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待春的时节,兴昱帝承太后之意,第三次为康王赐婚。
皇家御旨一发,康王妃终于定下人选的消息一确定,帝京百姓也随之骚动。
欸,老实说,已许久没有势头这么旺的赌盘了啊!
拿皇家之事来赌,自然不能太明着来,但私底下,帝京各大小赌场早默契十足地将赌局齐齐开出,赌押金收到着实手软,赌项简单明了——
一这位“药罐子”康王爷这一回能否得天之幸,顺利迎进一位康王妃?
再赌此此次被选中的新娘子,精气神是否挺得住“天煞凶星”的摧折?
赌盘之所以旺,形成精彩对峙,极大的原因出在即将成为康王妃的姑娘身上。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官拜正三品、“六扇门”里的大头目啊!
穆家这位大掌翼姑娘手中的剑刀不知沾了多少凶神恶煞的鲜血,“帝京玉罗刹”的名头可不是白白得来,岂会是个吃素的?
所以这是一场“天煞”对上“罗刹”的店局,盘面开出来当然漂亮火热。
康王大婚的日明定在正式颁旨之后的一个月后。
这婚期确实太赶了些,据闻是因太后娘娘十分坚持,皇上只好命天监个最近的吉日。
而这事落在帝京百姓们眼中,又是一桩谈资。
瞧啊,连他们皇族自家人都不信自家人,将婚期压得那么近,根本就是担心夜长梦多,怕再多拖几日,准康王妃未进门又得怪病,届时啊,怕又要有天朝老臣哭倒在皇上的丹陛之下了。
于是,康王的这场大婚就在有人提心吊胆、有人旁观好戏、有人开赌对赌中,倍受瞩目地来到天监选定的这一个黄道吉日。
虽说赌局的终盘得在新人完成拜堂、送入洞房之后才算结束,但挤上前看热闹的人可见了,这大好的初春日子,掌翼大人不着官制的墨锦卫服,而是一身大红绣金的喜服,凤冠上覆着盖头,由喜娘虚扶着在门口跪恩,拜别老父。
尽管没能瞧见新娘子的脸,但看那利落的身姿和稳健的步伐,绝绝对对是本尊无误。
所以这赌盘下注究竟谁输谁赢,结果根本已呼之欲出。
罗刹以鬼为食,穆家的“帝京玉罗刹”气场果然惊人,气势的确霸道,硬是把康王爷这颗“天煞凶星”压落底。
之前传言四起,都说太后娘娘之所以把脑筋动到剽悍勇猛的穆大姑娘身上,其实就是看准儿了她有“镇煞安宝”的能耐。
穆氏被皇家如此看重,尽管这场大婚备婚的时间不够长,皇家赐下的礼单却是一页翻过还有一页,列在上头的玩意儿多到教人眼花缭乱。
然,对帝京百姓而言,这婚事的重头戏在迎亲。
全然没令百姓们失望啊,竟是一向病弱的康王爷亲率一小队人马来迎亲,而穆家宅子更被一队兵马包围起来,不妨碍众人看热闹,却也不让闲杂人等靠近。
帝京里的“药罐子王爷”据说生得甚美,今儿个往迎亲的骏马马背上一坐,抛头露面地“招摇过市”,百姓们当真“赏美”赏得心花怒放。
赏过的结论便是——这位康王爷根本是男生女相。
吉日里,午前的日阳往康王爷脸上、身上一洒,把他整个人镀上一层金粉儿,那凤目畏光般细眯,慵懒眨了眨,那挺直却秀气的鼻梁有着比金粉还亮的薄辉,额与面白到澄透,唇色淡淡,顿时整张脸分明了轮廓,就是一张淡到几乎无色的脸,却仿佛无中生有一般有着一抹难再说回穆开微这里。
当大红盖头被系着喜彩的秤子缓缓挑起,这一整天的,穆开微在这个喻指“称心如意”的习俗中终于得见天日。
