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仰娴想起来为何伏在榻边养神的她最终会爬上榻、巴在雍绍白身上了。
她交睫养神,实是太累,心累,身子亦累,加上密室里的宁神香起了功效,她不知不觉间睡去,忽听见动静,张眸就见雍绍白把身上暖被一把掀开,还连踢三脚,把被子踢得远远。
她想起琴秋公子交代的话,说强硬逼出药力之人,会有冷汗不断、浑身发颤的后遗之状,除要多补充水外,更须小心保暖以防着凉。
雍绍白睡到一半乱踢被子,她知道那样不行,但脑子有些迷迷糊糊,想也未想就抓回被子扑到他身上,一开始他还挣扎着,他越挣扎她越不能由着他任情任性,结果她就变成一方“纸镇”,将被子“镇”在他身上,巴着他不知不觉再度睡沉。
此时与他大眼瞪小眼,都不知他醒来多久,又瞪了她多久。
苏仰娴连忙从他身上爬下来,脸蛋红扑扑,继续故作镇定。“雍爷需得多饮些水,我去倒水来。”说完,她去到桌边倒水,捧着杯子回到榻边。
此刻,雍绍白已自行撑身坐起,她朝他递岀水杯,他没有接,两眼瞬也不瞬锁住她。
苏仰娴觉得一定是自己心虚了,因为偷偷对他乱来啊,才会觉得他的眼神说不出的古怪。
他不渴不想喝水,她的喉头倒是干涩得可以,遂将杯子收回来抵到自己唇边,咕噜咕噜饮下好几口润喉。
“把事说清楚。”雍绍白突然沉声启嗓,因过度呕吐造成面容过分雪白,显得唇色格外殷红,他脸色沉将下来,目光如炬,竟像青天大老爷当堂开审,只差少了两排衙役喊“威武”助势。
苏仰娴两手抓着杯子,陶土杯模起来有种浑厚的安心感,她叹出一口气——
“事情很简单,就是雍爷上错马车被劫,我刚好遇上元叔和双青带着人手在追探你的下落,刚好我大师哥也在,刚好这帝京还算是咱们的地盘,又刚好咱们的人够多、消息够灵通,从朱阁老家的宅第门口开始追踪那辆来路不明的马车,一追追来城南,再追就追进这座『清晏馆』了。”
她举杯再喝了喝水滋润双唇,嘴角有抹小得意的翘弧,淡淡又道:“江北雍氏在帝京虽也布置许多人手,朝堂上更安插了人马,若论起跟贩夫走卒、各行各业各色人打交道套些小道消息,还是比不过咱们帝京流派,光是我大师哥掌管的玉作坊,里头的大小管事、匠人、学徒和杂役,无不对这座京城了若指掌,越是龙蛇混杂的地儿,他们越熟悉,如此拓出去的人脉,再加上我『福宝斋』苏家在东大街上以及与其他地方的玉行、古玩铺子长久以来的相往,要问到那辆马车的来历,追到对方,便也不是太难。”
那辆马车与他的消息传递回来时,她已将醉得呼呼大睡的阿爹送回家里安置,托川叔川姨帮忙照看,之后她就为了他的事忙得不可开交,彻夜未归。
雍绍白无法否认她所说的,也没想否认,只问:“追到马车来历,追出对方是何方神圣,你就自告奋勇跳进来蹚这滩浑水了?”
她丽眸微瞠。“什么『何方神圣』?根本是鼠辈中的鼠辈!”
