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之荷走后不久,吕丰年就来了。
估计他一时半会还醒不来,两人便移步到病房外谈。
“怎么老往我这儿报到,这小子最近是摊上什么事了,你知道吗?”问他,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从旁打探。
“他最近很常受伤?”
“最近一次,是五天前,在巡工地时,被上头落下的砖头砸到肩膀,血光频频到我都怀疑他今年是不是忘了安太岁。”
“他没说。”
那天夜里,带着额头的伤来找她,轻描淡写说“小车祸”,她想,那应该也不仅仅只是“小车祸”吧?
可是他永远只说:没事,交给我。
这一个月不再来找她,是怕把麻烦带到她身边吧?如果不是今天弄到进医院,他依然一个字都不会对她说。
我保你平安。
她不知道,会是这样的保法,赵家这口深井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怕,像只吃人的巨兽,一旦掉进去,会被啃到连骨头都不剩。
“舅舅,我好像……懂了。”懂你当初说的话。
之寒这孩子,不坏。是环境,逼他必须变成如今这模样,等你真的看懂他,会发现——这里会疼。
舅舅指着心口,对她说。
她现在懂了,懂他说那种——心疼到想哭的感觉。
赵之寒是笨蛋。
但是一开始,她以为他是混蛋,所以选择了用利益交换的方式,换取他的护卫。
后来,自己心里有愧,想着为他做点什么,来让自己良心能安。
一碗粥。
一顿餐。
一点陪伴。
一些些关怀……
到后来发现,他只是孤单,想要人陪,想要一点点温暖而已。
她给的那么、那么的少,而他,却用尽全力来还报,无负于她。
吕丰年叹息,对她说:“你知道为什么赵家那群小崽子里,我独独对这孩子另眼相待,无法放下他不管吗?”
说穿了,赵恭的儿子,跟他有个什么鸟关系?
可之寒对他而言,早就不是赵恭的儿子,而是吕静玢的孩子、之恒与之航的兄弟,他的——外甥。
“之恒有没有告诉过你,有一年,他病势汹汹,引发肝衰竭,状况很危急。经过比对之后,之寒与之鸿符合捐肝条件,而之寒的符合性更高,排斥性也小。之鸿当下没有表态,之寒却是二话不说,签了捐肝同意书。”
人心,从那关键的一秒,就决定了。
但是事后,吕静玢的回应却是——我不会让你白白吃亏。
她将名下仅余的公司股份,过到之寒名下,当时市值超过十亿。
之寒那时还调笑说:“赵之恒的命真值钱。”反正肝切了还会再长回来,一块肝换十亿,很值。
可是,真的不痛吗?
他挨那一刀,切下自己的一块肝让之恒活下去,为的不是钱,如果真是这样,他会在手术之前就说,那时最有谈判筹码。
她想得到的事,聪慧如赵夫人岂会不知,她只是不想欠他,不想他们之间,有了利益以外的纠葛,宁愿用金钱来划清界线。
这一划,何尝不是在他心上划了一道,连筋带肉,血淋淋地切割开来。
赵家教会他,最深刻的一门课,就是一切都有价码。
所以他有伤也会掩住,无谒地为自己标价,面对兄弟那句“拿身体换钱”的贬抑时,反嘲:我就是值那个价,你呢?
