉,这位小哥交到我手里的珠子不是玉,试问怎么斗?”
群众哗然——
“哇啊,假玩意儿啊?”
“还要不要脸!”
“南天宣家出的是假玉!”
“莫怪啊莫怪,这阵子市面上的伪玉翡翠多那么多,还说是从南天流派的门人那儿流出来的。啧啧啧,这也太不堪了!”
宣南琮脸色骤变,很快意识过来并试图稳住,但再如何装镇定,明显抽搐的眼角已显出愕然和不安。
另一个脸色大变的人是齐珞。
他握紧拳头,恨声嚷嚷。“闭嘴!全给咱闭嘴!”
他倏地转向苏仰娴,双目发狠。“你别不识它、论玉论不出来就说它是假的,没招可使就说它不是玉,它是!它是大公子特意赏我的,我瞧你这『女先生』的称号才是假的、是浪得虚名,你什么也不是,不懂装懂,少在这儿丢人现眼!”
对于真情真性,苏仰娴看重那样的心意,所以见齐珞珍而重之地看待那颗珠子,她亦郑重看待,可是不表示她能容忍他当场撒野。
今日,她若容对方当着东大街群众的面、当着她阿爹以及其他亲朋好友的面开骂而不反击,试问,她苏仰娴往后还有何脸面在外行走!
“丢人现眼的是你和你家大公子,我说它不是玉,它就不是。”说这话的同时,她眸光比齐珞还亮还狠,凛凛的威风从眉目间迸发,说时迟、这时快,就见她将珠子搁在几上,随手抓了何老板柜上一根软玉小钗,再顺手往珠子上一敲——
啪!
珠子应声裂开。碎了。
惊呼声四起!
“啊啊,你干什么!砸碎……你把它砸粉碎了……”齐珞不敢置信。
苏伣娴嗓音清冷。“你且看仔细,不是我砸粉碎,是它里头本就是粗砺砂质,如若是玉,两玉相交有清音,但它并无,外皮直接裂开。”唇角软软微翘,似带怜悯。
“你家爷特意赏你的鸽蛋珠子,你以为是代表心意的珍贵玩意儿,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珠子外表彷佛光滑匀净,其实绺痕成丝,仅用软玉小钗击在痕丝上,便能裂开珠子,露出虚乏。”一顿。“你可想知道这珠子的真正名称?”
“咱想咱想!别卖关子啊苏姑娘!”、“苏姑娘,咱也想!”、“快说快说,奴奇啊!”
齐珞傻了似的瞪着那一小摊粉碎说不岀话,围观群众们则纷纷抢着要听苏仰娴解答。
苏仰娴扬首环顾众人,脆声张扬,“此物名叫『玉无心』,名称里虽有『玉』字,却绝非玉石。咱们行里有句话,美石方为玉,石头要美要好看,才能被称作玉石,各位皆是在东大街上走踏多年的内行,那是火眼金睛呢,且来评评,这样的东西能够说是美石吗?”
“不能够啊不能够!”大伙儿答得好响,连店外没瞧见的也跟着一块嚷。
苏仰娴再问:“既然不是美石,那它就不是玉,我说的可有错?”
“没错!没错!”众人异口同声再答,声量大到把屋梁上的灰尘都给震下来。
就见一直霸着何老板钟爱的太师椅不挪位的宣大公子,一掌击在座椅扶手上,人倏地站起。他一动,随从们立时贴身围上,宣家找来的那些打手则护在外边,唯有一人不动。
“齐珞,过来!”宣南琮极不耐烦地命令。
苏仰娴知道自己其实可以放过眼前这个少年,但她不想,她就想存心使坏。
见齐珞愣愣抬头,下意识已要听令挪动脚步,她突然略浮夸地叹气,道——
“我要是你,我才不听话了。你家大公子赏你『玉无心』,是特意的呢,你以为那是何意思?欸,人家对你无心,八成小哥是根鸡肋吧,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你满月复情衷、掏心掏肺,可惜你家大公子没拿你当一回事。”
她此话出,在场的人也就跟着看出端倪。
多少耳闻南天宣家的大公子好龙阳癖,眼前这位宣大公子跟这位随从小哥……嗯嗯,是有那么一回事,肯定是那么一回事啊!