她扬睫,顺着那只持秤子的手往上看去,见到康王爷穿着一袭与自己相同大红的喜袍,腰缠金丝带,两肩与襟口以金丝绣纹,头上戴着金玉冠,将发丝束得齐齐整整,完全露出来的一张面庞被喜红颜色这么一衬嘛……面对他这张俊颜,穆开微与帝京百姓有同样的感受。
是那种红花开到尽头,仍顽强留住最后一抹艳色的绝然,带着点颓丧的气味,越瞧,越觉惊心线,甚至会矛盾地生出一种不忍直视之感。
而在傅瑾熙眼中,看到的却是生动饱满的神气。
女子长眉入鬓,眉色淡丽,清亮的杏眸轻轻溜,似本能地想掌握住这个陌生地方的事物,她眉眼灵动,秀挺的鼻子也跟着动了动,像小免儿抽动鼻头一般,而就是这个小动作,她因妆点而更显蜜润的腮颊不禁微微鼓圆,与她“帝京玉罗刹”的名号极是不搭。
她望向他,眸中先是一亮,之后是坦然从容。
她看起来没有新嫁娘该有的娇羞和不安,好似今日出嫁也不过是三法司衙里发下的一桩任务,该干什么便干什么,大功告成就能了结此案似的。
但,让傅瑾熙握秤的五指悄悄地松了又收紧、紧了又放松的是——
那张点了胭脂的绛唇朝他静谧一扬。
她对他笑,清清浅浅一抹,没有委屈、怨慰、愤恨,他心便稳了些。
“见过……娘子。”他回她一笑,神情和软。
听他用了平民夫妻之间的称呼唤她,穆开微虽不习惯,这一刻却也觉得亲近些许,她下巴轻颔。“见过王爷。”没法子的,眼下要称他为“夫君”她还过不了自个儿这关。
一双新人就这么一坐一站对看着,跟进喜房的几位女宾客已带笑开口——
“恭喜恭喜,祝夫妻和和美美,白头到老,平平安安,龙凤呈祥。”
“皇婶您说漏了呀,自头到老之前要记得早生贵子啊。”
“呵呵,对,对,早生贵子,多子多孙,百年好合。”
能跟进里边来“闹洞房”的女客们,个个来头不小。
对帝京了如指掌的穆开微大致梭巡了眼,已认出十三、四位当中有半数以上皆是皇族王爷们的正妃,余下几位女子则是国公、候爷以及朝中一品大臣们的夫人及闺秀。
女客们把喜房挤得热热闹闹,不仅如此,外边的正院小厅更来了不少男客,
穆开微能清楚听见外边忽高忽低的交谈声,应是府中某个管事正费着眉舌赔小心,努力挡着不让男宝客们越雷池一步。
康王大婚,婚期虽定得匆促,但因为受到太后娘娘和皇上的青眼,自然也就被皇亲国戚们看重。
只是这“看重”二字有好有坏,好的“看重”是上门真心道贺,来饮一杯喜酒,坏的“看重”就有那么点妒嫉心态,觉得明明同样出身帝王家,凭什么他康王就成了太后眼中的宝贝蛋儿?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口中忙化了,老人家莫不是把私库里的好东西全拉进这康王府当贺礼吧?
穆开微不动声色地留心着外边的动静,一边听傅瑾熙问喜官——
“接下来该做什么?”
“新人入帐,以枣子、花生、桂圆、莲子撒帐,接下来还得请新妇坐帐,不得说笑,不得随意下地走动,喻‘稳坐安宅,坐财生吉’,而王爷可到前厅大堂上待客,酉时过后再回房,夫妻共饮合卺道,如此便可。”
“是吗?”傅瑾熙温和微笑。“那本王不回前厅,待在喜房里不可吗?”
喜官被问得一愣,“……也、也非不可,而是……是……”
喜官的“于礼不合”四字尚未说出,脸无血色的“药罐子王爷”又慢悠悠道——
“本王今日大婚,皇上特意遣了一小队禁卫军和两名太医护本王迎亲,是担忧本王临了有什么状况,而太后女乃女乃也一再叮咛,要本王莫太逞强,既是这般,本王自当遵奉懿旨,不可再逞强上前厅待客,喜官以为如何?”