来回踱了两步,她最后在榻边落坐,两手掐着陶杯一脸不痛快。
“元叔事先同我提了,说雍爷早在之前就收到消息,知道南天流派的宣家遣子弟进京,是为了近来帝京的玉行和古玩店多有伪翡翠玉器流通,打的还是南天流派的名号,大大影响宣家的声誉,他们才遣子弟来了解状况。”咬咬唇,她侧首看向他,踌躇了会儿才道——
“那个顶着南天流派名号进京的宣家子弟宣南琮,喜男不喜女,从未掩饰自个儿的龙阳癖好,那并不打紧,但他是爱不到你便要毁了你,你与他之间的纠葛,多少也传进帝京,据闻当年宣南琮对你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之后几次三番纠缠……以往权当是茶余饭后的逍遣,听听便罢,倒是这一次真碰上了,才知晓对方有多坏。”
想到今夜眼前的他险些落入虎口,清清白白、如玉高华的人儿险些被毁,她气息就极度不稳,是因怒气横生,亦是庆幸能及时寻到他、护住他。
她费劲按捺心绪,对他腼腆一笑:“还好没出什么大事。你与宣南琮……与他南天宣氏……”再次咬唇,实在不确定自己想说什么。
“我与南天宣氏的事我自会处理,你莫再扯进来。”雍绍白语调犹沉,似发着火,冷冷的火。“倒是苏姑娘你……你与这『清晏馆』的头牌公子私下交往,原来已熟识到对方愿意承担风险、鼎力相肋,还肯对我这个大外人曝露暗道和密室所在,看来你的面子很大。”
他要她别再插手,表情冷郁,眼中有火,像对她这次硬是蹚进来的行径颇为不满。
感情上说没受伤是骗人的,她真不知自己到底哪里做错。
她也不是……不是想管着他,真的不是,她也不觉自己有资格管他。
他还是她的“债主”,哪轮得到她来管?
她只是不想他受伤受害,不要他被逼迫、被威胁。
她就是要他昂然在世间行走,大放异彩,即便骄傲放纵又恣意妄为,那也很好,那才是雍家家主该有的睥睨气势。
她绝不能容忍他对谁俯首称臣,卑躬屈膝。
他不满她擅作主张,她心里难过归难过,往后自会小心拿捏,但他提及清晏馆头牌公子时的语气,她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就是令她心房发堵,整个人都不痛快了。
“琴秋公子曾来访『福宝斋』好几回,向我请教相玉与玉器监定之事,是那样才相识的。他所从事的这一门营生,既有本事挂上头牌,琴棋书画诗酒花,任何技艺都得懂上几分,其中还得有一、两样专精的不可,他想学玉,诚恳讨教,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雍绍白问:“如若他仅是登门拜访你『福宝斋』,为何姑娘在这『清晏馆』内如识途老马?你知晓桥墩下的小所在能藏人,明白如何走捷径穿过园子,更清楚书阁里有暗道相通,你并非头一回进到这里。”
他意有所指,苏仰娴哪里听不出来,她定定然看着他,口气沉静下来。
“雍爷的意思是琴秋公子不仅拜访我『福宝斋』,小女子我还是这座『清晏馆』的常客,与琴秋公子之间的情谊绝对不一般,所以才对这里熟门熟路、扮成小仆满『清晏馆』跳腾都不露馅,是吗?”
雍绍白俊颜一冷,长目微乎其微细眯。
苏娴嘴角清冷一勾。“阁下说对了,我就是这里的常客。秋倌后来问我,馆里有其他人也想学玉,请他牵线,但人数实有七、八位那么多,若一同涌到『福宝斋』拜访定然遭人侧目,易招来议论。”略顿,她扬起秀颚,带着倔气——
“是我决意这么做,就把讲课开在『清晏馆』里,每旬一堂课,每堂课一个时辰,秋倌是居中联络之人,时候到了,欲学玉的几位公子便聚在秋倌这里……他们皆是上进的人,很认真学习和钻研,他们愿学,我就教,小女子周旋在几位公子之间,相熟的可不只秋倌一人,不知爷还想知道什么?”
她一番话让雍绍白听得眼角连连抽动。
不仅与一个头牌公子相往,而是有七、八位之多!
若非此次遭难,他根本不知她竟胆大妄为到在小倌馆中开堂授业,然仔细一想,又确实像她干得出来的事。
治玉者对于玉石、玉器皆有某种程度的狂热,遇上同好又或是诚心前来讨教之人,热忱燃起,热血澎湃,交流、传授、解惑,什么都愿意,何况她还顶着一个“女先生”的称号,想必任谁虚心来请教,她都愿倾囊相授,哪里在乎对方是何出身、以何为营生。
他是把她惹恼了,但他也火大得很。
即便明白自己误解她,方才那些意有所指的话也伤了她,但他大爷就是不爽。
她并非小倌馆里真正的常客,但也的确是常客,想象那位头牌公子以及其他七、八位年轻男子与她同处一室,围在她身边与她说话……他气不打一处来,眉色更沉,再开口亦没好气。
“我还想知道的事,你难道不知吗?五年前东海卓家那一晚在湖心小亭中与我一同以心观玉的小姑娘原来是你。身为帝京流派的『女先生』,说得一嘴好玉,两手柔润绵软,与那小姑娘一模一样,懂得相玉,却有一双与治玉者全然不同的女敕手。”
还有小姑娘家那一头长发。
当年她将他送到灯火稀微的湖岸边,他努力去看,就见那个从他身边跑掉的人儿,身背纤秀,一大把丰润青丝荡啊晃荡。
她的发也是又柔又顺的一大把,大把揪在掌心里,温温凉凉,令心浮动。
他冷目直视,问:“你当时明明在场,却不言语,要我一再误解,如此戏耍我,是欺我夜盲不能视物,存心看我笑话是吗?”
