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
深沉到月娘避进乌云之后,懒得露颜,而虫鸣早已止尽,夜中静极。
似乎夜越深静,人的心魂也越发脆弱,毫无防备便再一次被拖进梦中的梦中的梦,顺着仿佛是时间的长河洄溯,被卷回记忆中最深刻的那个所在、那个心志与神魂影最受冲击的点,既脆弱又无比坚强,充满矛盾却是最真的本心。
那个真记忆的梦中,从岁的地被所谓的“怪病”折得死去活来,但神志一真是清醒的。正因为清醒,感受到痛才会如此直接,不管是上真实的痛,抑或那种切肤心似的无形痛楚,都那样深刻体尝。
那女侠使的是一把软剑,是何时加入战局,他记不得,只知当时已身受重伤的母妃认出女侠客身分,如溺水之人忽见浮木在前,母妃死命拉住女侠客一袖不断哀求看,请她无论如何护康王世子周全。
敌人不断攻来,三川口河道四面八方皆是路,却无一条活路。
女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靠着一把软剑大杀四方,当时因“怪病”而导致全身几近僵化的他伏在忠仆背上,一直被女侠客护于身后。
终于,她带着他们逃出追杀,成全了侠义之举,代价是赔上她自己的命。
女侠客的臂上、腿上和腰间皆受刀伤,虽未伤及要害,但敌人的兵刃淬着剧毒,随着她真气的大量消耗,毒素一入体内便迅速蔓延。
“世子爷舌根僵化不能言语,但我知……你是能听到我说话的,所以,你且听好了。”
女侠客目光清澈迫人,尽管脸色发白、唇色发紫,气势仍可威压宵小。
“世子爷哪日病愈返京了,就请与我穆家视作陌路吧,今日我出手相帮,命丧于此,那是我自愿,世子爷无须承这个情,我也不要你承这个情。”
她嘴角不断流岀黑血,毒发的痛令她拧眉,那双眼依旧瞬也不瞬看着他
“你康王府无论如何都别跟穆家攀上关系……我家相公……我家里女儿……我的微微……微微……你离他们远点儿,悬在世子爷头上的那把刀,不该由穆家人去挨……不该……”
她双眸圆瞪,眸中渗出两行血泪,历声问——
“傅瑾熙,你可听明白了!”
梦中那连名带姓的厉问宛如逼到面前,他左胸猛震,骤然掀睫。
醒来。
一室沉寂,似连月光都懒得迤逦进屋,他在幽暗中慢吞吞地掀被坐起,抹了一把脸,低低吸气。“是听明白了,忍了又忍,难忍还是得忍,忍得五脏六腑几乎要移位,只是蔺前辈啊,这穆家女儿也实在……太摧人心志……”
他双手缓缓握成拳头,收紧再收紧,指节间发出如炒爆豆似的剥剥声响,像在抵拒内心肆流的渴望,又像用力想在虚空中抓住什么。
摧人心志啊……
穆开微越想,越发觉得昨日不该傻傻地就听话下车。
当康王傅瑾熙对她吐露心言,说他自身是克父克母的天煞凶星时,她应该巧妙地运用刑侦手法,深入话题,寻找蛛丝马迹,许能从他口中挖到更多关于当年三川口大案的真实线索,但她在那时刻似乎变蠢了,
甚至在被动听完他的话之后,他静静抛出一句——
“穆府已到,你可以下车了。”
她还真就照办。
直到进家门,坐在正厅堂上的太师椅发了会儿呆,然后在阿爹的唤声中召回神智,她才发觉,她根本忘记要回傅瑾熙想使什么法子让皇上和太后收回成命。
倘使太后姐娘一心爱护他,坚决要为他寻一个剽悍的“镇煞神器”当正妃,又倘使皇上对康王府、对她阿娘当年的义举抱持疑猜和试探之心,真要借她近身监视康王府,他傅瑾熙又要如何扭转一切?
她不禁暗叹,深觉昨儿个实在失策,该要问清才对,问清楚了两人合让总比他独行来得稳健。
她的心已起变化。
毫无疑问的,于她而言,康王爷已成了很特别、很特别的存在。
因为是她家阿娘当年舍命救下的人啊!