“呃……那,自当遵旨奉行。”喜官脑筋终于转通,心想,康王爷一早亲自迎亲,来回折腾着,能撑到现下实属万幸,他就该趁着时机尚好,把自个儿差事赶紧办妥,若为了死板板的礼俗硬这“药罐子”推到前厅去,到时候真出事,今日这一场大婚没个收尾,皇上和太后真怪罪下来,又有谁担得起?
于是在众女客围观下,新人提前时辰共饮合卺酒。
穆开微手中被塞进一以半边瓠瓜做成的瓢当酒器,另外的半边在傅瑾熙手里,两只瓢用长长的红缎系在一起,瓢中有酒半满。
“千里姻缘一线牵,合卺合饮,合卺合新。”喜官朗声诵道。
穆开微见那一头的傅逢熙举起瓢子饮酒,自己也跟着做。
以往若与“六扇门”的弟兄们喝酒,必是一饮到底,这半瓢子的酒对她而言,两、三口便也吞光了,她毫不浪费地仰头饮尽,顺势抓住红彤彤的嫁衣宽袖充当帕子往颚下豪气一擦,待抬眼瞧去——
满室静寂。
“怎么?这酒不许喝光吗?”她挑起为了今日出嫁特意修整过的一道长眉,环视那些愣怔望着她的宗室女眷以及高官家的夫人小姐们。
她语调沉稳,姿态闲适,但被她眸光淡淡扫过,竟有种……正被“六扇门”掌翼大人亲自问案之感,教人心头有些发怵。
穆开微扫过众女客们,最后瞥向新郎官。
康王爷原本也一脸怔然,但一接触到她带询问的目光,他唇瓣徐徐笑开,把才啜饮过一小口的合卺酒再次捧起来喝。
喜官见状连忙道,“回王妃话,这酒没有不许喝光,喝光很好,总之……很好。但王爷……王爷啊,您悠着点儿,这酒没喝光亦无妨的,您千万别逞强啊!”欸,这都成什么事了。
喜官急得想跳脚,恨不得去抢康王爷手里的瓠瓢。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太迟了,半瓢子酒全进到逞强的新郎肚月复里。
“本王也喝光了。你瞧!”傅瑾熙献宝般把见底的瓠往前一递,他笑说着,忽地双肩耸动打了个小酒嗝。
急饮这半瓢酒,康王的脸颊立时浮现两朵红云。
他凤目带光、瞬也不瞬直瞅着她,似是想讨好她,想得到她的赞赏,而更多的……是想护着她吧?
他随她将合卺酒饮尽,是不想令她觉得自身不符合常规便是有错,怕她刚进康王府这道门,就在宗室女眷面前出糗,心里会难受吗?
这可新鲜了,被这么斯文弱质的人护着,尽管穆开微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却也多少品出一点耐人寻味的趣意来。
在他看来,康王爷原本好好的,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但一听到喜官要她坐帐,不许她说话、不许她下榻,要她静静坐上好几个时辰,他大爷就忽然“发难”,言语上使着巧,让喜官只顺了他的意,免去新妇坐帐的无聊苦闷,直奔最后的合卺之礼。
他都如此待她了,她自然要承这个情。
不仅承情,更要加倍奉还。
此际,约莫是气氛僵化到某种程度,宗室女客有人忍俊不住笑出来。
“呵,听太后老祖宗常提到,都说康王学富五车,在佛学上尤其专精,跟那些得道高僧们论法论理,都能论上三天三夜不歇息,太后老祖室常叨念啊,就怕康王爷一心向佛,哪天钻进那佛法机见里无法自拔,真会起了剃度家的念头,一离红尘心不悔,可今儿个瞧王爷这般宠爱新妇的模样,分明是是一入红尘心不悔,太后老祖宗这下子都能安心啦。”
这话一出,喜房里的气氛次活络起来。
但说者有意,落进程开微耳中自能辨出那暗带嘲弄的味儿,只是这程度尚在她“初来乍到、能忍则忍”的范围内,她能忍,无妨。
另一名较年轻的女客轻挥香帕又道,“太后老祖宗就是偏心哪,皇孙那么多个,试问有哪个比得上康王得宠?这福气都不知是几世修来的哟?我瞧啊,使是东宫太子都没能享这等福气,你们说说,该不该让人眼红?”