听懂了,心却紧紧揪着,泛酸。
“之寒心里怨不怨,我不清楚。他那性子你是知道的,没人看得透,我们一直以为,他是怨的。”
小玢最后那几年,身体状况并不好,又饱受忧郁症所苦,后来连肾脏都坏掉了,那个时候,还是之寒,愿意从自己身体里,分一颗肾腺让她延续生命。
但是小玢不要,宁死都不要。
她对之寒说:“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给你了。”
私底下,却跟他说:“孩子身体不是铁打的,掏不空。”
肝没了一块,还能长出来,但是肾呢?从没善待过人家,她凭什么接受?她这一生,活得并没有多快乐,何必挨着,又拖累孩子的人生。
她知道之寒不是坏孩子,只要她肯敞开心胸,他会比之恒、之航更像她的孩子,是她自己心里的坎过不去,放不开胸怀去接纳,恨不彻底又疼不入心……
之寒知道她的傲气,私底下跟他商议,签了手术同意书。
他没有想到之寒会愿意。他自己也有私心,能让妹妹多活几年,他眛着良心都会去做,明知道他们没有资格接受、明知道他们有多亏欠人家……
那颗肾,让她多活了三年。
小玢临终前,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能善待这个孩子,如果能重来一次,她一定会当个好母亲,多疼疼他。
世上没有后悔药,一句后悔,抹不平已经划下的伤。她最后的遗愿,是将之寒托给他,要他好好照看这个孩子……
这些事,搁在心里头太久,以为会随时光淡逝,却每每想起,还是会一抽一抽地疼,他们都欠了赵之寒,他自己不讨,他们却无法忘。
可是已经太晚,错过一个孩子最黄金的人格养成期,现在才来待他好,只会沦为那一颗肾的代价。
这一路以来所有的事,扭曲了他的价值观,身边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在利用他,让他看清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他得到多少,就要付出相对的代价。
那么,这是他的偿还吗?为了她给予那一束温暖,他所定义的价值……
与吕丰年谈完,她恍恍惚惚地回到病房,推开门,不期然撞上一双空泛的眸。
赵之寒睁着眼,早已学会与这一室虚寂和平共处,空荡荡的眸心,没预期会迎入一抹芳影,微微荡漾出一丝波澜。
“你、怎么……”来了?
她撑起笑,迎上前。“你醒了。舅舅在外面跟你的主治医生说话,你要跟他聊聊吗?”
“不要。”有什么好聊的,又要说他浪费医疗资源。
她轻笑。“你知道他会骂你。”
长指拨拨他额前的发丝,那里,还留有几许干涸的血渍。“快点好起来,他就不会骂你了。缝了二十几针呢,万一伤到内脏怎么办?”
“只是腰上划了一道,放点血而已,我有避开要害。”
“是吗?”她出其不意,往他受伤的位置按下去,很满意听到抽息声。
碗大的伤口,送医时血是用喷的,染了一床,这叫放点血而已?!
对方真要下狠手,不是他想避就能避开的,这次是他走运,而幸运之神不会每次都站在他身边。
她短暂离开病床,到浴室端来温水,帮他拭净头脸上的血迹,动作轻柔,每一处细心谨慎地擦拭。“这些住院物品是舅舅打理的,其实他很关心你。”而且第一时间就替他安排进VIP室,把一切打理得妥妥当当,这不是谁都有的待遇。
关于这一点,他不予置评。
“他还说,你不喜欢穿医院的病服。”
“丑死了。”他很是嫌弃。那会让他看起来很狼狈。
“他有买两套替换的衣服,你不喜欢的,我们就不要。”洗完毛巾,继续沿着脖颈擦拭,目光触及肩头那处结痂的痕迹,动作顿了顿,旋即故作无事地擦拭过去,力道放得更轻。
“之荷明天会过来,你有什么需要,我让她明天顺便带过来——”
“你干么?!”擦完头、脸、肩膀、锁骨这些衣服能遮挡的地方,她已经准备解病服的系带,这有点太over了。
“擦澡啊。”她一脸奇怪。干么这么大反应?
“不用!”
“你不是不想穿病服?”擦完澡顺便帮他换衣服不是很好?
“等——”他完全没有抗辩的余地,医院的病服宽松到根本就是暴露狂设计的,一条系绳抽开就能搞定,这就是他讨厌的地方,一点人权跟尊严都没有。
刚开完刀,又失血过多,他头还是晕的,身体使不出太多力气抗争。
“好了、好了,很快就好,你要是会不好意思,就把眼睛闭上。”口气完全像在安抚小孩。
他才不要闭眼,那看起来更丢脸。
江晚照没骗他,她动作真的很利落,完全不输专业看护水准,擦完上半身,要再往下时——
“我警告你,这是我的底线。”
别人的底线不要乱踩。
江晚照很识时务,乖乖把范围移回腰部以上。
真受不了这些男人无聊的脸面问题,在她看来,不就是病人与照护者吗?
再换洗一次毛巾,将包里在纱布外的碘酒痕迹,仔仔细细擦拭干净,擦着擦着,突然安静下来。
赵之寒看她隔着纱布,来回轻抚腰际那道伤。“怎么了?”