用阿娘一条命换来的,是那样宝贵,她与康王爷尚不相熟,却绝对不愿意见他陷入困境,在帝王的疑心下之受到伤害。
入夜,有些年长的婢子捧着干净的一盆水进到房内,见已换好中衣寝服的小姐坐在大铜镜单,然,并非对着映在铜镜里的娇小美人顾盼自怜,却是手持剑刀、一手拿着净布,正仔仔细细、来来回回地擦拭兵器……剑刀辉芒照美人,美人彪悍凌剑卫,就算见多识广的婢子私下看过无数回,每回再见……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
“……小姐,咱来帮您梳梳发,松松头皮吧?”尽管发麻,毕竟当了掌翼大人多年的“房里人”,怎么也得撑住。
“嗯,好啊,麻烦兰姑姑了。”穆开微扬眉一笑,利落地收好兵器,听话坐定的模样倒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温婉神气。
兰姑将那盆水放在架上,来到她身后,替她解开束了一整天的牛筋绑带,十指按在她头皮上或重或轻地揉捏,边按压边碎碎念道——
“小姐一年到头都顶着同样的发型,高高束起的一根大马尾,完全用不着发饰,一条牛筋带子就搞定了,欸,这牛筋带子一用还用了两、三年不换……”越念越想哭,“小姐啊,咱这个人没啥儿值得说嘴,最拿得出手的也就是我娘生前手把手传给我的梳发巧技,小姐您也行行好,哪天让我大显神威一下,帮您梳个美到翻天的发型在帝京露脸,以告慰吾家老娘亲在天之灵啊。”
穆开微在铜镜中与兰姑对上视线,露出有点歉疚也有些无赖的笑颜。
“姑姑值得说嘴的地方多了去了,瞧,你按得我头皮多舒服,唔……真松快呀……”她闭起眼,微微晃着脑袋,非常醉然之姿。
“德性。”兰姑啐了声,顺手轻戳她脑袋瓜一记。
松了头皮、梳顺了发丝,穆开微被服侍着洗漱过后,乖乖吹熄烛火上榻。
帷幔内,她躺得四平八稳,双臂放松地搁在身侧。
脑子里本还转着衙门里的一些案子,也想着阿爹和康王爷不会用什么法子打消皇家指婚的念头,再想到她自个儿……
俗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实不排斥嫁人的,但她早就是个大龄姑娘,又在“六扇门”里当差,还是掌翼之首,宫拜正三品,若非皇家赐婚,还当真见不着哪家儿郎敢登门提亲。
身边年纪与她相近、脾性与她相合,能与她配成对的,唯有大师兄孟云峥一人,但他们兄妹们一起“混”这么多年,兄妹之情再纯粹不过,要她嫁大师兄为妻,光想象就足够令她浑身起鸡皮疙瘩,整个人都不对劲儿。
欸……
她似在内心吐出那一口长气之后,神识渐散,徐徐沉进睡眠中,无梦。
但,忽而间变得似梦非梦。
将她从深睡状态中召回的是嗅觉。
她再一次嗅到那股教她永生难忘、独特至极的辛凉气味,一钻进鼻腔,她神识顿觉清明,立时察觉帷内潜入一人。
她凭本能出招!
出手就先扣住对方探到鼻下的一手,猛然扯近,再肘击对方胸口并借力坐起。
来人低“唔”一声,闪得略显狼狈,像完全没料到她会醒来,但也十分迅捷地与她对招、折招。
于是在小小的床帷内无一句言语,对坐的两道身影你来我往、你攻我挡,四只手变招再变招地擒拿扣抓,然后不知对过多少招,两人最后是相互按住对方的腕脉、扳紧对方的指,一场无声激战才终于暂停下来。
穆开微仗着嗅觉绝佳,再辅以眼力神锐,硬是把人认出来了。
“黑三爷这是当起采花贼了吗?采花采到在上,阁下这胆子练得挺肥啊。”寻常女儿家在此际肯定得花容失色直哆嗦,但她穆开微不是,气场爆开,直迫对手,就算在“采花贼”面前仅着单薄的寝衣也坦荡荡得很。
倒是身为男人的不速之客觉得不自在了。
着实不敢朝她微敞的襟口多看半眼似的,黑三罩着薄皮面具的脸侧向一边,露出来的两只眼睛闪烁再闪烁,视线直接固定在帷幔上的兰花绣纹上。
“什么……什么采花贼?胡说什么?咱有那么下流吗?”黑三硬声驳斥,瞪了她一眼又迅速撤开,突然自言自语般嗫嚅,“春天还没到,就算到了,那也春寒料峭得很,穿那么单薄入睡,都不怕肚皮着凉吗?”