等等,这话可就让某位号称“帝京玉罗刹”的姑娘不痛快了。
嗯,原来是五皇子黎王殿下家的。
这一边,穆开微淡然瞥过,已把说话的年轻女客认出,往心里记上一笔。
康王傅瑾熙,八岁怙恃尽失,文弱体虚,得一老祖母怜惜,却说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而听了这话他还不能驳斥,驳了就是不知好歹、有负太后圣恩。
幸得在场的贵客们并非全都坏着心眼,有两、三位模样稳重些的不禁蹙眉,有些则干脆不应话,如此一来,黎王妃面子可有些挂不住,再次扬声——
“怎么?我说的难道有错?康王就是个福厚的,旁人求都求不来呢,而康王妃也是个福厚的呀,哪家不嫁偏被指婚到康王府来,一进门就是正牌王妃,上无公婆需要服侍,夫君又是个好脾性的,想想不是福气是什么?”
“五弟妹,欸,瞧你说的,今儿个可是康王大喜之日,你这张花花利嘴就别再挤对他跟新娘子,要是把刚进门的新妇挤对跑了,我瞧你在老祖宗面前还怎么辩?”同为妯娌,四皇子庆王的王妃开口说话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点。
无奈黎王妃是个不受教的,脾气便如点燃的炮竹一般,“辩就辩!靠的不就张嘴吗?若是要让‘六扇卫’拿人到御前问话,我也会这么说,实话实说罢了,有什么好怕!”
“让‘六扇门’拿人问话吗?好啊。”说话的是穆开微,她缓缓笑说、缓缓立起,手欲动时才发觉还抓着瓠瓢。
她侧目看向不知何时退得有些远的喜官,问,“大婚礼成了是吗?”略顿?“你,抬头,我问的就是你。”
试图默默退出“战圈”的喜官忽被点名,浑身一哆嗦,应声响亮。“礼成!”
穆开微点点头。“很好。”
一旁伺候的小喜娘赶忙上前替新人收拾酒器,穆开微那双原需坐帐而不能随意沾地的足,直接踩过踏脚凳,落到地面上。
她直直看着几步外的黎王妃,徐声道,“三个月黎王殿下饮酒醉胡言在殿前失仪,皇上大怒,罚黎王禁足在府,就我所知,皇上的禁令尚未解除,而黎王妃与黎王夫妻一心同体,不随侍在侧、有罪同受吗?怎么今日竟盛妆而来,还当众大放厥词,说是拿你到御前问话亦不怕?黎王妃如此胸有成竹,倒让我心痒手痒,真有些想拿人了。”
“你、你胡说什么?”黎王妃精致的眉妆立时扭成结。
“我哪一句胡说了?还请黎王妃指教。”
“我说到御前问话不怕,那是……是在说康王有福气的事,那事跟你现下扯的事又不一样,你这是张冠李戴,是欲加之罪。”
“五弟妹够了!”庆王妃声音微严厉。
“别说了别说了,今儿个大喜日子呢,怎能这么说话?”
“就是啊,欸,唯们几个凑趣儿说要进来‘洞房’,可不能真闹起来呀不是?要给新人留些面子才好呀。”
几位宗室女客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有些是好意,有些是火上添油。
穆开微内心冷笑,表情仍是淡淡的。
说是要给新人面子,这面子她现在可不想要。
她逐磨着该如何将黎王的话题扯回来,老天似听到她的需求,直接把人送进门。
啪!
