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阴沉天幕缓缓降下鹅毛白雪,半个时辰前才下了一场雨,让地面又湿又脏,细雪落在辗过泥泞车轮带来的泥巴,让地面变得肮脏潮湿,彷佛一层低气压笼罩大地,让人们浑身不畅快。
行嫣然穿着一身鹅黄色衣裙,滚白毛边的斗篷松松地披挂在她窄小肩头,冷冽空气冻得她鼻头与耳垂红通通,但她依旧坚持搓着手放在嘴前呵气取暖,也不愿意回屋里待着。
“行姑娘,你在这待了快半个时辰,瞧你冷得浑身颤抖,先到里头暖暖身,由我在这看着好吗?”守门的小李看不下去,出声要她回屋里休息。
“谢谢关心,我还撑得住,少爷就快回来了,我想第一时间见到少爷。”虽然行嫣然的心紧张得像被人重重拧干般疼痛,但她还是努力朝小李勾起一抹微笑,让他别太担心她的状况。
“行姑娘。”小李深知行嫣然的脾性,只要她决定的事情,任由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别担心我,我不……咦?”行嫣然话说到一半,远远就见一匹黑色骏马亦步亦趋跟在一辆绛红色马车旁,正缓缓往淳于府的方向前进,仔细一瞧黑马正是淳于洛隶的爱驹踏雪乌骆。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行嫣然的视线逐渐蒙眬,眼前景象像罩了一层雾般迷蒙,心口的悸动一下又一下敲打她的胸膛,震得她全身轻轻颤抖。
八个月前在此一别,正值六月紫薇花盛开之际,当时的离情依依仍旧在行嫣然的脑中萦绕不散,而今两百四十多个日子过去,淳于洛隶总算返家,她真无法回想不见他的时候,她究竟是怎么撑过来的。
马车缓缓停妥在淳于府门前,身穿黑衣的南宫陵博率先跳下马车,总是如沐春风的少年面孔如今带着憔悴,想必是为了淳于洛隶的伤耗费心神。
“小王爷。”行嫣然朝他行个礼。
“行姊姊别多礼。师傅人在车上,请姊姊命人准备火炉,让师傅的房间暖起来,另外,随行的军医正在后头,等等安顿好师傅后立刻请军医看诊。”南宫陵博一如过往语速徐缓,但行嫣然却不难从他话里听出一丝焦虑。
行嫣然朝他点头,但目光却时不时飘向一直没有动静的马车,心中焦急全写满脸上。
此时,修长五指轻轻掀开车帘,接着淳于洛隶绝艳却苍白的面容映入行嫣然眼底,他在与她遥遥相望后轻浅勾起一抹笑容,薄唇轻张气若游丝,她只能凭口形才能知晓他正说着什么。
行嫣然不需要听见他低醇的嗓音,她的嘴唇就已颤抖,泪珠扑簌簌争相落下。
阿然,我回来了。淳于洛隶无声地笑着,朝她说道。
这一句话行嫣然足足等了八个月,在日日煎熬下总算盼得淳于洛隶返家,要她如何不激动?如何不哭泣?
淳于洛隶见她落泪,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身着白衣的昂藏身躯缓缓走出车厢,右手捂着左肩,摇头拒绝前来搀扶的奴仆,自行踩着凳子走下马车,虽然每走一步都会扯到左肩的伤口,但他依旧笑意不减,坚持用自己的力量朝行嫣然走去。
行嫣然站在原地望着他朝自己走来,那张俊美的面容依旧噙着与以往相同的笑容,但她晓得,那是他为了不让她担心刻意露出的笑容,懂他如她,怎会不知现在的他承受多大痛楚。
“阿然……”淳于洛隶抬手想抚模他染湿的脸颊,话才刚刚起头,却被身后的群马嘶吼声打断。
一辆接着一辆的华贵马车停妥在淳于府前,最前头的车厢下来一道身着粉色衣裙的娇小人儿,乌黑秀发上插着许多首饰,走起路来叮啷作响,要人不驻足注意都难。
“皇姊?”南宫陵博扬眉不解十七公主南宫姁突然现身有何用意。
一见南宫姁,淳于洛隶与行嫣然赶紧朝她行礼,素来讲求优雅的南宫姁却快步上前,双手捧起淳于洛隶拱起的双手。
“淳于哥哥,你有伤在身别多礼。”她皱起眉头,水汪汪的眼睛在见到淳于洛隶苍白的面容后盈满泪珠,透亮的水珠在眼眶里打转几圈后,像一颗颗珍珠滑落颊边,美得令人屏息。