虽是自言自语,但离得那样近,又无旁人或其它声音干扰,穆开微听得可仔细了,遂答,“在强体壮,天生就是火炉体质,穿得再单薄都不劳三爷费心,倒是春天还没到,就算到了,那也春寒料峭得很,三爷在这大冷天还奔出来采花,那是饥渴到不行了是吧?”
黑三怒了。“就说不是采花贼了!”
“不是……那阁下夜访所为何来?”似怕他月兑逃,穆开微加重力道按住他的腕部和虎口。
黑三气息微紊,但很快已拿稳,“你放手,我就告诉你。”
“三爷何不先说来听听,听完了我自然放手。”穆开微寸土不让。
“嘿,我是不想闹出大动静,可不是挣不月兑、打不过,你心知肚明得很,别想蹬着鼻子上脸啊,若让我闹腾起来,我、我……我把你这架子床全拆啰!”
穆开微眉峰一动。“是吗?我恰是个不怕闹大的,就怕闹不够大,三爷有本事就拆。”话落,看不清她如何使机关,一张大开的细绳网竟然从架子床顶上罩落。
惊觉自己正好在网子正下方,黑三连粗话来不及骂,硬拖着纠缠不放的穆开微滚出床帷外。
他趁机甩开她,才跳开一大步,两脚脚踝竟被打来的一条软鞭束缚住。
鞭子另一头就握在穆开微手中,她陡地倒扯,他下盘不稳瞬间倒地。
但穆开微没想到他那么快就能挣月兑,她不及再收鞭捆紧,他已震断鞭绳起来。
墨三边闪避她的攻击,边低声急嚷,“好好,我说我说,今夜之所以模进穋府,是听说宝华寺里抄出一大堆值钱玩意儿,咱这心里就不是滋味啦,那一夜大理寺监牢故意放走重犯,好让你们顺藤模瓜模到贼窝,我黑三好歹也出了几把力气不是?皇帝老子赏这个、赏那个的,怎么就没赏到我?咱今夜来啊,就想问问掌翼大人怎么说,你说说看,你们这样对得起我吗?你……哇!什么什么?”接住再接住,竟是两颗浑沉沉的铁胆!
铁胆掷飞过来的手法颇为特殊,后发的那一颗竟然先至,害他接得手忙脚乱,惊出一额冷汗。
“三爷要讨赏吗?好啊,那就随我到御前去,我替三爷向皇上讨。”
“等等!这回是什么?”眼角余光觑见银辉疾路而来,他堪堪避过。“绳缳?哪来的呀?哇啊!还来!”
绳子一端缠着镖刃,疼发出去能迅速收回,然后再利用身躯各关节的运作,将绳镖再次甩出,穆开微主要目的是要逮人,她未想伤他,因此兵器与暗器尽管连番使上,杀伤力却没有完全发挥。
“你说你一个姑娘家的闺房,安置了这么多件乱七八糟的家伙,你、你这是睡在兵器库吧你……铁扇!”好不容易缴下她的绳镖,扑面而来的是一把乌沉折扇,“刷”一响摊开,若非他戴着面具,那搧指出的力道要削掉他半边眉毛。
“不成不成,再下去真要翻船啦。得罪了。”
黑三忽地反守为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架住穆开微双臂。
震掉那把扇叶根根刚厉的铁扇,他笑道,“掌翼大人是打算把我拖在这儿,闹大了动静,让睡在另一院落的老穆大人跟府中的武仆、武婢们赶来合围助拳吧?那可不成,外头都传来脚步声啰,咱得撤啦,后会……噢!痛!”
穆开微被制住双手不能再出招,但还有腿啊,她一记蝎子腿攻得他措手不及,脚底狠狠巴中他的额头。
“你真是……实在……怎会这么……这么……”他目光异常闪亮,气息不稳。
穆开微以为他还要往下说,结果她到的是一声深长叹息,好像很讶然、出乎意料,也好像很无奈、很纠结,又好像很心悦、柔软……她不明白。
下一瞬,她身躯被一股浑厚劲力推开好几步。
“黑三!”顺势卸力,稳住后,她迅速冲到窗边,那翻出窗外的身影刚好消失在墙头,“砰”,房门被大力推开!