“我没有!”苏仰娴边说边用力摇头,不却怎地,眸底有些发烫。
她调整气息又道:“我当时正在修『守心』这一门功课。师父要我随他上东海卓家,去到卓老家主的灵堂前捻香致意,真正的用意是要将我丢到那满满都是治玉行家和行里人的场合,看我能不能守住『不言不语、以心静观』这八字……雍爷对我有所误会了,在那当下,我欲言不能言,绝非欺负你,我比着手势想让你看明白,才察觉你不能视物,绝无看你笑话的意图。”说到最后,她嗓音略低,忽地咬住唇将头转开。
守心——雍绍白不禁怔然。
一想通当年那个小姑娘是她,他满月复怒火,只觉自己遭戏耍,却未料她是在修这一门治玉者必修的功课。
摆放在密室四角的灯火犹然明亮,将她此时的侧颜镶岀一抹薄薄的金黄辉芒,肤色是那样温润,但神色却明显郁郁寡欢。
他绝非一个擅于道歉之人,也干不来那样的活,于是就僵持着。
身为江北昙陵源的家主,只有旁人匍匐在脚边求怜,没有他低头认错的分儿,此际却觉胸中微窒,气息微滞,喉头微涩,心绪微紧。
算了!
他掀唇正欲启声,坐在榻沿边的她却突然起身,走向靠墙摆放的方桌。
欲说的话就这样堵在喉间,他看着她提起桌上那一壶茶水,另一手往杯盘里拿取一个未用过的干净陶杯,笔直朝他走回。
她将整壶茶水和一只陶杯轻手搁在他手边,低声道——
“秋倌毕竟在这一行当里浸润多年,对于雍爷被下药的事给了甚多帮助,他说尽管服下解药,仍须多多饮水,雍爷即便不觉渴,多少还是要喝些,即便……即便觉得沾上秋倌的衣物就觉弄脏自个儿,觉得这样的所在玷污了你的出身,不愿饮用这里的一点一滴,但为了自身着想,劝雍爷还是暂且放段为好。”
她眸光略飘,似刻意闪避,不肯与他相接。
停顿了好一会儿,她眉眸颜色小小执拗,抿抿唇瓣又说:“还是想对雍爷表明一下内心看法,你不能瞧不起『清晏馆』里的人,不能因为人家倚门卖笑、送往迎来,就觉得不值一交,那样……那样不对。”
闻言,雍绍白先是眯目,而后挑起一道眉,等着。
他没有失望,杵在榻前的姑娘隐忍了几息,禁不住再次拾声——
“这世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就算身在红尘飘零,红尘里亦有侠义之辈。我觉得秋倌便是侠义之人,雍爷莫要看轻他。”道完,她的眼神仍然飘飘的,多少带着赌气意味儿,不看他就是不看他。
“我出去外头瞧瞧,应是能安排马车离开了,还请雍爷再委屈片刻。”说完头也不回地跑掉。
卧坐榻上的雍大爷望着姑娘家消失的方向,望着望着,人都已然不见,他脑袋瓜里似想起何事,一张俊气横生的面庞竟冒出团团红泽。
尤其是耳根到颊面的部分,两坨火红也实在太过明显,完全不知他一个大男人无端端地在害羞些什么……
那一日,天将亮未亮的清晨,由袁大成的人手安排马车,将雍绍白偷偷从“清晏馆”后院小门接出,马车和马夫自然与江北雍家无半点儿关系,而元叔和双青则将底下一小批人马分散四布在外头的街角巷弄暗中保护,一路护着马车返回西大街雍家别业。
雍绍白上错马车被劫走一事,到此解除危机。
危机是解除了,但说不上“了结”,至少对苏仰娴而言,该了结的还没了结,作恶之人若没得到该得的惩罚,这一口气如何咽下?