“公主不需为在下哭泣。”淳于洛隶不着痕迹收回双手,用温柔嗓音轻声安慰。
“姁儿听闻淳于哥哥左肩被利刃刺穿,当时出血不止,返京途中还反复高烧,如今亲见淳于哥哥伤重,要姁儿怎么忍得住泪水?”南宫姁哑着声说,听闻声哑的程度,想必在来的路上已经哭过一回。
淳于洛隶浅勾嘴角,眸光瞟向行嫣然的方向,忧心她得知当时的岌岌可危会露出哀伤或难受神情。
行嫣然贝齿重咬下唇,向来灵动的眸子像被摄魂般变得空洞,直勾勾望着淳于洛隶与南宫姁,他读不清她现在的情绪。
“屋外湿冷对师傅身体不好,先让师傅回房躺下暖身再说也不迟。”南宫陵博上前环住淳于洛隶的后背,接着将他往屋里扶去,不让他在屋外站太久免得受寒。
“说的也是。”南宫姁点头如捣蒜,跟在南宫陵博与淳于洛隶身后往屋内走。
南宫姁的贴身奴婢小春心思细腻,见自家主子入淳于府,扬声指挥从宫里带来的宫奴加快脚步,“还愣着做啥?快把所有东西全搬下车,抢在淳于公子回房前将房间布置好。”
小春的一声吆喝,约莫三十来名的宫奴全都动了起来,有人搬着织锦棉被,有人端着取暖瑞兽金炉,甚至连炭火都从宫里带来,其余的养身药材与林林总总生活必需品全装在红色木箱里,一箱接着一箱运入淳于府,往淳于洛隶的房间送去。
行嫣然站在原地望着眼前的大阵仗,她不知自己可以做些什么,也不知现在她能做些什么,所有掌控权都让南宫姁反客为主地夺走,让她这位淳于府的管家反而显得不知所措,只能像个废人呆望人海包围淳于洛隶,她则站在岸上像观潮者,看着忙碌的海浪拍打岸礁,自己却无事可做。
“行姑娘,往旁边靠靠,别挡路呀!”小春面带不院地推了站在门前的行嫣然,忙里忙外招呼宫奴将从宫里取来的用品送至屋内。
行嫣然识趣的往后退了几步,看着马车上所有东西都卸下后,又见太医匆匆赶来,朝他们点头示意才跟着进入屋内。
府里挤满南宫姁带来的奴仆,跟本不需行嫣然替大夫们带路,自然有人会代替她工作,领着大夫们熟门熟路穿过回廊来到淳于洛隶的房间。
行嫣然跟在后头缓步行走,望着眼前一名名她根本不认识的脸孔充斥在她熟悉的家里,心底堆满她说不上来的情绪,是感激?是担心?或是害怕?抑或……失落?
行嫣然用力摇了摇头,她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时间点想这些不该出现的坏念头,努力告诉自己是该全心担忧少爷的身体状况,更该感激十七公主对她家少爷的用心,找了这么多人、备了几大车用品,全都是为了让他能快些好起来,所以除了这两种情绪,其它的想法都是不必要,也不允许出现在脑海。
当行嫣然来到淳于洛隶的房门口,见一大票奴仆分成两排从卧房最深处排排站到屋外的小院,阵仗之大让她却步,但顿了顿脚却还是鼓起勇气穿过人墙走了进去。
淳于洛隶的房间除了五名大夫外,还有南宫陵博与南宫姁及在旁待命的太医与医官,原本在行嫣然看来过大的房间,如今显得拥挤与窄小,她站在人群后方左右张望,想从人缝中见见坐在床上的淳于洛隶是否安好,却怎么也无法如愿,最终只能放弃默默退到一旁等着。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过去,宫里派来的奴仆们忙里忙外又是端药又是加炭,将淳于洛隶服侍得宛如天皇老子,根本不需行嫣然担心。
熊熊燃烧的瑞兽金炉散出热气将屋里烤得像六月天般温暖,太医们一下扎针一下把脉,生怕一个不留神错判淳于洛隶的伤势,将来落下病根就吃不完兜着走。
南宫陵博站在床边陪伴,南宫姁则坐在床沿细心替淳于洛隶擦拭俊颜,有了两名皇宫内最受宠的皇家子女悉心照料,行嫣然放心不少,但她依旧站在人群后望着眼前完全插不上手的一切,她不离开是担心若是突然需要人手,她能第一时间帮忙,但两个时辰过去,根本没有她出力的地方,甚至还被小春白了好几眼,觉得她站在那里碍眼与碍事,不过行嫣然依旧没打算离开,假装没看见小春的眼色继续安静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