“微儿!”穆正扬此刻赶至,迅速环顾,见房中一片混乱,连安置在床顶上的散网机关都已催动,表示贼人当真模到女儿榻上。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棱角分明的面顿时阴黑一大半,眉间皱折成峦。
“你无事就好,无事,爹就放心……你贵叔、福叔和禄伯伯追上去了,且看对方躲不躲得过他们三人连手。”徐沉声嗓让闻者气息一窒。
“爹,等等!”见阿爹脸色难看成那样,说完就要走,分明赶着去逮人,穆开微赶紧上前拉住他,“爹,无事的,当真无事,您别气!那个……今晚夜闯之人与当年送还娘亲骨灰和遗物的女老前辈定然有关,于咱们家是有大恩的,贵叔他们下手……不好太狠啊!”
娘的!
他粗话甚少出口,但今夜遇上这一摊,内心早已连骂三百回。
三个老家伙年纪加起来说不准已破两百岁,手段却特狠毒!
他一翻出穆府外墙,就被三人缠上,瞧那态势根本有备而来,应是一听到动便在那儿打埋伏。
他们一人使猎刀,一人用毒,一人暗器连发,三人动作配合起来犹如行云流水,杀伤力惊人,更过分的是,老家伙们出招完全不按牌理、完全不顾脸面,什么毒针毒粉毒液等下三滥的招数,使得无比顺溜麻利,他都要替他们脸红了。
如若不是事前他先吞了一粒女长者特制的万灵丹,他这回很有可能会阴沟里翻船,被下流手段摆平在某条暗巷内,昏迷不醒地遭逮。
真沦落到那般境地,他活着那是无颜见传授他武艺又不认他当徒弟的女长者,死了的话则是没脸去见父王母妃。
万幸他胜在内力好、轻功绝佳,最终成功地甩月兑三人纠缠,安全回巢。
比时密室中的大火盆子,因他投进的薄皮面具以及沾附了好些毒粉、毒液的夜行服再次烧旺起来,火光映照他轮廓俊秀的面容,温暖他原本冰凉的肌肤。
他静望那跳动的火舌,一手的掌心里握着一只小紫瓶,下意识摩挲起来,神情是思绪远扬一般的怔然。
今晚夜访的目的被他自个儿搞砸了。
今晚,他模到穆家那彪悍姑娘的床帷里,目标很明确,目的很简单,就是趁她睡熟了,将紫瓶里的粉末弹进她鼻腔中。
用量不需多,仅微少的分量便可使她深眠不醒。
按配出这药粉的女长者所言,若无她一手独门解药,这紫瓶里的药粉能让人一睡睡到地荒老天,睡到肉身因岁月流逝而自然地虚败坏死为止。
他当然不是要害穆家姑娘,而是她若能一睡不醒,暂时不要醒,坐实他“天煞凶星”的名号,让他抓紧这个理由亲自去太后和皇上面前磕头谢罪,哭求他们打消指婚的念头,待还给她一个清静之后,他自然会潜近她身边,用女长者的独门解药她解毒。
这样的事他已干过两回,让他之前两次指婚都化作泡影,他不想造孽,不想把无辜之人牵扯到这个充满交数又危机四伏的局势里。
这都第三次了。
三折肱都能成良医,他当然能做好,能干净利落处理得妥妥当当……但,直到去到她的榻边,他才看出内心有多么踌躇。
她家阿娘临死前要他听好的那些话言犹在耳,他不该跟她牵扯上,但局势替他造出这样一个契机,让她来到他身边……今晚握着小紫瓶,他掌心生汗,幽暗中凝望她的睡颜,热流在皮肤底下细细滚动。
他……舍不得,舍不得错过她。
他自私自利,就是要与她亲近,这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道,若能得她相伴,即使要他蒙着眼模黑走到底,也不觉孤独吧。
换上干净衣衫,他从暗道回到寝房,装饰为古玩架的墙面一推开,家里的老忠仆果然又候在那儿。
傅瑾煕不由得叹气。“老薛,以后早点睡,别为我等门,我又不是三岁娃儿,出去逛逛不会走丢。”
“总要确定王爷您返家了,这才放心啊,再有,老奴晚睡惯啰,王爷要咱早点上榻躺平,根本是折腾人。”
当年康王府一队人马在三川口遇劫,一路背着世子爷傅瑾熙在蔺耿真帮助下逃过追杀的人正是老薛,当年他正值壮年,是王府里养马的好手,如今十七个年头过去,已成一名近耳顺之年的矮壮老大爹。
傅瑾熙待他的方式自然与对待其它仆婢十分不同,情谊深厚,便如家人。
这一边,老薛关好机关墙面,转过头恰好对上傅瑾煕被独火照亮的那一侧,两道灰眉翻飞,倒抽一口气惊问,“爷,您怎么又挨揍啦?!”