苦恼的是,碍于种种脸面问题,还不能大大方方上三法司衙门击鼓递状,告那南天宣氏的不肖子弟一入京就强抢民女……呃,不,是暗劫俊男。
对方手中本扣着一张“天王牌”,未料这张牌不甘被欺、被利用,拼命逃了。
苏仰娴内心唯一感到欣慰的是,那一夜雍家家主落难进到“清晏馆”,如今一丁半点的传闻也无,宛若从未发生过那样的事。
持续不痛快的,也仅剩她自个儿的感觉,觉得无法罚恶,觉得那晚被下药的雍大爷先是让她心疼不已,清醒后的他却又让她心田里的小花垂头丧气了一回。
垂头丧气啊……
然而老天还是挺关照她的,竟在这样的时候,将恶人直直送到她面前。
“你说那座『翡翠卧牛』不真,还说是咱们南天流派的底下人转手卖给你的,那座『翡翠卧牛』呢?拿出来瞧瞧啊!让咱们家的琮大公子过了目,是真是假他说了算,哪轮得到什么王八羔子在这儿胡扯瞎编!”
东大街上,何老板的古玩行里,今儿个苏但娴再次应何老板之请,过来店里他掌眼一批新进的小玉件,才窝在柜台后的小仓库里一件件品赏,前头来客说话却越来越不客气,声量高扬,穿透过两道垂帘清楚传进她耳中。
以为是何老板在买卖时与客人发生龃龉,原也与她无关,但“翡翠卧牛”一词忽然进到耳中,她不禁一怔。
那是她之前帮何老板瞧过的对象,莫非横生了什么风波?
外边声音再次传进,是何老板好声好气在答话——
“那座『翡翠卧牛』确实几可乱真,小老儿怕自个儿掌不住眼,特意请人帮忙,那人相玉和监玉的功夫十分了得,东大街上无人能出其右,那东西一确定是件伪的,但好在雕功细致,恰有顾客想入手,小老儿遂认赔卖出,算起来还亏损将近七十两……”
“所以现下是在怪罪咱南天流派害你蒙受损失了?”
“没、没——不是的,话怎说成这样了?误会啊!”何老板发急。
“明明是你说南天流派出的东西不真,上门要你把证物拿出来,你拿不出,还不认污蔑之事,临了却说是一场误会,您老儿了得啊。”存心没事找事,胡乱攀扯。“拿不出那座『卧牛』,那好啊,当初谁掌的眼,揪他出来面对!”
此一时际,柜台后,那幕葫芦百绣纹的帘子后头探出一只小广袖,撩开——
“这位小哥想来早饭吃得甚饱,一来就嚷嚷,何老板养在后院的那只大黄狗阿福,吠起人来都没你响亮,你可了得呢。”
突然岀现一个大姑娘,青衫翠裙如云天碧水,腰缠明亮环带,缀着玉佩络子,她瓜子脸上笑意盈盈,轻软语调说岀来的话却夹枪带棒。
店铺里的众人全瞪过来,何老板与两名小伙计的眼神闪亮,如见救兵,苏仰娴朝他们安抚般浅浅一笑后,才转去打量登门闹事的人。
粗略数约有十五、六人,四名年轻随从跟着主子爷进到店内,其余的人在店门口前或站或蹲或坐,闹得东大街上的行人退避三舍。
此时这位主子正大咧咧霸占着何老板最钟爱的那张乌木太师椅,一手玩着茶几上盛香茗的盖杯,另一手有一下没一下轻敲膝头,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那晩扮成小仆模样进到“清晏馆”,她见过这位南天流派的宣家大公子,只是当时隔着一小段距离,她仅看出对方身形甚是高壮。
而此刻大白天的,他就坐在那儿,当真仔细去看不如猛一看,在她眼里,宣南琮生得是头大、脸大、手大、脚大,浓眉利目,鼻子大嘴也大,与雍绍白和秋倌那种俊雅细致完全扯不上边。
他很确实地将两鬓修得整整齐齐,胡子剃得干干净净,露岀五官不精致的面庞,到此为止还算可以,他却要往脸上扑粉,往嘴上抹脂膏,即使仅淡淡一层薄妆亦满满违和之感,令人瞧着都想叹气。
她暂将眸光瞥开,扫向那个替主子发声的年轻随从。
少年看起来跟双青差不多年纪,但没有双青给人的那股子爽直可爱感,仗势欺人时的确牙尖嘴利,许是这样才能得主子宠爱吗?