不知谁先发出笑声,禁不住般“噗嗤——”笑出,结果变成大伙儿全笑出来,边笑还边伸出手指指点点,外加交头接耳。
“齐珞,过来!”宣南琮发火了。他想走,但门口堵着太多人,令他无法立时就走。
齐珞浑身一震,好像直到此时才回过神。
他回首望了宣南琮一眼,又调回瞪视苏仰娴,大声驳斥,“我家大公子对我绝非无心。你错了,大错特错!”
比瞪人,苏仰娴从来没在怕,她冷笑瞪回去。“当你家大公子要你把珠子拿出来与我斗时,就决定要舍了你,你竟到现在还未察觉?”
“你什么意思?”
“第二局,若我一开头就看走眼,把珠子当成真玉,彻底论过又论,宣大公子要将我变成笑话,最后势必要击碎珠子让众人看清这颗『玉无心』,才能证明我错得离谱,所以不管是我赢抑或他赢,你今日都是要难受的,把一颗什么也不是的玩意当成宝贝,他不在乎你难受,自然说舍就能舍。所以错的是你,你才大错特错!”摇摇头。“可怜啊……”
好似在回应苏仰娴的话,宣南琮一个令下,护在外围的几个打手二话不说往外冲撞,也不管是否会伤着围观群众,他在三名随从的簇拥下往门口移动,完全是要把叫不过来的齐珞给舍掉。
门口登时乱作一团,铺子里头亦乱,因谁也没料到齐珞会忽然抓狂,握着硬拳便朝离他甚近的苏仰娴挥去。
“你才错!你才是啊——”
“阿妞!”、“小姐!”、“小姐危险啊!”、“仰娴快闪开!”
苏仰娴眼角余光是有瞥到那只高扬的拳头,瞬间,耳中传进阿爹、川叔川婶和芷兰的惊声呼叫,阿爹扑来,川叔也扑来,她知道要退退退,退离那只拳头挥下的范围,保自己安然无事才是王道,但莫名其妙得很,她就是傻了般杵着没动。
那电光石火间,她蓦然有所顿悟,明白一件事——
作人不能太嚣张。
要嚣张可以,但要切记,得离那些因她嚣张痛快而受害的人远一些再来嚣张不迟,瞧,对方一旦暴起动粗,她都无招架之力了。欸。
结果她心底那一口气都悠悠长长叹完,对方那只拳头还没挥落。
……咦?
她倏地睁开因本能而紧闭起的双眸,这一瞄,她不但没回过神,人傻得更严重。有人侧身挡在她而前,不是阿爹,不是川叔,更不是川婶或芷兰。
那人举起左掌稳稳抓住齐珞的右腕,睥睨众生的神态一端出,能把人瞪得自个儿乖乖缩小再缩小,非常心虚,非常自惭形秽,在她所识得的人当中,有这般事的,除他雍大爷以外已无他者。
“雍……雍……”她心跳得好快,瞬间加速。
眼前的雍大爷突然跟斯文扯不上边,肩膀又平又宽,举臂挡拳之势让他的背肌将衣料撑得有些绷绷的,挺直的身背显得腰身窄又有力。
她忽然想到,曾见他在含蕴搂里搬动那些尺寸如大酒瓮的巨块玉石,他避开指伤,以两臂挟抱,像也抱得轻松自在,未曾见过他气喘吁吁。
他其实很有力气,才能巧妙掌控任何大小的玉料,但却在此一时际,她才清楚感受到那种强韧力道在她面前爆发,震得她一颗心颤麻麻的,好热好热。
已经够倾慕他了,没想到倾慕之上更有倾慕,喜爱到令她喉中发堵。
这一边,雍绍白挡住齐珞的挥拳。
门口那边,元叔、双青以及招集来的一批人马将欲要夺门而出的宣南琮一行人挡将回来。
苏仰娴再一次目瞪口呆,都不知雍家人手什么时候“埋伏”在玉行的门里和门外,竟一下子就将围观的百姓们排开,形成人墙把宣南琮堵个进无路、退无步,全数僵在原地。
雍绍白瞧都没瞧她一眼,手劲一岀就把齐珞推离到三步外,后者凭借暴起的一股怒气恶向胆边生,此刻心绪稍定,又被雍绍白轻易就令人感到心虚自卑的眼神看得不敢抬头,遂低头不语退回宣南琮身后。
苏仰娴都料不准雍绍白接下来意欲如何。
当真没谁料想到,雍绍白接下来笔直走向宣南琮,摊平一掌,掌心直直抵到姓宣的面前
“拿来。”雍绍白沉声道。
“拿、拿什么啊?”宣南琮似在装傻。
“斗玉。三战两胜决输赢。帝京流派连两胜,第三局是用不着比了,南天流派既成输家,要走可以,把赢家该得的、那把被当成红彩的琢玉刀留下。”句句铿锵有力。
从方才一团混乱推挤中回过神来的群众们,再一次哗然鼓噪——
“对啊,怎给忘了?赢家红彩得留下来啊!”