伴随清脆的耳光声响,外厅有男人扬声高骂——
“什么混帐玩意儿?敢拦本王的路,是嫌命活得太长了吗?!”
“五爷、五爷!您喝高了呀!小的不是想拦您,是……是里边是咱们家王爷和王妃的喜房,不好任由男宾客进出,小的……哎哟!嘶!”被踹倒地,忍痛忍到直抽气。
穆开微自方才便一直留心听着外厅的动静。
约略能辨出几道男人噪声,当中最响亮的,应是她想到的那一位,然后又见黎王妃出现在女客之中,她心里便有些底了。
果不其然,此时外厅的骚乱加剧,底里下人终究没拦住黎王殿下。
“拦什么拦?再拦,爷把你们这些不长眼的全砍了!瑾熙这小子被赐婚三次,三次哪,哈哈哈,这回终于大功告或……来!来来!让本王瞧瞧洞房洞得如何了?可别新娘子失望啰!”
肥硕身型踩着微颠的脚步大刺刺闯进,满身的酒气立时充斥整个房中,年岁不过二十有六的黎王因好食又贪杯,眼袋明显,颚有双层,白里透虚红的脸上已有严重颓靡之相。
他一踏进,女客们纷纷以帕子掩鼻,往两边悄悄揶动,像不愿与他为伍,也像站一旁等着看戏。
只见黎王妃一人紧张地凑向前——
“爷,您怎么进来了?欸,又喝这么多!不是说今儿个过来祝贺新人,跟众人聊聊话、解解闷,绝对滴酒不沾的吗?您怎么又喝成这样?您这……哇啊!”被狠挥一记,直接扫侧在地。
“啰嗦!欠揍啊你——”黎王高抬一腿朝倒地的黎王妃踹去。
女客们顿时吓得惊呼尖叫,但黎王的那一脚最终没能踹下。
就见一道大红身影疾风般窜出,黎王那条腿就被红影所持的一件长物架住!
黎王蓦然遭这般阻挡,加上他自个儿醉酒重心不稳,硕沉的身躯直接往后倒,一重重地摔在地上。
女客们“很捧场”地发出另一波惊叫,等到看清楚冲出来挡架的新妇手中所持的长物,声音全梗在喉头,只剩瞠目结舌的分儿了。
竟是一把“六扇门”官制剑刀。
接下来的事发生得很快,完全目不睱给,只知黎王恼羞成怒开始严重发酒疯,爬起来就顶着头朝红影冲去,大吼大叫,十指成爪动手开打。
穆开微剑刀进未出鞘,立在原处以逸待劳。
啪拍——啪啪——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挥动带鞘的剑刀,力道经过拿捏,每一下皆击在黎王身上四肢、腰侧、肉背、肚腩,最后一记由下往上拍中他的下巴,便见那双层肥颚抖啊抖的,他两眼吊白,缓缓软倒,直接晕过去。
静。
静到在场所有人全数石化似的。
突然——
“杀人啦!救命啊!王爷、王爷——您不能出事、不能丢下妾身一个啊!杀人啊,康王妃持凶器残杀皇子,在场这么多双眼睛可到瞧得真真的呀!呜呜呜……”方才险坐挨丈夫一脚的黎王妃回过神,急扑到黎王身上,如护雏的母鸡般双臂大张,与穆开微这只“老鹰”对峙。
除了之前冲出来架开黎王要行凶的那条腿,穆开微根本连一步都未动,此际她持剑从容静伫,话还未出,却有一只手轻按她肩头,她侧眸去看,与康王爷那双长而不狭的凤目恰恰对上。
她心头陡悸,因他朝她一眨眼,菱唇似笑未笑,那模样像是要她安心。
穆开微觉得自己八成被那双太过漂亮的凤目蛊惑了,才会一时失神被他抢了话语,等她重新稳住,这位来到她身边并且与她并肩而立的王爷已用他那能镇稳人心的嗓声悠然道——
“黎王妃这话就不对了。先不说黎王堂兄被皇伯父闭府禁足的事,毕毕是自家兄弟的场子,你们贤伉俪二人能来为我贺婚,瑾熙自然欢喜,虽说这么确实是抗旨无误,但只要在场的众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都能揭过,别被有心人捅到皇伯父面前即可。”