苏仰娴禁不住要想,那晚雍绍白被对方整来一模一样的马车劫走,眼前这臭小子定然也插上一脚,说不准……哼,还是他出的主意!
“你、你谁?哪儿来的?你敢骂我是狗!”年轻随从回过神来,表情恶狠狠。
“我没骂人啊,我说大黄狗阿福它不如你,在夸你呢,小哥可真爱误会。”
“你——”
“小哥问我哪来的,我也没打哪儿来,只是听到不知打哪儿来的王八羔子想揪我出来,我不需要人揪,自个儿就跳出来啦,出来瞧瞧是哪儿来的王八羔子敢来这东大街上质疑我掌过眼的那座『翡翠卧牛』不真是不真,看看这只王八羔子还想怎么大放厥词、胡扯瞎编。”她浅浅又笑,圆亮眸子显得无辜般眨了眨——
“要战就来,咱们既是行里人,就按行里规矩,南天流派要我出来面对,如今我出来了,就不知宣大公子敢不敢面对?”
最后的问话,她丽眸飞睐扫向乌木太师椅上的宣南琮,后者在她说话时已改变坐姿,不再是懒洋洋斜坐,而是挺起胸、抬起头,分别放在盖杯和膝上的手一动也不动,非常专注在看她。
姑娘从头到尾皆笑咪咪,声音轻轻柔柔,却气势凌人。
跟进来的四名宣家随从以及盘踞在店门口前的打手群纷纷愣住,愣得很彻底,店内鸦雀无声。
“姑娘是……”宣南琮微眯双目。
“啊,既然要战,还得通报姓名。顾着想要瞧清楚那王八羔子的长相,都失礼数了呢,实在有愧。”
她这“王八羔子”说得顺溜,彷佛仅是个称呼,没有骂人的意思,在场的宣家随从和打手们皆闷不吭声,原因是有些人仍在发愣,而几个回过神的学乖了,这时候谁驳她谁就成她口中的王八羔子。
众目睽睽下,她简单屈膝,安然一福。“小女子,帝京流派,苏仰娴。”
闻言,宣南琮表情微变,方颚绷了绷,瞪着她好一会儿。
“呵,呵呵,原来是你……被帝京玉市称作『女先生』的苏家姑娘。”一顿,声音似从齿间磨出,怪里怪气,“原来是你,让雍家家主一进帝京就决定暂且长住……与他雍绍白过从甚密,日日被马车接进雍家别业相会的苏家姑娘,原来就是你。”
宣南琮这么说话,像认定她跟雍绍白真有什么男女之间的事,大庭广众之下,她若为自个儿的名节着想,是该严正驳他才对。
但,她偏就不驳。
不但不否认,她嘴角还笑得更深——
“是啊,那个受召唤、天天进雍家别业作陪的苏家姑娘,正是小女子我。我就跟着雍爷,他要我做甚,我便做甚,从不推辞,他肯为我长住帝京,我可是受宠若惊得很哪。”
她所说的,没有一句假话,只是隐藏起后背真正的原因。
这样坦然不忸怩的回答落进宣南琮耳中,惹得他两眉纠结,嘴咧出笑弧。“所以苏姑娘因此觉得雍绍白他是真心喜爱你?”