“输了就想走,仗着人多硬要开出一条道儿,有这样的理吗?哼,要比人多,能多得过咱们东大街的父老兄弟姊妹吗?”
“就是就是,说得好!呃……等等,是说这位俊得有些过火的公子爷是哪位?咱在东大街上没瞧过他这般人物啊。”
“呵呵,他呀他,他是我雍老弟啊,家住西大街。”苏大爹跳出来替众人解答。
家住西大街。
姓雍。
刚刚苏大姑娘还唤对方“雍爷”。
大伙儿稍稍动个脑筋,很快便明白过来,原来是来到帝京长住却一直未公开现身的江北昙陵源家主!
这个好、这个妙,南天流派对上帝京流派,在玉行中一向地位超然的昙陵源雍氏临了竟赶来维持公平正义,能目睹整个过程实是三生有幸,出去都能跟别人说嘴啰。
众人目光全聚集在一身舒爽薄衫的雍绍白身上,但雍大爷此时的神态可不太舒爽,眉目沉凝,比开堂审案的青天大老爷还要严肃。
“宣大公子不把红彩交出,南天流派的声誉立毁,今日之事迟早要传到宣老太爷耳中,老人家若知你输,那还不打紧,输了赢回来便是,若知你输不起……”雍绍白轻哼一声。
“你以为会如何?”
感受到威胁,宣南琮下意识挺起胸膛,瞠目怒瞪,但一想到家里老太爷……咬咬牙,他双肩微垮,终是解开系在腰间如扇套的细长小袋,从袋中取出长物,重重放在雍绍白摊手的掌心上。
琢玉刀。
南天流派家传的好玩意儿,据闻只要此刀在手,再精细、再繁琐的活儿都能轻易完成,对治玉者来说恰是如虎添翼。
这时已没人管那位脸色奇黑的宣大公子想往哪里去,输家要撤了,雍家的人让了道,围在门口的百姓自然也跟着让道。
无数双眼睛全紧盯雍大爷手中那把宝蓝色小器。
以为他接下来会将琢玉刀交给苏大姑娘,也许还会对在场众人说几句话,也许今日是个好机会能与雍家家主攀上交情,更也许……等等!他把琢玉刀交给谁了?
苏大爹呵呵一笑,很自在也很愉快地接过琢玉刀。“是我家阿妞赢来的呢,兄弟,我家阿妞很厉害是不是?你要听阿妞的话,她那么厉害。”
苏仰娴都想冲去捂了自家老爹的嘴。
依旧是众目睽睽,她跟宣大公子对斗时半点不怯场,换成雍大爷来到跟前……她却有点想躲回柜台后的小仓库里。
“仰娴真的好厉害,刚刚真吓得我一颗心直发颤,啊,对了,雍爷是什么时候到的?从第一局斗玉时就来了吗?”明芷兰此时靠近说话,语调一贯轻柔,两手自然而然挽着苏仰娴一条胳臂。
反观苏仰娴,她明明是大赢家,倒抿着唇不说话,眼神还不太安分地飘动。
雍绍白没去理会明芷兰,仅非常突兀地问苏大爹——
“去我那里玩玩?”
“好咧!”苏大爹完美配合,起身就跟着走,头也没回。
又来了。
苏仰娴都不知该怎么念叨家里老爹,不能动不动就别人走啊!
“爹啊——雍绍白!你们……你们等等!”她赶追出去,怕要是慢上半步,百姓们好不容易让出的一条道就要重新被填上,届时就算挤出去,阿爹八成也跟人跑远了。欸。
苏仰娴跑掉,被她在情急下甩开手的明芷兰怔怔站在原地。
后来是川叔和川婶殷勤地过来跟她说话,要她甭担心自家小姐和爷,她才回过神浅浅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