这话听着像是挺能谅解黎王夫妇,但却是将“抗旨不遵”一事摊在明面上。
在场众人脸色一变,皆知眼前之事可大可小,且这“大小”端看有心人如何操作,而黎王妃蠢归蠢,也还没蠢到完全听不出如此明显的弦外之音。
傅瑾熙往前踏出一步,浅笑再道,“再有,本王王妃手中之物绝非凶器,我朝女宫若有婚嫁,品级可保留,但须辞去官职退出朝堂,朝服与一切官制用具尽须全数缴回,本王王妃自然也不例外。日前,她正式上折子向皇上辞去‘六扇门’掌冀之职,皇上念穆家辛苦,遂将这把官制剑刀赐予本王王妃,那是皇上御赐的宝物,黎王妃口口声声说是凶器,这可不怎么好。”
“我呃……也、也没有口口声声,就情急之下喊了声而已……”黎王妃惊到忘记要掉泪,她迅速看向几位退得远远的宗室女客,发现她们要嘛垂下眼,要嘛撇开脸,就没一个能跟她求援的目光对上。
穆开微倒没想到原来康王知道皇上御刚剑刀一事,也没想到那么弱的他先是与她并肩,而后又踏前一步站在她前方。
此时仰望他的背,忽觉眼前男人当真比娇小的自己高出许多,然后两肩宽宽的……嗯哼,好像也不是原本认定的那般弱不禁风。
“黎王妃莫惊。”穆开微的神情和语气淡然未变。“我方才那几下全避开要害,力道也不重,黎王殿下睡一会儿便会转醒。”
傅瑾熙扭过头看她,打着商量似的,“要不,就把黎王堂兄安置在府里一晚吧?让他好好睡,明儿个再走?”
“呜哈哈,瑾熙哥哥真这么做,明儿个御史台又要闹了。”清朗的声音从外厅传来,说话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小少年,他大步走进,一边道,“那些连芝麻绿豆大的事都要参上一本的言官们八成会说,你康王爷明知五哥抗旨不遵,竟还‘窝藏’他过夜。”
道完,锦泡后面的小小少年随即向几位宗室女客笑笑颔首,算是打了招手,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一张脸早已吓得惨白的黎王妃身上,叹了口气。“五皇嫂,所以眼下该做的事是赶紧将五皇兄送回黎王府啊,皇兄今晚在康王府宴客堂上醉酒,之后又大闹康王府新人房,这事定然瞒不住,待五皇元酒醒之后,得赶紧写一份请罪折子子上呈父皇,嫂嫂千万得记住了,要提点五哥啊。”
见黎王妃愣怔点头,小小少年随即转身看傅瑾熙,并淘气地挤了下眼晴。“瑾熙哥哥今日大婚,历经三回赐婚终于有一回成真了,那就好好当你的新郎官,余下的事交给我来办吧。”
傅瑾熙微笑不语,小小少年自当他是默许了。
下一瞬,小小少年抬手连拍两下响亮拍掌,外厅随即跟进来两名侍卫,他们安静且迅捷地动作,把醉酒外加被揍昏的黎王架扶出去。
黎王妃见状,七手八脚赶紧爬起身,喘着气颤声问,“……这、这是要送哪呢?去哪里啊?!”
小小少年温声道,“五皇嫂也请随我那两名侍卫先行吧,马车就备在康王府的后院外头,嫂嫂与五皇兄先过去,我的人会安排好的,等会儿我送你们回黎王府再回宫里。”
黎王妃应了声,已无心神去跟谁告辞,连那一票宗室女客们也没瞧一眼,她脚步一路踉跄地走出内喜房,两名不得入内一直候在外边的婢子才快步上前,左右将她搀扶着离开。
“既然礼成,那……那咱们就往前厅的宴客堂去吧?”