寻常的姑娘家听到这样直白的问话,任谁都要脸热心颤,甚至羞赧欲死,然,一遇上苏仰娴那不服输的心气儿一扬,姑娘家都变得不姑娘了,敛眸窃笑的神态跟偷了腥的猫儿没两样。
她从袖底取出一条香帕,以纤指轻捻帕子边角,跟着装模作样压了压红唇,答道——
“说起觉不觉得什么的……呵呵,这般的事,实也无所谓的,而是不是真的喜爱,那就更无所谓了,总之彼此相处得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明白对方欲做些什么,雍爷要我伴着他,我伴着便是,也想不了其他许多,更没必要去想那许多,一切顺心去走,顺意而为,随缘方能自在,挺好啊挺好。”
道完,她内心竟一个愣怔,冲着自己。
借着这一张嘴说岀来,好像不经意间亦整理了对雍大爷的感情。
感情如淌在原野上的河,她顺心顺意将自己流向他,倾慕与真心喜爱不是一线之隔,是重叠再重叠的意绪,心之所向。
他就在那个方向。
他就是那个方向。
原来真是喜爱上了,喜爱着像他那样的人,喜爱上他雍大爷。
她静静吁出一口灼息,身子隐隐颤栗。
她努力自持,对眼前脸色忒难看的宣南琮又道:“莫非宣大公子不这么认为吗?不知大公子有何高见,小女子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宣南琮一双利目瞪视她许久,眨都不眨。
宣家的随从和打手似甚少见他这般模样,又或者从未见过,众人禁不住面面相觑,频频以眼神示意,不觉间流露出一股讶异不安的气味儿。
终于,宣南琮掀唇开口了——
“苏姑娘不是说要战吗?好啊,咱们就来战,看看你这位『女先生』到底有何本事。”
苏仰娴清浅笑开,轻摇了摇头,“讨战的是南天流派的宣大公子阁下,这话咱们得说清楚才好,是你侵门踏户逼进人家何老板的铺头里来,事儿还牵扯上我,这就不得不战啦,可不是小女子好战。”
宣南琮五官忽显纠结。
肌理纠结之因,使得他颊面横肉陡生,然后实被眼前女子软得过火、柔到不行的姿态和语调惹得火气噗噗乱烧、烦腻至极,遂粗声粗气回——
“说吧,你想怎么战?”
苏仰娴抿唇又笑。“这句话该我问才是啊,按咱们行里规矩,宣大公子且说说,阁下想怎么战?”略顿。“你想怎么战,我都奉陪到底。”
宣南琮从未遇上像她这样霸气外露的姑娘家,弄得他一愣再愣,竟有些跟不上她的步调。
而正当他想好了欲要开口,她却又软软插话——
“既是按行里规矩来战,那就是我帝京流派对上宣家的南天流派,两个流派对上,可不是小事,赌局需要彩金添热闹,战局更需要货真价实的战利品作为奖励,女子听闻南天宣氏有一把绝世难得的琢玉刀,用在硬玉雕琢上能随心所欲,好用得不得了,如今那把琢玉刀已从宣老太爷手中传至宣大公子这儿,就在你手里啊,就不知宣大公子有没有这个胆气,敢不敢将那把祖传琢玉刀拿出来当成战利品,与小女子一战到底?”
“你想得美!”
“大公子,这、这不成啊!”
“大公子别受她怂恿,她使的是激将法,咱们可不能随她起舞!”
“大公子,那把琢玉刀是家主的象征,您眼下虽非咱们南天宣家的家主,但老太爷把刀传给您,便有那层意思,不能拿琢玉刀来玩笑开赌啊!”
宣家随从一听她所言,个个脸色大变,纷纷出声阻挠。
但无妨,她还留有“杀招”。
清清喉咙,她摇头一叹。“原来你们都认定自家大公子必输无疑,才这么挡着不让他跳坑,阻他迎战……好吧,不战也成,不战的话,就请宣大公子亲笔写张认错结书,认自己错了,扰了人家何老板的铺子,还得三倍赔偿人家损失,如何?”
一旁的何老板原本听得一愣一愣,这时倒抽了口气,挥手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赔偿就不用了,呃……是说若有大公子的亲笔结书,那也挺好,那样才安心些,您看要不要……”
宣南琮突然从太师椅上起身,颇有凭借高壮身躯威吓姑娘家的意图,不过姑娘家没被吓着,倒是何老板陡地噤声,倒退了两步。
“我战!”宣南琮硬声喷出。
他狠狠注视苏仰娴。“但你呢?我以琢玉刀当成赢家的红彩,却不知苏大姑娘能拿出什么好玩意儿?”
“嗯……宣大公子说呢?”她把问题丢回去。
“按我说吗?”他哼笑了两声。“好啊,就按我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