傅瑾煕对那根指向他额头的粗指露出苦笑,抬手在额面轻压了压。“是啊,又挨揍,被人一记漂亮的蝎子腿,用脚底打到乌青。”
老薛咽了咽唾沫,“那……这一次动手揍爷的人,跟上回可是同一位?”
傅瑾熙还未及作反应,女长者略尖锐的冷笑已轻轻传进——
“蠢,这问题还用得着问吗?你且瞧瞧他一脸思春、挨揍挨得甘心情愿的模样,不是那姑娘动的手,还能是谁?”
见女长者施施然进屋,老薛倒跳脚了,“什么思春?哪有像你说的那般粗俗,这叫……叫什么‘慕少艾’的。咱们家王爷爱慕那年轻的美姑娘,是爱慕。”
女长者一进屋就自个儿找椅子坐,自动倒茶喝。
她对老薛轻哼一声,明摆着一副“不与小人纠缠”的姿态,她目光从杯缘上瞟向俊庞微红的傅瑾熙。
“今晚不太好受吧?你身上沾染不少毒味儿,嗯……”女长者闭起眸,静静呼吸吐纳分辨着,“至少用了六种毒草混制,不会立时要了性命,但如果没有我的万灵丹压镇,你今晚想全须全尾溜回来怕是不能够。”
说着,她忽而笑开,不是冷笑是当真被逗笑,因为瞄到他额面一大块淤伤。
“果然是蔺女侠的闺女儿,撩起男人不留手,甚好。”
“见我出糗,前辈便开心了是吧?”傅瑾熙抹了一把脸,两手一摊。
“见王爷你在那姑娘手里出糗,嗯,没错……”女长者颔首,“是挺开心。”
一旁的老薛听着又不乐意了,正要斗回去,傅瑾熙却抢先道——
“那好,我把那姑娘迎进门,天天在她手里出糗,逗前辈开心,也算报了前辈当年救命之恩以及这些年来的教导之恩于万一了。”
他语气徐平,些话一出,老薛瞠目结舌。
老薛气息不太稳,颤着粗嗓问,“爷……您、您终于肯成亲啦?好……这样才好,这样才对……堂堂超品、世袭罔替的康王爷总不能一辈子打光棍儿嘛,咱们日子总要过下去,成亲好,有个王妃来镇镇家宅,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那……那准能兴家旺族的,一切都会很好的呀。”
“嗯。会很好的。”傅瑾熙微笑响应。
“是吗?那王爷是打算将蔺女侠临终前的警告当成乱风过耳了?”女长者神态已回复一贯的淡然。
“绝非如此。”傅瑾熙郑重否认后不禁静默,似想过又想,再三斟酌,最终毅然抬头。
“我守着她,命都给她。”
闻言,老薛抓袖子猛擦泪,女长者则是深望着内心已被反复煎熬过的年轻王爷,静静瞅着好半响,最后却赏给他一声冷哼,“等等先滚去我那儿泡个药浴再上榻歇息,咦啧,你那身臭毒气味儿,真令人受不了。”
撂下话,女长者起身往外走,完全不把“王爷”这等人物当一回事。
“……爷,这么看来,她其实也不反对的,是吧?”老薛吸吸鼻子,看着女长者离去的方向问。
“嗯。”傅瑾熙内心一叹,无形大石终于放落。
蔺女侠毒发临终之际,女长者亦随身在侧。
那些要他康王府别跟穆家攀上关系的告诫话语,女长者确实是听得清清楚楚,倘若她为了护蔺女侠的遗愿而岀手阻他,情势势必严苛,但她没有反对,仅是质问,事后还岔开话题,给了那不着边际的回应……是看他傅瑾煕可怜吧?