“是啊是啊,康王爷难得当成新郎官,不回前厅的宴客堂,待在这儿陪着新妇,那也很好也很好。”
所以咱们一伙人就别继续留在这儿碍事啊,俗话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就留给新郎妇好好温存,咱们退了,不搅扰了。”
一群跟进来“洞房”的女客们在这喜房彻底被闹了之后,僵笑着,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一个赛一个快,眨眼间纷纷退出,而那位朝廷指派的喜官老早就不见踪影,也不知道是何时溜走的。
此刻喜房中除一对新人外,仅剩两名担任喜娘的府中小婢,还有从穆家陪嫁过来、一直静伫在角落静观不语的兰姑,然后,还有小小少年。
以为小小少年特意留下来是还有什么紧要之事欲言,却见他抿了抿唇,模样竟是兴奋欢喜又腼腆,他当着新郎官的面往旁横跨一步,改去站在新娘跟前,冲着穆开微露出白牙闪闪的笑。
“皇堂嫂!”他精气神十足地唤了声。“我是瑾逸。我觉得皇堂嫂你、你真好!是真真的好!”附带一根翘直的大拇指。
傅瑾逸。
兴昱帝的第九子,亦是目前排行最小的皇子。
在五皇子之后出生的第六、七、八三位皇子,皆因病不到五岁便夭折,直到第九皇子傅瑾逸出生,仿佛受到上苍的特别眷顾,他自小便无病无祸、健健康刃活蹦乱跳的,被视作福星的他极受圣上宠爱,虽因年岁小,尚未封王亦未开建衙,但帝王将他留在宫中居住,亲君之侧,
骤然听到这个小皇子对她的赞颂,穆开微清凝的神情终于有些波动。
但对方像是太兴奋太紧张了,不及等她开口已抢话再道——
“之前就听说过皇堂嫂持一把‘六扇门’大杀四方,锄强扶弱、扫尽天下不平事的勇举,今儿个见你持刀疾舞、气势惊人,如此一见……啊!不算一见不算一见,仅能算是小小窥探到一角吧。”他悠悠然叹息,“即便只是这样,都足够让人血脉满涨,痛快到禁不住叫好!皇堂嫂——”再次脆声唤出。
穆开微内心怔然,也不得不应声。“……是。”
“改天得空,瑾逸再登门拜访,届时得麻烦皇堂嫂了。”
“麻烦我什么?”穆开微发现自己很难不对这个生得如白玉雕成、性情却又有些淘气的小小少年微笑。
“麻烦你把刚才那套使在我五皇兄身上的击打功夫传授给我啊!”眨巴眼睛。
穆开微抿唇忍笑。
但,某位王爷的嘴角已暗暗抽搐个没停,恨不得扬起一掌拍昏这个冲着自家新妇卖乖兼卖萌的小皇子。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康王爷突然咳起来,还咳得一张雪脸瞬间面红耳赤,咳到修长身躯变得佝偻,咳得几要将心肝脾肺肾全数呕出似的。
穆开微陡然心惊,将手中剑刀利落地抛给兰姑接住,空出的两手连忙探去扶住傅瑾熙。
“王爷?”入鼻的尽是药味。
穋开微忽然忆起他所说的那些事,他说他怪病缠身,治愈过程还曾濒死,之后又伤了根本,她想着,心里不禁有些发疼。
她把咳到全身紧绷的傅瑾熙扶回榻上落坐,边回头对九皇子致歉。“对不住了,殿下之请,待我夫妻二人先安顿妥当,来日再议可好?”
“好、好!皇堂嫂之命不敢不从!”傅瑾逸点头如捣蒜,脚步往外退,还不忘嚷着,“瑾熙哥哥你保重,今夜良辰美景,大好的时机,千千万万别虚掷,小弟诚心为二位贤伉俪庆喜啊!”
这一边,终于把人赶走的康王爷应都没应声,一颗漂亮的脑袋瓜直接枕在自家媳妇儿肩头,菱唇儿悄悄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