态度……怪怪的,好像有哪里不一样,眼神、动作里,多了点……丝丝缕缕、温温软软的东西,他也说不上来。
“其实……我很怕。”接到赵之荷的通知时,她手机都拿不稳,在这之前,她甚至不晓得,自己会这么怕他出事。
“那什么好怕的,我说过会保你。”
那,他呢?谁来保他?
她笑了笑,没再接续这个话题,抖开上衣替他换上。“我出去一下,你不让我帮忙,那我叫舅舅进来。”
她……要走了吗?
他静静望着,没开口挽留。
她轻轻抚过那张苍白脸容,小小声告诉他:“你要是不想听舅舅罗嗦,就装睡,不然装虚弱也可以,他很心软。”
“……女子。”
“那我走了,可能要一阵子,你有事打手机跟我讲。”
他没应声,安静地目送她离开。
他不知道自己装得够不够虚弱,从没学过怎么留人,也不习惯让自己看起来太软弱无能,讨人同情。
他睡着,又醒来,吃过一次医院糊烂难吃的配餐,想起她煮的那碗淡而无味、不特别美味的清粥,却好想再吃一次。
她没有说她要去多久,也没说她会再来看他,舅舅真的很碎念,所以他装睡了一次,然后不小心,真的就睡着了。
再一次醒来,是被一阵细微的动作惊动。
尚未意识到怎么回事,只觉颊畔发痒,鼻翼间萦绕着属于女子的馥柔馨香,睁开眼,发现味道鲜明是因为它很近,近到能感觉对方的呼吸与脉动——
“吵醒你了?”顺手将搔痒他颊腮的长发勾到耳后,继续早前的动作。“再等一下——嗯,好了。”
是她。她回来了。
空泛的眸心,有了落点,定定落在那张俯视他的芳容上。
双手绕到他颈后勾好环扣,她直起身,退开。而他发现胸前多出来的物品,惑然不解。
那是一块玉,质地清润,贴熨着心口。
“玉可以帮主人化劫挡灾,我去庙里过过香火的,你要戴好,不可以让它离开身上。”她笑笑地,帮他解惑。“还有这个,你出院以后,把它挂在车上。既然你说,你是我的保命符,我也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只好去庙里帮你求一道平安符,让妈祖娘娘来保你平安。”
赵之寒怔怔然,盯着被放入掌心,艳色的香火袋。
她出去大半天,就是在忙这个?
他不信鬼神,就算有也不会保佑他这种人。一只小小的香火袋,能有什么天大的能耐让人趋吉避凶?他从前嗤之以鼻,没人帮他求,他也不稀罕。
然而信仰大多时候,求的只是心灵上的慰藉,将愿力与心意,寄托在上头。
原来,他也是有人愿在佛前磕头跪拜,殷殷祈祝他安然无恙……
“舅舅打电话给我,说你想吃粥?”还说他胃口不佳,医院的餐点,吃两口就不吃了。
她张罗好吃食,坐到床边要喂他。
“我自己来……”
“碗会烫。”她侧过身,避开他的手。“张嘴就好。”
“……”
吃上两口,暖了胃,才发现他真的饿了,她的山药薏仁粥,比医院的好吃一百倍。
他把一整锅,都吃个精光。
赵之荷下班后偶尔会来,她让对方照看一会儿,利用时间回家一趟,处理换洗衣物,再顺道做点吃的。
煮好晚餐过来,他们正在谈赵之骅的事。
她没插嘴,默默替他张罗吃食,也给赵之荷递了一碗。
喂他吃掉一碗菱角排骨粥,再舀一碗鳍鱼汤,继续喂。
喂到鱼肉时,他质疑地瞄一眼。“有刺。”
“保证一根都没有。”她信誓旦旦。
他这才点头,张口吃掉。
赵之荷看在眼里,默默吞着粥,也吞下讶异。
二嫂很贴心,送到他嘴边的食物,剔骨挑刺照拂得无微不至,反而是这一面的赵之寒,让人觉得很陌生。
一直以来,他就像块冰,寒冷而锐利,教人无法靠近,如此信赖放松、不带锐角与防备的姿态,她不曾见过。
他相信她没有刺,依赖她、让她喂食。
江晚照洗好碗回来,忧心忡忡地加入谈话:“真的非与之骅斗下去,不能收手吗?”人都进医院了,是有几条命这样玩?