他一笑,面对女长者离去的门口,两手搭在胸前行了一礼,声音徐朗送出——
“多谢前辈。”
京城另一边,穆府所在的这一端,小姐与主子的院落在大半夜里重新掌灯。
贵叔、福叔和禄伯已回府,因无功而返,三位老人家过来向穆正扬回报时,不是深皱眉头就是气红老脸。
穆正扬自然不会怪罪三老儿,贼人不动声色模进穆府,本来就不容小觑,家里老仆们尽管悍勇、手段老辣,也都上了年岁,最终内力不济被对方逃了,亦无可厚非。
在穆家父女连连劝慰下,三名老儿才释怀了些,回各自房里歇下。
此刻,穆开微已将之前与黑三首次交手、以及她后来追踪到康王府高墙外的种种事情,向父亲穆正扬禀明。
坐在小厅堂上的穆正扬正低眉沉吟着,却听女儿道——
“爹,从黑三身上极有可能寻到那位女老前辈的下落,他似乎又与康王府有牵扯,女儿想进王府里暗中细查。”坐正身躯,深吸口气,“太后的赐婚,皇上的垂询,还请爹替女儿应承谢恩了,微儿愿嫁。”
穆正扬一拍圈椅扶手,目光如炬,“进康王府探查尚有其它法子可使,难道非他康王爷不可?”
穆开微摇头微笑,柔声道,“确实是非嫁不可。爹迟迟没给皇上一个‘复命’,再拖下去,倒成咱们家藐视天朝皇族,不屑亦不从这桩婚事。”
届时,皇帝老儿一怒,太后娘娘觉得被打脸,要安个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在穆家头上,并非不可能。
她家阿爹不可能不明白,却为她的归宿琢磨又琢磨。
爹舍不得她,她哪里又舍得令阿爹这般忧烦。
“但女儿愿嫁,除了因皇家赐婚以及欲进康王府探查,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一顿,她两颗黑葡萄般的眸珠淘气地溜了溜,“就是那位康王瞧起来手无缠鸡之力,文弱得很,女儿一旦成了康王正妇,往后只有我欺负他、教训他的分儿,他要想还手,女儿折了他双臂,他若还不肯乖,女儿再折断他两腿,若他也学起其它皇亲国戚有了正妻还敢讨小,女儿按三餐加夜宵,准要揍得他连他的太后女乃女乃都认不出。”小下巴傲然翘起。
“爹担忧皇上的意图,以为康王爷非女儿良配,女儿明白的,但阿爹啊,咱们何不‘以害为利’?娘亲无意间插手了皇上的隐事办事,所以客死异乡,这仇都不知能找谁报,既被驱使着进到这个瓮中,那就在其中造出活处吧。”
她笑着,眼里已有润意,“是阿爹和几位叔叔伯伯们教授我的,即便跌倒了也得抓把土,可不能白摔一跤,不是吗?”
“你这孩子……”穆正扬一向硬气沉稳的表情忽见龟裂,两眼亦有些泛潮。
闺女儿说要如何又如何地整洽康王爷,那是想逗他开心,但他听了,还真觉痛快。
以害为利吗?嗯,想想也是。
以自家闺女儿的脾性岂能容忍男人三妻四妾,她若嫁康王为正妃,确实能毫无悬念地“称霸”整座康王府。
再者,闺女儿对她的阿娘仍有那份解不开的念想,是他这个当爹的无论如何都解不开的结,不放手任她去闯、去查,她不会封甘的。
在抹了把脸,深深又深深地叹出一口气之后,穆正扬终于妥协——
“那就嫁吧。不管世道如何,只要爹在,你就有靠山,即便爹不在了,你的大师兄和叔叔伯伯们也能替你顶起半边天。”略顿,他忽地一笑,“不,无须靠谁为你撑持,你是爹的好闺女,又如此像你阿娘,咱们穆家的儿女就算身处劣势,亦有本事扭转乾坤,爹……信你。”
信她,亦会默默守护她。
穆开微体会着,眼中蓦地流出两行泪来,她一张娃儿脸笑咧了嘴,鼻音甚浓道——
“谢谢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