她真的很怕,下次挨的不只是刀。
“不能。我们刚刚说的话,你都听到了。”赵之骅找黑道围标公司的工程,借以垄断利润,已经不是一桩两桩了,这些年下来,他们从中获取的庞大利润,他与赵之荷至今都还算不出个数来。
人心太贪,是他自己作死,把坑挖大了,如今双方已是利益共同体,赵之骅泥足深陷,就算想抽腿也骑虎难下了。
对方不会坐看公司权力版图变化而什么都不做,赵之驿失势,等同于一块大饼从嘴上溜走,现在是他挡了别人的道,他们会想先踢掉他,但最终目标还是她,她才是那个手握股权,能够动摇江山版图的人。
当然,还有一个人——赵之航。
不过比起他们的前任太子爷,动她无疑简单得多,不拔掉赵之驿,那些人早晚也会弄死她,他没得选择。
“可是,对方是黑道。”他手腕再高,又怎么玩得过黑道?一颗子弹,就什么都玩完了。
“怕什么?黑道我也不是玩不起——”
“不准!”没等他说完,她沉声打断。“你到底知不知道平安符的意义?!”
不是迷信,而是要他看见平安符,想到有人希望他平安而懂得自我珍借,到时拔了赵之骅,换他身陷其中,她求这个平安符做什么?
“我不管你要怎么做,就是别用不法管道、别把自己给搭上去!”别像切块肝、割个肾那般无所谓,这样、这样……她要怎么还?
赵之寒瞄了眼被她抓绉的被子一角,指尖动了动,想安抚,却还是什么也没做。
“你听到没有赵之寒!”
“……听到了。”
“告诉我,你能做到。”
“能。”虽然过程会变得繁复许多,但他能做到。
这么温驯听话的赵之寒,应该没几个人见过。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能被指着鼻子,告诉他什么该做、什么不能做的人。
“二嫂,你忘了我?”赵之荷发声。
“那你会帮着他隐瞒我吗?”
“不会。”立刻表明立场,自愿当线民。她眼色好,知道谁才是老大。
“好,那我相信你。”有赵之荷看着,若有人阳奉阴违,她就不会被蒙在鼓里。
关你什么事!
赵之寒冷冷地扫她一眼,不无警告。
居然真的会怕她打小报告。
赵之荷第一次觉得,他有了一丝人味。
他真的变了,变得很不一样。
昨晚进他房间帮他收拾住院物品时,鼻翼间总嗅到一阵似有若无的淡淡精油香,那是最近很常在他身上闻到的气味,她在江晚照身上,也闻到了类似的香味。
或许她太武断,事情总有两面性,变的不一定是进赵家的那个人,也有可能是另一个,不自觉入了芝兰室。
“或者……”江晚照敛眸,沉吟了半会。“把之航找回来?这样你的处境,就不会那么艰难了。”
“谁知道他躲在哪个老鼠洞。”赵之寒瞥她。“你希望他回来?”
“你……不希望吗?”在赵家,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存有些许私心,不见得所有人都乐见赵之航回归掌舵,她不确定这里头,是否也包含了他。
“无所谓希不希望。”他淡回。“如果你要他回来,我就把他挖回来。”
她低头,思索许久,而后,坚定地给出答案:“嗯,我希望他回来。”无可否认,这里头,也包含她的私心……
她很清楚赵之航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离开,她本以为她可以等,顺其自然地等,等他整理好情绪,回来面对他该面对的责任,但现在,她没有办法再等,挡在前头替他扛的,是赵之寒,她心中的天秤早已倾斜。
“好。”赵之寒点头,这倒也未尝不可。
太子爷若回朝,谁也甭争了,她也才能真正安稳太平。
他原是懒得干预别人的人生,赵之航要怎么废、怎么放逐自己,那是他的事,以前不挖,现在为了她,无论他躲在哪个老鼠洞里冬眠,他都会掘地三尺,卯足劲来挖。